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陀
讀顧村言的散文,常常讓我想起汪曾祺。
我喜歡小東西。人在藝術上往往有偏見,有癖好,我的癖好說直白了,就是小東西比大東西好。在盧浮宮看到久仰的盧本斯那些煌煌大作,不免失望,倒是他那些小畫,特別是一些小草圖,皆率意之作,讓我喜歡極了,竟至舍不得移步。1986年在漢堡藝術館看到克里的《金魚》,發(fā)現(xiàn)這幅畫比我想象的小得多,不過一張小學生課桌那么大小,真是喜上心頭,當時那種莫名的喜悅,至今還小心地雪藏在心里,新鮮如昨。讀文學作品也一樣,要是全依我的興趣,我更偏愛小作品。拿俄羅斯作家來說,雖然陀思妥耶夫斯基讓我心向往之,但如果一定讓我選出最喜歡的小說,我要選的是普希金的《拜爾金小說集》,集中的《暴風雪》《驛站長》諸篇,是幾顆溫潤晶瑩的珍珠,收在所謂“西方文學”的盒子里,那真是腌了它?;剡^頭說中國東西,也一樣。游山水,不必登高,山深忽逢小寺,那是最高興的事,而平生所遇諸寺,又獨喜樂山烏尤。如果不是真山真水,只論畫中林木丘壑,我偏愛宋人冊頁。至于唐詩,不用說,酷愛絕句。讀詞則往往舍長調(diào)而只取小詞。當然,什么都有例外,譬如《紅樓夢》,那肯定是大作品,曹雪芹又肯定是天下第一大作家,可我從沒有嫌他們大,大又如何?———事情一涉及到人的性情愛好,其實沒有一定道理可講。
我常常想,我對汪曾祺寫作的熱愛,是不是和自己這種傾心小東西的偏執(zhí)有關?雖然在《汪曾祺與現(xiàn)代漢語寫作》一文里,我是把汪曾祺寫作的意義放在了現(xiàn)代漢語的形成和發(fā)展這么一個大背景里給予評價,認為不管這位謙虛的老頭兒怎么低調(diào),他對現(xiàn)代漢語發(fā)展的貢獻決不能低估,我們就是給了再高的評價,也絕不過分。但是,每次拿起老頭兒的文字捧讀,并且每次都有一種溫暖的感動在心里油然而生的時候。我常懷疑,我對他的文字的偏愛,或許和這位作家對生活中小東西、小事情的偏愛有關?記得是1986年末,我和林斤瀾商量,每期《北京文學》的封二的版面,都刊發(fā)一些不咸不淡的畫作,太可惜了,為什么不請汪曾祺把這版面占住,每期都寫一篇有關衣食住行的小散文?不用多說,林斤瀾自然馬上贊成這個主意,并且立刻去和老頭兒商量———他們是摯友,一對酒中的散仙,哪有不成的道理?于是,自1987年始,刊物的封二改為汪曾祺的專欄,欄目名字叫做“草木閑篇”。我已經(jīng)記不得這名字到底是汪曾祺取的,還是林斤瀾取的?多半是兩個好朋友一起商量定下的。我記得清楚的是,從那以后,每期新刊物到手,我都是懷著怎樣急迫的心情翻開封頁,到封二去讀一篇還散發(fā)著油墨香氣的可愛文字。為作紀念,我愿意把1987年“草木閑篇”的十二篇文字的篇名列舉如下:《云南茶話》《張大千和畢加索》《棧》《杜甫草堂?三蘇祠?升庵祠》《蘇三、宋士杰和穆桂英》《吳三桂》《玉簪》《夏天的昆蟲》《從桂林山水說到電視連續(xù)劇紅樓夢》《鱖魚》《鋃鐺》。這些文字除《玉簪》一篇外,后來都收入到汪曾祺親自編選的《蒲橋集》里。這多少讓我有點驕傲,因為這些美麗的文字的出生和自己有那么一點關系。
在《蒲橋集》的自序里,汪曾祺開篇就說;“我寫散文,是摟草打兔子,捎帶腳。不過我以為寫任何形式的文學,都得首先把散文寫好。因此陸陸續(xù)續(xù)寫了一些?!泵孔x這幾行字,總有點遺憾,如果我早聽見他這想法,一定會向老頭兒直言:干嗎摟草打兔子啊,寫散文才是正經(jīng)啊。不過,多半這是老頭兒自謙,因為在這篇序文第二段的結尾,他又說了這樣的意見:“其實,如果一個國家的散文不興旺,很難說這個國家的文學有了真正的興旺,散文如同布帛麥菽,是不可須臾離開的?!边@話我完全贊同,特別是在今天,當我們靜下心回顧近二十年文學發(fā)展的時候,汪曾祺這意見就顯得格外中肯。近幾年,由于報紙副刊和網(wǎng)絡空間的發(fā)達,散文寫作突然興盛,簡直可以用“熱鬧”來形容,這讓我想起汪曾祺怎么形容他家后院的一株紫薇:“一個枝子上有很多朵花。一棵樹上有數(shù)不清的枝子。真是亂。亂紅成陣。亂成一團。簡直像一群幼兒園的孩子放開了又高又脆的小嗓子一起亂嚷嚷?!边@熱鬧程度可以說中國的散文歷史上從未有過。但是,每當我在這深紅淺紅里游覽搜尋的時候,心里總有一種不滿足,老是覺得缺點什么。直到我在一次很意外的巧遇里遇到了顧村言和他的散文,我才一下子明白,那缺憾的感覺從何而來。
我與顧村言相識,非常偶然。那是前年,我和吳亮在陳村主持的網(wǎng)站“小小菜園”上有一場爭論,顧村言似乎是這菜園的常客,就插嘴說了一些意見。他到底說了什么,現(xiàn)在已經(jīng)全忘記了,但是他事后給我寄來一篇游記,寫的是高郵汪曾祺的故居,言簡情癡,給我印象非常深刻。我寫信給他,問他是否有別的文字可以給我看看?很快,我收到了他的幾篇散文,一讀之下,不但被深深地吸引,而且有一種特別的感覺,覺得這些文字似曾相識,似乎是我的老朋友,不但是熟人,且是至交。這感覺是從哪兒來的?稍稍一想,我明白了:還是汪曾祺———在這些清麗的文字里我又見到了老頭兒的身影,還有他溫和的微笑,雖然模模糊糊,可是決不會認錯。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非常高興,簡直是太高興了,因為在今天的散文寫作里,原來汪曾祺的傳統(tǒng)還活著,不僅活著,而且是“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一派生機。也許有人會反駁,一個人不能代表一個傳統(tǒng),這話對,但是我相信顧村言不過是個例子,道理很簡單,滔滔江水,只取一瓢已經(jīng)如此,難道非要喝過千瓢萬瓢才放心嗎?
說到汪曾祺這個傳統(tǒng),到底什么是汪曾祺的傳統(tǒng)?這要說起道理來,可說的太多了,因為老頭兒不是一個人獨自趕路,在他之前,和他同時,前后左右還有很多人,這很多人的寫作全和他的寫作有密切關系,要是一一討論,那要寫大文章。因此,我想還是不如聽聽汪曾祺自己怎么說:“看來所有的人寫散文,都不得不接受中國的傳統(tǒng)。事情很糟糕,不接受民族傳統(tǒng),簡直就寫不好一篇散文。不過話說回來,既然我們自己的散文傳統(tǒng)這樣深厚,為什么一定要拒絕接受呢?我認為二三十年來散文不發(fā)達,原因之一,可能是對于傳統(tǒng)重視不夠。包括我自己。到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老年讀書,過目便忘。水過地皮濕,吸入不多,風一吹,就干了。假我十年以學,我的散文也許會寫得好一些?!睂@一段誠懇的文字,也許有人不以為然,我是完全贊成的。除了傳統(tǒng),也許寫好散文還有別的因素,可是汪曾祺這意見恐怕還是最要緊的。
我與顧村言相交不深,只去年夏天在上海匆匆一晤,前后說了不過兩小時的話。不過,有汪曾祺給我們介紹,這文字緣就非同一般。
責任編輯 章德寧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