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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色的蚯蚓

      2007-05-30 23:39:39
      小說月報 2007年1期
      關(guān)鍵詞:松子醫(yī)生孩子

      王 蕓

      1

      也許,那天是有預(yù)兆的。

      車開上高速路沒多久,玻璃上就趴滿了一團團污漬。一只只蝴蝶、飛蛾,前赴后繼、瘋狂地撞上來。刮擦桿根本不頂事,污漬牢牢地粘在玻璃上,活像那些蝴蝶、飛蛾不愿散去的陰魂??梢缘脑?,樊松子恨不能閉上眼睛開車。

      客人在宜昌下車后,樊松子找了水,忍著惡心,用抹布仔細地擦前窗玻璃。那些從蝴蝶和飛蛾身體里瞬間迸濺出來的體液,還有翅膀上的粉末,黃中帶綠,綠中泛黑,讓人生出不祥的預(yù)感。她使出吃奶的勁,算是給收拾干凈了。

      樊松子不知道別的車是不是這樣。她很少跑長途,尤其是這個季節(jié)。乍一面對這繽紛而慘烈的景象,她不禁暗暗心驚。蝴蝶是生命,飛蛾丑點,也是生命,它們?yōu)槭裁匆还懿活櫟匾活^撞死在車窗玻璃上?她感覺像是自己謀殺了這些生命。

      也許,玻璃上的反光是誘因。太陽將玻璃映照成了一面耀眼的光墻。那些蝴蝶、飛蛾就奔著這份耀眼而來。

      蝴蝶和飛蛾影響了樊松子的心情,似乎也影響到她的運氣。她在宜昌長途車站等了一個多小時,也沒等到回荊州的客人。心情越來越煩躁,她再等不下去,只好空車返回。

      一上高速路,噩夢一樣,那些蝴蝶和飛蛾又出現(xiàn)了。

      有一刻,樊松子真的閉上了眼睛。她的手握住方向盤,車在向前飛馳。一瞬間,她有靈魂出竅之感,仿佛正奔向遠方一團潔凈的暖紅。待她睜開眼,正好一只色彩絢麗的蝴蝶飛撞上來,玻璃上瞬間添了一團煙花狀的污漬,黑黃、渾濁。眨眼工夫,蝴蝶不見了蹤影。它從這世界上徹底消失了。

      手機就在這時響了。鈴聲是《月亮代表我的心》。樊松子最喜歡的一首歌。

      電話是老宋打來的。樊松子聽出他的聲音有點抖?!八勺?,你在哪里?”“紅星路?!边@回答脫口而出,樊松子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撒謊?!澳悄阙s緊回家一趟?!狈勺油蝗话l(fā)現(xiàn)老宋的聲音挺蒼老的,盡管已快五十歲的他看起來不過四十出頭的樣子,可聲音比相貌更忠實于實際的年齡,是任何化妝品、定期保養(yǎng),乃至所謂更年期的愛情也無法涂改的。

      這時候讓她回家,會是什么事?老宋很少在這時候給她打電話,他根本很少給她打電話。樊松子定一定心情,從容說:“我在高速路上,可能還有半個小時下來?!?/p>

      “那,你慢慢開。”老宋沉吟一下,語調(diào)緩下來,“沒什么著急事。我在家等你?!蹦┮痪渫钢w貼。樊松子撇一下嘴,每次老宋要和她談離婚時,都顯得特別體貼。這種帶有表演性質(zhì)的語調(diào),已經(jīng)不能打動她了。

      她突然有了吹口哨的沖動。很久沒吹過了,還是年輕的時候,她和老宋一唱一和,一粗一細,合作過不少曲子。吹首什么歌呢?

      樊松子還沒想清楚來首什么歌,電話又響了。

      “怎么會出這樣的事啊松子!造孽喔。媽一聽就暈了,松子,成成現(xiàn)在在哪里?聽說還在搶救?不會有事的,阿彌陀佛,不會有事的……”盡管聲音嚴重變形,樊松子還是聽出來是大姐。

      她腳下一使勁,左手急打方向盤,車“嘎”一聲歪上了緊急停車道。樊松子將手機從右耳換到左耳:“大姐,什么事?成成怎么啦?”

      那邊一下寂了聲。良久,傳來大姐虛弱的聲音:“你,你現(xiàn)在在哪?”“我在紅星路上,到底什么事?成成怎么啦?”樊松子幾乎在吼了。

      “成成,成成出了點事。說是,說是在醫(yī)院里。老宋,他、他還沒告訴你嗎……”

      聯(lián)想到老宋的那句“我在家等你”,樊松子的身子不禁發(fā)起抖來。她仿佛打著旋,正往深黑的一個洞中墜去。老宋要告訴她的就是這個嗎?成成到底怎么樣了?是開車出了事嗎?有多嚴重?老宋為什么沒待在醫(yī)院里?樊松子用手握住操縱桿,想將車啟動,可她的手抖個不停,仿佛一點勁兒也使不上。

      她的意識很清醒。不行,我要馬上趕回去,成成肯定還在搶救。她的身體卻不聽使喚。她死死地盯住車窗玻璃,那上面趴滿了蝴蝶和飛蛾留下的污漬,臟極了。筆直的高速路就在這污漬背后,向遠處延伸,延伸。樊松子閉上了眼睛,兩行眼淚,從緊閉的眼縫里滾出來。

      二十分鐘后,一輛警車“嗚啦嗚啦”閃著警燈停在了樊松子的車后。他們接到了一位司機的報警電話,說路邊停著一輛黑色的士,司機像是個女人,她一動不動趴在方向盤上,不知出了什么事。

      巡警拉開車門,拍拍女人的肩。女人緩緩抬起頭來,年輕巡警看見了一張淚漬斑駁的臉。他剛參加工作沒多久,還沒見誰哭成這樣,況且車好像沒什么撞痕。他小心翼翼地問:“請問有什么事需要幫忙嗎?”

      女人遲疑一下,抬起手來,抹一下眼淚。眼淚還在不斷線地往外冒。女人說:“你能不能把我拖回去?我現(xiàn)在一點力氣都沒有?!?/p>

      年輕巡警以為女人差點撞上路邊護欄,嚇破了膽。將女人送到家,他才知道女人的兒子出了車禍,肋骨全部粉碎性骨折。被弄出汽車時,整個人比一張紙厚不了多少。

      2

      樊松子了解到事情的經(jīng)過,是傍晚從殯儀館回來的路上。

      兒子死了,已經(jīng)從醫(yī)院運到了殯儀館的冷藏室。老宋單位的人在忙忙碌碌布置靈堂。

      看到兒子的第一眼,樊松子心里突然生出一絲欣喜。弄錯了,大家一定弄錯了!這不是成成,絕對不是!躺在冰匣子里的這個人,只不過和成成同名罷了。

      懷著這絲竊喜,她將頭轉(zhuǎn)向老宋,希望得到他的呼應(yīng)。可老宋的眉頭緊緊擰著,像在眉心安了個螺絲釘。樊松子從沒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有這么多皺紋,兩腮深深地陷下去,頭發(fā)凌亂地堆在頭上。老宋從來把自己收拾得很體面,每天出門前自己都會將衣服熨得平平整整??涩F(xiàn)在,他的衣服像他的臉一樣,皺紋叢生。

      樊松子的心驀地冷了,冷至極點。

      她扭過頭去,怯怯地將目光移向躺在冰匣子里的那張臉。目光一貼上去,就被緊緊地吸住了。她很想將目光移開,可是移不開。那張臉白白的,嘴唇紅紅的,像化了妝的塑料人??煽粗粗?,她的眼睛酸脹起來。那寬寬的額頭,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樊松子閉上了眼睛。她仿佛回到了高速路上,前方一團猩紅,而她正向著這團猩紅飛奔而去。

      直到離開,樊松子都沒有說話。她的五官平靜地待在原來的位置,只有眼睛在不停地淌眼淚,涌泉一樣。仿佛主宰淚腺的神經(jīng)失靈了。

      老宋不讓她待在殯儀館,執(zhí)意送她回去。老宋叫了單位的司機送她,可樊松子一看見黑色锃亮的桑塔納,眼睛里就堆起了一層驚惶。她站在那兒,使勁地擺頭。記憶在一瞬間接通了。成成開的也是一輛桑塔納,也是黑色,泛著凄厲的光。殘酷的現(xiàn)實,如同洪水兜頭淹過來。

      樊松子和老宋最終走路回的家。樊松子拒絕乘坐任何車。老宋不放心她一個人回去。殯儀館的事交給了樊松子的大姐二姐大姐夫二姐夫。樊松子的母親在家里輸液,老人家至今還以為外孫子成成在醫(yī)院搶救。老宋的家人在鄂西大山里,還沒趕到。

      街上十分熱鬧。路邊菜市熙熙攘攘,迎來了剛下班的最后一批顧客。不少人提著滿袋子絲瓜、番茄、冬瓜往家趕。夕陽從樹縫里斜篩下來,將人行道上的彩磚映得亮一塊暗一塊。

      樊松子和老宋沉默著走在人群中,離了半步相跟著。這一刻,生活離他們太遙遠了。他們像局外人一樣,面無表情地向前走著。

      忽然,樊松子開了口,聲音似裂開了無數(shù)道縫隙:“怎么出的事?”

      盡管樊松子的聲音很低,老宋又離了半步遠,可他聽清了。樊松子沒有回頭,感覺到老宋深深地咽了一口唾沫。

      “是趙局長,他開的車?!崩纤握f。

      “什么?”樊松子驚詫地停下來,望著老宋。老宋接住了她的目光。樊松子感覺他的眼神像刮風(fēng)的湖面,幾片落葉在深幽的水面上打旋。樊松子盯著老宋的眼睛看了一刻,掉過頭,繼續(xù)往前走。老宋緊緊跟上。

      樊松子的步子明顯加快了。老宋的步子也加快了。老宋邊走邊說:“趙局長不是剛拿了駕照嗎,癮大,回來時離城區(qū)沒多遠了,他說換他來開,成成就坐到副駕駛座上,還有個主任坐在后面。趙局長想搶在彎道前超前面的車,結(jié)果和迎面來的一輛卡車撞上了……”

      “那趙局長呢?”樊松子的牙咬緊了。

      “人嘛,都有自我保護的潛意識,撞車的瞬間,趙局長將方向盤打向了左邊,結(jié)果,對面的車正好撞上成成坐的這邊。趙局長的脊椎也斷了,還住在醫(yī)院里。倒是坐在后面的主任,只有點輕傷。唉,成成要是坐后面就好了?!?/p>

      樊松子的牙,咬進了下嘴唇里。一股腥甜味彌漫開來。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幅畫面,許多只蝴蝶蜂擁著撞向玻璃。兩者觸碰的瞬間,蝴蝶的生命煙花一樣迸濺開來。

      樊松子松開了下嘴唇:“那,我應(yīng)該去看看趙局長?!彼淖旖歉∑鹨唤z冷笑。

      “別,別,人死了不能復(fù)生。他,也不是存心的。成成單位上來了人,說會按工傷處理。趙局長的愛人也來過了,拿了十萬塊錢,說……”

      “你收了?”

      “沒,我哪能收這個錢。我看她也可憐,眼睛又紅又腫,說趙局長可能癱瘓……”

      “我情愿癱瘓的是成成!我可以照顧他一輩子……”樊松子大聲嚷道。話沒說完,她蹲下來,頭深深地埋進雙膝間,發(fā)出嗚嗚的悲鳴。

      老宋站在她身后,彎下腰來,用手輕輕地拍撫她的肩。

      四周很快圍滿了人。人群發(fā)出低啞不明的語聲。突然,樊松子站起身來,三步兩步撥開人群走出了包圍圈。老宋遲疑一下,也趕緊擠了出來。

      黃昏的街道上,倆人一前一后,像一對蜻蜓默然無聲地低飛著。

      3

      樊松子去看了趙局長。她,不甘心。

      成成,好端端的一個小伙子,轉(zhuǎn)眼成了躺在冷棺里的塑料人兒,再也站不起來,再也不會笑著叫媽。三天后,連這塑料人兒也不會有了,成成將變成輕飄飄的一捧灰。

      她的記憶呢,那些與成成相關(guān)的記憶,從他離開她的身體被她捧在手里的一刻,到他臨出差前給她打的電話,一點一滴,都是那么的清晰。清晰得可恨。她無法入睡,腦海里灌滿了重重疊疊記憶的碎片。她想問問趙局長,她該拿這些記憶怎么辦?是像成成一樣用火燒成粉末,還是用車來回地碾至粉碎?要怎樣做,她才能擺脫這些可恨的記憶?

      樊松子沒想到趙局長成了那副模樣。

      印象中,挺拔干練、風(fēng)度翩翩的他,變成了一個橫陳在床上的白殼子。只有繃帶包圍著的那張臉,還顯出些活氣。上面的一雙眼睛原本緊閉著,仿佛感應(yīng)到了樊松子的出現(xiàn),緩緩睜開來,瞟向了樊松子站的角落。

      樊松子走進病房后,一直沒有開口。這是間重癥監(jiān)護病房,除趙局長外,還有兩個病人。每張床前都有家屬守著。樊松子挨個床看過去,辨認了半天,才確定最里面床上的那個白殼子就是趙局長。

      床邊坐著個女人,想必就是趙局長的愛人??雌饋?,她比自己年輕,眉眼十分秀麗。他們的孩子多大了?樊松子想。

      門口病床邊坐著的一位老人,抬起渾濁的眼睛問樊松子:“你找哪床?”樊松子沒有作聲。最里面坐著的女人聞聲抬起頭來,望向樊松子。樊松子戴了副墨鏡。女人的眼睛確實又紅又腫,她的也是。

      白殼子里的趙局長就在這時抬起了眼皮。臉不能轉(zhuǎn)動,他便將眼睛瞟向了樊松子。

      樊松子和趙局長見過三次面。一次是成成轉(zhuǎn)業(yè)到單位,她陪他去報到。一次是成成的工作落實了,她請局領(lǐng)導(dǎo)一起吃飯。趙局長的歌唱得很好,她當(dāng)時想,這位領(lǐng)導(dǎo)長得可真是體面。后來,成成跟了趙局長,專門為他開車。樊松子別提有多歡喜。那年春節(jié),她特地買了精油、精面,做了翻餃、麻花,讓成成給趙局長送去。成成不肯,說現(xiàn)在誰還吃這些東西,是她陪著他去的。遠遠地站在街角,她看見趙局長走出來,接了成成手里的東西,滿臉都是笑。然后是這一次,第四次。這一次,再沒有成成站在他們中間了。

      白殼子突然發(fā)出了“嗚嗚”的聲音。樊松子看見趙局長的嘴歪向了她這邊,表情顯得很激動。女人趕緊站起身來,連聲問:“怎么啦,怎么啦?你要什么?別急別急……”趙局長還在不停地“嗚嗚嗚……”床顫動起來,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樊松子轉(zhuǎn)身出了門。

      她去了江邊。

      盛夏的江面,顯得很開闊。江水打著漩,向東而去。太陽辣辣地刺眼,而江面吹來的風(fēng)又透著絲涼意。樊松子仰起臉來,很快便被刺出了眼淚,臉也澀澀地疼。江風(fēng)卻像溫柔的手指撫摸著她的臉,抹干了淚痕。樊松子在長江邊生活了四十多年。從小,遇到什么事,她就會到江邊來坐坐。望望江,看看太陽,吹吹江風(fēng),然后什么都可以挺過去了。

      望著江水,樊松子做出了一個決定。她要將成成的骨灰撒進長江,讓他和這條生生不息的古老江水,一起在天地間輪回。或許,在從天而降的雨雪中,她能一再地感受到成成的氣息。

      4

      一個女人等在樊松子家樓下。樊松子剛掏出鑰匙準備開樓道口的防盜鐵門,女人走了過來:“請問,您是宋成的媽媽吧?”

      樊松子一眼認出了女人。女人的眼睛又紅又腫。

      在認出女人的一瞬間,樊松子將表情和聲音都磨成了一把刀:“什么事?”

      “對不起,我知道您現(xiàn)在很傷心。我,我是趙翊非的愛人。我,我來是……”

      “哦,你是來讓我節(jié)哀的嗎?”樊松子的臉上浮出一絲冷笑。

      “您今天去醫(yī)院了是嗎?翊非認出您了?!迸舜瓜卵鄄€,她的臉白得像一張薄紙。“他,他心里很不安,很難過。他,現(xiàn)在沒辦法來賠罪,醫(yī)生說可能會癱瘓,要看治療的情況。”

      “他還可以接受治療,成成呢!連這樣的福氣都沒有。他沒必要來,你也沒必要來。已經(jīng)這樣了,來又有什么用?可以讓死人復(fù)活,讓時間倒轉(zhuǎn)嗎?不能的話,就請走吧。”力氣回到了樊松子的身體里。她的腳踏在樓梯上,一下一下,爆響灌滿了樓道。

      女人腳步輕悄,一路跟上來。樊松子打開門,伸手攔住女人:“請回吧,沒什么好說的?!?/p>

      “大姐,我們都是女人,您現(xiàn)在的心情我很理解。大姐,請您相信我。我們也很難過,非常難過。翊非讓我一定要來,代他做一件事?!闭f著,女人身子一軟,在樊松子面前跪下來。

      樊松子站在那里,低頭看著女人,久久沒有動。女人一動不動跪在地上,樊松子看見她的發(fā)叢里夾雜著不少白發(fā),像白色的花蕊細細地鑲嵌在黑色的花瓣上??雌饋?,女人比自己年輕許多,可……不知這些白發(fā)是不是這兩天才長出來的。

      “跪就有用嗎!我說了,什么都沒用,除非能讓死人復(fù)活,讓時間倒流!”說著,樊松子邁步進了屋,準備關(guān)門。

      女人用手將門擋住?!按蠼?,我把話說完就走?!闭f著,女人站起身來,從包里摸出一個厚厚的紙包?!按蠼?,這是我和翊非的心意。請您收下,不夠的話,我們再去借?!?/p>

      一只蝴蝶撞上了車窗玻璃。樊松子伸手“啪”一下打掉了女人的紙包:“呵呵,你們挺有錢是嗎?是啊,當(dāng)局長的該多有錢啊,反正比我們這些跑的士的老百姓富裕。這是十萬塊是吧,我跑了十四年車,都沒攢到這么多錢。你們想用這些錢買個心安是吧?那很簡單,我不要這些錢,你們將孩子賠給我吧。你們的孩子有多大,比我的成成小吧。這個,我也不計較了,不過多養(yǎng)幾年罷了。只要你肯把孩子給我,成成的事我也不計較了??刹豢梢?可不可以啊!”樊松子額頭的青筋直跳。

      女人已經(jīng)滿面是淚了。她垂下眼瞼:“如果有孩子的話,我一定賠給您了,一定的??墒?,可是,我不能養(yǎng)孩子,我們沒有孩子。”女人的聲音很低,像是低到喉管里去了。

      樊松子站在女人面前喘息,說不出一個字來。她沒想到女人沒有孩子,沒有孩子該怎么辦?她的腦子一片空白,什么回答也想不出來。女人抬眼看看她,低聲說:“我改天再來看您吧。對不起了,對不起。您,您節(jié)哀吧?!?/p>

      女人將紙包放在了進門的玄關(guān)處,將門輕輕帶上了。

      門鎖撞響的“咔噠”聲,讓樊松子驀地回過神來。她環(huán)視一下空空蕩蕩的屋子,身子一歪坐在瓷磚上,雙手捧住臉“哇”一聲號啕起來。

      “為什么,為什么啊,成成還那么年輕,為什么不換成是你啊,你開了十多年車不是早開厭了嗎?為什么死的不是你啊,你活著有什么用,為什么不是你啊……”

      5

      成成的骨灰,撒進了長江。

      樊松子和老宋租了條漁船,劃到江心,倆人一把一把將骨灰撒入江流。風(fēng)吹拂著樊松子的頭發(fā),陽光照進她的眼睛,卻無法鮮亮她的表情。幾天工夫,她的心已破碎得無以復(fù)加,和手中的灰一個模樣了。

      他們在公墓給成成買了個家,放進了成成生前最喜歡的衣服、書、游戲機和一部新手機。成成原來的手機,在兩車碰撞的瞬間,從他胸前的口袋里飛出來,砸破前車窗,跌落在離現(xiàn)場十米遠的地方。

      一個月后,樊松子的車賣出去了。從第一批的士出現(xiàn)在這座城市,開始做的姐,樊松子開了十四年車。四年前換車時,她挑了全市唯一一臺黑色富康。在滿街不是紅就是綠的的士中間,也算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平時保護得仔細,現(xiàn)在車還新著,可因為賣得急,最后連牌照一起,十九萬就甩出去了。樊松子不在意這價格,她急著賣車,是想賣掉與之有關(guān)的成成的記憶。

      每年寒暑假,成成都為她送晚飯,然后坐在副駕座上給她押車。樊松子沒將車租給別人,自己從早跑到黑。說是每晚十點收班,可有時客人剛下又上了客,想收班也沒法收。樊松子經(jīng)常回到家已十二點了。成成押車的話,從不許樊松子拖班。有客人要上車,他會非常禮貌地:“對不起,您換一輛吧,收班了。”

      上高中時的成成,已高出樊松子半個頭,在她身邊十足像個紳士。老宋當(dāng)上副局長后,很少在家吃飯。午飯在單位解決,然后睡個午覺。下午一般有應(yīng)酬,常常深更半夜才裹著滿身煙氣酒氣進屋。樊松子整天在外面跑,也沒時間和精力做飯,自己一個燒餅一碗面就可以打發(fā)一餐。成成從上小學(xué)開始,就自己解決吃飯問題,有時在外面買份盒飯,有時回家簡單做點。

      如今,樊松子有時間做飯了。常常切著香干丁,樊松子的動作慢下來,愣愣地站在那兒,眼圈漸紅。她想起來,自己沒為成成做過幾頓飯。成成喜歡吃香干。給她送的飯,常常配著豆豉炒香干??粗裕沙蓛蓷l眉毛高高聳起來,滿臉掩飾不住的得意,問她:“好吃吧?”

      成成從小愛車。十歲大,就把儀表盤弄得一清二楚。而她是迫于生計不能不愛車。

      十四年前,樊松子還在紡織廠車間“轟隆隆”的機床前走來走去,不停地接線頭。牽線穿孔,拋線接線,剪去線頭,啟動織機,這套動作她不知重復(fù)了幾萬遍。那時,紡織廠已經(jīng)走過了八十年代的輝煌期,開始有車間停工待產(chǎn)了。工資也寅吃卯糧,七月才領(lǐng)到五月份的錢。老宋那會兒還是小宋,啤酒廠一個不起眼的技術(shù)人員,工資和她差不了多少。成成剛上小學(xué)。樊松子最不喜歡半死不活的狀態(tài)了。她沒和老宋商量,悄悄去駕校報了名。沒班的時候,她就去學(xué)車。樊松子從小成績在班上就是中不溜兒,可她心氣高,膽氣大,跑步、籃球、跳遠、唱歌樣樣不輸人。那時,學(xué)車的女人少。她是那批學(xué)員里唯一一名女性。

      可她最先上路,一次性通過考試,還拿了個全優(yōu)。教練不由得對她伸出大拇指,贊一句“巾幗不讓須眉”。

      她把駕照擺在老宋面前,同時將一份晚報擺在老宋面前,告訴他這座城市將有第一批出租車了。說是商量,不過是個形式。轉(zhuǎn)天,倆人分頭跑遍親戚朋友借來幾萬塊錢,加上手頭的積蓄,沒多久就開回一輛燦紅色的富康。五年后,樊松子成了城區(qū)的街巷通。再偏僻的街頭巷尾,只要客人說得出,她就跑得到。她從工廠領(lǐng)回一萬多買斷金,一口氣將所有欠款還清了。

      樊松子手把手教會成成開車,那年成成十五歲。有段時間,母子倆每個周末將車開到郊外偏僻少人的馬路上,來來回回地練。樊松子有過后悔的念頭。車不是一般的東西,飛馳起來,就是隨時可能奪命的刀。

      可成成愛車,出自天性地愛。參軍不到兩年,他就如愿以償握起了方向盤,為一位部隊首長開車。轉(zhuǎn)業(yè)分到單位,還是開車。簡直開不厭,最后連命也搭上了。

      讓樊松子憋屈的是,成成的命不是送在自己手上,而做了開車癮正處在爆發(fā)期的新手的犧牲品。難道這就是命?

      以前,成成說過很多次:“媽,車賣了吧,我養(yǎng)活你?!狈勺勇犃搜鲱^笑:“等你結(jié)了婚,我就賣車,安心回家當(dāng)婆婆,享清福?!爆F(xiàn)在,再也當(dāng)不成婆婆的樊松子整天閑在了家里。

      她徹底地厭了車??匆娷?,尤其是小車,恐懼感就不受控制地躥遍全身,讓她不由自主地拔腿想逃。甚至,她怕上街。街上到處是車,各種各樣的車像無數(shù)根刺在戳她的眼睛。她待不了多久,就渾身冒冷汗,雙腿沒了力氣。

      老宋經(jīng)?;丶页燥埩?,也不再提離婚的事,對她顯得體貼耐心。

      倆人面對面坐著吃飯,都不說話。多半是新聞聯(lián)播時間,老宋不時地扭過頭看看電視,議論一兩句。樊松子沒話,神情蔫蔫的、悶悶的。倆人都不看旁邊空著的那套碗筷。吃完了,和其他碗盤一起收拾干凈。

      兩個人的生活很簡單。幾件衣服搓兩下就完了,三天才需要出去買回菜。樊松子整天歪靠在沙發(fā)上,將電視機開著。不看,也開著。她開車那會兒習(xí)慣了,怕靜。天天聽交通音樂臺,常被里面的節(jié)目樂得呵呵的?,F(xiàn)在,她害怕屋子靜下來,靜下來的屋子馬上就被成成的身影和聲音充滿了。電視機鬧哄哄地響著,廣告、電視劇、音樂、小品各種各樣的聲音將屋子擠占著,回憶就沒地方下腳了。

      樊松子躺在沙發(fā)上,閉著眼睛,什么也不聽什么也不想,仿佛進入了虛空狀態(tài)。常常等她驚醒過來,時間已經(jīng)是中午十一點了,下午五點了。她慢騰騰地起身,點火做飯。

      老宋勸樊松子出去散散步、走走親戚,或者看看電影,唱唱歌。樊松子搖頭。老宋說:“你不能總這么悶著,活著的人還得活不是嗎?”樊松子還是搖頭。

      成成的事情辦完,她就對大姐、二姐和媽說了,“你們都不要來看我,讓我靜一靜比什么都好?!苯?jīng)歷過這事后,樊松子才知道世間所有的安慰都沒用。長也好,短也好,所有的痛苦都會過去。但沒有誰可以替代誰。那些痛苦,一滴不漏,必須自己嚼碎了,自己咽下去,自己嘗夠那滋味。就像斷成兩截的蚯蚓,痛過之后,再活出兩倍的生命。

      一天晚飯后,老宋遞給樊松子一張存折。她打開來一看,上面寫著她的名字,分三次存進了七十三萬。樊松子不解地望著老宋,老宋的表情小心翼翼的:“這事是我自己做的主,沒和你商量。成成單位上給了三十萬,車賣了十九萬,趙局長又給了二十四萬,算是私了。他雖然沒癱瘓,可一條腿不利索了,也算得了報應(yīng)。我想想,算了,總不能讓這事將兩家人都給毀了不是?”

      樊松子沒有說話,將存折合上。放在了茶幾上。

      有時躺在沙發(fā)上,樊松子突然冷笑起來,望著天花板喃喃低語:成成,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吧。你看到了吧,我們不吵架了。你爸也不說離婚了。每天我們都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吃飯。為了這個,你連命都肯放棄嗎?傻不傻啊你……

      6

      老宋給樊松子聯(lián)系了一位心理醫(yī)生。每周一次,一個小時的心理咨詢,也就是聊天。

      第一次、第二次,老宋請了假,陪樊松子去醫(yī)院。樊松子進去后,他在外面等。第三次,樊松子說,你總請假不好,我自己去吧,又不是小孩子,做過的姐的人想迷路都不容易。

      可樊松子偏偏迷了路。她走進那棟竣工沒多久的門診大樓,到處都在亮閃閃地反光。她明明記得上樓梯到二樓,右拐,再左拐,第二個門就是??稍趺匆舱也坏侥巧葤熘靶睦碜稍兪摇迸谱拥拈T。她樓上樓下地轉(zhuǎn)悠,沿清潔工指的方向左彎右繞,那個小門卻怎么也不肯出現(xiàn)。大樓越走越像個迷宮。

      最后,樊松子停在了生殖中心門口。

      “生殖中心”幾個綠色的大字,讓樊松子的步子緩下來。她站在那里,有點迷惑。到醫(yī)院看過這么多次病,她還沒聽說過有這么個科室?!吧场币辉~像柄小錘子敲擊著她的大腦,她耳邊突兀地響起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

      是成成。成成剛生下來沒多久,哭聲又脆又亮,一雙小手舞動著,胖乎乎的臉漲得比西紅柿還紅。

      門內(nèi)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兩邊椅子上坐著不少女人。都是些懷了孕的女人吧,樊松子想著,不由走了進去。幾道目光不約而同望向了她。樊松子頓時緊張起來,趕緊在最末一個椅子上坐下,用手擦去額頭滲出的汗。

      除了墻角蹲著個男人,這里坐的全是女人。有幾個皮膚很黑,皺巴巴的,一看就是從周邊鄉(xiāng)村來的。這家醫(yī)院名氣大,經(jīng)常有下面縣鄉(xiāng)的病人來看疑難雜癥。

      對面墻上,貼著一張彩色的宣傳畫。是一個胎兒生長的全過程。最初是渾圓的水泡狀,慢慢地顯出了眼睛、頭的輪廓,分出了身體和四肢,頭部越來越飽滿,捏成小拳頭的手指清晰可見了……胎兒不斷變化著,漸漸有了孩子的形態(tài)。太奇妙了!樊松子看入了迷。

      一個護士從里面出來叫了一個名字,坐在最前面的女人進去了。大家都往前順了一個位置。只有樊松子沒動。她還在看那些氣泡一樣透明的胎兒。

      “有意思吧?大姐很喜歡孩子吧?這么大年齡了還想生?怕是不容易喲。”一個女人的聲音在樊松子的耳邊響起,嚇了她一跳。

      扭過頭,是個穿吊帶裙的女人,看起來不到三十歲。樊松子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又搖搖頭。她的眼睛瞟向女人的肚子,看起來平平的。她想起自己懷成成的時候,剛?cè)齻€月就出懷了,肚子尖尖地挺著。班組長一口咬定是個男孩。

      女人滿臉的好奇:“大姐多大了?聽說年齡越大越難治喲。家里那位很想要吧?男人都一樣,總想著有個自己的骨肉。不過,女人沒生過孩子也算不得完整的女人啊。別人看你的眼神都怪怪的,日子過得鬧心。我是咬緊牙關(guān),再苦再痛也受著,怎么著也要懷上個孩子?!?/p>

      不等樊松子答話,女人自顧自說開了。她說自己其實已經(jīng)成功了,可歡喜了不到兩個月,突然接到醫(yī)院的電話,說不小心給感染了,得重新來。她又開始不停地跑醫(yī)院。好在,檢查什么的這次都免了,要不還得受一趟罪。那些檢查可繁瑣了。她告訴樊松子,“這里很多女人都治很多年了。喏,那個頭發(fā)綰起來的,懷了幾胎都流了,醫(yī)生說是習(xí)慣性流產(chǎn)。孩子總是保不住,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個穿紅衣裳的,從白馬鎮(zhèn)來的,看了兩年了。蹲在墻角的是她男人?!迸藢⒆炜拷勺拥亩叄骸奥犝f問題出在男人身上??膳硕亲庸牟黄饋恚瑒e人可不說男人不行,只說你這個女人有問題,沒本事。女人啊,生來就是受苦的命,每個月都要流血不說,聽人講生孩子才難受喲,疼得坐都坐不住。特別是大齡產(chǎn)婦……”女人突然意識到自己說得不妥,表情尷尬地住了嘴。

      這時,樊松子的手機響了。是老宋。老宋顯得很著急:“你在哪兒?醫(yī)生說你還沒到?!薄拔以谏持行摹!薄澳闩艿缴持行母蓡?”“我,我迷路了?!狈勺訅旱蜕らT兒,握著電話走出來。她感覺到女人表情驚詫地望著她。

      老宋似乎松了一口氣:“那好,你在那兒等著,別走動。我讓醫(yī)院的導(dǎo)診護士過來找你?!?/p>

      掛了電話,樊松子不禁莞爾。什么時候,自己成了需要被導(dǎo)診的人了?回過頭,她望著“生殖中心”幾個綠色的大字,原來這里不是生孩子的地方,而是讓那些懷不上孩子的人懷上孩子的地方。

      樊松子第一次知道,這世上還有很多人在為沒有孩子苦惱。

      7

      樊松子失眠了。

      自從成成出事后,她就睡不好覺。每天晚上在床上翻過來翻過去,弄得老宋也睡不安穩(wěn)。后來,她干脆抱著枕頭睡到了客廳的沙發(fā)上。看過兩次心理醫(yī)生后,睡眠狀況有所好轉(zhuǎn)了,可今天她又失眠了。

      她不斷地想起成成小時候。她從床上抬起身子,第一眼看到成成,一個皮膚紅紅、頭發(fā)黑黑的嬰兒。護士說:“這孩子的頭發(fā)真好?!彼龘е沙晌鼓?,那猩紅柔軟的小嘴用力吧嗒著。她抱著成成上街買菜,看見的人都說這孩子長得真有趣。后來,就牽在手里了,在身邊一路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再后來,個頭沖得比她還高了。今天她才知道,胎兒在子宮里的時候,原來是那個樣子,像氣泡一樣透明、嬌嫩??粗媸瞧婷畎?

      樊松子越想越興奮,睡意跑得無影無蹤。她干脆坐起來。月光趴伏在地板上,斜斜的一長條。月光的顏色,和那些胎兒的顏色可真像啊??粗粗?,一個念頭突然像一柄錐子破空而來,刺進了樊松子的腦子里。

      再懷個孩子!

      一個像成成一樣可愛的孩子!

      她要將虧欠成成的,通通補償給這個孩子!

      念頭一出來,就再擱不下了。樊松子很快拿定了主意。

      第二天一早,她就開始付諸行動了。仔細思量一番后,她決定先去找居委會的楊主任。

      踏進居委會光線陰暗的辦公室之前,樊松子在心里打了幾遍腹稿。這件事似乎不怎么好開口。推門前,她先站在外面定了定神,很久沒和人打交道了,她似乎連見面寒暄的微笑都不會了。

      走進居委會辦公室的樊松子微微笑著,雖然笑容顯得有點僵硬。楊主任抬頭看見是她,一臉詫異。很快,老太太換上了親切的笑容,大聲招呼樊松子:“快坐快坐,樊師傅,我正說哪天去看看你呢,你瞧我這忙的。”她面前的桌子上堆放著很多表格。說話間,她給樊松子端來了一杯茶。樊松子有點緊張,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在喉管里打了個漩,響亮地滑下去。

      她咬咬嘴唇:“是這樣,楊主任。向您打聽個事兒。”老太太忙不迭地說:“你說你說,只要是我能幫上忙的,沒問題。”

      “那個,是我一個朋友的事。最近,她的孩子生病沒了,她想,她想再生一個。他們只有那一個孩子,不知道政策允不允許?”樊松子開始說得結(jié)結(jié)巴巴,后來流暢了,眼神懇切地望向楊主任。

      老太太認真聽著,踏著樊松子的尾音,她埋下身子,拉開一個抽屜翻找起來。樊松子看見里面裝著一本摞一本的資料。翻了半天,老太太抬起頭來,眼鏡滑到了鼻梁上,一雙滿是歉疚的眼睛越過鏡框望住樊松子:“那個,我再幫你問問。那個計劃生育的冊子不知弄哪去了,我問到了,馬上告訴你?!?/p>

      老太太執(zhí)意要將樊松子送出來,樊松子一把將老太太攔在了門里,將門帶上。外面陽光燦爛,她的眼睛被刺得不由瞇起來。門內(nèi),傳來老太太的一聲嘆息:“造孽喲?!?/p>

      若是昨天,這句話也許會像子彈一樣擊中樊松子,嵌進心里??山裉欤闪塑浘d綿的棉花團,樊松子輕輕用手一撣,就撣掉了。

      樊松子腳不停步去了計劃生育辦公室。她走路去的,走得很快,熱出了一身汗。不是冷汗,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似乎不再讓她難以忍受了。從計劃生育辦公室出來時,她的心情更好了。她得到的答復(fù)是“可以”。一路上,她的腳下像安上了彈簧片,輕快極了。

      剛走到樓下,楊主任一路小跑追上來:“樊師傅、樊師傅,問到了?!崩咸T诜勺用媲爸贝瓪?,頭發(fā)濕貼在額頭上。樊松子生出一絲心疼,伸出手拍拍老太太的背。老太太緩過勁來:“我剛才去過你家,你不在,我問過了,可以?!狈勺雍c點頭。

      回到家,樊松子找出筆,在出門前列的一張紙條上,將政策一項后面畫了個鉤。

      接下來,她準備去醫(yī)院。

      8

      樊松子去了市里最大那家醫(yī)院,掛的專家號。婦產(chǎn)科的病人很多,門外的椅子上都坐滿了人,還有不少人站著在等。

      進了屋,是個表情冷冰冰、語調(diào)也冷冰冰的女醫(yī)生,姓劉。

      檢查之后,劉醫(yī)生面無表情地告訴她:“你這環(huán)上了快二十年,已經(jīng)嵌進肉里了,取的話痛苦很大。我的建議是最好不取?!薄搬t(yī)生,疼我不怕,麻煩您一定給取一下?!狈勺颖砬閼┣?。

      劉醫(yī)生抬眼瞟她一下:“那也得單位開證明來,我們才能取?!闭f罷,調(diào)頭轉(zhuǎn)向護士,“下一個。”后面的病人馬上進來了。

      “劉醫(yī)生,我現(xiàn)在沒單位。以前是開的士的,現(xiàn)在不開了?!狈勺佑檬謸巫∽雷樱瑢⒁巫幼尦鰜??!斑@是醫(yī)院的規(guī)定。居委會的證明也行?!眲⑨t(yī)生的口氣不容商量。樊松子想再爭取一下,磨蹭著不肯走,劉醫(yī)生卻不再搭理她。剛坐下的病人也滿臉不耐煩地望著她。她只好出來了。

      出了醫(yī)院大門,樊松子又在附近轉(zhuǎn)悠了一圈。半個小時后,她走進了一家門臉看起來比較氣派的私人診所。

      診所臨街的玻璃窗上寫著業(yè)務(wù)范圍:人工流產(chǎn)、上環(huán)、治療各種婦科疑難雜癥。樊松子知道,這種地方,只要掏錢就沒有辦不成的事。診所的大夫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長得不怎么體面,尖嘴猴腮的,但看起病來,說得頭頭是道。樊松子仔細旁觀了兩個病人的診療過程,最后決定就是這兒了。

      尖嘴大夫和劉醫(yī)生說的差不多,但沒要求樊松子開證明。雙方很快談妥了手術(shù)的時間和價格。

      臨出門,樊松子又返回身,將一百元錢放在桌子上:“我另加一百,有兩個要求:一是消毒一定要到位,到時我會監(jiān)督護士的整個準備過程;二是不管是消毒、消炎,還是麻醉,我都要最好的,不能是邪貨。”尖嘴大夫眨眨眼睛,露出了一絲狡黠的笑容:“您放心,就是不加錢,不提條件,我們這里的技術(shù)、服務(wù)和藥品都是過硬的。”

      第二天,樊松子躺在了手術(shù)床上。一盞射燈從張開的兩腿間照過來,有點晃眼。冷氣開得很足,樊松子感覺渾身涼冰冰的。麻醉針戳進肉里時,她的身體一下子繃緊了,疼痛異常銳利。她的手不由得抓緊了身下的床幫。

      麻藥很快開始發(fā)揮作用。樊松子感覺各種器械在自己的體內(nèi)攪動,切割,但沒有疼痛感。時間無聲地流逝著,終于,尖嘴大夫舉著個血淋淋的東西送到她面前:“取出來了?!彼鋸埖仄财沧?,“真是不容易?!?/p>

      樊松子疲憊地點點頭。這個環(huán)是生成成的第二年上的。生下成成后,她接連做了兩次人流,覺得實在受不了了,偷偷跑去醫(yī)院上了環(huán),回家才和老宋講。

      從診所出來,樊松子感覺腰直往下墜,兩腿木木的,不得勁。她在路口站了一會兒,身前身后都是來來往往的人。猶豫半天,她還是伸手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車是另一家公司的,司機不認識她。從現(xiàn)在開始,樊松子決定要好好地對待自己,好好地保護自己。她要將自己這片待耕的土地整理好,以便一個孩子在這里安全、幸福地扎下根來。

      晚上,麻藥散去,下面鈍鈍地疼痛起來,腰仿佛要斷了。老宋晚上回來,發(fā)現(xiàn)她神情不對勁,問:“哪里不舒服?”樊松子搖頭:“睡一覺就好了,有點累?!崩纤芜M房睡了。

      樊松子還沒想好怎么和老宋說。她想等一切準備好后,再開口。若是計劃并不能成功,也就沒有和他說的必要了,免得倆人尷尬。

      最近,老宋的應(yīng)酬又多起來。樊松子有自己的事要操心,反而覺得少一個人吃飯更省心。

      大概在四年前,老宋突然提出離婚。樊松子問理由呢,老宋說兩人沒有共同語言。樊松子冷笑一聲,說當(dāng)年你從大山里走出來,讀了幾年書剛在這座城市落腳時,怎么不說我們沒有共同語言?老宋沉默不語,但回家的時候越來越少,時間也越來越晚。樊松子左想右想想不通,懷疑老宋在外面有了人。

      為此,她跟蹤過老宋。那天,她找單位同事?lián)Q了輛車,停在老宋單位附近。下班時間剛過,她看見老宋和幾個同事出來了,有男有女,分別上了兩輛車。老宋坐的車上,只有兩個男人。她跟上去,車停在了“一口湘”門前。這是市里新開的一家湘菜館,樊松子經(jīng)常送客人過來。

      她本打算一直等下去,趕巧上了客人。她便拉了兩趟客。心里還是不甘,又轉(zhuǎn)回“一口湘”。在門口等了沒多久,老宋幾個出來了,顯然都喝了不少酒。一個女人將胳臂搭在一個男人的肩上,另一只手上上下下地舞動。老宋和另一個男人站在旁邊說話。

      幾個人又上了車,這次直奔“格萊美”,一家KTV量販店。樊松子干脆一心一意等在外面,臉皮的厚度還不足以讓她直接闖進去。

      樊松子在車里睡著了。猛地驚醒過來,一看時間,快一點了。她不知道老宋走了沒有,想想還是開車回了家。老宋還沒回。樊松子洗完澡,靠在床上又等了一個多小時,老宋才回來,一身的煙氣、酒氣。第二天,她偷偷聞了聞老宋換下的衣服,倒是沒有異樣的香水味。

      樊松子突然覺得自己很無聊。白白浪費了一個夜晚不說,還弄得自己睡不穩(wěn)吃不香。這是何苦呢?跟蹤的傻事是不做了,可她無法安心。好端端的,一起生活了快二十年,孩子都參軍了,突然說要離婚。樊松子心里憋了一肚子悶氣,她就是想不通。

      想不通的樊松子故意找茬兒,刺激老宋。每逢這時候,老宋總是無聲無息地翻看自己帶回來的報紙,不作回應(yīng)。原本就稀淡的夫妻生活,基本停擺。樊松子再不讓老宋近身了,覺得他臟。心都不在了,還怎么可能貼得那么近?后來,老宋干脆搬去了成成的房間。

      老宋不回應(yīng),讓她感覺自己像唱獨角戲,而臺下只有一個對她無比蔑視的觀眾。樊松子心里越發(fā)地不甘,鬧得越來越頻繁,吵得越來越厲害。過分的、不過分的話,都不經(jīng)大腦過濾直接往外蹦。后來,發(fā)展到摔東西。說著說著話,手里的抹布直接朝老宋的頭飛去了,或是枕頭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在老宋身上。

      終于有一天,老宋爆發(fā)了。沉默的人一旦爆發(fā)起來,能量有多驚人,樊松子算是知道了。老宋發(fā)了瘋一樣,一口氣砸掉了一大摞碗碟。這之后,倆人就經(jīng)常性地開戰(zhàn)了,反正成成遠在部隊上。這情形一直持續(xù)到成成轉(zhuǎn)業(yè)回來。

      成成到家那天,老宋回來得不算晚,一到家就進了成成的房間,聊了半天才出來。之前,樊松子已經(jīng)將成成的床重新鋪過了,老宋的枕頭、被子都塞進了柜子里。老宋進臥室找了一圈,從柜子里拿出被子、枕頭,鋪在床上,當(dāng)夜就在這邊睡了。樊松子也沒說什么。倆人像是商量好似的。但老宋還是照樣很少回家,成成漸漸看出了不對勁,問樊松子。樊松子索性將老宋要離婚的事全抖摟出來,從頭至尾,細枝末節(jié),用的是怨恨的口氣。

      從那以后,成成做了樊松子的情緒垃圾桶和情感按摩器。和老宋每鬧一次,樊松子就向成成哭訴一次,發(fā)泄一通,得些安慰的話。

      成成也勸她離了,要不倆人都痛苦。他說,他會照顧樊松子一輩子,并伸出手來指天發(fā)誓。樊松子搖頭:“你爸無情無義,我不會放過他的?!?/p>

      成成兩頭做工作,可效果甚微。還沒等事情有個結(jié)果,成成出了事。他生前沒能實現(xiàn)的愿望,在他身后奇跡般地實現(xiàn)了。但樊松子沒有把握,老宋聽到這事會是什么反應(yīng)。好幾年的隔閡,她對他似乎已經(jīng)非常陌生了。她摸不清老宋到底會怎么想,怎么看待這件事。

      9

      樊松子的傷口發(fā)炎了。

      先是出血不止,斷斷續(xù)續(xù)流了半個月,腰又酸又脹,她吃了些消炎藥也不見好轉(zhuǎn)。尖嘴大夫說是正常情況,因為傷口比較深,注意休息一段時間,堅持吃消炎藥就可以了。說這話時,他的臉上一直掛著笑容。這笑容,現(xiàn)在樊松子一看見就覺得惡心。

      她又去了那家大醫(yī)院,還是掛的專家號,找的劉醫(yī)生。不知為什么,她覺得劉醫(yī)生雖然冷冰冰的,卻是個有技術(shù)、負責(zé)任的醫(yī)生。劉醫(yī)生一看傷口,眉頭皺起來:“怎么弄成這樣才來?再拖幾天,你的子宮都保不住了?!?/p>

      這話雖然說得冷冰冰的,樊松子的心里卻像注進了一股暖流,眼睛霎時蒙上了一層霧水。幸好躺在檢查椅上,沒人看見。

      樊松子捧回家一大包藥,有內(nèi)服的,也有外用的。她每天極其認真地按時吞下那些藥丸,按藥盒上提示的步驟仔細清洗自己。

      兩個月后,再躺在醫(yī)院的檢查椅上,她聽見劉醫(yī)生說:“嗯,傷口愈合不錯,宮頸很平滑?!狈勺映旎ò澹瑹o聲地綻開了笑容。

      她覺得時機成熟了,現(xiàn)在她可以將那個心愿告訴劉醫(yī)生了。聽完她的請求,劉醫(yī)生的眉頭擰在了一起?!斑@樣啊,”她沉吟著,手里的筆輕輕敲擊桌面,“現(xiàn)在我還無法答復(fù)你,能還是不能。必須先做一些檢查,看看可行性有多大?!狈勺用Σ坏攸c頭,她對這個說話冷冰冰、表情冷冰冰的醫(yī)生,已經(jīng)生出了完全的信任。

      樊松子每天往醫(yī)院跑,按劉醫(yī)生開的清單一項檢查一項檢查地過。一系列檢查單陸續(xù)擺在了她的面前,可她看不懂那些英文字母,還有那些出自不同醫(yī)生、天書一樣難認的診斷。

      劉醫(yī)生將所有的檢查單翻看一遍,不時微微地搖搖頭。每搖一次頭,樊松子的心里就“咯噔”一下,一顆心揪得緊緊的。

      “情況不太好啊。你的子宮內(nèi)膜部分粘連,有三個肌瘤,目前還不知道是良性還是惡性。輸卵管也不暢通。而且,你今年四十五歲了,即便能懷上孩子,也會遇到很多困難。我的建議是最好不要冒險?!?/p>

      “劉醫(yī)生……”樊松子話沒出口就哽咽了。她放緩語調(diào),盡量將話說得清晰?!澳悴恢莱沙墒嵌嗪玫囊粋€孩子,他還在讀書的時候,放了假,每天給我送飯,我對不起他啊,從小到大,我沒為他操過多少心,我一定要再生一個孩子,一個像成成一樣的孩子,我要好好地補償他。過去虧欠成成的,通通補償給他?!?/p>

      她一把抓牢劉醫(yī)生的手:“您一定要幫我想想辦法,我有錢,都是成成留給我的,他一定也希望我再生一個像他一樣的孩子,他在天上看著我呢……”

      劉醫(yī)生將手從她的手里退出來:“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有些事可為,有些事不可為。作為醫(yī)生,我首先考慮的是病人的安全,是減少不必要的痛苦和危險……”樊松子再次抓住了劉醫(yī)生的手:“我不怕,什么都不怕,只求你幫幫我,幫幫我?!?/p>

      劉醫(yī)生沉吟片刻,抬起頭:“這樣吧,我給你介紹一下生殖中心的韓主任。她們是專門治療那些有生育障礙的病人的,經(jīng)驗豐富,儀器設(shè)備也齊全?!薄吧持行?我知道,可以可以,只要能讓我實現(xiàn)這個心愿,怎么樣都可以?!狈勺右荒槕┣?。

      韓醫(yī)生是個臉像滿月一樣飽滿的女醫(yī)生,一雙眼睛總像含著笑。見她的第一眼,樊松子就想,有這樣的醫(yī)生給治療,那些病人一定心情舒暢,懷孩子也順利許多吧。

      韓醫(yī)生為樊松子制定了治療方案,有十幾頁之多。首先通過宮腔鏡手術(shù),將子宮內(nèi)膜的粘連部位分離開,藥物治療子宮肌瘤,繼而調(diào)理好整個子宮環(huán)境。然后,手術(shù)疏通輸卵管。

      這一系列治療,包括兩個手術(shù),需要住院一段時間。這顯然無法再瞞過老宋。

      樊松子拜托韓醫(yī)生和護士,只說她是切除子宮肌瘤,而不透露她想懷孩子的事。對老宋,她也是這么說的。樊松子床頭的牌子上,只寫了含糊的“腫瘤”兩個字。

      老宋覺得奇怪:“生殖中心?在這里住院干嗎?這不是婦科給看的病嗎?”樊松子解釋說:“我和韓醫(yī)生以前認識,人熟方便。這里病人又少,安靜?!?/p>

      從第一天,樊松子就叫老宋回去睡。病房里一共住了三個人,她怕人多嘴雜,漏了底。她對老宋說:“你明天還要上班,休息不好不成。反正我這不是不能走動的大病,晚上有護士看著就可以了?!崩纤瓮妻o兩句,也就回去了。

      宮腔鏡手術(shù)進行得很順利。住了幾天,樊松子對老宋說,醫(yī)生讓再多觀察一段時間,反正醫(yī)院人多熱鬧,比我一個人待在家里有意思。我干脆多住一些日子吧。老宋點點頭,答應(yīng)了。

      樊松子等著做另外一個手術(shù),疏通輸卵管。韓醫(yī)生說,這個很關(guān)鍵。

      沒想到,偏偏在這個手術(shù)上出現(xiàn)了意外。樊松子做的局麻,人很清醒,聽得見韓醫(yī)生和護士的對話。似乎,縫合時進行得很不順利,手術(shù)持續(xù)了三個多小時。一出手術(shù)室,樊松子就急切地追問韓醫(yī)生情況怎樣。

      韓醫(yī)生顯得很疲憊,眼睛里也沒有笑意,拍拍她的肩:“安心休息。”

      樊松子心里越發(fā)沒了底。轉(zhuǎn)天,韓醫(yī)生來到病床前,告訴她,輸卵管的吻合情況不好,可能需要執(zhí)行第二種方案,體外受精。并交代她:“讓你家先生也有個心理準備,需要做一些檢查。”

      樊松子犯了難。一方面是失望,一方面不知道怎么和老宋開口。

      大半輩子過來,很多事她都是自己拿主意,辦成了才和老宋說??蛇@事不同,老宋是另一個主角。沒這個主角,這戲就演不下去。而且,他們已經(jīng)打了五年冷戰(zhàn),一度形同陌路。

      在病床上折騰了一夜,樊松子想出個不知行不行得通的辦法。

      轉(zhuǎn)天,她該出院了。趁老宋接她辦手續(xù)的工夫,她對老宋說:“你干脆也做個體檢吧。這里的設(shè)備是醫(yī)院最好的,也方便,不用到處跑。剛好我賬上還剩不少錢,韓醫(yī)生也熟,做個全身檢查沒問題?!?/p>

      老宋沒有起疑,做了全套體檢。事先,樊松子已經(jīng)和韓醫(yī)生通了氣,該做的檢查都包含在了里面。結(jié)果出來,老宋除了脂肪肝和輕微的血壓高,沒什么大毛病。

      樊松子安心出了院?,F(xiàn)在,她得和老宋徹底交底了。

      10

      樊松子想過從精子庫里挑精子??赡菢由鰜淼暮⒆樱筒幌癯沙闪?。成成是老宋和她創(chuàng)造出來的孩子。在這世上,任何人都不可取代。

      選個星期天,樊松子一大早起來,將自己認真收拾一番。她很久沒這樣的心情了,外套也挑了很久沒上身的鮮亮顏色。老宋起床,看見她這副樣子,愣住了?!拔覀?nèi)ソ呑咦甙?。我想去看看成成?!狈勺油纤握f。

      之前,成成是他倆之間禁絕的話題。誰也不提這兩個字。樊松子不知道老宋去過江邊沒有。偶爾,她會去江邊坐坐,一個人。

      江風(fēng)已經(jīng)又涼又硬,刮在臉上隱隱作痛。轉(zhuǎn)眼,夏走了秋走了,冬天就要來了。沒有陽光,滿目景色有些灰暗。

      倆人來到萬壽寶塔附近的沙灘上。不遠處,聳立著那座據(jù)說是某個明朝皇帝為生母建的賀壽塔。歷朝歷代,人們都在祈求長生不老,長命百歲,可到頭來又有幾人活得過百年。

      樊松子仰起頭,任江風(fēng)吹拂她的頭發(fā)?!袄纤?,有件事你一定要幫我。可以的話,其他的我都可以答應(yīng)你,包括離婚。”她不去看老宋的表情,感覺他正定定地望著自己。

      良久,風(fēng)將老宋低沉的聲音吹送過來:“什么事?”

      “我想再懷個孩子,一個像成成的孩子?!狈勺拥拖骂^。一只蚯蚓正從黃沙中鉆出頭來,努力向外蠕動。

      風(fēng)呼呼地吹過面頰,一下一下,仿佛可以留下印痕。“你不用做太多,只需要去醫(yī)院提供你的精子。其他的,儀器會操作。等受精卵培育成功后,醫(yī)生會將它植入我的身體。我就可以放你自由了?!?/p>

      老宋似乎想說什么,沒有說。他扭過頭去,望著江水。

      樊松子也靜靜地望著江水。

      這條從幾千公里外的雪山流出的江水,一路穿山劈嶺來到這里,不知奔流了多少萬年,也不知在天地間輪回過多少次。而今,它依然激情洋溢、生生不息地流淌著。人生的任何痛苦,和這條古老的江水相比,都顯得微不足道。

      實際的操作過程,比樊松子想象得簡單。因為是體外受精,她和老宋之間避免了同床的尷尬。近五年的隔閡,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彌合的。盡管他們被同樣的心愿、同樣的目標(biāo)重新牽連在了一起。樊松子覺得,冥冥之中,這也是成成希望的。

      老宋那天沒有立即答復(fù)她。她也沒有追問。第二天,坐在飯桌上,老宋突然說:“好吧。”樊松子抬起頭,老宋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可鬢邊見了白。老宋沒看她:“哪家醫(yī)院?你住院的那家?”

      精子提取很順利。樊松子也做好了一切準備?,F(xiàn)在她是一塊雖然閑置太久、但還算肥沃的土地,泥土已經(jīng)疏松,水分已經(jīng)充足,就等著一個孩子前來落土了。

      樊松子天天往醫(yī)院跑,沒事就待在生殖中心的病房里,和護士、醫(yī)生聊天。她幾乎成了“生殖通”。這里的住院病人不多,即使有,也多半早上來打過針就回家去了。她喜歡這里的氛圍,來蘇水味兒,白色的床單,淡藍色的墻面,還有到處貼的彩色宣傳畫。那上面,不是氣泡一樣透明的胎兒,就是咧開嘴呵呵笑著的嬰兒。樊松子看不厭。

      來這里的病人,樊松子幾乎都認識。第一次闖進生殖中心時遇到的女人,終于“懷”上了,肚子微微隆起。每次來做檢查,她都會拉住樊松子聊上半天。她已經(jīng)從護士那兒聽說了樊松子的事,不停地鼓勵她。

      樊松子在這里見過喜,也見過更多的悲。一對對夫妻焦灼、無奈、痛苦、絕望的樣子,比她開的士那會兒看得還多。一位幼兒園老師被診斷為“原因不明性不孕”。拿著診斷書,老師的眼淚當(dāng)場就掉下來了。刷刷地往下落。結(jié)婚九年,看病六年,換來的卻是這么個結(jié)果。韓醫(yī)生安慰幾句,建議她去北京一家很有名的醫(yī)院再瞧瞧。老師紅腫著眼睛走了。單薄的背影,看起來不知有多凄涼。

      如今,樊松子行走在大街上,不再為什么而恐懼了。冬天的陽光薄脆,看在她眼里卻是無比溫厚、燦爛。老宋的心情似乎也不錯,雖然在外面應(yīng)酬的時間還是很多,但回家時經(jīng)常帶些水果,都是高檔果品。老宋什么也不多問,可樊松子能感覺到,他也渴盼這個孩子出生。

      一天,韓醫(yī)生走進病房,看一眼樊松子,沖她笑著點點頭,又轉(zhuǎn)身出去了。樊松子會過意,趕緊跟出去,心怦怦怦激跳起來。

      “明天就可以了?!表n醫(yī)生的眼睛含滿笑意。

      樊松子咬緊嘴唇,用力點點頭,無聲地笑了。

      次日,是個少有的晴天。連日來堆滿陰霾的天空,終于亮麗起來。樊松子早上醒來,在床上躺了半天,一動不動。窗外傳來細切的鳥叫聲。一縷陽光從窗簾開處鉆進來,在墻上烙出明亮的一長條印痕。她微微笑著,對自己說:“不錯的一天?!?/p>

      起床后,樊松子洗了個澡,將自己從上到下搓了兩遍,直搓得皮膚白里泛紅。

      走在街上,看著來來往往的汽車,聽著自行車鈴聲、喇叭聲、叫賣聲組合成的雜響,樊松子的臉上始終掛著微笑。一位年輕姑娘從對面走過來,看看她,又慌忙低下頭瞧瞧自己,再抬頭看看她,滿面疑惑不解。樊松子等姑娘走過去,才會過意來。那姑娘大概以為自己在笑她呢。她禁不住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韓醫(yī)生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樊松子躺到手術(shù)床上,張開兩腿,燈光從兩腿間照射過來。這情景似曾相識。哦,她想起來,不久前她就這樣躺在私人診所的手術(shù)床上,滿懷希望地取下了節(jié)育環(huán)。那是她實現(xiàn)希望的第一步,現(xiàn)在她就要踮起腳來,摘取果實了。

      韓醫(yī)生輕輕打開她的身體,一股冰冷進入她的體內(nèi),逐漸深入。那是一個孩子的未來在與她的身體會合。樊松子緊緊抓牢身下的床幫。不知不覺間,淚水糊滿了她的面頰。

      當(dāng)身體重新閉合起來,像一枚自我完滿的果實,緊緊地包裹住所有的隱秘和希望。一個氣泡一樣透明的孩子以奔跑的速度進入了她的體內(nèi),從此開始生長。

      眼簾上幻出一團暖紅,樊松子感覺自己正向前飛奔而去,幸福的眩暈感襲來,將她籠罩。

      11

      老宋為樊松子煲了雞湯。這是記憶中絕無僅有的事。

      樊松子到家的時候,濃濃的香氣在屋子里彌漫。老宋將湯煲在電飯鍋里后,就去醫(yī)院接她了。

      走出手術(shù)室,一眼看見老宋,樊松子不免詫異。昨天,她只說了句“明天去醫(yī)院”,老宋并沒什么表示??匆娝纤蚊ψ呱锨吧斐鍪謥恚骸斑€好吧?”那手停在半空中。樊松子沖他笑笑,點了點頭。

      倆人一起打的回家。司機是個小伙子,樊松子坐在車后座上,心情愉悅地注視著他的側(cè)影。越看,越覺得像成成。她將手輕輕地按在肚子上。

      當(dāng)年,老宋陪她去醫(yī)院檢查。尿杯遞進去后,老宋讓她坐到走廊椅子上等著,自己在窗子前徘徊來徘徊去。她遠遠地看見醫(yī)生從窗口遞出一張化驗單,老宋快步上前,雙手接過來,埋頭看了看,很快抬起頭來,沖她露出了一個有些羞澀的笑容。

      那笑容被遺忘了很多年,此時此刻卻異常清晰地回來了。她還記起,那天回家的一路上,老宋緊緊地拽住她的手,不停地用手指捏按她的手指。到家時,倆人的手心都是一片潮熱。

      樊松子買回了很多的書和磁帶,都是有益胎教的。每天臨睡前,她都會聽上一個小時音樂,在舒緩的樂曲聲中入睡。為了不影響老宋休息,也讓肚子里的孩子安靜成長,樊松子讓老宋搬進了成成的房間。

      她將臥室裝飾一新。墻上貼了好幾張大頭娃娃像。每一張娃娃都胖乎乎的,咧開嘴來,呵呵笑著。她還將成成的照片,挑了幾張最好的,放大了掛在墻上,每天都要看上很多次。她聽說,懷孩子時心里想著誰,這孩子就格外像誰。

      她看書。看以前從來不看的唐詩、宋詞,還有經(jīng)典散文。還輕聲地念出來,她想這樣肚子里的孩子才會聽見。

      每天起床后,她都會做一套孕婦保健操,晚上出去散步。老宋在家時,會陪著她。倆人出現(xiàn)在小區(qū)里,認識的人紛紛和他們打招呼。老宋微笑著和人寒暄,樊松子只是笑著點頭。

      自從肚子里有了這個孩子,樊松子再也不允許自己消沉、低落了。她每天對著鏡子練習(xí)微笑。起初,笑容有些生硬,漸漸地,那笑就像從她心底里開出的花了??匆娡χ蠖亲拥脑袐D,樊松子總有走過去說說話的沖動,可她克制住了。她肚子里的孩子畢竟和人家的有所不同。

      樊松子害喜了很長一段時間。她記得懷成成時還好,吃得、喝得、睡得。她想,可能這個孩子有點認生呢。她強迫自己吃,吃蘋果、核桃、面包、魚、雞……只要是有營養(yǎng)的,都吃。吐了,抹抹嘴,再接著吃。三個月后,孩子不再讓她的胃翻江倒海了。他開始動了。

      先是極其微小的蠕動,像肚子里掀動一小股風(fēng),轉(zhuǎn)瞬即逝。這時候,樊松子會停下手里的毛線針,放慢呼吸。可孩子安靜下來,一點動靜也沒有了。等她重新拿起針,倏忽又是一股風(fēng)。他倆就像一對捉迷藏的伙伴。

      老宋將蘋果一箱一箱往家搬,他說多吃蘋果,將來孩子會很聰明。樊松子喜歡看老宋削蘋果,他削的蘋果皮長長的一條,盤在一起是好看的螺旋形。老宋在外應(yīng)酬的時間少了,經(jīng)?;丶襾碜鲲?,讓樊松子歇著。都是她愛吃的菜,還三天兩頭地煲湯,老宋說湯是精華,營養(yǎng)足。樊松子開車十來年,皮膚變得黑暗粗糙,現(xiàn)在白了,細膩了,白里泛出健康的紅暈。看見的人,都說樊松子年輕了、漂亮了。

      五個月后的一天,樊松子洗澡的時候,突然地,肚皮上拱起拳頭大一個包來,眨眼工夫,又消失了。樊松子停下手來,靜靜地站在那兒??啥瞧ひ黄届o。

      洗完澡,樊松子躺在床上,將衣服敞開來,仔細瞧自己的肚皮,耐心地等待。突然地,圓滑山坡的左邊隆起了一個山包,眨眼工夫消失了。接著是中間,是右邊。她能感覺到一只小拳頭在山坡下面,歡快地舞動。這只看不見的小拳頭,也仿佛舞進了她的心里,讓她頓時血流加快,心臟怦怦有力地跳動。

      “他開始動了?!蓖砩峡措娨晻r,樊松子對老宋說?,F(xiàn)在,他們是一處寶藏的共同守護者。她有義務(wù)將這么重大的變化通報他。

      老宋扭過頭來,眼神透著欣喜:“真的?”轉(zhuǎn)瞬,添了一抹游移,“我,我可以摸一下嗎?”

      樊松子微微愣一下,將頭扭過去,點了點。

      老宋的手慢慢伸過來,五指張開,輕輕罩在樊松子的肚子上。仿佛得了感應(yīng),小家伙在里面伸了一下拳頭,老宋感覺到了,嘿嘿笑起來。溫?zé)岬臍庀湓诜勺拥哪樕稀?/p>

      她沒有扭過頭,感覺老宋笑得像個天真的孩子。

      12

      一封信擺在樊松子面前。一個女人浮出了水面。

      那天樊松子去了一趟超市。她現(xiàn)在兩天去買一次東西,幾樣凈菜、水果,少量生活必需品,每次不買太多。怕提的東西太重傷到孩子。

      進門時,她的腳被什么東西碰了一下,她去廚房放下東西后,又走到門口將地上的東西撿起來。一個土黃色的信封。很輕。

      樊松子拿在手里掂了掂,猶豫著要不要打開來。這封信是她去超市后,被人從門縫里塞進來的嗎?正面反面瞧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角落里寫著兩個字“緊急”。樊松子這才一點一點撕開封口。

      里面是張寫了字的紙,抬頭顯然被人裁去了。字的筆跡很秀麗,好像出自一個女人之手。

      樊松子的心像被一只手給捏住了,她在沙發(fā)上坐下來。信是這樣寫的:

      你好!我就不稱呼你了。

      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但我知道你。我經(jīng)常在遠處看你,還有宋。我覺得應(yīng)該讓你知道我,否則太不公平了。

      看到這些話,你也許已經(jīng)預(yù)感到什么。是的,宋本來打算和你離婚后,就和我結(jié)婚的。可你一直不肯答應(yīng),宋說不想傷你太深,畢竟你們也是夫妻十幾年。這個我能理解,我也是女人,也離過婚,嘗過那種苦到骨髓的滋味。不巧的是,你家成成出了事。實際上,你可能不知道,成成知道我,還來找過我。他讓我放過宋,成全你們。我告訴他,我真心愛宋,想給他幸福。我問他,難道你不覺得現(xiàn)在這樣,你爸過得一點也不幸福,你媽也是嗎?后來,他給我打過一個電話,是他出事前沒多久,他讓我再耐心等一段時間,不要逼他爸太緊,說他會做你的工作,讓你放手的。沒能等到那一天,他就出了事。我也很難過,成成是個心地善良、很懂事的孩子。

      仿佛有一只粗暴的手,將樊松子的心揉捏成了一團。她閉一下眼睛。良久再睜開來。

      成成走后,我看出來宋很傷心。他也很擔(dān)心你。那段時間,我不敢提離婚的事,只是默默地在一旁安慰他。我想他能體會到我的一番苦心。你的心情慢慢變好后,宋的情緒也好多了,有一天他說,等再過一段時間,就和你說離婚的事。他將成成留下的錢都存到了你的名下,是想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說真的,聽他主動說起這事,我很欣慰。錢我不在乎,就是他赤條條一個人,什么也沒有,來到我身邊,我也會張開雙臂歡迎他。一天,他突然對我說,你想再懷一個孩子,體外受精的那種,說你答應(yīng)孩子懷上后,就給他自由。我當(dāng)時高興極了。苦了這么些年,終于盼到頭了。但事情并不像我期盼的那樣,宋似乎離我越來越遠了。有時候,他的人待在我身邊,但心不在。思前想后,我才意識到,原來你是想借孩子挽回宋的心。

      你是個挺厲害的女人。我不能不承認??晌也粫砰_宋的。請你明白這一點。也請你明智地選擇放手。

      一個無比愛宋的女人

      樊松子看完信,仰躺在沙發(fā)上,再次閉上眼睛。她弄不清此刻的心情。說痛吧,似乎不是痛。說氣吧,似乎不是氣。說惱吧,似乎不是惱。說恨吧,似乎不是恨。

      她將手放在肚子上,來回輕輕地撫摸。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讀到了那封信,變得很安靜。樊松子喃喃自語:“成成,你說媽該不該放手?”

      她睜開眼,又將信從頭至尾看了兩遍,折起來,裝進信封里,放進了床頭柜的抽屜。

      樊松子什么也沒對老宋說。她還記得自己的承諾,如果老宋開口,她一定會一句話不說,選擇放手。她想看看,老宋會怎么做。

      信并不能影響到她的心情。她依然每天按時做保健操,聽音樂,看書,晚飯后和老宋出去散步。但她再不環(huán)顧左右了,她表情平靜地望著前面,她怕在某個陰暗的角落看到一張陰郁的臉。那對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美好的畫面。

      第二封信,在一天早晨出現(xiàn)在門縫里。

      樊松子撿起來,放在桌子上。她從容不迫地練完一套保健操,洗了澡,吹干頭發(fā),這才坐到沙發(fā)上看信。

      你真的是個厲害的女人!我想過很多種可能,你看到第一封信后會怎么做,但我沒想到你會這么平靜,也沒對宋說。后一點,我要感謝你。我希望這只是我們兩個女人之間的事,不要影響到宋的選擇。

      之所以給你寫第二封信,是想告訴你我和宋之間的一些事情。這些年,我和宋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比你和宋之間要親密得多。宋一次喝醉酒后,曾哭著對我說,他真的不想再回那個家了,一進家門,他就有透不過氣的感覺。在那個家里,他感覺自己特別孤獨,是世界上最孤獨的男人。你沒看見宋痛哭的樣子,他不是個輕易流露感情的男人,可以說,正是他哭的樣子打動了我,讓我想抱住這個男人,給他溫暖給他愛,讓他不再感到痛苦和孤獨。那時,我剛離婚,也很痛苦。我們像兩個相互取暖的人,緊緊地抱擁在一起。

      說這些,不是故意讓你痛苦,而是想你了解。我和宋的感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樣,是純潔的、真摯的、相互的。

      我也想告訴你,即使因為肚子里的孩子,宋選擇留在你身邊,那不是因為他對你還有感情,而是無奈的選擇。無愛的婚姻,將兩個人捆綁在一起,對倆人而言,都是折磨,是最殘忍的酷刑。

      我希望你放手!不要再讓宋痛苦,也就是不讓你自己痛苦。

      一個真心懇求你的女人

      第二封信來得這樣快,有些出乎樊松子的意料。奇怪地,她對這個隱藏在信后的女人,沒有恨意,反覺得她很可憐。

      這封信同樣被她放進了床頭柜抽屜。

      有時,肚子像發(fā)生劇烈地殼運動的土地,隆起鼓鼓的一團,保持一段時間,慢慢地平復(fù),然后是另一處隆起。樊松子只能側(cè)向一邊睡了。韓醫(yī)生說,這樣有利于孩子在子宮里呼吸,也避免壓迫她的其他臟器。

      看電視的時候,老宋喜歡將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倆人一起感受奇妙的地殼運動。老宋常常忍不住,嘿嘿地樂起來。一些瞬間,樊松子會突然地陷入傷感。身邊這個男人,是她因為喜歡而甘愿結(jié)合的。她有些不明白,過去的幾年間,他們?yōu)楹螘瓮奥?,彼此給予的只有痛苦和傷害。兩個距離如此切近的人,為什么不能一直地相互珍惜下去?而眼前這種日子,又會一直延續(xù)下去嗎?她心里沒有答案,也找不到答案。

      答案隱藏在生活看不見的暗處。

      第三封來得更快。同樣躺在門縫里。樊松子拆信之前,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這個女人,是否也像自己一樣,不知道未來的答案在哪里,她才會如此急切?

      你這個女人真是可怕。你居然還能面帶微笑??匆娔愕男θ荩揖陀X得那是魔鬼在發(fā)笑。

      肚子里的孩子長得很好吧。你以為這個孩子可以替代成成嗎?我告訴你,他是另一條生命,他并不是你的成成。你的成成再也回不來了。

      樊松子打了個抖。她起身將窗戶關(guān)上。再坐下來。拿起信的一瞬間,她有些猶豫???,還是不看?最終,她還是看了下去。

      你知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丑陋和可怕的東西在等著他。也許,你根本不該帶他來到這個世界上。也許,有一天你會失去他。你已經(jīng)嘗過失去的滋味了吧。那時,你會非常的痛苦,比失去成成更加痛苦,因為那是雙倍的失去……

      你是個聰明的女人,我不多說了。趕快放手吧!

      一個曾經(jīng)失去過、不想再失去的女人

      樊松子的身子接連不斷地打起抖來,她用雙臂將自己盡量抱緊。良久,她平靜下來。她不能容忍自己如此脆弱,那會傷害到肚子里的孩子。

      她靠坐在沙發(fā)上,提醒自己:冷靜,冷靜!自己尚有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對于她,就是世界,可以抵過其他的一切。而對于那個面目不清的女人,也許老宋就是她的世界,可以抵過其他的一切。

      吃過晚飯,老宋穿上外套,等樊松子一起出去散步。那幾乎成了他們的每天一課。樊松子說:“我今天有點累。我們就在家里,好好談?wù)劙伞!?/p>

      老宋坐在一旁削水果,削好后切成片,一片一片擺在盤子里?!拔医裉烊タ戳藡雰捍玻F(xiàn)在的嬰兒床真漂亮。找個時間,我們一起去看看?!闭f著,老宋遞給她一根插了蘋果片的牙簽。

      樊松子將蘋果放進嘴里,酸中帶甜。她慢慢地咀嚼?!袄纤?,我想在孩子生下來以前,我們還是離婚吧?!?/p>

      “呀”一聲,老宋停住手。轉(zhuǎn)眼,他的左手拇指上浸出一道鮮紅的血口子。老宋似乎被不斷滲出的血嚇住了,愣在那兒,握刀的手懸在半空。樊松子趕緊起身,找來云南白藥和創(chuàng)可貼,給他處理傷口。

      老宋由著她處理,緩緩地說:“為什么?”

      樊松子不言聲,待傷口包扎好,將藥箱放回原處,才坐回沙發(fā)上?!拔蚁?,我們還是先把手續(xù)辦了。我怕,到時候,我會后悔。”“后悔也沒關(guān)系?!崩纤蚊摽诙觥?/p>

      樊松子微微一笑,“不是……我的意思是,這孩子永遠都是我和你的孩子,你可以隨時來看他。你放心,我會把他撫養(yǎng)得很好的。你再結(jié)婚也沒有關(guān)系,我不會介意的。這么多年,我也挺對不起你的,你也該有自己的生活……”

      “你不要多想。我們一起好好撫養(yǎng)這個孩子?!崩纤渭鼻械卣f。

      樊松子起身從抽屜里拿出三封信?!斑?,這信收到有些日子了,我沒對你說。我想了想,那個女人可能是真心愛你的,我也不想這孩子生下來有什么三長兩短,而且,我們之間也確實存在問題,你該擁有自己的幸?!闭f著說著,樊松子的眼圈酸澀起來。她站起身,走進了臥室。不久,里面?zhèn)鱽磔p柔的音樂聲。

      老宋兩手哆嗦著,將信一一打開??赐?,仰面靠在沙發(fā)上。音樂聲透過門縫溢出來,像絲一樣繞滿了空蕩蕩的屋子。

      13

      樊松子早上做保健操時,突然感覺下面涌出一股熱流。她一看,見紅了,心里頓時“咯噔”一下。離預(yù)產(chǎn)期還有兩個月,不會是孩子出事了吧?

      她趕緊下樓打的,去了醫(yī)院。

      韓醫(yī)生檢查一下,建議她住到醫(yī)院里來。一則保胎,盡量讓胎兒在肚子里多待一段時間。一則,有什么緊急情況,也好及時處理。

      老宋很快趕來了,問明情況后,又回家去收拾東西送來。最近一段時間,老宋顯得很沉默。天天還是回來,還是陪她出去散步,但不怎么說話。樊松子也不追問。她心里裝了個孩子,已經(jīng)夠滿了。她要為孩子保持平和的心情。

      女人的信再沒出現(xiàn)。也許,老宋已經(jīng)向她做出了承諾。樊松子也做好了準備,等著老宋隨時將一張表格遞至她的面前。

      醫(yī)院的生活陌生又熟悉。熟面孔中間,又增加了一些生面孔。樊松子沒事的時候,就給那些新病人傳授經(jīng)驗,告訴她們要做哪些檢查,檢查前要做哪些準備,需要注意什么,怎么和醫(yī)生配合。很多病人都說:“您的性格真好。以后一定是個好媽媽?!?/p>

      新病人大多不了解樊松子的經(jīng)歷,以為她懷的是第一個孩子,且是很多年才好不容易懷上的。樊松子也不解釋。

      老宋天天送飯來,人顯得有些消瘦。兩天熬一次湯,變著花樣來,骨頭湯、雞湯、鴨子湯、魚湯。同房的病人都說:“你福氣真好,找了個這么體貼的愛人?!?/p>

      家里失火的消息,樊松子是凌晨六點知道的。居委會楊主任打來的電話。

      樊松子慌忙打的趕回家。離著很遠,她就看見住的樓道前圍滿了人。她從人群里擠進去,人們看見是她,紛紛讓出道來。

      一進樓道,一股刺鼻的焦臭味迎面撲來。樊松子只顧急急慌慌地往上走。冷不防,身后一個人突然一把抓住她?;剡^頭,是楊主任。

      楊主任快步上來,用力抓緊她的手。她才發(fā)現(xiàn)楊主任的手熱乎乎的,而自己的手冰涼一片。

      一路上,楊主任的手都沒松開。從一樓往上的樓道,就開始黑起來。越往上,顏色越深。屋子門口站著民警,里面也是。

      踏進屋,樊松子簡直認不出是自己的家了。到處都黑乎乎的。依稀她還辨認得出哪是電視機,哪是餐桌。樊松子感覺像在夢中,眼前的一切都只是夢境而已。

      忽然,她想起什么,一把抓牢楊主任的手:“老宋呢?他知道家里失火了嗎?”楊主任望著她,欲言又止。一位民警走過來:“您是這家的女主人吧,請您過來一下?!?/p>

      樊松子不明白他的意思,跟著他往里走。黑色的飛絮在腳下飛起,又落下。樊松子跟著民警走進成成的房間。民警指著一方黑乎乎上一個長條形黑乎乎的東西:“請你辨認一下?!狈勺用H坏赝?,再調(diào)過頭看看黑乎乎的東西,忽然想起來,這是成成的床所在的位置,那……

      仿佛被電擊中一般,一陣戰(zhàn)栗滾過樊松子的身體。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

      “血!血!”一個聲音尖叫起來,像是身后的楊主任。民警飛快地伸過手來,接住了樊松子。樊松子笨重的身體一下子倚靠在民警身上。在失去意識的瞬間,她緊緊抓牢了民警的袖子。

      醒來時,樊松子覺得身子木然一片。她躺在病房里。一個護士探過頭來:“你醒了?恭喜你生了個大胖丫頭,有八斤重呢?!?/p>

      樊松子茫然地望著她,良久回過神來,用手摸摸肚子,那里不再是高山,而是平地。她急切地抬起頭:“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護士慌忙按住她?!昂⒆酉丛枞チ?。您別著急。送來的時候,情況很緊急,是劉醫(yī)生給您做的剖腹產(chǎn)手術(shù)。麻藥快散了,您可能會感覺有點疼。需要加止痛泵的話,就和我說。不過上止痛泵期間,不能給孩子喂奶?!?/p>

      樊松子搖搖頭,將頭安放在枕頭上。孩子,她終于又有個孩子了。一個女孩。雖然不是像成成一樣的男孩,她也很滿足了。她是自己和老宋的孩子啊,和成成有著相同的血源。

      想到老宋,她突然記起來,那個黑乎乎東西上黑乎乎的一長條。樊松子感覺一陣眩暈。好冷啊,身子不受控制地發(fā)起抖來。

      楊主任抱著個尿壺進來,看見她,驚喜地叫道:“哎呀,你醒了,可嚇?biāo)牢伊?。老天保佑,孩子很平安。一出來就哇哇地大哭呢……?/p>

      “楊主任,老宋呢?”樊松子無助地拉住楊主任的衣襟。

      “你別多想了。剛生完孩子,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我們都會給你辦好的。等會兒孩子送來,你就可以給她喂奶了?!闭f著,楊主任走了出去。門外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

      樊松子閉上眼睛。兩行淚,從眼縫間溢出來。

      不一會兒,門外傳來喧嘩聲,夾雜著楊主任壓低嗓門的說話聲。兩位穿制服的民警走進來?!澳愫?。有些情況我們需要問一下?!币粋€矮個民警走到床前,拿出一個記錄本來。

      樊松子睜大眼睛,看著他。

      “您家里昨晚發(fā)生的火災(zāi),是有人刻意縱火。我們已經(jīng)找到嫌疑人,她承認了縱火的事實。據(jù)她說,她和你的愛人有過感情糾葛,曾打算在你們離婚后結(jié)婚,但后來你的愛人變卦了。她還說,曾給您寫過三封信,這些信現(xiàn)在還能找到嗎?”

      樊松子無言地望著他們,搖搖頭。

      “她說,不知道你住在醫(yī)院里。她本來是想……”矮個民警身后的高個民警攔住了他的話頭?!八f,你的愛人一直不同意離開你和她結(jié)婚,她才出此下策。在你家門口縱火后,她看到火在屋里燒起來,才從樓下離開,回去后喝了安眠藥。第二天早上,被她的姐姐發(fā)現(xiàn),送到醫(yī)院搶救過來了。具體的情況,我們還要做些調(diào)查。希望您能配合?!?/p>

      樊松子望著他,搖搖頭。

      兩位民警讓她在記錄本上按個手印。她的手一點力氣也沒有,后來是楊主任捉住她的手按的。那枚手印猩紅,刺目。

      楊主任將兩位民警送出門。她聽見民警對楊主任說:“看她好像情緒不太對勁,您注意一下。通常這種情況下,當(dāng)事人很容易歇斯底里的。”楊主任連連說“好的,好的”。

      民警剛走,護士推著一輛推車進來了,問:“樊松子嗎?”

      樊松子點點頭。護士反身從推車里抱出一個蠟燭包狀的東西,放在樊松子的身邊?!斑?,您的小姑娘,長得很可愛,頭發(fā)可好呢?!?/p>

      樊松子伸過手去,將蠟燭包緊緊攬住,微微側(cè)過來。樊松子看見了一張紅嘟嘟的小臉,閉著眼睛,小嘴在不停地嚅動。一股熱流涌進她的身體,直撲進眼眶。

      她使勁地咬住下嘴唇,將孩子挪近自己的懷里,微微側(cè)過身,掀起上衣,將孩子的嘴靠近乳頭。仿佛有感應(yīng)似的,孩子一下子用嘴噙住了乳頭。一陣酥麻,頓時流遍了樊松子的全身。

      孩子的小嘴用力吸吮起來。樊松子感到一陣鉆心的疼痛。

      她不知道這疼痛來自哪里,腹部,乳頭,還是心?

      她咧開嘴笑起來。

      那笑容像大麗菊,在白色床單的映襯下,綻放開來。

      層層疊疊的花瓣間,有清澈的水流在無聲地、縱情地流淌……

      原刊責(zé)編 楊泥

      【作者簡介】王蕓,女,1972年生,湖北人?,F(xiàn)為湖北荊州某報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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