林樹榮
一
“終于回到家鄉(xiāng)了!”飛機一降落在浦東國際機場,一位老先生便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唉——終于回來了,整整50年了??!”他眉頭聳動,喃喃自語?!翱茨慵拥??!迸赃吽蛉诵λf。這位年逾古稀的老先生為什么相隔了半個世紀才回來呢?說來話長——
他叫李剛,當(dāng)年和千千萬萬的熱血青年一起參加志愿軍,雄糾糾氣昂昂地跨過鴨綠江,抗美援朝。1951年,他們連奉命駐守某高地,敵人發(fā)起一次又一次猛烈的進攻,炮彈把山頂削低了好幾公分,可戰(zhàn)士們?nèi)匀活B強地堅守著陣地??墒呛髞硪驗楹蠓降膹椝幩筒簧蟻?,陣地終于被敵人攻占了。“轟!轟!”隨著接二連三的爆炸聲,戰(zhàn)士們拉響了手榴彈和敵人同歸于盡。李剛由于手臂負傷,行動慢了一點,沒來得及拉導(dǎo)火索,被美國兵俘虜了,押往濟州島。
在戰(zhàn)俘營的三年中,李剛受盡了屈辱和折磨。冬天沒有棉襖穿,凍得大家擠在一塊取暖,從來沒吃過一頓飽飯。最可恨的是,戰(zhàn)俘營中還有國民黨特務(wù),他們肆意踐踏人的尊嚴,強行在俘虜身上刺字,李剛的背上被刺上了“消滅共黨”四個字,手臂上也被刺上了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好容易挨到朝鮮戰(zhàn)爭結(jié)束,他以為可以回家了,誰知他們卻被押往了臺灣!
他怎么也沒有想到,家里新婚的妻子周玉瓊已為他生下了一個兒子,正苦苦等待著他回來??吹礁黄甬?dāng)志愿軍的人都回來了,玉瓊?cè)柸思遥思叶颊f不清楚。那么丈夫到哪里去了?如果在戰(zhàn)場上陣亡,部隊應(yīng)該寄來陣亡通知書??!玉瓊百思不解,便到縣政府去打聽??h政府的干部很重視,說馬上派人跟有關(guān)方面聯(lián)系。
接下來的日子里,玉瓊幾乎天天到縣里去打探,終于有了消息,卻是“失蹤”兩個字!她不甘心,繼續(xù)到縣里找干部,對他們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這不明不白的結(jié)果是對家屬的不負責(zé)任!”半年后武裝部的一位干部找到她說:“李剛以前的部隊已不存在了,據(jù)調(diào)查,他那個連隊的人無一生還,全部犧牲在高地上了。所以李剛是兇多吉少。”玉瓊聽了腦袋里“嗡”的一聲,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后來政府給他們家送來了烈屬證書。
李剛到臺灣后被編入了海軍,當(dāng)了一名話務(wù)兵。在1960年“反攻大陸”的時候,他所在的軍艦運送過軍隊和特務(wù),到過福建沿海。李剛眺望遠方的祖國大陸,恨不得插翅飛過去!他看過一本外國小說《漂流瓶》,便異想天開,寫了自己的姓名和地址,還寫上“哪位好心人撿到請?zhí)嫖壹姆庑呕丶遥驼f我李剛還活著,在臺灣?!彼鸭埛旁谝粋€塑料瓶里,瓶口用蠟封好后丟進海里。
第二次到福建沿海,他又這樣做了。誰知剛要把瓶子丟入海中,卻被巡視的長官看到,一把搶了過去。這下他闖了大禍,被關(guān)了七天禁閉不說,還被定為“危險分子”,被開除軍籍。
二
李剛舉目無親,只能靠干手藝活艱苦度日。后來他到了臺北,靠在軍隊里學(xué)來的技術(shù)開了家無線電修理鋪。由于他技術(shù)好,價格公道,得到人們的交口稱贊,生意興隆。日月如梭,一晃他已是快四十歲的人了,可還是單身一人,許多人給他做媒他都婉言謝絕,說家鄉(xiāng)的老婆在等他。街坊勸他說:“那是何年何月的事?你一個人過日子,有個頭疼腦熱,連個端湯送水的人也沒有,何必跟自己過不去?”聽人家這么說,他有點心動了。
一天李剛店里來了一個女人,對他說:“師傅,我家里的收音機壞了,能不能幫我修一修?”他正忙著,頭也沒抬,說:“你拿過來吧?!薄皫煾?,我拿不動,你能不能抽空到我家去看一看?!彼@才抬起頭,一看是個相貌端莊的中年婦女,一雙丹鳳眼定定地望著他。他見到女人從來沒動過心,不知怎么這回卻止不住面熱心跳?!昂冒伞!彼麃G下手里的活跟著她去了。
那是一棟陳舊的小別墅,顯然有些年代了。李剛跟她進去,進了她的臥房,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撲面而來,不由貪婪地吸了一口。他檢查了一下那臺老式收音機,發(fā)現(xiàn)是里面的電子管燒壞了,不由蹙著眉頭說:“太太,這架收音機不一定能修好,因為太老了,零件很難配?!薄澳憬形沂裁??”那女人面露慍色,“我還沒結(jié)婚呢!”他一聽著了慌,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小、小姐!”那女人抿嘴笑了:“不知者無罪。師傅,你盡量幫我修好,價錢貴點無所謂。這是我父親留下的東西,是有紀念意義的?!薄昂冒?,我盡力而為?!闭f罷他抱起收音機走了。
走了沒幾步,迎面碰到鄰居邱嫂。她問:“李師傅,從哪里來?”李剛指指小別墅:“從那位小姐家來,幫她修收音機?!薄班蕖菑埓笮〗惆?!”她眉飛色舞,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李師傅,看來你是交桃花運了,她可是個老處女噯,是有錢的人家。怎么樣,要不要我給你牽線搭橋?”要在以前李剛早就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今兒卻只是“嘿嘿”地笑。
邱嫂是個爽快人,“啪”地拍了他一肩膀:“干嗎只管傻乎乎地笑?要就明明白白地說!”他一下紅了臉:“那就麻煩邱嫂了?!薄笆鲁珊竽憧梢煤弥x我喲!”“一定,一定!”“那好,我馬上打電話給她,約她下午一起打麻將?!?/p>
張大小姐叫張婭婕,是個獨生女,從小死了母親,和父親相依為命。父親為了她終生未娶,她也立下誓言終生不嫁,陪父親到天年。就這樣,成了一位老姑娘。
下午在牌桌上邱嫂把這事說了,張婭婕也不由紅了臉。邱嫂拍手大笑:“怎么你們兩個人都這樣?看來真是前世的姻緣!爽快點,對李師傅感覺怎么樣?”“人倒是蠻忠厚的?!睆垕I婕說了實話?!澳蔷投?!你們兩個人早該有歸宿了?!?/p>
三
新婚之夜,李剛怎么也不肯把內(nèi)衣脫掉。婭婕感到奇怪,問:“你背上有難看的傷疤還是怎么的?”李剛咬著嘴唇說:“不是傷疤,但比傷疤還難看。你一定要看,那就看吧?!闭f著他背向她把內(nèi)衣撩起來。
“啊——”婭婕驚得叫了起來,忙把他內(nèi)衣放下來:“對不起,我不該觸及你心靈的傷痛?!彼L長地嘆了口氣:“多少年來,它就像一座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多少回被噩夢驚醒。這里還有呢——”他挽起袖管,露出手臂上那個圖案。
婭婕又是一聲驚叫,然后倚在他身上哭了,勸慰道:“你就斷了回鄉(xiāng)的念頭吧,共產(chǎn)黨看到你身上這些東西會放過你嗎?李剛,現(xiàn)在我們已結(jié)為夫妻,我會一輩子待你好的?!薄爸x謝你。”李剛?cè)f分感激地愛撫她的臉,夫妻倆的心貼得更近了,有說不完的話。
以前婭婕的父親是做橡膠生意的,婭婕的二伯在東南亞有一大片橡膠園,當(dāng)年她和父親因生意上的事經(jīng)常去那里。她對丈夫說:“你這個修理鋪的生意太小了,咱們不如重操舊業(yè)吧?!薄拔液螄L不想做大生意?可資金呢?”李剛不無擔(dān)憂道?!斑@你不用擔(dān)心,我有——”婭婕向他攤了牌,想不到她竟有好幾百萬臺幣!“我是看上你是塊做生意的料,又是忠厚可信任的人,所以……但是你要向我保證,決不回大陸去?!薄昂?,我保證?!薄捌鋵嵨疫@也是為你好。聽說大陸一直在搞運動,你回去他們會把你當(dāng)成特務(wù),還會害了你家里人?!薄拔也艣]那么傻,自己往槍口上撞!”李剛話是這么說,可心里還是割舍不下老家,畢竟那里有他新婚別離多年的妻子,還有父母雙親和弟妹們。
后來他們有了一個兒子,姓婭婕的姓,叫張翔。
時間過得很快,到了新千年,形勢發(fā)生了翻天覆地變化,許多臺商都到大陸投資,李剛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可他不敢越“雷池”一步,他不能違背了自己的諾言。
這天,他和兒子一起在澡堂洗桑拿,兒子看到他背上的花紋,問:“爸爸,你背上刺的什么?”他聽了一驚,忙問:“你看出刺的是什么?”張翔是近視眼,加上里面水汽蒸騰,搖搖頭說:“看不太清楚?!崩顒偮犃艘幌?,心想年代久遠了刻的字也變模糊了,那他完全可以回家了!
背上的字到底清不清楚?他心中還是沒有底,忍不住晚上對妻子說:“婭婕,你幫我看看,這么多年了,背上那些字還看不看得出來?”婭婕愣了愣問:“怎么今天想起這事來了?”“幾十年的心病,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我,怎么會忘記呢?”說著他撩起衣裳。
婭婕患有白內(nèi)障看不清楚,但為了安慰丈夫,她說:“淡多了,仔細看還是有一點?!彼謩裾煞颍骸斑@么多年過去了,咱們不是過得好好的?別老想著背上的東西,只要我們?nèi)兆舆^得好就行了。”
四
考慮到自己年事已高,李剛漸漸脫手,把公司里的事交給兒子管理。
一天張翔問他:“爸爸,咱們?yōu)樯恫坏缴虾Hグl(fā)展?尤其是浦東,那里要建世博園,失去這么好的商機豈不可惜?”李剛苦笑道:“不是老爸不想去上海發(fā)展,而是你老媽有想法。老爸從前當(dāng)過志愿軍,后來又當(dāng)過國民黨的兵,怕共產(chǎn)黨……”“嗨,那是上世紀的事了!現(xiàn)在兩岸關(guān)系早已解凍,共產(chǎn)黨早就不追究過去的事了,許多老兵不是都去上海做生意嗎?不少人還在上海定居下來,你是上海人,更應(yīng)該回去了?!崩顒偮犃藫u搖頭:“你想去上海發(fā)展,只能跟你母親去商量?!?/p>
當(dāng)晚,張翔把自己的打算跟母親說了。婭婕聽了臉一下沉了下來:“這是你的主意,還是你老爸的主意?”“我的?!睆埾枧闹馗f,“老爸他不想去?!甭犓@么說,婭婕的臉色溫和了:“你要去上海發(fā)展,我要攔也是攔不住的,但我要跟你約法三章——你老爸歲數(shù)大了,萬萬不能回上海,再說他老家還有人,我不想惹出什么麻煩?!币宦犂蠇屚饬耍瑥埾铇返脧囊巫由媳钠饋恚骸昂?,一言為定!”
兩天后張翔飛往上海,在浦東考察了一些日子,回來把所見所聞告訴了二老。上海發(fā)生巨大變化,李剛早就從媒體上知曉,但看了兒子帶回來的照片,仍驚嘆不已,尤其浦東陸家嘴他怎么也認不出來了,竟說:“這不是美國的曼哈頓嗎?”
這晚李剛失眠了。見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婭婕問:“是不是想你的老家了?”李剛沒有隱瞞:“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誰也不會忘記生養(yǎng)自己的故鄉(xiāng)?!眿I婕嘆了口氣說:“看來你不回一次老家死不瞑目,還是讓我陪你回去一次罷。”李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坐起來:“你說的是真的?”“我騙你干嗎?”婭婕對他說,“我讓張翔到上海了解了一下,那里治療白內(nèi)障技術(shù)比臺灣好?!崩顒傁渤鐾猓骸霸瓉砟阍缇陀媱澓昧?!”
他們順利地到達上海。婭婕住進了五官科醫(yī)院,為她主刀的是位姓李的主任醫(yī)師。開刀前李剛到他辦公室,偷偷把一個紅包塞到他辦公桌抽屜里。他轉(zhuǎn)過身剛要走,卻被李主任一把抓?。骸袄舷壬?,請把紅包拿回去,我們這里不興這一套?!崩顒偤軐擂蔚亟舆^紅包走了,心里很是感動。回到病房他把這事對夫人說了,婭婕說:“那就手術(shù)后送一面錦旗吧,你要問清楚那李主任的名字,千萬不要搞錯了。”“噯?!崩顒偤芸齑蚵牭搅?,那位李主任叫李思念,家住浦東三林塘。
手術(shù)很成功,拆掉繃帶后,婭婕感到眼前一亮,抑制不住興奮叫了起來:“太好了!以后我什么東西都能看清楚了!”翌日,李剛把早已做好的錦旗送到醫(yī)生辦公室,向李主任連聲道謝。
“李主任,我也是浦東三林塘人哪!”李剛握住他的手說。李主任深感意外:“噢,原來老先生跟我是同鄉(xiāng)?!薄笆前?,是??!李主任,冒昧地問一句,你認識一個叫周玉瓊的老太太嗎?”“我媽媽就叫周玉瓊啊?!薄班蕖悄惆职帜??”李主任神色黯然:“當(dāng)年他參加志愿軍去朝鮮,后來就一直沒回來。政府說他犧牲了,可我媽不信,所以給我取名‘思念。”李剛的心在猛烈的跳動,忙問:“你爸叫什么名字?”“李剛。”“啊——”李剛心里叫了一聲,整個人呆住了。
五
李剛想,同名同姓世上有,同名的夫妻少見聞。再說三林塘就這么一塊地方,不可能有同名的夫妻!眼前的李主任難道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老先生,老先生!”見他發(fā)呆的樣子,李主任大聲呼喚。李剛從失態(tài)中回過神,顫抖著聲音問:“你媽什么時候生你的?她后來嫁人了嗎?”“我爸當(dāng)兵時,我還在我媽肚子里呢!我媽起先說什么也不肯嫁人,后來一直沒我爸的消息,才重新組織了家庭?!?/p>
李剛?cè)玑屩刎摰厮闪丝跉?,向李主任要了他家的地址?/p>
他回到病房,沒把這事告訴妻子,只對她說:“李主任不肯收紅包,我心里很過意不去,向他要了他家的住址,過幾天我們買點禮物登門去拜謝怎么樣?”“好!我們確實該好好謝謝人家?!眿I婕不假思索地答應(yīng)了。
李主任感到納悶,老先生向他打聽得這么仔細,而且還知道他媽的名字,難道真這么巧,他會是自己的父親?對了,我怎么忘了問他的姓名呢?他想到病房去問個清楚,一位手術(shù)間的護士正好來找他,他匆匆跟她走了。
一直到下班,李主任都忙得沒空閑,下班回到家,立即把這事告訴了母親。周玉瓊馬上說:“這大概是你父親回來了!”她問了老先生的長相,更有把握地說:“他肯定是你父親!可他為什么不說穿呢?噢,他是怕他老婆知曉。你爸在臺灣建立了新家,我也就放心了。”“他向我要了我們家的地址?!崩钏寄罡嬖V母親說。“那他可能要來。”玉瓊分析說,“思念,要是他不說穿,我們也不說穿,大家心照不宣?!薄皣啞!?/p>
這天李剛夫婦帶了許多禮物來謝李主任,李主任把自己的父母介紹給他們。李剛瞇縫著眼打量著他們,突然大聲喊:“德明,玉瓊,你們不認得我了?”“你是……”“我是李剛?。 钡旅餮劬Φ蓤A了:“哎呀李剛老哥,真是你啊——”兩個男人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原來玉瓊嫁的是他幼年的伙伴。
“玉瓊,這么多年你還好嗎?”李剛又問前妻。玉瓊熱淚長流:“好,好。你呢?”“好,也好?!崩钏寄顔枺骸暗?,他是……”德明把李剛拉到他面前:“他就是你日夜思念的親爹呀!”李剛一把握住思念的手:“兒子,這么多年,讓你和你媽受委屈了?!闭f著他忍不住老淚縱橫。思念也哽咽著。
看著這悲喜交集的場面,婭婕先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隨即什么都明白了,拍著手笑著說:“真是芝麻掉進了針眼里,世上竟會有這么巧的事!哈哈,你們還得感謝我到上海來治療白內(nèi)障哪,不然你們失散了半個世紀怎么得以團圓?李剛,你何必瞞我……”李剛“嗨嗨”地笑著:“我哪敢瞞夫人呢?只是怕你……”“怕我什么?怕我吃醋?怕我小肚雞腸?現(xiàn)在大家都各自重建了家庭,生活都很美滿,還有什么不放心的?以后咱們兩家作為親戚,經(jīng)常往來不是蠻好嗎?我兒子馬上要到浦東來辦公司,今后我們就是這里的??蛧D!”
她的話音剛落,便博得大家熱烈的掌聲。婭婕又建議道:“李剛虧欠了你們母子這么多年,今天要他做東,到飯店請大家吃飯?!薄昂?!”大家齊聲贊同。
席間,李剛舉杯說:“這是歷史造成的苦難,好在現(xiàn)在雨過天晴,海峽兩岸的堅冰已經(jīng)融化,但愿祖國早日統(tǒng)一,中華民族得以振興,這才是我們炎黃子孫的福祉。讓我們共同努力吧!”他的這番話讓大家感慨不已,都起立舉杯祝福。
(責(zé)編:何碧 圖:薛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