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 今
老嫗至少有一百歲了,干癟皺縮的臉,滿滿的都是縱橫交錯的皺紋,使人不經(jīng)意地想起久旱不雨的大地。歲月是一塊沉沉的巨石,把她薄薄的背毫不留情地壓得彎彎的,讓她看起來像一只佝僂的蝦米。
每回走過這條大路一個熱鬧的公共走廊,我便會看到她。
她總是坐在地上,興致勃勃地把一張張撿來的紙皮撫平、折好、疊高,然后用繩子捆成一扎扎。那兒有家水果店,長年長月都有撿拾不完的紙箱和紙皮。撿拾紙皮,無形中為她解決了年老無依的狼狽、三餐無著的凄涼。每天,她都怡然自得地赤裸著一雙污黑粗糙的大手,在被太陽灼得微微發(fā)燙的地板上走來走去,一看到紙箱紙皮便撿拾、折疊、捆綁,重復又重復這單一得有如機械一般的動作,如圣人般莊嚴,如學者般專注;有孩童般的歡愉,也有老人家的慎重。
那是一個微風輕拂的下午,空氣里靜靜地氤氳著水果甜香的氣息。我低著頭顱選橘子,她垂著脖子折紙皮。就在這時,鎂光燈出其不意地閃了閃。我們同時抬起頭,拍照的是一位游客。他蹲在地上,相機毫無敬意地對準她,“咔嚓、咔嚓”地拍。鎂光燈得意地閃了一次又一次。在這一剎那間,老嫗那雙看似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不是晶亮,而是火亮。她毫不猶豫地以枯皺的手抓起一塊厚紙皮。用叫人吃驚的力道狠狠地朝他擲過去。游客嚇了一跳,本能地避了避,身子失去平衡,整個人難堪地趴跌在地上。老嫗不說話,冷漠地瞅著他。他灰頭土臉地爬起身來,悻悻然地走了。
老嫗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撿回剛才被她用力扔出去的紙皮,干扁得看不到唇形的嘴巴抿成一道短短的直線,固執(zhí)地透著一種不容他人褻瀆的自尊。此刻,明晃晃的陽光落在她所剩無幾而又頑強不掉的白發(fā)上,反射出一種令人難以逼視的亮澤。
(青衫客摘自《爾雅散文選》 圖/李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