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寶貝
春夢覺來心自警,往事般般應
——無名氏
舊居:1大宅
那一天在夢里,見到舊日南方家鄉(xiāng)的大宅,青磚黑瓦,白墻高高聳起,有古老石雕的壁檐縫隙,生長出茁壯的瓦松和仙人掌。宅子內光線陰暗,木樓梯窄小破敗。一排排房間純?yōu)槟窘Y構,墻壁,地板,門,窗,是被梅雨和霉?jié)袂治g成暗黃色的木板。屋頂開著閣樓式的尖頂天窗,叫老虎窗。屋檐下有燕子筑巢,黑色鳥兒不時迅疾地低俯掠過。窗邊的竹竿上晾滿各式家常衣服。陽光明亮。孩童嬉戲的笑聲穿過悠長的弄堂。
這樣的舊式建筑,以前是大戶人家的住宅。后來被占據公用,里面住滿各式家庭。大多家庭沒有獨立廚房和衛(wèi)生間的設備。馬桶放在臥室里,共用廚房里,家家戶戶的煤爐和煤氣灶集中在一起。那些房子,在小時候的我看來,如同迷宮一般神奇詭異。走廊曲折漫長,廚房的光線幽暗,只有高處一扇小玻璃窗能照進來西落的陽光。房間一間隔一間。打開一扇門,里面就是別人家的臥室或客廳。老式家具和櫥柜發(fā)出暗沉光澤,三五牌臺鐘有走針聲音,布沙發(fā)上鋪著手工鉤針的白棉線蕾絲。有些人家有四柱的大鐵床,頂上鋪蓋刺繡的布篷,就如同一個船艙,十分安全。
房子住得小,密集程度高,公共生活如同一個舞臺呈現無遺。所有家庭擁擠在同一空間里共存,做飯洗衣,刷洗馬桶,夫妻吵架,小孩哭鬧,全都聽得見,看得清。每一家的喜怒哀樂,就如同他們晚餐的內容一樣,無法成為秘密。生活簡易,但南方人家的整潔和喜慶,在柴米油鹽一舉一動之間,散發(fā)出豐饒熱氣,日日安穩(wěn)度過小城的四季。
木地板每天用清水拖一遍,干凈得褪成灰白色,飯食精心擇選烹制,男子外出工作,婦女縫補煮洗,孩子們成群結隊游玩?;ú莘N得用心繁盛,四處攀援的牽?;ǎ逑憬疸y花,爛漫茶花和薔薇,鳳仙和太陽花在墻角根開成一片,它們都是結實的花朵,點綴平常院落破落門庭。有人在瓦缸里種荷花,到了夏天,開出紅艷艷碩大花朵,芳香四溢,著實令人驚心。用來儲備雨水的暗黑水缸里有金魚,養(yǎng)得肥大撩人,不發(fā)出聲息。
秋日有白色蟹爪菊在綠葉中綻放,朵朵硬實,不知哪戶人家,養(yǎng)菊如此愛寵。我與小伙伴們玩捉迷藏,在潮濕大院子里穿梭,只看到詭異白花在昏暗光線中浮動如影,細長花瓣頂端隱約的陽光跳躍,是高墻西邊照射進來的落日。那景象留在心里,好似無意之中納入胸襟的紅寶石和珍珠,熠熠閃光,不知不識,未曾為這繁華富麗心生了驚怯。
2一條河
宅子聯結一條暗長弄堂。弄堂被兩扇大木門隔離,自成一個世間,保護宅子內隱秘生活。木門之外,是一條東西貫穿的馬路,路的南面原先有一條大河。我未曾了解過這條河的歷史,也從不曾見過它,它在我出生之前大概就已被填平,從無有人說起,但我經常想象它的舊日模樣:河流縱橫穿梭,家家戶戶水邊棲住,打開后門,拾級而下,在水中淘米洗菜浣衣,空氣中充溢水草浮游的清淡腥味,船只來往,人聲鼎沸,兩岸南方小城的市井生涯如水墨畫卷悠揚鋪陳……但是所有關于這條河的聲響,氣味和形狀,已經失散流盡。只留下它的名字。臨近的這條馬路就以河的名字命名。
在被填塞掉的河流之上,建立起的菜場集市,電影院,專門上演戲劇的舞臺,使那里成為人擠人鬧哄哄的集中地。人們閑暇時,看場電影,看一出戲,散場后在餛飩店里吃碗熱騰騰漂浮著新鮮蔥花的小餛飩,便覺得歡愉。南方人總是有一種格外厚實的世俗生活的歡喜勁頭。他們容易故意疏忽生活底處所有陰影的層面,也無視命運的流離。是十分堅韌的生命態(tài)度。
馬路兩邊栽有巨大法國梧桐,樹干粗壯,多個孩子伸直手臂才能圍抱起來,樹蔭搭起深綠的枝葉涼篷,樹影憧憧,夏天不顯炎熱。石板地人行道的縫隙里,長出茁壯野草,麻雀一群群起落不定。孩子們的童年必然和大樹相關,在院落馬路邊捉迷藏,綁上橡皮筋跳躍游戲,在樹下泥土里翻看蚯蚓和螞蟻,捕捉蟋蟀知了,偶爾還會捉到大螳螂和金龜子,這些小昆蟲令人雀躍興奮。夜晚的梧桐樹,在月光下又有另一種清涼寂靜,在樹下與人說話,聲音都會與白日不同。在粗礪樹皮上用手指寫下心里的話,是一種秘密。
夏天,院子里的人家,把桌子搬到馬路邊上的人行道,先灑上清水掃除塵土,然后在樹下支起簡易桌子,一盤盤放上菜肴:螺螄,海瓜子,蟶子,淡菜,梅干菜河蝦湯,咸鴨蛋切成兩半。一邊乘涼一邊喝酒,大聲聊天,篤定悠閑地吃完這頓露天的晚飯。深夜時分,依舊有人躺在藤長椅上休憩,樹枝間灑落清涼露水。臺風過境之后,街道兩旁堆滿被風刮斷的樹枝,斷裂處散發(fā)著辛辣的清香。每年有人來修理樹枝,噴灑藥水,精心維護它們。
人與樹木共同建立起來的空間,息息相關,密不可分。
3食物
臨街一樓都是小商鋪,一個一個小鋪面緊密排列。母親在臨街店面,開了一家刺繡鋪,下午時工作勞累,便會找出零錢,讓我拿著大搪瓷杯去買西米露和綠豆湯。
冷飲店的柜臺里面,一只只搪瓷碗整齊陳擺,盛著冰凍的食物,付錢,取票,穿白圍裙戴白帽的國營店服務員,一樣一樣取出來,空氣里有一股甜潤清香。店里人總不是很多,院里孩子為了省錢,寧可去附近冷庫取零碎的冰塊回來,鑿碎了放在碗里,放上醋和白糖,也覺得酣暢。吃冷飲算是奢侈的事,畢竟是零食。只是母親懂得寵愛自己與孩子。
有一種橘黃色小塊,別人隨口都叫它甜力糕,用勺子挖下來吃,帶有彈性,后來知道是睹喱。冰激凌也是有的,挖下一個圓球,甜膩誘人,只是舍不得吃。最常吃的依舊是西米露,白色小粒子混雜著冰屑,咬在嘴巴里有一股子冰涼韌性,帶著牛奶的香味。成人之后,總不明白自己在超市里,見著西米為何留連忘返,原來它是童年的食物,其實也未必見得美味。人所習慣且?guī)в懈星榈氖澄铮偸切r候吃過的東西。
賣油條燒餅粢飯糕的店,從早到晚,都有人站在爐子邊圍著油鍋忙碌,熱火朝天。糕團店悠閑一些,各式傳統(tǒng)制作的點心大部分是冷的,比如艾草青團,金團,散發(fā)著一股清涼糯實的氣息,并無煙火氣。午后賣一種龍鳳大包,熱的白面饅頭,豬油白糖桂花捏在一起做餡,蒸熟后融成一攤甜膩芬芳的油,燙在舌頭上,更是偶爾才吃的東西。一般都是買了孝敬給老人的生日,每次吃到就覺得如同盛宴。
4人情
南方那種與自然與群體關系密集的居住結構,讓生活十分便利,讓人保持對季節(jié)和細節(jié)的興趣。那時他們似乎做什么都是喜氣的,即使喝一碗綠豆湯,也會由衷地贊不絕口。對食物有著格外細膩熱誠的心意。母親買應季的食物,螃蟹,蝦,貝殼都是鮮活的,何時吃筍,何時吃鰣魚,喝何時的茶葉,吃何時的稻米,都有講究。鄰里親戚走動,也都是拿著最時鮮的食物。剛挖出來的一口袋土豆,剛摘下來的一籃子當地水果,慈溪的楊梅,奉化的水蜜桃或者黃巖蜜橘,幾只鮮活的雞鴨。
所有的食物都顯得喜氣洋洋,情意十分充
沛。
童年時,覺得身邊生活并不是十分寬裕,感覺卻比現在豐足。所有的人都收入不高,物資也有限,但人與人,人與外界的聯系如水乳交融。
后來大家比以前富足,城市格局發(fā)展,生活方式也相應變化:公寓里的鄰居很少會彼此相交一語。人們在窗戶禁閉的空調寫字樓里,面對電腦工作十多個小時,回家關上房門看電視,直到在沙發(fā)上入睡。城市的商業(yè)中心樓群密布,看不到大樹,看不到昆蟲和鳥類。對季節(jié)和自然的感受力和敏感度下降。人一旦與群體和自然環(huán)境隔離之后,便會感覺十分不安,并且貧乏。各自隔離和孤獨,已經成為工業(yè)化城市的本質。
我在北京,母親捎來禮物,始終只是食物。一竹籮水蜜桃,一包羊尾筍,一大袋海蝦和白蟹,都用鹽水灼熟,還有鮮活的大青蟹。又寄來包裹,里面分裝著紫菜,蝦皮,海蜒,筍干,每一包都附上一張紙,寫上具體食用和保存方法。這都是舊式人的待人習性?,F在很少見到人與人之間互相串門,互相分送食物,大家在公眾場合里熱鬧聚會,一拍兩散。有情意的禮物也是不屑送的。
而我小時候,見到院落里鄰居關系密切,幾乎家家都相識。童家阿娘是溫婉大氣的老太太,陸家阿姨生了五個兒子,都在這個院子里娶的媳婦,生的孩子,后來才陸續(xù)搬出去。倪家伯母的三個女兒,個個美貌,而且嫁得好,有一個還嫁去香港,那在之前是了不起的事情。也有乖僻的,比如住在我家隔壁的一個女人,她離婚,獨居,從不和周圍的人說話,下班一回家就關起門,門里常有音樂聲。后來她搬走的時候,從房間里清理出大堆大堆的書籍和膠木唱片。印象中她見到誰都不笑,見到誰都不說話?,F在想起來,她的生活方式顯然提前二十多年,十分前衛(wèi)。
母親不是前衛(wèi)的人,她情意充沛,到了五十多歲的時候,偶爾還提到二三十年前的鄰居,嘗試與他們取得聯絡。但她即使與這一切失去聯系,也不會失去她在那個時代里形成的待人處事的方式,以及這種方式帶給她的愉悅滿足。這是那個時代的根基,是他們的源頭。
5消失
差不多到十二歲左右,城市逐漸開始動手擴建改造,很多老建筑老巷子都計劃要被拆除,居民遷移到城市邊緣的新住宅區(qū),城市中心馬路兩邊留出來商業(yè)用。大院子和馬路都在計劃之中,舊宅拆掉,馬路拓寬。于是人行道兩邊的老梧桐全部被砍光,粗大樹木被一棵棵鋸倒,拖走,馬路擴大一倍,徹底變了模樣。
現在那里是一條寬闊平坦車來車往的水泥大馬路,路邊種著細小樹種,夏天太陽暴曬。兩邊聳立起高樓大廈,除了車流疾駛,路邊幾乎沒有人走路。它不再是那條窄窄的樹影濃密的柏油馬路,那些古老粗壯的法國梧桐,麻雀,昆蟲,院落,花草,停在曬衣架上的蜻蜓,熱騰騰豆?jié){鋪子,密集熱鬧的人群,全部被沖刷得干干凈凈。是一張沒有留下底片的舊照片,我只來得及看一眼,便失去關于它的所有線索,只能用記憶來回憶它。
一座在唐朝獲得了歷史的小城,如同一個經歷過重重世事的老人,自有一種端莊鄭重,百轉千折的氣質。在年歲漸長遠走他鄉(xiāng)之后,我似逐漸懂得它。當我能夠懂得它的時候,它已不是舊日的它。它的青苔幽幽,流水潺潺,它的白磚黑瓦,樟木香氣,它的窄長石巷,昏暗庭院,它的萬物無心,人間情意。即使是一座古老的城市,人的意志可操縱它的形式。迅速地推倒,粗暴地摧毀,迅猛地重建,拙劣地復古。
人群生活的歷史在綿軟紙頁上呼吸,生息,留下建筑,文明,生活方式,內心信念,又逐漸被從發(fā)黃暗淡的紙頁上抹去,丟棄。就如同大群螞蟻小心筑巢,更大的動物過來便掃蕩一切。人為建設和營造的一切,凡此種種,都不能存留和久活。
新的城市出現。舊的城市消失。有些人曾記得它的舊模樣,有些人還記得一點點,有些人將完全不知道。他們被斷絕了與這座城市歷史之間的關系,斷絕了與它的優(yōu)雅和信念的關聯。他們仿佛是孤兒,沒有養(yǎng)分,生活在一個嶄新的被重新開始歷史的城市里。它們顯得富足,干凈,體面,只是一切都和過去斷了聯系。推倒一切,改造一切,仿佛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包括它與傳統(tǒng)精神支撐之間的關系。一刀兩斷。粗暴得沒有任何留戀。下手果決。
一切都是新的,與以往似乎沒有任何關系。它們在一個荒漠上建立起來。新的人面對新的世界,只有蓬勃野心,沒有風月心情。
村莊:1蘭花
六歲時,我和外祖父一起去山上挖蘭花。帶著竹籮筐,短鋤,水壺和裹好的麥餅,先走過村子里鵝卵石鋪就的小路,走過嘩嘩流淌大溪澗旁邊的機耕路,一條石板橋連接溪澗兩岸。橋沒有護手沒有頂,架得很高,邊上有一棵大柏樹,村里的人經常把死去的貓吊在上面,有時樹枝上會吊著兩三只,漸漸風干。
過橋之后,是兩條分岔的小路,一條通往東邊,經過一個古老的土地廟,就進入蒼茫的高山里面。另一條通往西邊,通往耕作的大片田野,種滿茂盛的農作物。這一天是沿著東邊的山路走。
土地廟里有兩尊小石像,木桌上供養(yǎng)著水果和野花。香灰積累得很厚,可見經常有人來上香。小土地廟雖然簡陋,但卻顯得靜謐威儀。視野開闊,山風習習。春天,綠色樹林之間遍地都是紅色杜鵑花。我一直不知道那兩尊石像代表著什么。只覺得這個位置十分殊勝,它使周圍的一切顯得井然有序,昌盛有余。
土地廟之后的山路高陡不明,通往層層疊疊的大山里面。山上除了我們兩個,也沒有其他人。外祖父背著籮筐,在路上沒有說過一句話。他的大半生交付給土地和勞動,是沉默的男子。我盡力支撐體力,以便能跟上他的腳步,只覺得那條山路十分漫長,此時已完全遠離村莊和田野。
幽深高山森林,樹木夾道的山間小徑鋪滿厚厚松針。午后陽光蒸騰起松脂的辛辣氣味,鳥聲偶爾清脆響起,如影相隨。不知道走了多久,外公停下來,把水壺和麥餅遞給我,讓我在原地等候,自己順著沒有路跡的灌木叢里往底處爬。用手抓著雜草,小心挪動腳步,一點一點下退,茂密綠草在風中擺動,他很快消失了身影。
坐在山頂的樹蔭下,陽光從松針的縫隙里灑到眼皮上,點點金光閃爍。滿山蒼翠里,只聽松濤在大風中起伏,如同潮水般此起彼伏。好大的風。格外湛藍的天色蔓延在群山之間,白云朵朵。那一刻時間和天地似乎是停頓的,凝滯的,卻又格外寂靜豁然。
等了很久,外祖父從山谷底處爬上來。他的短鋤沾了泥土,背后竹筐里裝著剛掘下來的蘭花。粗白根須裹著新鮮泥巴,細長綠葉如同樸素草莖,花苞隱藏其中,難以分辨。他漸行漸遠,尋找蘭花的蹤跡,又只采摘四五擁,內心清朗,一點都不粘著。采完就回轉。
外祖母把這些蘭花草種在陶土盆里點綴庭院,多的就分給鄰居。頂端稍帶紫色的生澀花萼翹立,不用曬很多太陽,放在陰涼走廊下,過幾天花苞就綻放。淺綠色花朵不顯眼,湊近細嗅,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令人心里通透。它們是這樣的香,氣味清雅,不令人帶有一絲雜
念。只生長在難以抵達的幽深山谷,與世隔絕,難以采摘,卻又絲毫無驕矜。
家里的人都愛蘭花。蘭花真實的天性不會被復制和變異,也不與這個世間做交易??展扔奶m,何其貼切。外祖父知道它們在哪里,年年春天,心懷愛慕走過遠路,去故地拜訪它們。這在我的心里留下印象。
2童年
外祖父在地里種番薯多。收下來的番薯曬干切成白色絲狀小條,上面有細碎粉末。收集起來,可以吃很長時間。番薯葉用來喂豬,外婆用番薯葉南瓜和米糠喂養(yǎng)那只大豬。干柴燒完之后的爐灰還有著熱力,把裝了番薯干和紅小豆的陶罐深埋進爐灰堆里,焐一個晚上,早上把陶罐拿出來,里面的粥溫熱但爛熟,放一勺白糖進去,把粥搗亂,經過咽喉落入胃里,綿密妥帖。他們都愛吃得甜。
外祖母總是早起,大概五點多天未亮,她就在廚房和房間之間來回穿梭。她和那個年代的每一個農婦一樣,勤勞周轉,總有做不完的事情??爝^年的時候,尤其忙碌,要把糯米磨成粉,做年糕,炒瓜子花生和米花糖,所有的點心都自己來做,一屜一屜蒸熟。她在春節(jié)常做的兩種點心,一種是豆沙餡的糯米團,豆沙加了白糖和桂花,很是甜膩,團子表面灑著紅色米粒,頂端染了紅色,叫它紅團團。還有一種是蘿卜絲咸菜豆干餡的,糯米層略有些硬,嚼起來更有清香。
臨近春節(jié)的冬天早晨,外婆早起格外忙碌。廚房里的火灶,干柴塞進去,火苗閃耀,松枝和灌木發(fā)出噼啪的脆裂聲音。由庭院里天井打水,倒進水缸的聲音。雞鴨和豬發(fā)出的聲音。碗盤的聲音。忙碌而迅疾的腳步聲……種種聲響,驚動一個尋常的清晨。棉花被子是有些重量的,但很暖和,只有露在外面的臉龐冰涼。即使醒來也不愿意馬上起身穿衣,躺在微亮的凌晨藍光里,看著暗中火焰跳動的光亮,耳邊交織這些熱鬧卻不喧雜的聲音,心里只覺得非常寂靜。又只覺得自己會失去這樣的時刻,幼小時心里已有惆悵。
陽光劇烈的夏日下午,從院子里悄悄走出來,踩著清涼溪水底下的鵝卵石,小魚小蝦盲目地撞到腳背上。外婆種在庭院里的杏樹開花了,粉色花瓣灑落了一地。梔子花一開就上百朵,到了夏天,把花采下來分送給鄰居,擺在房間里,別在衣服邊,戴在頭發(fā)上,都是那么香。噴噴的香。
大自然的美,從來都是豐盛端莊的。格外的鄭重。
高山,田野,天地之間的這份坦然自若,與人世的動蕩與變更沒有關聯。童年的我,有時躺在屋頂平臺遠眺高山,凝望遙不可及高高在上的山頂邊緣,對它們心懷的向往,渴望能夠攀登到山頂,探索到山的深處,看到那里到底有些什么??僧斦驹谏巾數臅r候,看到的依舊是這種深不可測量的神秘。自然給予的威懾,它的寓意從無窮盡。
一個孩子擁有在鄉(xiāng)村度過的童年,是幸會的際遇。無拘無束生活在天地之中,如同蓬勃生長的野草,生命力格外旺盛。而對土地和大自然懷有的感情,又他他總是會與別人不同。
3清風橋
母親出生的地方,是靠近海邊的一個村莊。她在那里度過童年,少年,以及出嫁之前大部分的作為年輕女孩的時光。
我和母親,有數次清明回去那個村莊。春天的山野,空氣清新,陽光明亮,氣候還略帶寒意,山上的杜鵑,梨花,杏花,桃花,全部盛開。母親帶我去看以前的房子,順著窄小鵝卵石街道,走到陳舊木樓前面。里面面目全非,已被新的主人當成了儲藏屋,堆滿干柴和農用工具。但是母親記得房子以前的結構,她的祖母開小旅館,她小時候與弟妹們住在閣樓上,日子一樣歡喜深濃。
《蓮花》里面,內河的故鄉(xiāng)儒雅,那些臺風,集市,大海,渡船,洪水漫過街道的描寫,來自母親斷斷續(xù)續(xù)并不完整的回憶。她的口吻始終是愉快的,帶著天真,自動過濾掉世間的動亂和貧困,只有一種充沛濃烈的情意。
村莊最主要的大街道,新鋪過水泥,顯得平整寬大。街道上空空蕩蕩,一家綢布店,里面賣被面和緞料。一個老人在街邊賣餅。一只黃狗慢慢地跑過去。是一條非常普通的被修整過的街。母親說,這里以前是一條大河,水是從大海分流出來的,河岸兩邊都是人家,打開后門,就可在河邊洗衣服取水。真是熱鬧極了。這條大河,是整個村莊的命脈一樣。大河上有一座大石橋連著兩邊人家。那座大石橋歷史悠久,圓拱形,大塊大塊的青石鋪壘。夏天,橋上涼風習習,總是有人在橋上乘涼。
后來鄉(xiāng)政府決定圍塘,把這個大海邊的村莊徹底改造。他們在海邊填田,鋪平大河,拆掉大橋。于是,這個曾經是熱鬧的海船靠岸產品交易的村莊,隨即冷寂下來。再沒有大船??浚瑳]有人來交換物品,沒有規(guī)模盛大的集市。沒有了河。沒有了橋。只有兩個大橋墩還在。旁邊立著一塊石碑,記錄這座橋被拆的歷史。填河拆橋,被當作一個功績在紀念。
母親站在水泥地面上,看著前面,仿佛看著她童年時帶來無限樂趣和生機的河。我的眼前浮現出那無限喜樂喧囂與天地一體的河邊生活,只是再沒有人會知道那座大石橋的形狀。它的名字,叫清風橋。
4祠堂
古老的祠堂,純木結構,里面立著一個泥塑將軍像。后來重新修補家譜,才知道這個村莊居民的祖先,是一個王族的分支,從山西逃難到此地,繁衍子孫,并且用同聲不同形的方法,改變了姓氏。所以這里的姓,在百家姓里找不到。這個山西的王抵達浙江,抵達層層疊疊的高山深處,最終尋找到一塊依山傍水的土地。再往前走,就要抵達東海邊,無處可逃??梢姶说亟o了他庇護。
祠堂的大戲臺以前每年春節(jié)都演戲。唱戲班子在附近幾個村莊里輪流演出,那是極為熱鬧的盛會,包括曬谷場里的露天電影。后來一律都沒有了。童年的時候,村莊里還沒有電,外婆家里是點煤油燈的。再后來,有了電,有了煤氣,有了自來水。有了錢的人家把二三層高的小樓蓋起來。鵝卵石小路成了水泥地。只有村口的大溪澗的水擱淺和污臟,水不流動,到處堆滿垃圾。本來還能看到溪水邊成堆被曬干的魚的尸體,后來就什么都看不到。
它不再是童年記憶里從東邊蜿蜒而來的大溪,嘩嘩流淌,清澈見底。女人們在水邊洗衣,洗菜,孩子們在水中游泳嬉戲,水里浮現游動靈活的魚群。大溪曾是村莊的一條血脈,供出養(yǎng)分和活力,現在人們已經不再需要它。干涸的溪水,就如同村莊的現狀。村里的壯年男女都外出打工,只剩下老人孩子和婦女在家里。白日里空落冷清。
祠堂依舊保存著,華麗精細的木雕結滿蛛網,殘損卻又栩栩如生,保有昔日宗族權力集中地的榮耀。戲臺早已荒廢。一堆年暮老人圍坐著觀看電視,也在這里打麻將,抽煙。昔日祠堂的熱鬧盛會,幾近一場春夢,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村莊富足起來,原先自成一體的靜謐和豐盛,也被經濟大潮沖洗荒廢。走在以前舉辦集市的唯一一條街道上,旁邊還未拆去的老房子墻壁上有向日葵和毛主席頭像的雕刻,寫著語錄。戰(zhàn)爭,“文革”動亂,市場經濟,一樣樣都浸染到此地。唯一不變的,是周圍寂然沉靜的高
山。它們依舊是古老的時代里,落難的王抵達此地的形狀。他相信它們會給他庇佑,于是帶著家人和隨從下馬停車,在此建立家園,開墾土地,種植莊稼,繁衍子孫。一個古老的村莊就此產生和延續(xù)。
我與母親,記憶中的村莊,都是一樣,被時代的潮水洗刷,只留下斷壁殘垣。
日影飛去:1圖書館
小學四年級,得到第一個圖書館借書證。父親常去市立圖書館借書,給我也做了一個。他愛讀書,偏向政治經濟和歷史,也喜歡文學,訂閱文學期刊。家里書櫥里底處的書,在黃梅天紙張潮濕,就需要在有陽光的日子里曬干,干了之后留下淡淡發(fā)黃的褶皺。書柜里總有一些皺巴巴的書。他愛書,我便也就喜歡看書。在圖書館里借書,從看民間神話開始,閱讀唐詩宋詞,又看世界名著。那時候就只有這樣的書,沒有后來上世紀八十年代出生的人所癡迷的卡通漫畫,校園小說。通通是沒有的。
記憶中的市立圖書館是一個幽靜所在。門口有高高門檻,掛著厚布簾,管理圖書的人面容清瘦有雅氣,從不大聲說話。來此地的人,也是如此。這處古老的明式建筑,走廊陰暗迂回,盡頭是圍墻聳立的庭院,天井里分別有兩棵粗壯的臘梅和玉蘭。春天,玉蘭開出大朵白花,淘氣的孩子扔石頭塊上去,把大花打落下來,花瓣潔白瓷實,指甲尖劃上去掐出淺褐色印痕,平白添了折損。但這花其實又沒什么用處。它就是兀自盛開著,氣味詭異,實在是一種高傲的花,禁不起把玩。
冬天,臘梅樹開花。圓粒小花苞密密麻麻,挨列在黝黑疏朗的花枝上,半開或綻放。金黃色半透明的花瓣,像蟬翼一樣輕微顫動。下過一場雪,花香在寒冷空氣里更顯凜冽。孩子們愛慕它,依舊想偷摘,折下梅花枝兜在懷里,悄悄地帶回家去。我從沒做過這件事情。只記得每次走過,仰頭看花樹,心里敬慕得會微微發(fā)疼。是孩童時的驚羨愛慕。它們都是開花的時候掉光了葉子的樹。光禿禿的枝椏,襯托著花朵格外清高孤傲。
后來,這座圖書館和那些花樹,全都被拆光。
2舊物
他去太原出差,在書店買了一本書,是指導少女如何正確對待自己的身體,心理,情感,以及要具備禮儀的內容。那時這樣的書還顯得較有西方文明的意識,買的人尚不多。我十二歲。他在扉頁寫上贈語,回到家里,也不當面交給我,只是放在我的枕頭邊。這種含蓄是他的方式。
他也許始終把他的長女當作一個兒子在養(yǎng),給予厚望期待我的人生。從小灌輸的理念,是要努力有上進的心,這屬于一個男子的價值體系和格局。如果他是一棵樹,我與他的血緣,就如同樹枝的分權,他也許曾經希望我能朝向更多人世的實際,我卻趨向天空的另一邊,是空寥的白云蒼茫的青灰天色。與其熱鬧著引人奪目,步步緊逼。不如趨向做一個人群之中真實自然的人,不張揚,不虛飾,隨時保持退后的位置,心有所定,只是專注做事。但骨子里性格畢竟還是更接近男子,非常剛硬。
即使在我長到二十多歲的時候,他還依舊叫我囡囡。這是江南人對女嬰或女童的稱呼,是寶貝的意思,帶有溺愛的意味。一般叫到五六歲,肯定是不叫了,但是他似乎從沒有想過要改口。
出生證也是他整理保留的。紙片已發(fā)黃,上面用鋼筆寫著出生的年月日,孩子的名字,接生婆的名字。我是在家里被接生的,母親難產。他把它塞進我小學三年級時用的一個紅色塑料封皮日記本里,本子很小,大概四五厘米的長度和寬度,封面上有一艘藍色小帆船,用淺藍色鋼筆墨水寫的字,里面并不整潔,東涂西抹,有著不耐煩的跳躍思維。扉頁上照例有鄭重其事寫著的自我勉勵,但正文里呈現的,卻全都是一個天馬行空的女童的內心,寫歪扭的字,自己編詩作文。
那個日記本他時常說起。他保留著它,十分喜歡,經常翻看,如同他保留我嬰兒時期的頭發(fā)和穿過的棉衣,學校里的成績單,被我丟棄的認為不夠好的照片,諸如此類,一切的種種……那些無用的過時的票據,紙張,文字,文本。這種對時間和往事的執(zhí)意留戀。這樣的留戀使他的感情深刻綿長容易受到傷害。
他去世后,我把他保留的一切,大部分轉移到自己身邊,包括他的日記,舊衣服,以及骨灰。只是我后來開始不喜歡自己的歷史,定期燒掉舊日的信件,清空電腦里的文檔,也從來沒有對別人傾訴的習慣。長年獨立生活在異鄉(xiāng),習慣不能暴露軟弱和困惑。那種暴露,對自閉的個性來說,是一種羞恥。除了書寫。毫無疑問,書寫給予人的內心另一個用以存在的空間。創(chuàng)造它們,又隨時清空和拋置它。這樣,才能覺得自己是分明而潔凈的,也沒有任何心事可以留給這個世間。一個人若太具備感情,是會自傷及傷人的。的確如此。
3錦衣
一件織錦緞中式棉襖。菊花扣全部由手工扭制,絲綿夾層,襯著純棉里布。暗紅底子,朵朵深藍牡丹和蘭花,枝葉糾纏。這件衣服,母親因為一直藏在柜子里,綢緞已經被壓得失去光澤,領口內縫制的商標,繡著工廠的名字。她后來送給我,說,留下來做個紀念。這是二十年前,父親的工廠縫制的衣服。
他是家里長子。祖母生他的時候,不過十五六歲,不懂得料理幼兒,給他洗澡擦身,無意把左腿拉重,關節(jié)漸漸畸形。到骨骼完全成型,要恢復已很困難。他不是沒想過要動手術,但手術復雜,后來也就放棄。年輕時,只是走路稍微有些不順,逐漸年老之后,一旦氣候發(fā)生變化或者身體勞累,左腿就腫痛難忍,十分艱難。
是天資聰穎有志向的男子。在高中成績優(yōu)秀,本可以保送大學,但因家庭成分牽累,只能下農村教書。祖父的錯誤貌似十分偶然,但人被命運擺布時,完全身不由己。總之,家里開始敗落。祖父被派去修水庫,孩子們都被送去農村。父親顯然并不想一直埋沒在村莊里,唯一的所得,是在那里認識了我的母親,并且有了他的第一個孩子。他的長女,也就是我。
回到城市之后,進人繡品廠工作。那本是一個安穩(wěn)的閑職,但很快自動辭職,給政府寫信申請廠房,想成立刺繡品工廠。寫信的理由,是要解決郊區(qū)農村閑散婦女的就業(yè)問題。他十分勤奮,鼎盛時期,工廠產品輸送全國各地區(qū),并且出口。他需要經常出差,走遍全中國大大小小城市。他在大部分時間里是個工作狂。
總是很少在家里。工作繁忙,早出晚歸,從不帶我去看電影上公園。在年幼時,我不具備能力懂得他,也不夠愛他,兒童除了天生的依賴和需索,其實并不懂得愛別人。也許那時我更渴望擁有一個體格健壯時間閑適的父親,能帶我去買玩具上街,給予我更多關注。我對他有許多失望。這種失望后來與我對他的愛糾結在一起,成為我們彼此關系里黑暗的核心。
本性上他是個喜歡旅行的人,也是格局遠大的人,有別于身邊普通人,如果身體健康,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但是腿疾一方面束縛他的身體,使他精力被削弱,很多事情能夠想到但不能充分去做,一方面難免影響心態(tài)和情緒。人在疾病或疼痛的時候,難免郁郁寡歡,意志消沉。
他身上負擔的陰影過于沉重。
工廠最終由于被拖欠貨款,大環(huán)境的起伏等種種原因衰落下去,父親個性上的缺陷也是其中因素,他終究還是一個厚道的商人。他結束了刺繡品生產,轉換行業(yè)。這個工廠耗掉一個男子最為強盛的精力和時間,回報給他的更多是失落。是一個時代的波折,烙刻在一個普通男人身上的理想的印記。他所擁有的時代出身和體格并未給予他太多機會。
他的一生,一直在試圖超越命運的陰影帶給他的壓抑,像一個穿越森林卻陷入沼澤的人,奮起之心格外激烈,掙扎的勇氣,又實在是悲涼。我的父親,就是這樣一個男子。他試圖沖出小我的軀殼,把自己放在一個博大的結構里面,那個結構包含他對宇宙,生命以及自己的人生的某種理解。他所有做的事情,都是為了這種超越。但是他沒有成功。
這是成年之后的我,才能夠感受到的。要真正去愛和尊重我們的父母,一樣需要時間。需要長大,擁有能力,因為愛和尊重并不是天性,它來自人性深處的寬憫理解,它是一種能力。要逐漸地才能得到它。
4祖母
從小印象最為深刻的事情,是死亡。家里的人不忌諱死亡,因為它時時襲擊我們的生活。從小看到葬禮,看到病危的親人,棺材里的尸體再無溫度,失去魂魄。曾祖父,祖母,父親,大叔叔,總之他們接連地去世。在這些時間跨度里,家里的孩子們紛紛長大。我也成年。
因為這特殊的遭遇,我很尊重死亡。有些人,因為從未經歷過家庭成員的死亡,所以他們看待死亡十分輕率,態(tài)度淺薄。他們無法獲得對感情和生命的深入思省,死亡甚至會成為他們的一種戲劇感。這是一種無知。
我從不與人輕易談論死亡,不是因為它是一件羞恥或禁忌的事,相反,它比任何一件事情都更為光明,更為高貴?;ㄩ_到盡頭就要謝下來,但來年還會再復活。人死去之后,會有輪回。按照佛教的說法,業(yè)緣流轉,哪怕我們自己不愿意,都還是要再回到另一個軀體里重新做人。得到人身本身就是一件極之不易的事。這是為了讓我們對生命有敬畏,世間的緣分因果相續(xù),任何事情都有回報,生命并不是能夠為所欲為的事,它也不由我們控制。
這種說法,也許可以使人在獲得當前生命的時候,對它鄭重自持。任何一種善良或不善的作為,都會換來因果。所以,平順的人面對死亡,可以鎮(zhèn)定自若。它是舊的終結,也是新的開端。
我的祖母,黃美珍,一生做過的最重要的事,是勤勞持家,養(yǎng)育五個孩子,跟那個時代任何一個婦女沒有區(qū)別。她在五月的一個早上起床,穿著妥當,去廚房燒一壺開水,站在水槽邊,突然一頭栽倒去世。不知道是心臟還是腦血管的問題。那幾天南方持續(xù)低溫潮濕,這樣的氣候容易發(fā)病。她一個人住,所以支撐在水槽里的尸體,數個小時之后才被上門探望的叔叔發(fā)現。
平時疏于聯絡的親戚們又匯聚在一起,在外地讀書或者工作的晚輩搭飛機連夜趕回來。死亡的襲擊是一件很端莊的事,家族里的人早已習慣。守夜那天,有專門給尸體立身的人來操作。他把祖母僵硬的手指扳松,給她抽掉兜襠的白色麻布,穿好綢緞衣服,蓋上一床一床的緞面被子。又給她梳理頭發(fā),在顴骨上抹上淡淡紅色胭脂。她年輕的時候,光潤美麗。年老的時候,也始終清瘦安靜,講話從來都是輕聲細語,微微帶笑,但卻是十分內向疏離的人。
我走近祖母的尸體,摸了摸她的額頭。因為在有冷氣的靈樞里放置了很長時間,她的皮膚是冰冷的。七十多歲的人,頭發(fā)卻還很黑,那一頭漆黑冰冷的發(fā)絲現在如同雕琢出來一樣,紋絲不動。她留給我的最后記憶,是清明節(jié)在父親墳墓的相遇。每次清明,她總是獨自前往,并執(zhí)拗地在田野里等到我與母親。她已在太陽暴曬的野地里站了兩三個小時,我扶住她的手臂,感覺到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她的臉曬得通紅。
小時候在她身邊寄養(yǎng)。我是她的第一個孫女。她對孩子的疼愛是沉默的,犧牲的。從來不會用語言表達。她在家里收養(yǎng)了一只大貓,用魚骨頭拌飯喂養(yǎng)它,養(yǎng)貓的人性格都孤傲,后來它離家出走。家里收拾得很干凈,用碎花棉布蓋著茶幾或小柜的臺面,她穿衣服始終都是素雅的花色。吃飯時,她剝一個松花蛋,蛋讓我吃完,自己就著醬油吃飯,那里還剩下少許蛋的碎末子。
那是家里最為困難的時候,祖父被發(fā)配到農村去修水庫,家里人跟著吃盡苦頭。祖母帶著孩子們,受盡冷落輕慢,非常辛苦。家里人的性格,因為生活困境和心理壓抑,后來都變得很堅硬。無法被接近,自尊心強,倔強敏感,從不主動。我們整個家族的性格其實都有一種怪異的別扭,對人并不親近。
在墳前,她哭泣,說她已經哭不動了。她哭了太長時間,已沒有力氣。一個女人,先后失去養(yǎng)父,丈夫,大兒子,二兒子,這些她生命中重要的男子,這是她瘦小的身體里隱藏著的歷史,她所承擔的那些漫長的屬于哀傷的時間。也許哀傷本身帶著威懾的力量,它不允許其他人貿然地接近。每一次我嘗試鼓足勇氣,想知道以前的一些故事,又每一次總是退卻。我很難開口,的確如此。雖然我曾經如何地渴望接近她,與她傾談。
她的骨灰被送到村里安葬。鄉(xiāng)下已不能夠土葬,但祖母的棺材和墳墓位置在祖父去世的時候,就早已定好。那日是陰云天氣,平坦田野植物繁盛,遍地青翠。祖父的墳墓被打開,露出右邊空空的穴位,幾個孫子拿著外套進去來回撣塵,替祖母驅邪,之后再把棺材置入。他們把她的一塊床單拉開來,遮擋在打開的棺材上面,把骨灰灑進去擺放,再一層層地蓋上壽被和她的衣物,旁邊有她生前相熟的婦女們一邊哭泣一邊唱哀歌。那哀歌輕輕悠悠,如此悲切動人。一個平凡女子在今世的艱難一生就此完結。
我依舊不知道她的故事。她的哀傷也終于結束。
我回北京,只帶走兩張舊照片。是她與祖父十五六歲時的照片。發(fā)黃破損,時間已經很久。那時祖父是打扮上等的俊朗少年,祖母梳優(yōu)雅的發(fā)型,穿對襟舊式衣服,一雙鳳眼,面龐清潤,如滿月一樣光芒皎潔。他們雖出生之后被收養(yǎng),但都是受過教育的富足家庭的孩子。
少年的祖母,知道她未來所發(fā)生的事情會如此殘酷嗎?知道這些將必須承擔的家庭敗落,夫兒先逝的現實嗎?這實在是命運不可猜測的神秘和威力。她是這樣善良的美好的女子,但并未得到世間的福報。
回到北京的一個月后,我在夢里又見到祖母。我看見自己死了,躺在鋪著白布的木板上,誰都不懂得如何來處置我,很是焦躁。祖母來了,站在我頭頂上方的位置,用手在我的嘴巴里塞進一把生米,又在我的手心里也放了一把,動作嫻熟輕巧,這是《禮記》里面記錄的古人殯葬儀式的一個步驟。祖母的這個動作,使我安靜下來。
父親生前,一直把曾祖父和祖父的黑白照片放在桌子上,有時放兩杯清茶,有時點三支香。每年清明他都去鄉(xiāng)下祭掃,我若有時間,他便帶上我,一起坐長途車,路上偶爾談起往事,大多是關于祖父所遭受的辛酸,與他內心的才情和理想,以及曾祖父的仁厚恩慈,他收養(yǎng)了孩
子們,給予他們的恩德。這大概是父親覺得最為愉悅的一個時間段,與他的長女一起,去看望死去的長輩,只是這個時間并沒有持續(xù)太久。他死去之后,我一直覺得自己沒有做到的事情,是帶他出去旅行。
對生活的困境,他們沒有怨言。任時代和命運的車輪絲毫未曾留情地碾壓過自己的生活。一切都需默默承受。仿佛那原本就是和時代和命運并無瓜葛的事。是一個人的事。而生死相關的事情,再重大,也只是屬于一個家族的事。
5客觀性
我記得自己在太平間里,站在父親的尸體旁邊,看到大雨漸漸停止的凌晨,那逐漸發(fā)藍的天色。抱著他,感受到血管和皮膚里似乎要炸裂開來的孤獨。那種孤獨。那種心碎欲裂,那種無助,又有誰會知道呢。但我終究知道,它是我一個人的事情。僅僅是屬于我的事情。
他死去之后,我成為一個在感情上沒有根基的人。他是我的第一個朋友,我遺傳自他的天性,使我們能夠趨向互相理解。我曾經幻想過,若父親年老,依舊健在,我也已成年,我們是否可以彼此獲得安慰。也許我只是希望他在那里,就跟我小時候見到他的那樣,坐在角落里喝一杯熱茶,讀書看報,我坐在他身邊,便會覺得自己明白了他。這樣我們都可以得到慰藉。
于是在夢里我見到他坐在空無一人的老家小客廳里,潮濕陰冷。他只要見到我進去,坐在桌子旁邊,總是笑容滿面。夢見要給他買新衣服新鞋子,他很高興,說,穿上新衣服去見你祖父祖母會很體面。他幾乎沒有穿過好看的衣服,大半生都在勞碌和落魄之中。于是我便也內心欣喜,覺得終于可以對他有所回報。
醒過來之后,坐起身,窗外是暗藍的天空,凌晨四五點鐘。要再三惘然地回想,才能確定,祖父母與父親三個人早已不存于世。他們的骨骼肌肉化為灰塵,與泥土融為一體。我生活在北方的一個陌生城市里,離故鄉(xiāng)一千公里之遠。
死亡帶來的客觀性。這種客觀性是,面對身心的斷裂且無可彌補,生活依舊將以穩(wěn)定持續(xù)的節(jié)奏向前進行。世間的悲傷,歡喜,妄想,落空,終究都是會被碾壓而過的損傷的尸體,生活的客觀性,就是那一往無前的重復運動著的巨大鋼輪。它的客觀性和秩序,無情并且果斷,不會被個人意志更改。它是比情感和幻象的起滅輾轉更為重大的事情。必須要被尊重。
人需要時時想起這巨大鋼輪的客觀性,和它所維持著的生與死的秩序。
死亡同時讓我明白了要隨時接受依賴被抽離,希望被破滅,等待被斷絕,未來被扼制的世間規(guī)則。所有的事情,都是重復的,循環(huán)的。這樣的痛苦??墒侨吮仨毎炎约好撾x出來,看一看鋼輪下幻象被碾碎的肢體。那些四分五裂的終究要化為虛妄的肢體。
對生活的景遇,最終我們只能以命運來解釋這一切,并最終使自己獲得平靜,并且依舊相信命運無可辯白的公正性。
他們是我的親人。也是承擔著生命創(chuàng)痛的普通人。但是,那種面對磨難打擊時高貴沉默的秉性,對孩子的犧牲與深厚的感情,對長輩的尊敬和緬懷,以及不自知的善良和仁厚,在悲劇性的家族命運里,這些特質尤其使人難忘,猶如黑暗底襯上的血色標記。
曾經有人為我卜卦,說必須要離開父母,去往遠地,才能獲得好的生活。越遠越好。他也不告訴原因。我后來是一直獨自生活在陌生地,卻并不是自動的選擇,只是覺得某種力量,必須要帶著我去往遠方。他們生養(yǎng)了我,但我未曾在身邊照顧過他們。我是沒有家庭沒有故鄉(xiāng)的人,被某種力量擱置和孤立起來,只為了做完該做的事情。也許這是那股力量的選擇。
用盡努力,想逃脫某種家族悲劇性,但慢慢地開始明白過來,與之血肉相聯,怎么可能與之隔絕。它是一個人精神里的骨頭。它在我的血液里早留下標記。
6寺廟
小學二三年級,學校里組織春日出游,由老師帶領著去參觀古老寺廟。保國寺建在山上,需要拾級而上,彼時下雨天,漫漫清澈雨水從上面蔓延流淌下來,如同無數分岔的河流分支,令孩子們格外雀躍興奮,涉水而上,嬉戲前行。大家看了廟宇之后,便在廊前的欄桿邊坐下分吃彼此帶著的面包或話梅,雨水和食物更令孩童們覺得歡欣,身后清冷肅穆的建筑,只是一個襯托年幼歡鬧的背景。
數十年后,重回此地,看到寺廟大廳保留得近乎完美的純木結構,顏色沉定,兀自端然,仰首觀望良久。窗外雨聲依舊淅瀝。有人一鑿一鉆地雕琢出這屋脊,他們早已死去,手工被保留下來。物在,人依附其上的心血和精力,便也存留。假設它沒有被重點保護,也被推倒,以至摧毀,那么,曾經無知無覺的孩童,將徹底失去對它的記憶。無人指導他們懂得這些木頭的貴重。他們注定與它無法彼此理解。
走出門外,看到走廊的青石板上面有遺留的燕子糞跡,點點灰白,心里格外惆悵。
對一件事物的價值和體會,人需要經歷數十年的百轉千折,以心境的曲折作為質地,才能與它互相映襯。美好的,珍重的東西,一般也是脆弱和驕矜的。它不愿意使人輕易懂得。它寧可被毀滅。
7記憶
記憶有時是這樣真實。它是一條河流,不能從中間切斷,有始有終,源源不斷。
人的故鄉(xiāng),是他不能再回去的地方。我對故鄉(xiāng)與親人的回憶,就如同我與父親習慣性保留著那些過期無用的票據和紙張,那些不會再發(fā)生的文字的記錄,影像的存在,感情的幻象。它們只是一種存在。并且因為經歷過時間,獲得了彼此的理解,深入的相照,而更增添人的落寞。
記憶有時又是虛實不定的,是斑駁交錯的。它使我對故鄉(xiāng)和童年的追溯,物已非,人不在,已經失去根基。它就如同漂浮在大海上不能回航的廢棄大船,熙攘華麗,但只能逐漸下沉,直至無從尋覓。
仿佛一個人記得他自己家里的門牌號,但那個家已經拆毀。
他所擁有的,只是一種真實記憶的虛空。
在那一刻,我是彼時的女童。初夏墻根下綻放的鳳仙花,采下它們新鮮的緋紅花瓣來,與明礬一起搗碎,把花瓣汁液用葉片綁在手指甲上,伸著十個手指,晚上不能入睡,期待一早看到指甲產生的變化。這樣的小小秘密也會讓我歡愉難安,對時間充滿期待。雷雨降臨之前的黃昏,熱空氣沉悶,有大只異常漂亮的蜻蜓,突然降落在窗邊曬衣竿上,抖動透明如紗的雙翼,姿態(tài)自如,這美麗的昆蟲,亦令我內心悵惘,看著它在瞬間,抖了抖翅膀,便翩然遠去。
在那一刻,我又是一個成年女子,在空無一人的房間里醒來,看到窗外的黯藍天際。曾經跋山涉水而山高水遠,也曾困守城市繁華不知何去何從,看過世間風景,嘗過人情冷暖。身體是成年的,心是提前老去的,內心有一部分始終屬于一個童年期的女童。
在夢中,我抬起頭,看到南方天空雨水充沛,陽光暖煦,萬物生長顯出自然煥發(fā)的本能。春日墻頭有大蓬大蓬的薔薇攀爬,綠葉叢中帶刺的紅花在風中招搖,花瓣落滿街邊石板路。青苔幽幽的石板路,坑坑洼洼,未經修繕,一到雨天,疏松處蓄滿泥水。無意踩上去,水花四濺。使人走路格外小心忐忑,不知道哪一步是實處,哪一步又踩著了虛空。路的盡頭,抵達一處小天井,高高院墻的上頭,但見青天白日。乍眼見到的驚心,世間的清朗風月,如同一種靜默的昭示。
它說,世界空闊,你總在底處。而這是一件鄭重的事。
我看到自己帶著這樣的一種自知之明,轉過身,離開了那個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