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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子

      2007-05-30 22:13:40溫亞軍
      小說月報 2007年8期
      關(guān)鍵詞:莊家陳家母親

      這次,莊曉然不回家不行,她父親去世了。

      父親的后事,得莊曉然來張羅。芙蓉里的左鄰右舍,誰不知道莊家老三才是他們家的主心骨。這兩天,女主人黃雅琴心慌意亂地站在門口,張望著巷口,等著小三子莊曉然回家拿主意呢。

      莊曉然在街巷口剛下出租車,街坊鄰居們停下手中的活計,脖子伸得比大雁還長,望著莊家的這個核心人物,他們在心里猜想著,莊曉然會給她父親辦個怎樣排場的葬禮,能搞出什么新花樣來。莊曉然在芙蓉里人的心目中,絕對不同于一般,她大學(xué)畢業(yè)后嫁了個省城的丈夫,成了真正的省城人,每次回芙蓉里,像個官太太似的旁若無人,看上去與大家、與芙蓉里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這次,莊曉然叫大家很失望,沒有锃亮的小轎車送她回芙蓉里,她是坐了四小時火車又坐出租車回的芙蓉里。關(guān)鍵,還是沒看到莊曉然的那個省城丈夫隨她一起回來。這怎么行?老丈人去世,女婿怎么能不回來奔喪呢?這不符合芙蓉里的規(guī)矩,亂套了。更重要的是,莊家老三居然沒穿白孝服,除她那張臉有點(diǎn)白外,身上再找不到一點(diǎn)白色來。她穿著一身黑西裝,還戴著墨鏡,墨鏡很大,幾乎遮住她半張臉,這就使得沒人能看清她臉上的表情。但芙蓉里的人猜測,一定是莊家老三過于傷心,不想讓大家看到她哭過的腫脹的眼睛吧,這還能叫芙蓉里的人理解。但莊家老三的打扮太特殊,這種黑色的孝子裝扮,只有港臺電視劇中才有,芙蓉里的街坊受傳統(tǒng)觀念影響太深,對此種孝子裝束還不能接受,甚至扎傷了街坊們的眼球,他們撇著嘴望著這個與眾不同的孝子,從街道巷口到她家大門口,沒遮蓋住的半張臉還緊繃著。更要命的是,莊曉然沒像別的孝子,一進(jìn)街巷口就扯開喉嚨大聲痛哭,告訴家人孝子來了。莊曉然的沉著和冷靜叫街坊們搖頭不止,都什么時候了,莊家老三還要與眾不同,要是修自行車的老莊頭還能看到,不知作何感想?

      不哭就不哭吧,莊家老三受過重點(diǎn)大學(xué)教育,如今又在省城科研單位工作,她的做派自然是省城人的做派,哪能和小地方的人一樣呢。莊家的老五莊曉虎自然有不同于芙蓉里人的想法。莊曉虎性格溫順,說話細(xì)聲細(xì)氣,像個女孩子,他是莊家唯一延續(xù)香火的男丁,從小生活在三個姐姐的庇護(hù)下,他很本分,從來對三個姐姐言聽計從,尤其是對這個上過重點(diǎn)大學(xué)的二姐,更是敬畏有加,從不敢說個不字。在眾人復(fù)雜的目光中,莊曉虎恭敬地把二姐迎進(jìn)家門。

      莊曉然兄妹五人,只有最小的老五莊曉虎還沒正式結(jié)婚,但已經(jīng)和女朋友在外面買房,早搬出去同居了,另外四個都有了各自的安樂窩,他們不太喜歡自己的出生地,沒一個隨父母住的。父親病重期間,莊曉然只回來過一次。當(dāng)初,她打算接病重的父親去省城治療,父親死活不愿意去,那時,她和丈夫陳家豪的感情也出現(xiàn)了危機(jī),她當(dāng)時的心思全在怎么挽救自己的家庭上,最終她沒能見上父親最后一面。

      母親黃雅琴一見莊曉然的面,像看到救星似的,遂放悲聲,三兒你可回來了,都等著你呢。說著一抹眼淚,往女兒身后一看,哭聲戛然而止,驚詫道:怎么,家豪沒跟你一起回來?

      問到女婿,見女兒臉色不好看,母親意識到什么,忙轉(zhuǎn)移話題,三兒,只要你回來就行,這下,媽心里就踏實了,這兩天,老覺著有什么東西拽著我,要把我扯離這個家似的,我擔(dān)心是你爸一個人在那邊太寂寞,舍不下我,想我了,要我去和他做伴呢。母親邊說邊哭,從床角扯過一件白孝衣,要往女兒的身上披。莊曉然沒防備,受了驚嚇,一把抓住母親的手,不讓給她披孝布。

      還是披上吧。母親抽著鼻子說,街坊們都看著呢,出出進(jìn)進(jìn)會有閑話的。你總算是從芙蓉里出去的。

      莊曉然說,偏不做這個樣子給他們看,爸爸活了一輩子,什么時候被他們瞧起過?我就是要用我的方式讓他們?nèi)タ慈プh論。我還要給爸爸辦個厚葬,叫他們瞧瞧,莊家早就不是以前的莊家了。

      聽著這話,黃雅琴心里很寬慰,這個叫她一直引以為豪的小三子,沒叫她失望。她止住哭,擰了把鼻涕抹到鞋幫,手正要往衣服后襟上擦?xí)r,莊曉然及時地遞上紙巾。黃雅琴臉紅了一下,換了別人這個時候給她遞紙巾,她臉上會掛不住,但這是在省城工作和生活的小三子,黃雅琴不敢有半點(diǎn)臉色或者怨言,小三子的生活習(xí)慣與她這個母親,還有芙蓉里的人是有天壤之別的,不然,小三子怎么會成為芙蓉里標(biāo)桿一樣的人物呢。黃雅琴默默接過紙巾抹了抹手,又去擦眼睛。

      莊曉虎跟在莊曉然的后面說,姐,爸爸的遺體還放在醫(yī)院太平間的冷藏柜里,每天得交二百塊錢冷凍費(fèi)呢。出生在女孩多的家庭里,又被眾多的姐姐壓制著,莊曉虎的性格里少了些陽剛之氣,說話做事優(yōu)柔寡斷,帶點(diǎn)女孩的柔弱,就連說話都輕言細(xì)語,動不動還顯出羞澀來。

      莊曉然不滿地看了弟弟一眼,不就二百塊錢么,急啥?爸爸這輩子不容易,沒享過一天福,剛六十出頭就走了,太虧。生前咱們沒為他好好盡孝道,這回可不能再虧他了,我想給他開個追悼會,搞個遺體告別儀式……

      三兒,母親打斷女兒說,你爸只是個修自行車的,不是啥名人,更沒當(dāng)過一天官,咋能開追悼會?追悼個啥呀?難不成追悼他修了這么多年的自行車?

      莊曉然說,媽,我就看不慣你這樣,總把自己不當(dāng)回事,修自行車咋了?誰規(guī)定修自行車的就不能開追悼會?就不該受人尊崇?我偏要開呢!這事我來聯(lián)系,你們開始籌備吧,該請的人都得請,可別漏掉誰。哎,他們呢?怎么不見老大呀,他不在情有可原,可大姐呢,還有四妹,她們干啥去了?自己的親爹去世,瘋到哪兒去了?

      母親說,三兒快別這么說,你傷心過了,糊涂了吧,四兒都七個多月的身子,挺個大肚子出行不方便。你大姐去給你爸看壽衣了,她走不快,你爸住院后,我啥心思都沒了,就沒好好吃過幾頓飯,亮亮在我這里連口熱湯都喝不上,我可憐孩子,叫你大姐帶著照顧他,到哪里她都得帶著亮亮,怕她出個啥閃失,沒法向你交代。

      一提到亮亮,莊曉然不吭聲了。亮亮是莊曉然與第一個男朋友生的。他是她大學(xué)的同學(xué),家在省城,條件比較優(yōu)越,他父親還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員。莊曉然當(dāng)初就是看上了他的這個家庭。她一個小地方出來的女孩,家里父母沒一點(diǎn)地位,從小,她就對人情世故看得很通透,所以,對追求她的男孩,她一眼看過去,首當(dāng)其沖的是對方的家庭背景。那時的莊曉然端莊典雅,落落大方,一點(diǎn)也沒小地方出來的自卑和敏感,加上她的勤奮好學(xué),著實吸引了不少男孩子。當(dāng)然,她也不是那種唯身世是從的女孩,如果沒有一點(diǎn)感情基礎(chǔ),她也不會輕易和那個男朋友同居的。大學(xué)畢業(yè),莊曉然通過戀人家里的關(guān)系,順利留在省城,進(jìn)了一家科研單位工作。她與男友同居了一年,倆人的感情一直很穩(wěn)固,下一步順理成章就是結(jié)婚生子過日子了,可就在他們開始談婚論嫁時,出現(xiàn)了一些矛盾。說起來,很大一部分原因在莊曉然,她一直惦記著芙蓉里的父母,想著有朝一日把父母接到省城與自己一起居住,想叫他們離開那個骯臟、狹小的芙蓉里,讓父母徹底脫離底層生活,過個高質(zhì)量的晚年??墒?,在芙蓉里住了大半輩子的父母卻不愿意離開那個老窩,莊曉然沒法說服他們,就想用另外一種方式報答父母:她要給父母重新蓋座房子。這個想法父母沒有反對,蓋座新房子也是他們很久的愿望,但前些年,幾個正在成長的孩子,一份低保,再賺幾個修自行車的辛苦錢,能把全家的溫飽和孩子們上學(xué)的費(fèi)用解決掉,已經(jīng)相當(dāng)不易,至于蓋新房,一直留在夢里。如今最值得驕傲的小三子要給他們實現(xiàn)這個夢,豈能不愿意?最重要的一點(diǎn),就是芙蓉里哪有出嫁的女兒給老子蓋新房子的?他們會成為第一個,看誰還敢再輕視莊家!

      莊曉然剛工作還沒多少積蓄,為實現(xiàn)報答父母的愿望,她把那點(diǎn)工資摳得很緊,一分錢也舍不得花,吃住全靠男朋友。以前,男友沒啥意見,知道女友家經(jīng)濟(jì)狀況有限,而現(xiàn)在,你莊曉然也工作有了收入,憑什么還要買瓶醬油都問他要錢?這還沒結(jié)婚呢,就把他的錢抓得很緊,以后結(jié)婚了怎么辦?為這事,男友開誠布公地和莊曉然談過一次,她在心里卻認(rèn)為這個男人不像個男人,對女人沒有責(zé)任感,用了他幾個錢也斤斤計較,心眼忒小。她心里有了想法,對男友就不如從前,不太理這個小心眼男人,更省了把存錢的真實意圖告訴他的打算,倆人過日子,她依然像以前那樣不掏一分錢。這種不管不顧、一意孤行的態(tài)度,男友自然受不了,以他家的經(jīng)濟(jì)狀況也不在意這幾個錢,問題是莊曉然的做法叫他難以接受,如果她能向他解釋一下,他也許會釋然,心里不會存那么多的芥蒂,可她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樣子傷害了他。他煩躁時曾想,自己不是養(yǎng)妓更不是包二奶,他們是要談婚論嫁的,如果要他一輩子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生活,任是誰也無法忍受。男友一氣之下,提出要與莊曉然分手。那時候,莊曉然已經(jīng)把自己的積蓄換成了磚頭和樓板,堆在芙蓉里父親家院子里了。并且,她聽不進(jìn)去任何勸阻,堅持要蓋座兩層樓,她要讓自己家在芙蓉里獨(dú)占鰲頭,出盡風(fēng)頭。沒有人能理解莊曉然的想法,從小生活在芙蓉里,家境的貧寒使她看夠了無數(shù)輕薄的目光,沒人知道她年少的心里隱藏著一個什么樣的夢想。她不喜歡芙蓉里,但她又避不開這個惡俗的地方,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驕傲打敗芙蓉里,打敗那些曾經(jīng)鄙視和輕賤他們家的那些人。

      莊曉然沒想到,這個時候和男友的感情會出現(xiàn)危機(jī)。說句實話,莊曉然不想失去這個男友,并不是她愛他深入骨髓,而是她在省城立足未穩(wěn),失去他便等于失去了將來的一切。再說,倆人同居一年多,一旦分手,她在別人眼里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棄婦。不行,她不能輕易就叫人給甩掉。莊曉然為挽救住這段感情,也算是極盡一切她能使用的手段,果然讓男友回心轉(zhuǎn)意了。但感情有了裂隙,想要一如既往地完美,如同破鏡重圓已是不太可能,他們熱一陣?yán)湟魂?,根本穩(wěn)定不下來。在他們緩和的這段時日里,已足夠使莊曉然制造出意外懷孕,她想用孩子來牽制男友,等到肚子大到無法掩飾時,莊曉然才向男友攤牌。原想男友聽到會是又驚又喜呢,沒想到人家更生氣,叫她立即打掉孩子。莊曉然蒙了,心里七上八下,費(fèi)盡心思有了孩子,卻要打掉,這不是虧了老本?

      莊曉然一心只想用孩子來套住男友,壓根兒沒想過對方要不要這個孩子。聽到男友定然要她打胎的話,當(dāng)下沒了主意,拿不定到底是把肚里的孩子留與不留,她哭一陣氣一陣,情緒很不穩(wěn)定。熬了一段日子,見男友沒有一點(diǎn)回心轉(zhuǎn)意的意思,她再也熬不下去,絕望了,六神無主的莊曉然跟單位請了長病假,于一天夜里偷偷溜回芙蓉里,躲到父母家里。當(dāng)時,全家人給搞蒙了,待清醒過來,看著莊曉然的大肚子,都不知從何說起。黃雅琴最先反應(yīng)過來,叫了聲“天哪”差點(diǎn)暈死過去;莊達(dá)明瞪眼望著女兒,那隆起的肚子像一束激光刺痛了他的雙眼,他嘴里“你你你”叫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大姑娘沒結(jié)婚肚子就大了,這要叫外人知道,不用屁股笑話莊家才怪呢。再說,小三子今后還怎么嫁人?哪個人家愿意要一個未婚先孕的姑娘?莊達(dá)明氣得吹胡子卻只能干瞪眼,這是他最喜愛的小三子,曾經(jīng)給他帶來無限榮耀的女兒,如今又給他帶回?zé)o限恥辱,這是造的什么孽啊。莊達(dá)明又不能怪罪這個叫他榮耀一時的女兒,那隆起的肚子又不能被怪罪下去。只能自己氣自己,心上過拖拉機(jī)似的揚(yáng)起漫天灰塵,抖也抖不凈。莊達(dá)明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又不能把內(nèi)心的苦悶說給誰聽。他整天攥著一瓶“二鍋頭”,腦子一不留神拐到女兒身上,就猛喝一口,對生活沒了一點(diǎn)勁頭,修車鋪也不去了,動不動就磨菜刀,聲稱要去解決了那個害死小三子的王八羔子。關(guān)鍵時刻,還是黃雅琴理智,事情已經(jīng)做成這樣了,解決誰也不如想法子解決女兒眼下的困境,她連哄帶嚇,好說歹說,一天晚上帶小三子去離家很遠(yuǎn)的一家醫(yī)院流產(chǎn)。結(jié)果一檢查,孩子月份太大,已經(jīng)沒法流產(chǎn),如果強(qiáng)行引產(chǎn)會有一定的危險。危險這兩個字嚇住了黃雅琴,莊曉然可是她最心愛的女兒,不管她做下什么,她都不敢讓女兒冒險。母女倆又秘密撤回家里。黃雅琴嚴(yán)格規(guī)定,不讓小三子出門半步,吃喝拉撒全在屋里,由她侍候著,并且告誡全家人,嚴(yán)格封鎖消息,不能向外說出一個字,否則,她就用老頭子磨好的菜刀結(jié)果了誰,包括莊達(dá)明本人在內(nèi)。熬到孩子產(chǎn)下,是個女嬰,不久,發(fā)現(xiàn)有點(diǎn)不太正常,又秘密地去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是先天性腦癱,還好,不算太嚴(yán)重,但治好的可能性不大。這可能與莊曉然懷孕時的情緒不穩(wěn)定有關(guān),她接受不了這個打擊,狠心要拋棄孩子。黃雅琴心軟,哭死哭活不叫女兒丟棄,好歹是條命,她要留下孩子自己撫養(yǎng)。芙蓉里太小,就一條幾百米長的街道,東頭誰家燉紅燒肉,西頭都能聞到香味,張家長李家短,誰個家里的情況大家不是一清二楚?莊家突然出現(xiàn)個孩子,還不知鄰居們怎么猜測呢。黃雅琴費(fèi)盡腦子,多少年了,她是個足不出戶的家庭婦女,說撿個棄嬰回來顯然不現(xiàn)實,何況還是個女嬰。黃雅琴給莊家一連生下三個女孩所受的痛苦經(jīng)歷,大家又不是不知道,她怎么會再撿個女嬰回來!為打消街坊鄰居的疑慮,黃雅琴考慮來考慮去,不能給大兒子增添負(fù)擔(dān),老大的那個母夜叉老婆也不可能接受,那只能找大女兒了。黃雅琴給排行老二的莊曉麗做工作,把孩子交給老二抱回去,過些日子在外面聲張說是曉麗撿的棄嬰,她工作太忙顧不過來送給母親代養(yǎng)。不過,莊曉然每月得給二百塊錢生活費(fèi),這個錢當(dāng)然得給老二莊曉麗,要不,平白無故,誰愿多養(yǎng)個孩子?就是莊曉麗愿意,她丈夫還不愿意呢,何況還是個輕微智障兒。

      這會兒,莊曉然把頭扭開,從母親手上接過孝衣,也不說話,只輕輕地?fù)崦?/p>

      母親看捅到了女兒的疼處,忙轉(zhuǎn)移話題說道:你大哥這人太實誠,你爸爸住院時,他丟下自己家里的活,天天去醫(yī)院替我看護(hù)。要是你姐在醫(yī)院值班,亮亮還得送到我這里,為叫我能休息好,你大哥又幫我?guī)Я亮?。你爸爸臨走前那幾天,你大哥顧不上自家的果園,蘋果該打藥了,聽說蟲都吃到蘋果外面來了,你大嫂到醫(yī)院來罵鬧,可憐你大哥一句嘴都不敢還,只是犟著扒住門框不回去,還挨了那個母夜叉一巴掌,嘴角都被母夜叉打出血了,可他硬是沒回去。我不敢?guī)湍愀缌R那個母夜叉,只能流淚勸你哥回去,反正你爸也沒多少日子了,我熬得過去??赡愀缇褪遣蛔?,他說你爸雖不是他的親生父親,但把他從小養(yǎng)大,給過他那么多恩情,他不能不管……我聽說,你大哥家的果園因為打藥太晚,很多蘋果都叫蟲蛀了,不好賣了,今年的損失大呀……

      母親從莊曉然手中抓過孝衣,撫著皺褶,眼淚洶涌而出,她哽咽著又哭訴道:苦命的人啊,老天咋這么不公,既然叫我兒曉天來到人世,為什么要叫他受這么多罪啊?三兒,你大哥這個可憐人兒,他有良心啊,為你爸還披麻戴孝呢,他本來可以不穿,為這事,不知挨了你大嫂多少打罵呢。我苦命的兒,他的心里有你爸呀。今天我叫他回去照顧果園,你爸走了,這里有你姐和小四能顧得過來。可他不回去,又跑去訂花圈了,唉,也不知這事過后,那個母夜叉咋整治你這個苦命的哥哥呢。

      到了傷心處,母親哭得快背過氣去。莊曉然、莊曉虎為這個苦命的同母異父兄長,潸然淚下。

      老大莊曉天是黃雅琴帶過來的。他兩歲那年,出天花時發(fā)過一場高燒,退燒后,他卻成了小兒麻痹,一條腿莫名地短了一截,從此成了瘸子。黃雅琴的前夫是個建筑工,在一次腳手架倒塌事故中喪命,丟下黃雅琴抱著兩歲多的瘸腿兒子哭得死去活來。黃雅琴沒有收入,孤兒寡母沒法過日子,在好心人的撮合下,帶著兒子嫁到芙蓉里,給當(dāng)時在供銷社回收站工作的莊達(dá)明做了媳婦。莊達(dá)明除了祖上留給他三間帶院子的土坯房外,屋里連個多余的板凳都沒有,廚房只能找到一雙筷子和一只碗,窮得叮當(dāng)響。沒人看得上這個家,要不,莊達(dá)明哪里會娶帶著一個兒子的寡婦,而且還是個瘸腿兒子。過門后,莊達(dá)明把瘸腿兒子的名字改姓了莊,不管怎么說,有媳婦有兒子,家就有了溫暖的氣息,就是真正意義的家了,莊達(dá)明這樣安慰自己。表面上,他對這個名義上的兒子還算溫和,不過那溫和的后面卻更多的是冷漠,莊曉天叫他一聲爸,他也答應(yīng),但心里不是痛痛快快、清清爽爽的答應(yīng),是從鼻子里哼出來的,帶了不情愿,帶著些許無奈。莊達(dá)明對養(yǎng)子心里是憎惡的,盡管他把自己的姓給了這個瘸腿孩子,可那顆做父親的心,依然隱埋在他心底深處,他是他,莊曉天是莊曉天,他們這輩子都無法有真正的親情。他一心要有個能讓自己答應(yīng)得干脆利落的兒子,在黃雅琴肥沃的土地上賣力地耕耘著。可惜黃雅琴的土地肥沃是夠肥沃,就是不爭氣,接連給他生下三個丫頭片子。為此,莊達(dá)明傷透了腦筋,對黃雅琴及三個丫頭片子沒一點(diǎn)好臉色。就在他失望至極、灰頭土臉時,黃雅琴不負(fù)所望,終于生下個帶把兒的,還趕上了抓計劃生育,要不是莊達(dá)明又是求情又是保證,主動去做節(jié)育手術(shù),差點(diǎn)就把祖上留下的那三間房子給罰沒了。從此,莊達(dá)明干癟的臉上有了笑容,有了聽到一聲“爸爸”后干凈利落的應(yīng)答。

      繼父的冷淡,身體的殘缺,家庭的貧困,對莊曉天來說,是他成長道路上一直布滿的陰云和密雨,缺少溫暖的他從小不愛說話,性格孤僻,基本上不與別的孩子交往,上學(xué)時學(xué)習(xí)就不好,初中畢業(yè)后不久,照顧進(jìn)了一家街道辦的紙箱廠上班,也就混口飯吃,幾年過去,到討媳婦的年齡,沒人給他張羅。黃雅琴看著兒子年齡越來越大,心里著急,到處求爺爺告奶奶請人給莊曉天說個媳婦,就那家境,誰見了都躲著走,何況莊曉天腿腳還有毛病,誰會把閨女往火坑里推?莊曉天三十好幾還討不上媳婦,不久,紙箱廠又倒閉了,連吃飯都成了問題。那時,莊達(dá)明已經(jīng)提前退休,將回收站工作轉(zhuǎn)給大閨女莊曉麗,他在自家院外開了個修自行車的鋪子,雖說掙不上幾個錢,但多少還能糊個口。不知是不是退休之后對很多事情的看法成了旁觀者,還是因為別的,莊達(dá)明的性格忽然變得溫和了許多。這時再看莊曉天那孤單單的身影,聯(lián)想到自己當(dāng)年同樣的境遇,莊達(dá)明動了惻隱之心,不再對這個失去工作又沒能耐再尋一份工作的養(yǎng)子冷眼相待,他想帶莊曉天學(xué)修自行車。莊達(dá)明看準(zhǔn)了,修自行車看著是掙不了大錢,可騎自行車的人越來越多,這個行當(dāng)是絕對失不了業(yè)的,還能混口飯吃。可是,莊曉天只跟著繼父在修車鋪待了三天,就待不下去了。不是他受不了別人異樣的目光,而是他受不了和繼父單獨(dú)相處時的那種別扭,尤其是沒一輛車可修時,倆人無話可說,只能面面相覷,偶爾,倆人的目光相撞,都覺得不適應(yīng),躲得像老鼠見到貓一樣利索。莊曉天寧愿到附近農(nóng)村去承包一個果園,當(dāng)個叫人看不起的農(nóng)民,也不愿待在繼父的修車鋪。他受不了那份煎熬,黃雅琴想勸說一番自卑又倔犟的兒子,剛張開的嘴被大兒子的目光逼得合上了,她有啥理由阻止兒子?連個媳婦都沒給兒子娶下。

      莊達(dá)明為養(yǎng)子放棄跟他學(xué)手藝,生了一肚子氣,看在老伴的面子上,他還打算把修車鋪以后交給養(yǎng)子經(jīng)營呢,他動了這心思,養(yǎng)子卻不領(lǐng)情,擱誰身上不生氣?莊達(dá)明沒少罵老婆。黃雅琴夾在兒子和老頭中間,沒少流淚。莊曉天默默地去了近郊農(nóng)村,一年下來,人變瘦變黑了,卻掙下一些錢,經(jīng)人撮合,還討了個年輕的寡婦為妻。寡婦雖生長在農(nóng)村,但長得還算周正,帶著一個七歲的女孩。這種命運(yùn),勾起了黃雅琴的許多回憶,她喜極而泣,傾其大半輩子積蓄,也只能買些喜糖給街坊鄰居散散,沒法辦幾桌酒席給大兒子慶賀。幸好,莊曉天有果園,有成堆的蘋果。黃雅琴吩咐大兒子,給街坊鄰居送筐蘋果,算是辦了婚慶。大哥這種奇特的婚禮慶典莊曉然看到了,當(dāng)年她還是個中學(xué)生,親眼看到穿著一身新滌卡,胸口別著“新郎”字樣的大哥,扛著一筐筐蘋果,一腳高一腳低地走在芙蓉里的街巷里,給左鄰右舍一家一家地送,他的新衣服上沾滿了泥土,胸前別的花也叫筐子蹭得變了形。在鄰居們滿臉鄙視、挑剔的目光中,大哥面帶微笑,把蘋果筐按鄰居的指使搬來搬去。鄰居們還取笑這個瘸子,說娶個寡婦挺好的,雖然是農(nóng)村戶口,可不用費(fèi)一點(diǎn)勁,房子孩子啥都有了,這不,還有吃不完的大蘋果哩!他們嘴上沒說,但話里已經(jīng)透露出,就你莊家,一個帶過門的瘸子,還想娶個城鎮(zhèn)戶口的閨女啊,做夢去吧。那一刻,莊曉然看著鄰居們一邊抓著蘋果啃一邊用鄙視的目光盯著那一腳高一腳低的身影,還大放厥詞,她憤怒了,盯著那幾張神情極其不屑的臉,眼睛里冒著火星,沖過去抓住大哥,叫他不要給別人送蘋果。莊曉天扛著蘋果筐停下,兩條長短不一的腿站立不穩(wěn),不斷地倒換著尋找站立點(diǎn),那滑稽的姿勢叫莊曉然看著更加氣惱,她緊緊抓住大哥不讓他走。從小在屈辱中長大的莊曉天摸了摸妹妹的頭,從筐里抓出一個紅得耀眼的大蘋果遞給妹妹,倒著步子扛著筐要走。當(dāng)時,莊曉然的頭轟隆一下,渾身的血液幾乎要燃燒起來,她甩開抓哥哥的手,眼里洶涌而出的淚水,很快模糊了莊曉天一腳高一腳低走去的背影。她將那個紅得耀眼的蘋果狠狠扔到地上,又在碎裂的蘋果上踩了幾腳,在莊曉天回過身來的驚愕目光里,莊曉然像小獸似的吼叫一聲,大聲哭了。從那一刻起,莊曉然發(fā)誓一定要走出芙蓉里,改變莊家在芙蓉里的現(xiàn)狀,把芙蓉里那些市儈而絕情的目光永遠(yuǎn)踩在腳下。

      一提起大哥,莊曉然心里的疼痛更加尖銳。連這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一直以來被父親輕視和冷漠的哥哥,都在盡心為父親的喪事操勞著,她沒理由責(zé)怪誰。莊曉然心里清楚,幾個兄弟姐妹中,對父母最欠缺的,其實是自己。她離家最遠(yuǎn),很少回家,她甚至連個孝都沒給父親戴,外面的那些鄰居不知在背后又咋嚼舌頭呢。為了不讓母親作難,莊曉然從母親手中重新抓過孝衣披到身上,摟住母親的肩膀說,媽,我不是不愿給爸穿孝,只是不想叫芙蓉里的人把咱家看低,可是規(guī)矩……三兒明白了,媽,我這就穿上,您別再哭了。

      這世上,好多人的一生,都是在淚水中浸泡著的。黃雅琴就是這樣的人,她的生活總是莫名其妙地躲不過淚水,自從嫁給莊達(dá)明,她一直是在膽怯和不安中度過的,她這輩子最感榮耀的時候,就是莊曉然考上省重點(diǎn)大學(xué)后的那段日子。那時,就是最鄙視莊家的鄰居也拿艷羨的目光瞅著她,雖然她看不到那些躲閃和掩飾的目光,但她很自豪,這種感覺使她很亢奮,走起路來也和以前不一樣了,說話的嗓門兒也自然高了許多,動不動就滿口“我們曉然怎樣怎樣……”好像整個芙蓉里都在以莊曉然為驕傲似的。

      莊達(dá)明更是高興得過了頭,挺起彎曲了一輩子的腰桿,走路都帶起了風(fēng)聲,他不顧老伴和鄰居的勸阻,專程送已經(jīng)二十歲的女兒到省城重點(diǎn)大學(xué)報到,在當(dāng)時還成為芙蓉里人們的笑談。

      芙蓉里是小城的一個角落,街道經(jīng)年累月布滿坑洼,天晴時塵土飛揚(yáng),下雨時污水橫流。街巷兩邊的房屋、店鋪大多都是以前的老房子,低矮、雜亂,沒有一點(diǎn)整齊潔凈感,有的人家還接出個廊檐,占著人行道開門面房的,在街巷中間拉根繩子,上面掛曬著爛邊的背心和大花褲衩,洗衣服的臟水隨手潑在當(dāng)街,冒著黑泡沫四下橫流。更可惡的算是朱屠夫家,為展示自家肉的新鮮程度,在肉鋪前面的人行道上支開屠案,每天早晨必殺一頭豬,弄得血水和豬毛流了半條街,經(jīng)過他家門口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找不到,到處都是嗡嗡亂飛的蒼蠅。曲里拐彎的街巷上,布滿了菜葉、灰塵、臟水,芙蓉里亂得像一個垃圾場。這樣的街巷,甭說外面有人來,就是芙蓉里自己的人,不到萬不得已,誰都不愿多走一回。

      不過,莊曉然很快就發(fā)現(xiàn),莊家雖然出了她這個重點(diǎn)大學(xué)生,但還是沒能徹底改變莊家在芙蓉里的地位。大家根本沒把莊家奉為芙蓉里的“大戶人家”,為此,莊曉然在心里更加痛恨芙蓉里這個狹小、骯臟卻又叫她斬不斷理還亂的地方。此時,她望著母親有些浮腫的眼睛,憔悴的神情,心里酸澀,她抱著母親哭了,邊哭邊給母親擦淚。

      黃雅琴任女兒給她抹去淚水,她哽咽著說,三兒,媽沒怪你,穿黑衣是大地方人的祭奠方式,媽懂。你爸要是知道了,他會更高興的,你怎么做,他都喜歡。你要不想穿白孝服就別穿吧。

      莊曉然還是穿起白孝服,這使她看起來和芙蓉里隨便一個什么人沒什么兩樣,她又融進(jìn)了芙蓉里。跪在父親的靈位前,莊曉然痛哭了一頓后,躲到外邊給陳家豪打了個電話,用征詢的口氣問他,能不能抽空回趟芙蓉里,在父親的喪事上出現(xiàn)一下,遮遮芙蓉里人的眼目,算是她請他幫忙。

      又沒有離婚,陳家豪沒理由拒絕參加岳父的喪事,只是芙蓉里對他并不是個親切溫暖的地方,他像莊曉然一樣從心里排斥它。他也奇怪,以前和莊曉然回芙蓉里,身上粘了那么多復(fù)雜的目光時,他居然一點(diǎn)也沒覺得難受。也許,是以前他還愛著莊曉然吧?,F(xiàn)在,愛淡去了,那個叫芙蓉里的地方自然離他遠(yuǎn)了,對一個遙遠(yuǎn)的地方,他沒理由答應(yīng)得那么痛快。陳家豪心里不舒服,忍不住在電話里發(fā)了幾句牢騷,怪莊曉然走之前沒告訴他這么大的事,叫他心里有個準(zhǔn)備。

      電話里的莊曉然沉默了片刻,忽然很尖刻地說,你要準(zhǔn)備什么?是不是得給那個人請假,她同意了你才能來?

      陳家豪被當(dāng)頭打了一悶棍,急得大喊大叫起來,非要問莊曉然是什么意思。莊曉然冷笑一聲說了句,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說完便掛斷電話,心里一片紛亂。陳家豪居然問她什么意思,他什么時候變得這么不要臉,她為他受了多大的委屈,連父親臨終都沒回來陪在身邊,他卻沒一點(diǎn)愧疚之心,還跟她裝腔作勢,簡直可惡之極。

      回到屋里,莊曉然越想越氣,好像陳家豪就站在她面前,她忍不住沖他那張裝得很無辜的臉發(fā)出冷笑,還吐了口唾沫。突然,她看見母親和弟弟的目光不太對勁,才清醒過來,自己現(xiàn)在是孝子,是那種悲從心生、淚水潸然的時候,不能用冷笑對待眼前。她心里又酸又澀,又無法對誰言說,那積攢的委屈與傷痛頓時如洪水一般,沖垮了她最堅強(qiáng)的防衛(wèi),淚水幾乎噴涌而出。索性,她借著給父親守孝,為自己號啕起來,像芙蓉里普普通通的孝子那樣,莊曉然陪著每一位前來吊唁的親戚鄰居大放悲聲。

      鄰居們?yōu)榍f曉然回歸了原始狀態(tài)的親子悲痛生了些許感動,出去后說,莊家老三這才像個孝子嘛。就是呢,只要在芙蓉里長大,沒哪個還能不給自己親老子穿白孝放悲聲的。連莊家不是親生的老大,在芙蓉里生活過,都戴著孝,莊家老三如今是省城大地方的人,又怎樣?芙蓉里就是芙蓉里,她怎拗得過。

      莊曉然在弟弟的帶領(lǐng)下去醫(yī)院太平間看父親的遺體。一進(jìn)太平間的門,立馬有一種肅靜、冰涼、壓抑的感覺迎面撲來,她知道,那其實就是死亡。死亡也會是一種感覺。莊曉然被死亡的感覺緊緊抓住,連呼吸都滯重起來,心吊著懸在半空之中。她緊緊抓住弟弟的胳膊,把臉埋進(jìn)他的胸口,不敢看那個冒著白汽的冰柜。莊曉虎有點(diǎn)不滿,但他沒敢表露,只是輕輕挪開胳膊,把姐姐的身體帶轉(zhuǎn)了半圈,然后挪開身子,讓莊曉然面對著存放父親的那個冰柜。這下,無處可躲的莊曉然抬起頭,冰柜被看護(hù)的人拉開,一股白汽之中,父親被凍得僵硬,以固定不變的姿勢靜靜地躺著,臉上掛著一層白霜。

      這就是生她養(yǎng)她、今生以她這個女兒為榮的父親嗎?怎么就凍成了僵硬的遺體?他腦門上的那幾根灰白頭發(fā),似一撮被人打落在地的冰掛,雜亂、冷硬;白霜下,他的臉部輪廓依稀,除了能看得出那張臉已枯槁外,根本辨認(rèn)不出父親原本的模樣。只這么一眼,莊曉然的心已轟然碎裂,她聽到了那慘然的碎裂聲,她被聲音擊倒在地。她受不了與父親見面的這種方式。在她的印象里,父親是個瘦小、能受苦能忍耐但卻堅強(qiáng)的男人,從來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把父親打敗。從她記事起,父親就在回收站整理、搬運(yùn)別人交來的廢品,他能在小山似的廢物堆上,背著比他的體積大出許多倍的麻袋行動自如。還很小的時候,莊曉然去回收站找父親,離老遠(yuǎn)就能看到一個大麻袋在廢品堆上移動,父親像個隱形人,不走近根本看不到他。就是這個瘦小得影子一樣的父親,從廢品堆里給他的子女偷偷撿回來色彩斑斕的碎布條、破損的球鞋、缺胳膊少腿的橡皮娃娃,經(jīng)過母親細(xì)心地清洗縫補(bǔ),變成了五兄妹肩上的書包、腳上的鞋子、手里的玩具。就連廚房裝油鹽醬醋的家什,也是父親從廢品堆里扒拉出來的水果罐頭瓶,上面貼的商標(biāo)紙被母親仔細(xì)擦凈、粘好,顯示出這個破敗的家中,竟然還曾有奢侈品。為了生計,母親把父親偷帶回家的碎布頭一針一線綴成鞋墊、納成鞋底做成鞋子,天黑透后跑到附近的農(nóng)村換來玉米、高粱、谷子等一些雜糧,填充五個孩子饑餓的肚子。當(dāng)年要是沒有在回收站工作的父親,沒有回收站那個大廢品堆,他們一家七口人還真不知怎么熬得過來。但莊曉然那時最憎恨的也是那個廢品堆。她家從里到外,到處都布滿了廢品的影子,散發(fā)著廢品的氣味,甚至他們兄妹的身體里都帶著廢品的氣息。因為在學(xué)校,沒有同學(xué)愿意和廢品莊家的孩子坐在一起。課余時,只要他們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便會帶著極其輕視的目光離開,而把他們兄妹孤零零地留在原地。在芙蓉里,這種輕視更厲害,生活在廢品堆里的莊家人,像廢品一樣被別人鄙夷唾棄。那時的莊家兄妹,除了老大莊曉天,其余的沒有一個不憎恨這個家,憎恨在廢品站上班的父親,還有把廢品變成他們生活用品的母親。老大莊曉天不像四個弟妹,他從小就生活在膽怯和自卑之中,他不是正兒八經(jīng)的莊家人,母親早就給他灌輸過身世,他是個外人,不能和弟妹們比,是這個家接納了他,給了他一口飯吃,給了他一身衣穿,他腿有殘疾,沒有生存能力,他沒有理由,更沒有資格來憎恨這個家。

      莊曉然醒來時,她已經(jīng)被弟弟弄回家躺在床上。她睜眼看到母親、弟弟、大姐、大哥,挺著大肚子的妹妹莊曉雯,還有妹夫尚明清,全站在床前看著她。

      老天有時是很公平的,不會叫好運(yùn)全部降臨在一個家庭,好壞大家都得分擔(dān)點(diǎn)。莊家就很明顯。老三莊曉然考上了省城重點(diǎn)大學(xué),她的姐姐、妹妹、弟弟,卻沒一個再考取好學(xué)校。大姐莊曉麗,學(xué)習(xí)一點(diǎn)都不好,初中沒畢業(yè),為能有個固定工作,接替父親進(jìn)了廢品回收站;老四莊曉雯,學(xué)習(xí)還說得過去,在父母的逼迫下,高三復(fù)讀了三年,分?jǐn)?shù)一年比一年考得低,最后多交了些學(xué)費(fèi),勉強(qiáng)上了本市的財校,畢業(yè)后卻進(jìn)建設(shè)銀行端上了鐵飯碗;老五莊曉虎由于性格怯懦,又過于內(nèi)向,在學(xué)校從來不敢向老師提問,懂與不懂都悶著頭一個人擔(dān)下來,勉強(qiáng)讀完初中,被四姐的三年艱辛復(fù)讀路嚇破了膽,初中畢業(yè)時考了本市機(jī)械廠的技校,兩年出來進(jìn)機(jī)械廠當(dāng)了普通工人,也算有個正式工作。但天不遂人愿,曾經(jīng)紅紅火火的機(jī)械廠在改革的潮流中像一匹滿身瘡痍的破車,越來越跑不動,效益一天不如一天,已經(jīng)開始發(fā)一半工資了。父親莊達(dá)明活著時,最擔(dān)心的就是這個延續(xù)香火的兒子,動不動就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唉聲嘆氣,莊曉虎受不了父親,干脆搬出家,一直住在廠里不愿回家。年初,父親還沒查出胃癌時,莊曉虎和女朋友合伙買了一套月供房,這個性格軟弱的男孩,難得地趕超了一回時尚,在莊家石破天驚地與女朋友未婚同居了。

      相比之下,老四莊曉雯的日子過得不錯。銀行一直以來就是個叫人眼羨的單位,工資比較高,莊曉雯又找了個有經(jīng)濟(jì)實力的丈夫,算是莊曉然之外莊家最得意的一個吧。莊曉雯的丈夫尚明清是個相貌堂堂頗有實力的男人,倆人相識,緣于尚明清的公司和銀行有業(yè)務(wù)往來,尚明清怎么會看上姿質(zhì)尚平的妹妹,莊曉然一直心存疑惑,向妹妹打探過幾回,莊曉雯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所以,到現(xiàn)在莊曉然都對妹妹的這個小白臉丈夫摸不著頭腦,也不知道他到底在什么類型的公司工作,具體擔(dān)任什么職務(wù)。她曾經(jīng)問過尚明清,每次,尚明清都會用不同的生意類型搪塞過去。莊曉然心里總感不踏實,老覺得這個男人不太可靠。但就是這個男人,卻慷慨出資,幫莊曉然完成了她未能完成的蓋房大業(yè),在芙蓉里給父母終于蓋起一座兩層小樓。樓雖然不太大,下面兩間半,到二樓只有兩間房子,另外半間做了樓梯,這已經(jīng)相當(dāng)不錯,前幾年在芙蓉里,絕對鶴立雞群。老四莊曉雯也算是給父母出過大力的了,所以,在二姐面前,曉雯不像別人那樣恭敬,蓋樓的事后,姐姐又未婚生子,從內(nèi)心里,她還有點(diǎn)看不上姐姐的勁頭。有什么呀,不就是在省城上班么,也就那么點(diǎn)本事,哪里就比別人高一頭?回來了一副指點(diǎn)莊家江山的樣子,憑什么非要聽你的!

      幾個月沒見,曉雯的肚子已經(jīng)很大了,臉上看上去也胖了很多。懷孕對生命的創(chuàng)造或許是一種等待的美麗,可這個過程對女人而言真是殘酷,那個清瘦還算有點(diǎn)美妙的妹妹不見了,現(xiàn)在的莊曉雯簡直可以用丑陋不堪來形容,旁邊又站著她那個長相明亮的丈夫尚明清,反差很大。莊曉然都不忍心再看。

      還有一張清俊的小臉,這就是莊曉然六歲的親生女兒——亮亮。見她醒來,大家都紅著眼圈,不知說什么好,亮亮卻不分場合地笑了,還甕聲甕氣地叫了一聲“二姨”。這叫聲使莊曉然的淚水噴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視線。見二姨哭了,亮亮有些好奇,撲過來要給莊曉然擦淚水,柔軟的小手剛碰上那張淚濕的臉,莊曉然的心轟然炸開了,她心急火燒地跳起來,冷著臉猛地推開已撲到她懷里的亮亮。

      亮亮怔住了,閃著一雙大眼睛望著莊曉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她只是輕微智障,還是能分得清人情冷暖,遇到別人冷落她的時候,反應(yīng)出奇得快。只是在別的事上,亮亮的智力總是跟不上其他的同齡孩子。

      母親和大哥、弟弟同時過來哄亮亮。大姐和小妹卻冷冷地望著莊曉然,她們用沉默表示了對她這個舉動的憤慨。

      莊曉然沒做任何解釋,他們哪里知道,就是這個弱智的小孽種,導(dǎo)致陳家豪對她有了異心?;榍吧铝亮?,保密工作絕對不會有漏洞,連一天天看著亮亮長到六歲的芙蓉里人,都信了她是撿來的棄嬰。陳家豪是從哪里得知的?并且,他不給莊曉然一點(diǎn)爭辯和解釋的機(jī)會,就把欺騙的帽子扣到她頭上,與她打了半年多冷戰(zhàn)。這期間,陳家豪很快和一位昔日的女同學(xué)有染,莊曉然甚至都懷疑,他們暗地里早就有了來往。陳家豪還自作聰明,以為她不知道,常常編謊來騙她,可后來發(fā)現(xiàn)她其實一直在冷眼旁觀,反倒理直氣壯起來,一副你婚前就與他人生過孩子,我現(xiàn)在就可以與其他女人搞點(diǎn)婚外情的無辜樣子。莊曉然心里那個氣,都沒法形容。陳家豪人前遮遮掩掩的,至少對她也算是個安慰,她可以裝傻,裝作不知道就沒有屈辱和痛苦,她或者還可以用女性的溫柔和關(guān)愛慢慢把他從半道上扯回來。但這種事就是一層窗戶紙,隨時都可能捅破,一旦捅破雙方就都無法掩飾和躲避。如果陳家豪這時表現(xiàn)得哪怕有一丁點(diǎn)兒悔意,她也不至于憤怒得像市井潑婦,爆發(fā)出對他又罵又哭。陳家豪第一次瞧見莊曉然如此的兇悍,他順理成章地在這個時候提出來離婚。

      莊曉然非常郁悶,她挽救自己的家庭這么久,已經(jīng)很累,父親的離世,使她突然間堅強(qiáng)起來,她不怕離婚了。一場婚姻的結(jié)局無非就是兩種,有終點(diǎn)和沒有終點(diǎn)。經(jīng)歷了這么多,兩種結(jié)局她都不介意了。她可不是當(dāng)年的母親黃雅琴,再嫁個人,只能選擇像父親那樣沒有女人愿意跟的男人。她上的是名牌大學(xué),在省城的工作很穩(wěn)定,最主要的是她三十二歲了,看上去依舊年輕優(yōu)雅,還像二十五六歲的少婦。用陳家豪當(dāng)年的說法,她是那種能勾走男人魂魄的魅力女人,要不是她欺騙了他,他也不可能起異心。以莊曉然的自身條件,就是離異,她也可以再找個各方面條件都比較好的男人。只是,她咽不下這口惡氣,離就離吧,從他知道她以前的情況時就可以離婚,那時大家還屬于好聚好散,和平分手,為啥非要在外面有了女人再來跟她談離婚?那樣外面不都知道她是被丈夫拋棄的嗎?難道就不能反過來,是她拋棄了陳家豪?從芙蓉里走出來的莊曉然,從小所受的屈辱,使她要強(qiáng)的性格中多了一份偏執(zhí),凡事她都要占上風(fēng)頭,她無法忍受處在被動地位。她很懊悔,其實從一開始她壓根兒就不應(yīng)該抱什么幻想,結(jié)局是注定的,更痛恨自己曾經(jīng)為挽救這段婚姻而屈辱地為陳家豪改變著自己。她一度以為陳家豪真的被自己感動了,所以才有黃昏時的一束玫瑰。后來在一次吵架中,陳家豪冷笑著說,那束玫瑰根本就不是買來送給她的,是他在回家的路上撿的。想想,叫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買一束艷麗的玫瑰花,多少需要一些勇氣的。莊曉然被陳家豪的這番話完全擊倒了,她定定地看著這個男人,為了他,她甚至連父親臨終都不曾回去,而他,不但薄情而且如此絕情,她絕不會讓他輕易踢開這段婚姻還以自由之身。所以,莊曉然要拖著他,要找機(jī)會把敗局扳回,她只要陳家豪明白,最后會是她莊曉然一腳踹了他而不是相反。

      亮亮的腦子反應(yīng)慢些,根本看不出大人之間的氣氛有些異樣,她還在張嘴哭,鼻涕眼淚弄得滿臉都是,說多少好話也不聽,自顧自地號著。莊曉麗來了火氣,拽住亮亮的胳膊就往外屋拖,沖著亮亮罵道,哭,哭死你,多余的東西,都什么時候了,大家還得侍候你,要哭,就到姥爺靈前去哭,還算盡孝心哩。

      除了亮亮,屋里誰都聽出這罵聲里,其他的成分更大。莊曉然滿腹心事纏繞,聽了姐姐指桑罵槐的話大怒,抓起枕頭不管不顧沖莊曉麗砸過去。一旁的莊曉天像個俠士,跳起來一把抓住枕頭,驚恐地把枕頭抱進(jìn)懷里。還別說,這個兩條腿不一樣長的可憐人,身手卻如此敏捷,他這悄無聲息的一抓,把兩個妹妹之間的導(dǎo)火索拔掉了。不然,都在氣頭上,一場家庭大戰(zhàn)是免不了的。

      黃雅琴趁機(jī)撲向莊曉然,及時地捂住了小三子的嘴,滿眼含淚地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臉的哀求,使莊曉然的心軟了下來。

      莊曉然握住母親的手,母親枯瘦的手冰涼,刺得她心里一個激靈,望著母親憔悴的容顏,她心里的怒火慢慢熄滅了。如果不是母親這雙冰涼的手,她想她一定不會放過老二,趁這個機(jī)會索性撒開膀子和老二干上一仗,出出窩在心里多年的惡氣。但眼下的情形不允許她這樣做,她咕咚一聲咽下了這口氣。莊曉然心里對莊曉麗憋著一口氣,原因還是出在亮亮身上。原來,她是答應(yīng)過給老二每月兩百塊錢撫養(yǎng)費(fèi)。誰也不愿平白無故地多出個孩子來,何況還是個智障兒,莊曉然清楚,兩百塊錢撫養(yǎng)費(fèi)也不算高。開始她每月都按時付,有時,想著給孩子再添點(diǎn)衣服,買點(diǎn)吃的,還會多給個五十、一百的零花錢。但沒過多長時間,她發(fā)現(xiàn)老二根本沒管亮亮的吃穿,名義上是老二的養(yǎng)女,實際上亮亮的一切全由父母親料理。這叫她心里很不舒服,對老二心存不滿,就不愿讓老二白白拿撫養(yǎng)費(fèi)了,以后,她直接把錢交給母親。沒想到莊曉麗根本不理她這個茬兒,直接從母親那里把錢要走,還說亮亮的戶口落在她的名下,她拿撫養(yǎng)費(fèi)名正言順。莊曉然知道后非常生氣,要找老二理論,母親拽住她,苦苦哀求,不要去和老二交涉。莊曉麗過得并不容易,早些年接替父親進(jìn)回收站工作后,沒幾年,竟然與經(jīng)常來回收站交豬毛、骨頭的朱京京談起戀愛。朱京京除了名字叫得好聽外,沒一樣能叫人心里熨帖的,他爸就是在芙蓉里街巷上殺豬賣肉的朱屠夫。不說家庭出身,就憑朱屠夫當(dāng)街殺豬,把芙蓉里街巷弄得像個屠宰場,朱京京的未來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是個殺豬賣肉的。那時候的莊曉然上大三,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候,和男朋友處得熱火朝天,男朋友已下保證把她留在省城,眼光高得已看不到芙蓉里的莊曉然,豈能容自己的姐姐嫁給朱屠夫這樣的家庭。她的話在父母那里是絕對的權(quán)威,本來父母也不太愿意大女兒找個和自己的家庭境遇相似的人家,于是想盡辦法拆散了莊曉麗與朱京京,硬把女兒嫁給了棉紗廠的普通工人何洛會。雖然何洛會比朱京京的條件強(qiáng)不到哪里去,但至少人家有一份穩(wěn)定工作,有固定收入。可是,時隔不久,回收站與社會上很多企業(yè)一樣,搖身一變成了私人的,莊曉麗的工作丟了,為混口飯吃,她去找過不少活,可都干不長,還折騰過不少生意,或許是她命中注定沒財運(yùn),干啥都不行,現(xiàn)在整天靠當(dāng)鐘點(diǎn)工掙個糊口錢。她丈夫的境況也好不到哪兒去,前些年棉紗廠倒閉,一分錢生活費(fèi)都發(fā)不下來,何洛會啥手藝也不會,如今靠蹬大板車在火車站蹲坑搶貨拉運(yùn)。父母期望的平靜生活變得一點(diǎn)都不平靜。更富戲劇性的是,朱京京沒跟他爹學(xué)殺豬的手藝,靠倒賣生豬發(fā)了財,后來又倒賣鋼材,倒騰來倒騰去,竟倒騰成了芙蓉里的首富。莊曉麗心里這個后悔呀,把腸子都悔青了,怪自己眼光淺,當(dāng)初不該順從家里,和朱京京斷了關(guān)系,如今人家過著順風(fēng)順?biāo)?、一馬平川的日子,而自己眼下過的是啥日子啊,連兒子上學(xué)都快供不起了,她還指望著積攢下亮亮每月的兩百塊錢撫養(yǎng)費(fèi),將來供兒子上學(xué)用呢。莊曉然也很同情老二,但她更痛恨老二的這種過于小市民的攢錢方式,她手里攥的那可是亮亮的生活費(fèi)呀?,F(xiàn)在的社會只要勤快點(diǎn),到哪里不能賺幾個錢?她認(rèn)為老二還是太懶,但礙著母親的面子,莊曉然沒找老二算賬??墒?,從去年初,她不再給母親錢,嫌母親把錢轉(zhuǎn)手給了老二,這樣的轉(zhuǎn)手法,一點(diǎn)也不能表明她的態(tài)度,她就是要決絕一些,不想給老二留下念想,懶得去找工作。莊曉麗從母親那里拿不到錢,要找妹妹理論,自己的孩子,你不要,我好心給你帶著,憑什么你還赤手空拳撫養(yǎng)費(fèi)也不想出了?你在省城,各方面條件都比我們好,干啥還摳這幾個撫養(yǎng)費(fèi)?莊曉麗一副有理能說遍天下的樣子,氣勢自然很足??赡赣H不愿看到女兒間的爭斗,她既不忍心逼莊曉然拿錢,又不想莊曉麗找老三鬧事,便拿出自己平時省吃儉用的錢給老二,謊說是老三寄回來的撫養(yǎng)費(fèi),才算平息了女兒間的恩怨??墒?,黃雅琴沒有收入來源,靠從老頭子給她買油鹽醬醋的生活費(fèi)里省,靠兒女們給她看病買藥的錢攥著不去看病省下來給老二。這種來錢的路子,顯然維持不了多長時間。莊達(dá)明住進(jìn)醫(yī)院時,黃雅琴已經(jīng)欠老二一千多塊了。莊曉麗對當(dāng)初莊曉然反對她和朱京京在一起,使自己失去做有錢人的機(jī)會原本心生怨恨,這一拖欠亮亮的生活費(fèi),她心里對妹妹更窩了一肚子火。

      莊曉然腦子里忽然跳過一個奇怪的念頭:亮亮的事,該不會是老二告訴陳家豪的吧?會不會她拿不到錢,對她心生怨恨?雖然這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她也跟自己說,再怎么樣,她們畢竟是親姐妹,老二是不會拿妹子的幸福當(dāng)兒戲的。但不知為什么,她的心里卻怎么也排除不掉這種想法,這種猜測的事又不能拿出來對質(zhì),不然,那場面可就越發(fā)熱鬧了。這個時候,她們姐妹之間可不敢這么鬧啊。這要一吵起來,不說外面的街坊聽到,就是這屋里,還有老四的丈夫尚明清呢,他可不是莊家的人,叫他看著也不好啊。莊曉然竭力平息內(nèi)心的憤懣之情,她的臉色很難看,陰沉沉的。她搖晃著身子下床時,眼前猛地一黑,踉蹌了一下,差點(diǎn)栽倒在地。

      莊曉虎上前扶住姐姐,看了大伙一眼,忍了忍,還是細(xì)聲地說,二姐,爸爸還在太平間呢,每天要交二百塊……

      莊曉然打了個寒戰(zhàn),渾身一冷,眼淚涌了出來。她感覺自己的眼淚是冰涼的,這淚是為冰凍的父親而流的。

      還是辦喪事要緊,其他什么事等喪事過了再說。尚明清不失時機(jī)地說了一句。看來,人家心里可清楚著呢。

      母親一聽,淚水泉涌似的,她一把抓緊莊曉然的手說,三呀,你爸命苦呢,在那么冷的地方躺著,媽這心里還指望你把你爸快點(diǎn)送上路,叫他早有個歸宿呢。

      見女兒、兒子都只管傷心別的事,沒人提一句關(guān)于喪事的話,黃雅琴心里對老三有了看法,她抹把淚,繼續(xù)哽咽道:快都別哭了,還是想想你爸爸的喪事怎么辦吧。實在不行,就叫你舅舅過來主持,要嫌太麻煩,咱這就聯(lián)系火葬場,直接將你爸拉去,倒也干凈利落,還叫你爸少受點(diǎn)寒冷……

      不行!莊曉然斷然道,絕對不能這么草率就送爸爸上路,爸爸生前沒享過一天福,在芙蓉里,從來沒被人正眼瞧過,這回,得給爸爸辦個體體面面的喪事!

      三兒,我看還是簡單點(diǎn)算了,你爸他……

      莊曉然用手勢止住母親說,媽媽,你別說了,這事我來聯(lián)系,您就甭操心了。說著,她掏出手機(jī),撥打電話。

      全家人靜靜地看著這個核心人物握著電話,對著話筒一會兒哭,一會兒叫,一會兒罵,一會兒又喊,瘋子似的打電話,誰也沒敢打斷她。

      剛停止哭泣回到屋里的亮亮,被二姨打電話的動作和聲音嚇得縮進(jìn)姥姥懷里,哆哆嗦嗦像寒風(fēng)里的樹葉。黃雅琴抱緊亮亮,輕輕哄著。莊曉雯皺著眉睨著姐姐,用手撫著隆起的肚子,可能是擔(dān)心胎兒受影響,扯了一把丈夫要到外面去。尚明清白了妻子一眼,不動步子,依舊凝神盯著打電話的莊曉然。莊曉雯憤憤地甩開丈夫的手,一個人急匆匆去了外面。她是晚育,可不想生個像亮亮那樣的智障兒。

      莊曉然之所以這么驚心動魄地打電話,主要是她認(rèn)識的這邊熟人去外地開會了,自己打電話到殯儀館,人家說日程已排到半月以后,她邊哭邊哀求,殯儀館的人可不認(rèn)識她這個從省城回來的人物,人家一點(diǎn)兒面子也不給,任莊曉然說破天也無動于衷,反正這死的人又不是自己的親屬,傷心總是別人的事。無奈之下,莊曉然只好撥通了陳家豪的電話。她知道他認(rèn)識這個市政府的秘書長,找他比找市長都要管用。聽著莊曉然止不住的哭泣聲,陳家豪在電話里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鐘,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說了幾句不著邊際的話,比如這個秘書長快當(dāng)副市長了,也可能會調(diào)到別的地市去任職,現(xiàn)在誰也說不準(zhǔn)之類的話,好像求秘書長辦個火葬的事,會影響到他升副市長似的。莊曉然這個時候的耐心很有限,她不可能像知道丈夫在外面有了女人還會守著一份期待。就在她的怒火燃燒到最旺,將要不管不顧把這世上最難聽、最惡毒的話罵出口時,陳家豪——她目前的現(xiàn)任丈夫,在她發(fā)火前的一秒鐘,答應(yīng)馬上給這個秘書長打電話,叫她等他的消息。

      掛斷電話,莊曉然頹然坐到床上,這一通電話打得她筋疲力盡,像虛脫了一般。

      大家都從電話中聽出了內(nèi)容,默不作聲,唯獨(dú)莊曉天忍不住,說,怎么會有這么多人等著火葬啊……我的意思是說……沒啥意思……

      老實人不會說話。黃雅琴看了大兒子一眼,沒有責(zé)怪他。但莊曉天還是待不住了,他從母親懷里拽出還在發(fā)抖的亮亮,抱起來又親又愛了一番,從口袋里翻出兩毛零錢遞給亮亮,想叫這個可憐的孩子安靜下來。

      亮亮接過錢,在大家的注視下,慢慢地臉色平靜下來。

      突然,莊曉然的手機(jī)響了,嚇得亮亮一驚,手里的兩毛錢掉到地上。莊曉然打開手機(jī),邊聽電話邊上前彎腰撿起地上的錢遞給亮亮。亮亮怯怯地看了一眼握在莊曉然手上的錢,卻不敢接,轉(zhuǎn)過身抱緊大舅的脖子,又是一副欲哭不哭的樣子。莊曉天趕緊抱著孩子,一搖一晃地出去了。

      電話是陳家豪打來的,他說秘書長已安排人給殯儀館說好,叫莊曉然直接給殯儀館領(lǐng)導(dǎo)打電話就成。莊曉然說聲謝謝,陳家豪卻說,你先別忙說謝,我還有話對你說呢,你身邊有人嗎?方不方便?

      大家都聽到了陳家豪的這句話,不自然地做出各種表情來。

      莊曉然很難堪,耷拉下眼皮,沒正面回答陳家豪的話,催他快說。陳家豪說,對不起,我過不來了。

      是不是你也要提升秘書長,不,是副市長還是副省長了?你不來并不影響什么,爸爸的喪事照常會辦!

      莊曉然的勁終于涌上來,找到突破口了,她絕不給陳家豪編造謊言的機(jī)會。她受夠了他的謊言。她知道,陳家豪根本就不想來,只是因為和她還掛著夫妻的名分,不好拒絕她的請求,現(xiàn)在以為幫她找著關(guān)系聯(lián)系了殯儀館,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利用這個機(jī)會來交換他的承諾。這個王八蛋!莊曉然在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原本還抱著一絲期望,以為陳家豪這次答應(yīng)過來,就算是很勉強(qiáng),但至少心里還是有一絲夫妻情分的,只要她再利用一些好的機(jī)會與他溝通,他們夫妻或許還是可以維持下去的?,F(xiàn)在她算徹底明白了,這種小肚雞腸的男人她留不往,真要強(qiáng)行留住,也是在往自己的心上插了一把刀,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刀鋒雖漸鈍,疼痛卻會更深。她圖什么?你陳家豪充其量只是一個搞規(guī)劃的破科長,還是個副的,在省城一抓一大把,這輩子也別想跟副市長、副省長沾上邊了。她莊曉然怕什么?一個風(fēng)韻猶存的女人,憑什么就要委委屈屈地做怨婦,守候著這個時刻準(zhǔn)備毀掉家的破男人?

      這一刻,莊曉然心里打定了主意,辦完喪事回去,就和陳家豪這個王八蛋離婚。她才不要和這種人對峙下去,這只能浪費(fèi)她余存的青春,說是兩敗俱傷,可終了,被傷得最重的只能是她,傷不著陳家豪一根汗毛。她沒必要這么傻,拖下去只能是耗電,還耽擱自己找下一個男人呢,誰說得定,下一個男人就不比陳家豪強(qiáng)上數(shù)倍呢。

      聯(lián)系過殯儀館,莊曉然扣上電話說,殯儀館和追悼會的事都聯(lián)系好了,時間定在后天上午,是個很不錯的時間段,咱們還剩一天時間做準(zhǔn)備。但時間比較緊張,得抓緊點(diǎn),要通知親友,訂飯店、車輛,布置告別廳、寫追悼詞等等,事情多著呢,咱們誰也沒這方面經(jīng)驗,只能摸索著辦了。

      母親默默地點(diǎn)頭。

      莊曉然說,媽,現(xiàn)在大家得分頭去忙這些事,還是您說吧,叫誰干什么就干什么。

      黃雅琴剛才聽到了女兒和女婿的對話,這時有氣無力地說,三兒,還是你來安排吧,媽能有什么主意?你聯(lián)系的,你熟悉情況,一切就都聽你的。你哥你姐,你弟你妹,還有你妹夫,該做啥事你就吩咐吧,大家也不會有意見的,都這個時候了。

      莊曉然也不推讓,她明白,這個時候需要她這樣的主心骨,不然會亂套的。其實,也沒啥可商量的,她立即做出安排,弟弟和妹夫年輕,又是男人,多跑些路去訂飯店和車輛,再去殯儀館商定具體事宜;母親和姐姐一邊打電話通知親友,一邊接待來吊唁的親戚鄰居。妹妹身子不方便,想想自己懷亮亮?xí)r的情景,莊曉然叫她回去休息。她自己則留在家里寫悼詞。

      莊曉麗和莊曉雯對給老三的分工不滿,正要反駁,黃雅琴看出來了,扯著哭腔吼叫道:我還沒死呢,不要叫我看到不想看到的場面。現(xiàn)在,大家都先去辦事,有啥意見等你爸的喪事過后再說。

      莊曉然看了大姐一眼,說,誰要是能耐大,就來寫這個悼詞,我可以去干別的。

      誰也比不過名牌大學(xué)生,寫文章的事,老二和老四都干不了,她倆才把不滿咽回肚里。

      雖說不讓干活的理由冠冕堂皇,但莊曉雯心里還是不高興,想著老三根本看不上她,她閑待在這里又不自在,便推說身子有點(diǎn)不舒服,要回自己家去。已到午飯時間,大家勸她吃過飯再回去,她聽不進(jìn)去,也不要尚明清送,沉著臉,一個人出門打出租車走了。

      莊曉天抱著亮亮進(jìn)來,站在角落里一直沒吭聲,這會兒卻吭吭哧哧地說,二妹,還有我呢,你叫我干些啥呢?

      莊曉然對姐妹弟弟可能會有點(diǎn)厲害,但唯獨(dú)對這個同母異父的大哥非常恭敬,她走到大哥跟前,輕聲說道:大哥,我沒別的意思,只是考慮到你的果園得防蟲……

      那算個啥事!莊曉天打斷妹妹說,二妹,這都什么時候了,哪還顧得了防蟲呀,等爸爸的事過后也一樣可以防的。該干啥你就給哥安排吧,不然,哥這心里——別扭。

      莊曉然愴然地看一眼大哥,這個站直了個頭跟她差不多的男人,全身上下已經(jīng)非常農(nóng)民了,黑黝黝的臉膛上有了深淺不一的溝壑,使他失去了讓外人猜測他真實年齡的依據(jù)。他的頭頂毛發(fā)脫落得已經(jīng)能看見頭皮,邊沿剩下的幾撮頭發(fā)干枯得像秋天的野草,并且凌亂不堪。他的眼神因為自卑而帶著一慣就有的躲躲閃閃,但莊曉然還是能從這躲閃中看出他的真誠。她偏過頭去看母親,母親給她使了一下眼色,她便對大哥說,那好,你就聯(lián)系好花圈、紙錢,還有預(yù)定的鮮花,叫他們提前送到殯儀館,到時還得大哥在那邊提前布置好呢。

      二妹放心吧,我絕誤不了事。

      雖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但莊曉天還是為能和兄妹們一起忙碌繼父的后事而感到欣慰。莊達(dá)明生前對他并沒像對親生的孩子那般貼心貼肺,他的心里卻從來沒有過怨言,在自卑中成長的他,在心里一直是把莊達(dá)明當(dāng)成自己的親生父親。

      莊曉然看到大哥釋然的樣子,心里越發(fā)難受,她別過臉,不讓大家看到她眼眶里又涌上來的淚水。

      莊曉麗幫母親到廚房簡單下了些掛面,端來叫大家趕緊墊墊肚子,再分頭去忙正事。

      吃掛面時,出了一件怪事,莊曉然突然感到桌子下面有一只腳,輕輕地踩了她一下,起初她沒在意,以為是誰伸腳時不小心碰到了她。可是,緊跟著又有了第二下、第三下,顯然是故意的,她不得不注意了。

      莊曉然臉上不動聲色,把自己的筷子故意失手掉下桌,裝作撿筷子,迅速看了一眼桌子下面。她看到一個穿黑灰色毛布褲子的腳,已經(jīng)褪掉鞋子,又一次向她的腳伸來。莊曉然撿起筷子,看了一眼腳的主人——妹夫尚明清。

      尚明清也看了莊曉然一眼。

      從這一眼里,莊曉然沒弄明白尚明清的意思。他不會為剛才的分工有意見吧?她想,這是什么時候啊,他一個大男人,豈能為這些事不滿,不至于吧?那他踩她的腳是什么意思?

      桌上鋪著幾張白紙,期待地等候著即將落上去的筆墨。面對白紙,莊曉然像是從上面看到了父親的整個人生。那是一段什么樣的人生啊,如同一顆被人隨手扔棄的小石子,卑微、渺小,這么浩瀚的世界,誰會在意一顆小石子的命運(yùn)?可就是這么一個小人物,卻如同小小的蝸牛背負(fù)起偌大的七口之家,最困難的時候,他也能想法填滿七張饑餓的嘴,使他們慢慢長大或者衰老。莊曉然淚水潸然,那個在病榻上枯瘦如柴的父親,在看到她時眼神里閃出的自豪感像定了格似的在她面前怎么也揮之不去,她的心刺疼起來,實實在在地后悔了,真不該為穩(wěn)固自己的小家為陳家豪那樣的男人而放棄見父親最后一面。

      筆握了半天,除了流眼淚,莊曉然在紙上一個字也沒能落下,給父親寫悼詞,她竟然寫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要說的話太多,卻不知從何說起。她只能用眼淚來訴說父親的一生,她從壓抑到大放悲聲??薜胶髞?,她想父親一生唯一的亮點(diǎn),就是她考上省重點(diǎn)大學(xué)那會兒,雖然父親重男輕女,但這個喜訊委實太大,沖破了父親的陳舊觀念,終于為擁有女兒感到幸福和驕傲。莊曉然清楚地記得,那段日子,她走到哪里,父親滿臉喜氣地跟到哪里,時刻不離她左右,就差跟進(jìn)廁所了。父親逢人就講,這是他的二閨女,剛考上省城的重點(diǎn)大學(xué),那副得意使父親看上去似乎年輕了一大截??墒牵镁翱偸遣婚L,幾年后,她未婚產(chǎn)下沒有父親的亮亮,這樣的恥辱給父親榮耀的臉上蒙了一層灰色,他的腰又塌了下去,像做下虧心事似的,看見芙蓉里的人就躲閃。但父親從來沒有責(zé)怪過女兒,他只怪那個沒良心的壞男人。女兒曾帶給父親的那份榮耀消失了,他對修自行車不再抱以熱情,態(tài)度非常不好,手上不使一點(diǎn)勁,給別人修的自行車還沒騎出幾步就出了問題,后來,基本上沒人找他修車了,父親的攤子成了個擺設(shè),他整天孤獨(dú)地靠坐在一堆廢舊的自行車輪胎旁,失神地望著陽光下奔走的人與車發(fā)呆。那段時間,沒人顧及父親的感受,連莊曉然都沒考慮父親是怎樣煎熬的。最后,還是大哥可憐父親,不忍心父親孤零零地守著那個修車攤子,強(qiáng)硬地收起擺了二十多年的修理攤,把父親叫到自己的果園,冬天幫果樹剪枝,秋天照看果子,給父親一個清凈的安靜之地。偶爾,大哥還背著老婆偷偷給父親買瓶精裝白酒,外帶醬豬耳,叫他喝上幾口酒滋潤滋潤。父親絕對沒想到,他的晚年竟然是在養(yǎng)子那里度過的。為此,父親背地里流過不少淚。

      要把父親一生的經(jīng)歷寫出來,沒十頁二十頁紙是寫不完的。莊曉然在省城見過世面,一般的悼詞不會超過三頁,念十幾分鐘都算長的;如果寫上十頁二十頁,雖說來的都沾親帶故,還有鄰里故人,可誰有那個耐心傾聽一段沒太多色彩、沒有巔峰的平凡人生?何況還是一個在廢品站工作又修了二十多年自行車,在別人眼里沒一點(diǎn)地位的莊家老頭。就算大家礙于情面存有極大耐心來聽,人家殯儀館也不會讓你占那么長時間,在他們那兒,時間也一樣是金錢。但是不寫,又心懷愧疚,覺得對不住父親。莊曉然猶豫再三,把自己的想法跟母親說了,想聽聽她的意見。

      母親相當(dāng)平靜,她說,寫那么長有啥用?寫的再長再好,你爸也聽不到了。三兒,省點(diǎn)筆墨吧,如果你們想安慰他,就把自己的小日子過好,這才是你爸最希望看到的。

      莊曉然明白了,母親已經(jīng)覺察到自己和陳家豪的現(xiàn)狀。她該怎么對母親說自己的事呢?父親去世了,如果緊跟上來的是自己的婚變,母親她能經(jīng)受得住這一連串的打擊嗎?

      莊曉然的心酸澀難忍,眼淚再一次洶涌而出。

      屋里很安靜,為了不打擾莊曉然寫悼詞,母親把房門都關(guān)上了。莊曉然一邊流淚一邊回想著從前,在她心里,從前的日子就是一壇腌壞的咸菜,她寧愿傾壇倒掉,也不愿做一點(diǎn)與之有關(guān)的回味。但現(xiàn)在,她不得不一頭扎進(jìn)回憶里,聞著當(dāng)初腐敗的氣息把與父親有關(guān)的記憶拾掇起來,用心串成最能表達(dá)她心意的文字。她的情緒已經(jīng)完全融進(jìn)了對父親的追憶之中,以至于整顆心都被父親的貧困和卑微攫住,她傷心得幾乎無法握筆,雪白的紙被她的淚痕打濕,筆畫上去,就變成一個個窟窿。

      沒寫出一句悼詞,莊曉虎卻打電話回來,向莊曉然說訂飯店、車輛的情況。又一次經(jīng)歷情感沖擊的莊曉然,認(rèn)為父親寒酸了一輩子,不能再叫他的后事像他的人生一樣寒酸。她要弟弟退掉剛訂的飯店,那個飯店不上檔次,飯菜也太簡單,叫弟弟另訂一家更好的。追悼會肯定有不少芙蓉里的老街坊會去呢,他們輕看了莊家一輩子,這回,絕對不能讓他們輕看。

      曉虎“嗨”了一聲,說,這個時候了,還講究那么多干啥?不就一場喪事,吃個飯么。

      莊曉然說,你不懂,這個飯店一定不能檔次太低。聽我的,換個地方,到市中心去訂,飯菜標(biāo)準(zhǔn)也要高點(diǎn)。

      弟弟在那頭不說話。莊曉然有點(diǎn)來氣,質(zhì)問弟弟干什么呢,都這個時候了,還這么軟乎。弟弟這才囁嚅道,不是我軟乎,人家大點(diǎn)的飯店要交押金,一開口就兩千塊……

      兩千塊就兩千塊,這是人家飯店的規(guī)矩。莊曉然說,給就是了,有啥含糊的,真是的,這么大個小伙子,這點(diǎn)主都做不了。

      這不是做主的事,弟弟氣惱了,說,是我身上沒錢,拿啥給人家?

      莊曉然說,沒錢?出去辦事怎么事先不想周全些?走時就應(yīng)該想到這問題。這樣吧,你叫三姐夫先墊上,回頭再和他算賬。

      三姐夫沒帶錢,要不,我怎么會給你打電話呢。

      那……你回家來取吧。我這會兒悼詞還沒寫呢,大家都忙得很,沒法給你送錢去。

      莊曉然這次帶了一萬塊錢回家。就這,還是她平時省吃儉用積攢下的私房錢。與陳家豪結(jié)婚兩年,她把自己的工資卡連同密碼一起交給了丈夫。吸取上次與男友交往的教訓(xùn),她不想在經(jīng)濟(jì)上與丈夫鬧矛盾,何況她在妹夫尚明清的幫助下,已經(jīng)給家里把樓房蓋起來了,再沒什么能叫她需要花錢的了。再說,她婚前生過孩子,心里對丈夫總有份愧疚,她把工資交給丈夫保管,讓他掌握經(jīng)濟(jì)大權(quán),也算是尊重他和彌補(bǔ)了這份愧意。再說,她要用錢時,還可以向丈夫要嘛。陳家豪雖然會算計,但他對妻子不是太吝嗇。所以,莊曉然才會積攢下一些私房錢。

      再聰明的人,也有犯糊涂的時候。莊曉然沒認(rèn)真想過,父親的葬禮到底需要多少花費(fèi),這個錢應(yīng)該怎么花,誰來掏這個錢。莊曉然的意識里還沒來得及產(chǎn)生這個概念,問題就擺在了她面前。

      當(dāng)初,莊曉然的腦子里全是她與陳家豪之間的煩心事,在父親病重期間,也只急匆匆地回來過一次,給兄弟姐妹交代:盡最大可能治好父親,要不惜一切代價;父親一生受盡苦難,沒過一天好日子,一定要想法叫他老人家延長時日,多感受一下美好的人生。至于花多少錢,她從沒想過。父親報病危時,弟弟給莊曉然打電話,她的眼淚嘩啦啦直往下淌,想扔下電話直奔老家,送父親上路,可當(dāng)時的處境使她猶疑不定,她與陳家豪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相當(dāng)微妙,他們之間像隔著一層布簾子,這個布簾子隨時都可以挑開,一眼看到對方的內(nèi)心。莊曉然還努力盡全力挽救這場婚姻,哪怕是看不到前途和光明,她也要盡全力維系。按她當(dāng)時的想法,她不想離婚。然而,她的努力似乎只是給自己上演了一場無聲的戲,陳家豪看不到,或者說他看到了也假裝看不到。莊曉然幾乎要崩潰了,在最沒支撐的時候,父親徘徊在黃泉路邊,等候著她,莊曉然再堅強(qiáng),也敵不過命運(yùn)的捉弄,就在她無助地用眼淚排遣內(nèi)心的傷感時,不知道陳家豪出于什么用心,一天黃昏回家時,竟然出其不意地帶回一束紅黃相間的玫瑰花。不管這束花是不是陳家豪買的,只要他拿回家,莊曉然都認(rèn)為是個好兆頭,玫瑰花像燃燒的火苗,把她的希望點(diǎn)燃了。她果斷地選擇了留下,不回去為父親盡最后的孝道。父親是臨終的人了,就算她回到老人身邊,也不能將他從生死線上扯回來,她又不是神仙,去和不去能有多大意義?留下來,從丈夫超常的舉動上看,他似乎有了回心轉(zhuǎn)意,如果這個時候走了,她既挽救不了父親,還可能使剛有點(diǎn)悔意的丈夫離她而去。擁有一個和睦和諧的家,是對父母最大的安慰。她相信,如果父親和母親知曉她眼下的境況,一定會原諒她的。莊曉然找了一大堆走不開的理由,為自己的小家能夠平穩(wěn)過渡,她選擇放棄為父親盡最后的孝心。

      可是這天早上,一家人去醫(yī)院太平間拉父親遺體時,被醫(yī)院擋住了。住院部的何主任拿著一本磚頭似的明細(xì)單,請莊達(dá)明的家人結(jié)完住院治療費(fèi),才能拉走遺體。

      大家當(dāng)時就蒙了,不是鬧不明白,而是沒想過這事會在這種時候跳出來攔住他們。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要從對方的臉上找到解決的辦法。最后,大家把目光聚集在莊曉然臉上。

      莊曉然看看大家,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問那個主任,你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聽不明白呀?

      何主任遞過明細(xì)單說,這有啥不明白的?住院結(jié)賬,不復(fù)雜呀,一共是十七萬一千二百四十六元,這里的每一筆費(fèi)用都寫得清清楚楚,如果有誤差,可以到收費(fèi)處去對賬。

      我指的不是這個,莊曉然說,我是說這住院費(fèi)怎么沒結(jié)?

      這個得問你們才對,按我們的規(guī)定,莊達(dá)明——你父親剛?cè)ナ谰偷媒Y(jié)住院費(fèi),可一直不見你們親屬來結(jié)賬。這冷柜也不是免費(fèi)的,你們多擱一天,費(fèi)用自然就得累積一天。所以,現(xiàn)在還是請你們先結(jié)賬,然后再把遺體拉走。

      莊曉然有個毛病,越是清楚的事情,她會理解得越糊涂。當(dāng)然,得分清是什么事了。

      這——怎么回事?她回過頭,問自己家的人,爸爸去世都好幾天了,怎么連住院費(fèi)都還沒結(jié)?

      所有的人都閃開莊曉然的注視,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連母親都把臉埋下,用手帕擦眼角的淚。最后,莊曉然把目光對準(zhǔn)弟弟。

      曉虎,你怎么不把住院費(fèi)早點(diǎn)結(jié)了,你看這都什么事嘛,不讓拉遺體,爸爸去不了殯儀館,追悼會怎么開?趕緊去結(jié)呀,還愣著干什么?

      曉虎臉憋得通紅,支吾道,我拿什么結(jié)?二姐,十七萬多呢,我哪有這么多錢?

      莊曉然這才似乎意識到錢的數(shù)字,她也啞然了。是呀,誰有這十七萬啊?當(dāng)初,父親住院治療,他怕花錢不愿意住院,最后好不容易做通工作,他又不愿去大點(diǎn)兒的醫(yī)院,嫌花費(fèi)太高。母親和弟弟、妹妹,還有姐姐打電話征求,不,是請家里的主心骨老三拿主意時,莊曉然曾叫他們把父親送到省城治療,父親堅決不上省城,她只好決定,就去市里最大的醫(yī)院,一定要想法把父親的病治好。眼下的這個醫(yī)院,還是莊曉然叫陳家豪托市政府的秘書長聯(lián)系的,不然,父親這樣的身份,根本住不進(jìn)去。莊曉然還記得,當(dāng)時弟弟打電話跟她說,這樣大的醫(yī)院每天的醫(yī)療費(fèi)用很高,她在電話這頭還把莊曉虎責(zé)備了一番,那是自己的父親呀,難道給父親治病還要考慮花多少錢?

      可是這會兒一提到錢,卻冷場了。

      這時,母親哭道,沒想到這么貴,這可怎么辦 呀……

      莊曉然回過神來,果斷地說,大家趕緊湊吧,不能再拖時間了。

      怎么湊?你說得倒輕巧。大姐氣惱地說,我們可不像你,每月工資都打在卡上,我們從哪兒弄錢去?十七萬啊,砸鍋賣鐵也湊不齊。

      母親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小三子身上,她哭泣道:三兒,你得想個辦法,別叫你爸還躺在那么冷的地方了……他受了一輩子罪,死了,還被凍得像個冰棍……苦命的人啊……

      莊曉然能有什么辦法?她的腦子里壓根兒就沒這么高額的數(shù)字。母親一通哭訴,莊曉然頓時緊張起來,看看身邊的大姐、大肚子的三妹、小弟,還有大哥、妹夫尚明清,他們這時候和母親的期待一樣,都等著她拿主意呢。

      還是莊曉雯反應(yīng)快,她說,二姐,你不是認(rèn)識什么秘書長嗎?當(dāng)時爸爸就是他給聯(lián)系進(jìn)的這家醫(yī)院,你再找找他,說不定有辦法呢。

      莊曉然是糊涂了,經(jīng)妹妹一提醒,趕緊掏出手機(jī),準(zhǔn)備給陳家豪打電話。撥了四五個數(shù)字,她停住了?,F(xiàn)在給陳家豪打電話說這種事,合適嗎?她前兩天還硬邦邦地撂給他話,現(xiàn)在又去求人家,算什么事啊?住進(jìn)醫(yī)院時找人家,現(xiàn)在交住院費(fèi)還找人家,就是秘書長不煩,陳家豪也該煩了。這個小心眼男人會覺得她離了他,什么事也辦不成,他會看她的笑話,更加輕賤她的。再說,欠錢還錢,找陳家豪干什么?又不是他親爹住的院,真是的。

      莊曉然合上手機(jī),略一思忖,對何主任說,何主任,這事我們沒有做好,實在對不起。但這么多錢,我們一下子也湊不夠,能不能先讓我們給您打個欠條,先把遺體拉走,辦完喪事再來結(jié)賬?

      何主任說,這也是個辦法,寫欠條可以,不過,我們醫(yī)院有規(guī)定,你得找個擔(dān)保人,有一定的資產(chǎn)抵押才行。不然,僅憑一張薄紙,你到時一說沒錢,就算是告到法院,我們還是拿不上錢。若都欠著住院費(fèi),我們醫(yī)院可就沒法生存了。

      莊曉然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理解何主任的難處??伤F(xiàn)在找誰來抵押?省城她倒有認(rèn)識的朋友,可遠(yuǎn)水解不了近渴。逡巡一番,她盯住了尚明清。

      尚明清趕緊把臉別開了。他又不是莊家的兒子。

      還是算了吧。莊曉然心想,到現(xiàn)在都沒弄清楚尚明清具體做的是什么生意,他到底有多少資產(chǎn),這個謎團(tuán)都沒解開,他又怎會出面擔(dān)保?醫(yī)院也不是傻子,能叫一個不清不楚的人作擔(dān)保?

      二妹,哥愿把果園作為抵押。莊曉天誠心誠意地說。

      莊曉然還沒開口,何主任看了一眼農(nóng)民模樣的莊曉天,冷笑道:開什么玩笑?你以為用果園抵押就可以了?還得去給你的果園估價,看值不值這個價。

      莊曉天蔫了,撓著稀疏的頭頂,臉憋得通紅,好像他做錯什么事似的。莊曉然感激地看了眼大哥,這種時候他能站出來支撐她,確實叫她感動。淚水濕了莊曉然的眼眶,她走到大哥跟前,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哥,沒事,咱們會有解決辦法的。

      莊曉然直接撥秘書長的電話。她早就有秘書長的手機(jī)號,只是和他不熟,沒有直接通過話。

      電話接通,莊曉然說自己是陳家豪的愛人,將這邊情況簡單說了。電話那頭略猶豫了一下,才叫她把電話交給住院部主任。

      何主任對著電話里的秘書長,馬上換了副腔調(diào),連連答是。

      寫欠條時,莊曉然毫不猶豫地在欠款人后面,署上自己的名字。何主任拿著欠條反復(fù)看了幾遍,臉上賠著笑說,我得跟財務(wù)上有個交代,請您把身份證暫時留下,這是規(guī)定,您千萬別怪我多事。

      莊曉然怎么會帶身份證呢,除了出遠(yuǎn)門住賓館或者坐飛機(jī)必須用身份證外,莊曉然沒有隨身帶身份證的習(xí)慣。她不滿地斜了何主任一眼,回頭問自己家人,誰帶身份證了?都說沒帶。

      莊曉然當(dāng)機(jī)立斷,叫弟弟回家去取身份證。莊曉虎面有難色,但還是去了。這種時候,他不去誰去!

      按照何主任意思,莊曉然重新寫了欠條,等弟弟拿來身份證,叫他簽上自己的名字。莊曉虎沒有二姐那么利索,在大家的注視下,寫自己名字時,手一直在抖。

      莊達(dá)明的追悼會開得很體面。事后,芙蓉里的街坊鄰居議論了好幾天,感嘆莊達(dá)明沒有白活一場,生養(yǎng)了一大堆有本事的孝子。

      把父親的骨灰安頓好,莊曉然陪母親又住了一晚,收拾自己的東西,她得回省城了。陳家豪給她打過兩次電話,問她什么時候回去?莊曉然不管陳家豪出于什么用心,電話里她就是不明確告訴什么時候回家。在她心里,這次將徹底與陳家豪恩斷義絕,她還有什么理由告訴他自己的行蹤?可此時她真的該回去了,單位只準(zhǔn)她五天假,已經(jīng)超過一天了。

      父親的追悼會之后,莊曉麗和莊曉雯回了各自的家,再沒到母親這邊來過。莊曉然沒往別處想,大家各自有家,回自己的家理所當(dāng)然。只有弟弟莊曉虎沒走,他陪伴著母親,時不時拿眼直直地瞅二姐。莊曉然覺得奇怪,臨走時叫住莊曉虎,問他是不是有事要說?莊曉虎搓搓手,又咬了咬牙,臉憋得通紅,才吭吭哧哧地說,姐,那個,那個醫(yī)院的欠條怎么辦呀?

      莊曉虎不敢看姐姐的眼神,問完這話,馬上把頭轉(zhuǎn)開,好像自己做下虧心事似的。莊曉然忽然明白了,父親的喪事辦完后,別的人為啥不再過來,都是為躲這筆住院費(fèi)呢,唯有弟弟躲不掉,他的身份證還押在醫(yī)院,逃不脫的。莊曉然仍有點(diǎn)不明白,弟弟為什么會這么緊張?她盯著弟弟,搖搖頭說,曉虎你緊張啥呢?這事你不說,我也要交代清楚的。你放心,爸爸的住院費(fèi)不會叫你一個人出的,就是叫你出,你也沒這個能力啊。

      莊曉虎長噓了一口氣,如釋重負(fù)地點(diǎn)點(diǎn)頭。

      我已經(jīng)想好了,咱們做子女的,都有盡孝的份兒。莊曉然說,今天當(dāng)著咱媽的面,我做主了,這筆費(fèi)用咱們兄妹分?jǐn)?,但不能平攤。大哥跟咱們不一樣,他出不出份兒,再定吧。媽,你沒意見吧?

      黃雅琴看看老三,又看看老五,才說,三兒你說得有道理,不過,還是得把兄妹幾個都叫過來,在你走之前,一起合計合計,定個準(zhǔn)音才對。

      莊曉然說,我原想這事不用商量,都有份兒,大家心里應(yīng)該是明白的,到時算算賬,該攤多少就出多少。不過,這事兒當(dāng)面說說也好,不然曉虎心里不踏實。曉虎,你打電話叫他們過來吧。

      莊曉虎先撥通大姐家電話,莊曉麗問清是什么事,馬上說自己已經(jīng)報了家政高級培訓(xùn)班,這幾天都得去上課,沒時間過來。

      莊曉雯也在電話上說,她感到不適,肚子痛,怕是這些日子傷心過度,動了胎氣,擔(dān)心會早產(chǎn),現(xiàn)在也不敢隨便走動。不過,要是這邊的事急,她可以打發(fā)尚明清過來。

      最后,只有與莊達(dá)明沒有一點(diǎn)血緣關(guān)系的莊曉天和尚明清趕過來了。莊曉然沒想到會是這樣,她看著大哥與尚明清,不知該怎樣開口說這件事。

      黃雅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子女會變成這樣,她哭得死去活來,失去親人的傷痛還沒過去,又跳出來十七萬的巨額債務(wù);如今為這債務(wù),自己的女兒們又躲閃著不露面,這怎能不叫她傷心欲絕?

      莊曉然放下整理好的行李,陪母親哭。在妹妹的指示下,莊曉天扶母親到樓上歇息。莊曉然這才擦去眼淚,看到弟弟蹲在地上狠勁地抽煙,卻被煙嗆得咳嗽不止。她知道弟弟不會抽煙,走過去要勸,卻被尚明清攔住了。

      叫他抽吧,尚明清對莊曉然說,曉然,你過來,我有句話想跟你說。

      莊曉然跟著尚明清來到院子。正是深秋季節(jié),溫暖的陽光灑了一院,他們的腳踩上去,能聽到轟的一聲,整片的陽光被踩碎了,撲濺到他們的腿上、身上、頭上,罩了他們一身金光。

      莊曉然瞇起眼,適應(yīng)一下金黃色的陽光,望著尚明清,等待他開口。

      尚明清說,曉然,我叫你名字,沒叫你姐,不介意吧?

      莊曉然搖搖頭。

      本來你就不是我的姐姐嘛。尚明清說著,見莊曉然并不接他的話茬兒,便改口說道,不知你是怎么想的,我認(rèn)為住院費(fèi)不應(yīng)該由大家平攤。

      為什么?莊曉然很吃驚。

      大家都是孝子沒錯,但男女有別,兒子總歸要比女兒多盡孝道才對……

      大哥不是爸爸親生的,小弟工作不久,單位不景氣,他又買了房子,幾乎沒有積蓄,他倆都承擔(dān)不了那么多。再說,誰說過女兒就得少給父母盡孝心了?莊曉然聽著不是個味,打斷了尚明清的話。

      這算不上理由,尚明清說,養(yǎng)兒防老,天經(jīng)地義,女兒出嫁就是婆家的人,哪能還為娘家負(fù)債?曉然,我并不是為自己家少攤點(diǎn)錢才這樣說,要不是曉雯,你叫攤多少錢,我都會掏的。誰沒父母吶,我這個女婿也不是外人??墒牵瑫增饝?yīng)嗎?

      針刺一樣的疼痛在莊曉然心里劃了一下。果然是自己的妹妹不樂意。

      尚明清接著說道:人心隔肚皮,一點(diǎn)不錯,雖說你和曉雯是親姐妹,可我敢說,你對她就沒我了解得透徹。曉雯太自私、任性,經(jīng)常不管不顧我的感受,根本無視我的存在,有些事……就說懷孕要孩子吧,我有我的打算,可曉雯……咳,我不好給你說,一句話,我受夠她了。

      你什么意思?莊曉然有點(diǎn)警惕。

      曉然,你和家豪鬧的時間不短了,我們都知道,你們快走到盡頭了。其實這是好事,你是快得到解脫了,我都羨慕死了……

      尚明清!莊曉然想起那天中午吃面條時,他在桌子下踩她腳的舉動,一下子醒悟過來,火噌地躥起,斷喝了一聲。

      曉然,婚姻這道大餐我真吃膩了……

      閉上你的嘴,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曉雯當(dāng)初瞎了眼,咋會看上你這種人,老婆肚里懷著你的種,你卻跑到她親姐姐面前說這種話,還有沒有良心?啊!

      莊曉然氣呼呼地轉(zhuǎn)身回屋。終于看清尚明清的真實面目了,這個男人根本就不是一個有家庭責(zé)任感的人,曉雯嫁給他,肯定幸福不到哪里去。想想自己當(dāng)年生亮亮?xí)r經(jīng)受的痛苦,莊曉然越想越氣,抓起電話,打通妹妹的手機(jī),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她,不要將孩子生下來,生下來會后悔一輩子的,為尚明清這種男人,不值!

      沒想到,莊曉雯根本不買姐姐的賬,她生氣地回道:我的事我自己有數(shù),幸福不幸福,值與不值,都不用你管,你有這個閑心,還是管管自己吧!

      莊曉然摔掉電話,蹲在地上號啕大哭。莊曉虎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也不敢勸,驚恐而無奈地看著大哭的姐姐,又望望窗外,他發(fā)現(xiàn),三姐夫尚明清已經(jīng)走了。外面只剩一院子的陽光,無言地溫暖著這個世界。

      莊曉天回到家里,不打算跟老婆說莊家的事,怕她胡鬧,可老婆一直盯著追問,他是個老實人,不會說謊,將養(yǎng)父住院費(fèi)的事說了。還沒說完,老婆就跳起來,大罵莊曉天,還差點(diǎn)動手打他。這個寡婦脾氣本來沒這么暴,自改嫁后,與莊曉天過日子,越過心里的氣越大。這個男人不光腿瘸,還缺心眼。他除了能吃苦,不惜力氣挑起所有的活計外,再沒一點(diǎn)可取之處,他的心理是扭曲的,老實得不正常,連跟村里的人說句話的膽量都沒有,見了人就躲,誰都可以欺負(fù)他,連偷蘋果的賊都敢當(dāng)著他的面大搖大擺地走掉。說句難聽話,叫他看果園,還不如一條狗。每年蘋果成熟后,都是寡婦帶領(lǐng)兩條大狼狗住在果園里。后來,把莊達(dá)明叫到果園幫忙,也是寡婦的意思,偷蘋果的賊越來越厲害,三番五次毒死她的狼狗,她實在沒招了,才把公爹叫來幫忙。

      在公爹去世前后這段時間,寡婦對自己的男人非常不滿,莊曉天跟莊達(dá)明又沒血緣關(guān)系,可他對養(yǎng)父的那份孝心卻比莊家那幾個親子女都深重。又不是在養(yǎng)父那里享受過父愛,他有必要全心全意嗎?而且,莊曉天這段時間還一反常態(tài),根本不聽寡婦的話,果園的活全扔給她一人操持,這樣的男人不是傻子又是什么?本來她對丈夫眷顧莊家就有氣,一聽公爹的住院費(fèi)還要均攤到自己頭上,能不怒火中燒?又不是自己的親爹,憑什么叫他掏錢?就憑瘸子是個窩囊廢?明顯是欺負(fù)人么!

      寡婦什么都不怕,只身來到莊家,要問個明白。

      莊曉然已經(jīng)理不清這千絲萬縷的煩心事了,她悲哀到極點(diǎn),父親的親生女兒都在躲避,她又怎能給怒氣沖沖的大嫂一個答復(fù)?她不能!她采取了逃避態(tài)度,擱下不管這事了。她拿上自己的行李,準(zhǔn)備回省城。

      黃雅琴更不能給大兒媳一個答復(fù)。這幾天,她心里也一直在琢磨,憑自己老頭兒對曉天從小到大的態(tài)度,不該叫可憐的大兒子承擔(dān)住院費(fèi)??墒?,眼下的狀況,她要是替曉天多說一句話,怎么面對其他子女?黃雅琴難啊,就是她眼睛哭出血來,也沒人懂得她的心思,她怎么辦?唯有把可憐的大兒子一起扯上,才能端平這碗水,叫其他子女也看看,連大哥都攤了一份兒,他們四個憑啥就不能?但她確實不知道怎么給大兒媳交代,還指望著小三子出面勸說她大嫂呢,誰知,莊曉然已提上行李準(zhǔn)備走了。

      黃雅琴心里的支撐轟然倒塌,她顧不上大兒媳的蠻橫質(zhì)問,慌忙上前攔住小三子。

      三兒,你這么走了,留下媽,就只剩一條路了,去黃泉路上追你爸。黃雅琴哭道,你都看到了,媽上輩子造了啥孽呀,養(yǎng)下這么一幫孝子,報應(yīng)啊!

      莊曉然再次放下行李,抱住母親哭著說,沒想到會是這樣,是自己把事情看得過于簡單,也把親情看得太大太重要,到如今親情變質(zhì),她實在是沒能力解決這個問題。

      母親停止哭泣,想了想才說,留下這事,媽更沒能力。你們都長大了,有各自的家,有自己的日子,我的話弱,沒人會聽,但不管咋說,都是一家人,總不能為你爸的住院費(fèi),鬧到法院去吧?給你爸的喪事辦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眨眼間又得為這事鬧騰,叫別人看咱莊家的笑話呀?三兒,我尋思,如果連你也難,就把你舅叫來,他是長輩,在你們姐弟面前說話應(yīng)該有點(diǎn)分量,叫他來商量一下怎么個分?jǐn)偡ǎ憧葱袉?

      箭在弦上,不行也得行了。

      莊曉虎很快叫來舅舅。舅舅用長輩的口氣給每個外甥、外甥女打電話,說這事必須得當(dāng)面解決,醫(yī)院催得很緊,誰也躲不開。他又專門上老二和老四家的門,好說歹說,總算把莊家兄弟姐妹全招呼到一起。事關(guān)重大,連從來不參與莊家事務(wù)的老大媳婦也不請自到,她放下已經(jīng)成熟的果園不顧,要來聽個究竟。她可不想糊里糊涂負(fù)擔(dān)公爹的一筆醫(yī)藥費(fèi)。老二的丈夫騎著三輪車,一臉油汗地也趕來了。老四挺著大肚子,雖然遲到兩個小時,但還是來了,只是,她丈夫尚明清沒一起跟著來。

      一家人這次聚在一起,氣氛已不僅僅是父親去世后的沉重,倒有了劍拔弩張的意思,大家都不輕易說話,生怕說多了一個不小心落入某種陷阱;彼此間也不怎么答理,連瞅都不瞅一眼,跟前世結(jié)了仇一般。

      在這期間,莊曉虎已前后三次接到醫(yī)院催交欠款的電話,欠條上是他簽的名,又押了他的身份證,醫(yī)院不找他找誰?從今往后,醫(yī)院只管他一個人要錢。莊曉虎身上像壓了一座大山,同居的女友也給他攤牌,如果不把這座大山推開,她可不愿跟著他背一輩子債務(wù)。莊曉虎壓力很大,氣都喘不勻,心里窩著騰騰亂冒的火沒有出口,燒得嘴角起了一串泡,牙也跟著湊熱鬧,疼得半個腮幫都腫了。

      人到齊后,舅舅剛開個頭,才說一句:你們的父親生前也沒享過你們什么福,他這病還不是為你們累出來的……還沒說到具體事情,老二就截斷舅舅的話,說反正自己沒錢,現(xiàn)在連吃飯都困難,這么大一筆醫(yī)藥費(fèi),拿命還啊?所以給她攤多少也是白搭。老二的話說得很冷,還帶了不滿和委屈,兄妹五人,就她的生活最困難,還叫她出醫(yī)藥費(fèi),顯見不公平。

      老四雙手托著大肚子,誰也不看,耷拉著眼皮不緊不慢地說,要是攤得公平,她沒二話,但若是輕重不分,她也是不拿的。咱們家不是還有能人嘛,啥事都叫能人來解決好了。

      莊曉雯的矛頭直接對準(zhǔn)了莊曉然。莊曉然不明白妹妹為什么對她有這么大的怨氣,好像由來已久,不僅僅因為她說了句不叫妹妹給尚明清那種人生下孩子,如果是這事,她可是一心為妹妹好啊!天地良心,莊曉然的心里很酸,她強(qiáng)忍住沒接妹妹挑釁的話茬兒。

      黃雅琴心疼小三子,流著淚替小三子開脫,剛說了半句,卻惹怒了老四,她推開椅子,沖著母親大聲吼道:這輩子你只生了個老三,我們幾個不是你親生的?她從小學(xué)習(xí)好,上了名牌大學(xué),又留在省城工作,你和父親有了臉面,就為她而活?我們再怎么做,你們也看不到眼里。既然有個老三就夠了,還要我們干什么?你看看你們的偏心都把她慣成啥樣子了,不像話!

      黃雅琴被小女兒噎得說不出話,又氣又惱,遂大放悲聲。莊曉然再也忍不住了,質(zhì)問妹妹,怎么不像話了?

      莊曉雯挑起下巴,鄙視著姐姐說道:你心里清楚,還要我說出來啊?

      我有什么怕你說的?有啥話,你就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說出來吧。

      那好,是你逼我說的,莊曉雯望著別處說道:你們大概都知道了,老三與丈夫正在鬧離婚呢,按說這與我沒啥關(guān)系,哼,可你們還不知道,我的這個二姐自己家庭要散了,卻垂涎我的幸福,她太不要臉,居然勾引我老公,想拆散我和明清呢。她還打電話不讓我生下這個孩子!她居心叵測。

      莊曉然全身的血液轟的一下沖上頭頂,臉憋得烏青,她說不出一個字來,突然向妹妹沖去,被旁邊的莊曉虎一把抱住。莊曉然被弟弟抱得動彈不得,又氣得說不出話,喘著粗氣,拿一雙止不住的淚眼狠狠地瞪著莊曉雯。

      莊曉雯一點(diǎn)也不膽怯,嘴角泛著冷笑,毫不含糊地盯著莊曉然。

      舅舅往角落里移了移,這架勢,哪有他說話的份兒!可他又不能開溜,于是,他站起來,端起長輩的架勢吼了幾聲,算是制止住亂哄哄的場面,才說道:今天的正事,是說你們爸爸的住院費(fèi),別的就不扯那么遠(yuǎn)了。

      大家這才意識到今天聚在一起的真正用意,看著母親在旁邊哭得死去活來,才壓下怒氣,慢慢地平靜下來,想聽舅舅怎么說。莊曉然不再往莊曉雯那里沖,莊曉虎把手松了些,卻不敢放手,怕二姐氣不過,還會沖向三姐。

      想聽舅舅說句公道話,舅舅卻做不了這個主,他說,這事前前后后,我也不知底,又是你們莊家自己的事,既然你們尊重我是長輩,那就先聽聽你們的意思,到底想怎么分?jǐn)傔@筆醫(yī)藥費(fèi)?

      這下,卻沒人說話了,屋里恢復(fù)了剛開始時的寂靜,氣氛頓時凝滯了。

      莊曉然還在掉眼淚,妹妹的話像把刀,把她的心劈成了無數(shù)瓣,除了想馬上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個叫她傷心的地方外,她沒一點(diǎn)其他的心思了。

      舅舅問了幾遍,連個響聲都沒有,一直冷著場。他又干咳了兩聲說,沒人說是吧?三兒在省城工作,見過世面,識得大體,本來我想聽取她的意思,但剛才聽你們好像對三兒有些不滿,也就不說了。咱就按照過去的規(guī)矩,父親歿了,兒子主家里的事。莊家不缺男人,還是由男人說吧。

      莊曉天一聽,在地上蹦了幾下,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他媳婦拿眼緊盯著他,示意他坐下,多聽少出聲。

      舅舅見莊曉天緊張,便說,曉天不是親生,沒你說話的權(quán)利,還是曉虎說吧,你是莊家的香火,醫(yī)院的欠條又是你打的,人家找你要錢呢,就聽聽你的想法吧,啊。

      莊曉虎頭轟的一下大了,這是什么意思?難道這錢要他一個人出?

      他動動嘴唇,囁嚅了好一會兒,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的全部想法都在那十七萬巨額醫(yī)藥費(fèi)上。

      除了莊曉然,所有的人都在用期待的眼神看著莊曉虎。

      他是莊家唯一的男人,大家都等著他說這錢怎么分?jǐn)偰亍?/p>

      莊曉虎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后,他木然的眼睛盯上了莊曉然。莊曉然沒有感覺到弟弟盯住自己的目光,她還沉浸在自己的傷感之中。性格內(nèi)斂的莊曉虎,這時的臉已憋得通紅,舅舅還在不停地催促他快說。莊曉虎快撐持不住了,他的腦袋里塞滿了二姐叫他寫的那張十七萬元的欠條,還有押身份證的情景。突然,他狼似的吼叫了一聲,猛地抽了身邊的二姐一個嘴巴。

      隨即,莊曉虎蹲到地上,抱頭大哭起來。他的哭聲還是那樣細(xì)弱,像女人哭一樣。

      大家都被莊曉虎的突然舉動搞蒙了。莊曉然更是吃驚,一時半會兒反應(yīng)不過來,她瞪大眼睛,不認(rèn)識似的看著這個弟弟。

      大家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莊曉然,看到她臉上的五個手指印,由白變紅,慢慢清晰起來。

      原刊責(zé)編 趙 虹

      【作者簡介】溫亞軍,男,陜西岐山人,1967年生,1985年入伍至今,曾在新疆服役16年。著有長篇小說《偽生活》、《無岸之?!贰ⅰ而澴语w過天空》等多部,小說集《尋找大舅》、《硬雪》、《燃燒的馬》等;有作品被翻譯成日、波蘭文。其短篇小說《馱水的日子》獲第三屆魯迅文學(xué)獎。本刊曾選發(fā)過其中篇小說《苦水塔爾拉》、《生物帶》等?,F(xiàn)為北京《中國武警》雜志社編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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