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寧
那年,我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在北方的一個城市,謀得一份做文員的工作。每天清晨,我都要花40分鐘,從22路車的起點,坐到終點。晚上下班后,則原路返回。生活,因為孤單,便像一個熟過了的西瓜,用手敲擊,發(fā)出疲而濁的聲音:打開,亦是一團晦暗破敗的紅。每日除了上班吃飯睡覺,似乎再無其他的事情可以去做。作為新人,埋頭努力做事才是要務(wù),所以倒是只有在公交上,才得以抬頭,肆無忌憚地看看周圍形形色色的表情。
而顏柯,便這樣進入我的視域。我最喜歡坐的,是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顏柯亦是。兩個人,都從起點等車,只不過,她自北來,我從南到。她似乎晚上有熬夜的習(xí)慣,所以每次都是趕著公交要開了,才能聽到她的高跟鞋,在地上“嗒嗒”跑來的聲音。眼圈,照例是黑色的;眼白,也有清淺的紅色血絲,猶如貝殼上淡淡的裂痕。起點處坐車的人,并不是很多,因此我們兩個總能一左一右地,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子上坐定。冬天的早晨,天常常是黑的,朝外看去的時候,便會在蒙了灰塵的玻璃上,隱約地瞥見另一端的顏柯,飛快地發(fā)著短信,或是與我一樣,漫不經(jīng)心地瞅著外面清冷寂寞的街道。偶爾,兩個人的視線,會在窗戶上淡漠相遇,但瞬間,就像蛇一樣,滑過去了。可還是會在心里,留下絲絲的痕跡。再坐車的時候,無意識地,便會看一眼一旁的座位,若是換了別人,則會有微微的失落。
兩個月之后的一天,顏柯又遲到。車已經(jīng)開出幾米了,聽見外面有熟悉的匆忙的腳步聲,伴隨著一聲聲焦慮的喊叫。我知道又是顏柯,便在司機不耐煩的加速里,跑到前面去大聲地請求道:師傅,停一停好不好?司機這才懶懶地剎了車,又不忘加一句:有錢打車去啊,沒錢又沒閑,活得也夠落魄的!這句話,正被一腳踏上來的顏柯聽了去。我以為她會像一些因睡眠不足而脾氣暴躁的女子,劈頭將司機一頓惡罵,但她卻是照例將一枚硬幣投進去,而后安靜從容地,走到最后一排去。車搖搖晃晃地在一個站牌前停下的時候,她突然轉(zhuǎn)過頭來,溫柔地說了一句:我叫顏柯,謝謝你幫我叫停。我在公交的報站聲里,微笑著看向顏柯,第一次,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因為陌生人的一句謝謝,覺出生活的溫暖和柔軟。
此后,兩個人依然是互不打擾地生活著。只是,卻像是有了一絲的牽掛,那句輕柔的“你好”,只有說出去,這一天才會感覺到踏實。假如哪日顏柯病了,沒有上班,這一顆心,便會懸著,直到再次看見她在位置上坐著,才會安心。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兩個幾乎不交流的陌生人,因為一輛開往終點去的車,便讓互不相干的生活,連上蛛絲似的細細的一線;風(fēng)吹過來,兩端的心,總會隨了這絲,輕微地晃動一下,旋即便恢復(fù)了平靜。我在她不多的幾次手機通話里,知道她亦是來自另一個城市,父母年事已高,常找不到人,聽他們喋喋不休地絮叨:又有一個讀大學(xué)且談了戀愛的弟弟,需要她每月寄錢。她大約是有男友的,至少,是在這個城市里,有一個男人,值得讓她守著一份并不喜歡的工作,長久地留下來。我從沒有見過這個男人,我只是從顏柯雙眸中揮之不去的淺淡憂傷里猜測,他們的愛情,是在無邊的大海上,失了方向的一葉小舟,只任著那四面的風(fēng),茫然地吹著。
彼此間只有過一次交談,依然是隔著中間空空的座位,我說起這個北方城市干燥的天氣,春天肆虐的風(fēng)沙,灰撲撲的建筑,生活的擁擠和單調(diào);而顏柯,則提及自己南方的小城里,女孩子的吳儂軟語,四季溫潤恬適的氣候,下雨時滿街五彩繽紛的雨傘,和踩水而過的小孩。記得快要下車的時候,我笑看一眼顏柯,俏皮問道:那你喜歡這個工作的城市嗎?顏柯沉默片刻,即刻旋出笑來,說:是喜歡的,因為,有我要等的人。
原來,這個城市,是顏柯所愛的人的家鄉(xiāng);只是,她提前來了一年,等著他碩士畢業(yè)后歸來。但,這喜歡,卻是現(xiàn)在的時態(tài),至于那不可測的未來,則是氣息微弱,面目模糊的。可她還是甘愿為此放棄南方美麗的小城,和一份不舍的親情,來此做漫長的等待。這是一個女子的執(zhí)著和堅強,而我,卻是恰恰相反,只為了逃離一份厭倦了的愛情,便義無反顧地,離開喜歡的海濱城市,到此生根。我們都不過是25歲的女子,卻在不可逆的生活里,一個據(jù)守,一個逃離;一個勇敢,一個怯懦。
這次之后,我們彼此的心,便輕輕地虛掩上,只隔著房門,將外面匆忙走過的那一個,看作浮在最上面的風(fēng)景。我最后一次見到顏柯,是在起點處的站牌下,已經(jīng)是初夏,她提了一個大大的行李箱,等著一輛開往火車站的公交。彼此并沒有談到分別,只是例行地問聲好,說起近日的天氣。是在她快要上車的時候,她扭頭沖我笑笑,說,不喜歡的東西,放棄就是了。話里隱含的意思,外人是聽不懂的,但那一刻,我與顏柯,卻是將彼此,看得如此清晰。
一年后,我終于辭職離開,回到喜歡的海濱小城。那里,沒有我的愛,卻有我依戀的深藍澄澈的天空。我將過去的一切,干凈地放下,但我還是記住了,我與顏柯彼此走過時,那輕微的摩擦里,瞬間傳遞的一縷溫情。這是一分路人的情誼,許多這樣的火花,便咝咝地點燃了我們生活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