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麗
事情的開始要從老驢的女兒李童考上大學(xué)說起。老驢的女兒考上大學(xué)對于李家莊是一件大事,對于老驢家就更是一件天大的大事了。
老驢人不錯,女兒還沒考上大學(xué)那陣,整天像個彌勒佛似的,笑瞇瞇的袖著手,啥熱鬧都湊,看見老少爺們兒都打招呼,很隨和的一個人。但李家莊的人偏不認這個賬,李家莊的人誰見了老驢都板著臉,正眼都不給他一個。他們是嫌老驢沒成色。老驢生得人高馬大,目正口方,能說會道??删褪翘锏胤N得邋遢,日子過得擰巴。好好的光景,硬是給他整得像雞腸子似的,七拐八扭的凈走樣兒。
老驢已過了四十三歲生日,這在村里應(yīng)該是個被人尊敬的年紀(jì)了??伤€是站著坐著都叫人感覺一歪三斜沒個正相。仔細看面目,黑是黑了點,沒心沒肺地并不顯老。不過,濃眉毛大眼睛生在他臉上,怎么看都有點兒水土不服的意思。那老驢的媳婦更是沒道理的秀氣,剛嫁過來那陣子,大家都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這朵鮮花果然沒能出牛糞而不染,打從經(jīng)了老驢的手,不知怎么地就蔫得像一棵霜后的茄子了。
老驢從不跟人爭長短,也不好生是非,面善心慈。誰家有喜事,總會見他賣力地跑前跑后指東打西,樂得屁顛屁顛的。要是誰家有個喪事讓他撞上,不管人家愛見不愛見,十有八九會跟在送葬的隊伍里哭得眼淚吧唧如喪考妣,反正他覺得左鄰右舍前家后院都跟自個兒親戚似的。村里卻不大有人鄭重說起他,如果偶爾說了,就會有人搖頭罵道,這頭蠢驢,也沒少辛苦,就是百事不成!
老驢地侍弄得不好,老驢的女人把個家打理得也很不好??衫象H和他媳婦卻做了一件讓李家莊的鄉(xiāng)親眼珠子都蹦出來的事,就是生養(yǎng)了一雙好兒女。女兒李童打從聽懂人話就看出來爹在村里被人不待見的樣子,所以暗暗咬緊牙關(guān)要做個有本事的人,從上小學(xué)起數(shù)不清給她爹掙了多少個百分。弟弟被姐姐逼迫著教導(dǎo)著,學(xué)習(xí)成績也是出奇的好。
老驢的女兒這一年考上了大學(xué),老驢的兒子這一年考上了高中。
這個事情的確讓整個李家莊措手不及。
李家莊人在一種十分復(fù)雜的心情中面對了這件大事。老驢破天荒地被人在背后不斷地提及,但在他面前,大家都諱莫如深,好像從來沒發(fā)生過這事兒似的。老驢可是不管不顧地放開了為自己高興,高興的老驢把閨女的大學(xué)通知書揣在貼身的口袋里還沒暖熱,就催促媳婦殺小雞,烙油餅。頃刻間雞飛狗跳人歡馬叫,很快滿村街都聞到了老驢家熬雞湯的香氣。對老驢的暴發(fā),大家也沒啥可說道的了,人家女兒考上大學(xué)了??忌洗髮W(xué)的家宅趁得住這滿村街的雞湯香啊!
老驢吃了香噴噴的雞肉,臉都沒顧得上擦就拉了女兒的手去了縣政府。
事情開頭的那一天,老驢正咧著大嘴走在大路上,老驢的腮幫子上粘滿了雞肉的湯汁,老驢用湯汁把快樂寫在臉上!
事情的開始是老驢的女兒考上了大學(xué),事發(fā)的起因卻是因了老驢和老驢的女兒去了趟縣政府。
老驢拉著女兒徑直到了縣政府的二樓,門都不敲就推開了一間辦公室的門。門打開后,老驢卻突然愣住了。這間屋子原來是管教育的楊副縣長的,現(xiàn)在屋子里卻坐了一個女的。老驢打量了一眼這個女子,個子小小的,年紀(jì)輕輕的,漂亮光鮮得像個電視里的人物。老驢朗聲問道:
楊縣長去哪里了?
那女子說:調(diào)走了。
老驢說:我跟楊縣長是朋友,我的孩子念初中高中都是他寫了條子給解決的學(xué)費。
老驢又說,你是誰啊?
那女子頓了一下,顯然是在耐著性子說,我姓劉,是現(xiàn)任分管教育的副縣長。
老驢看了這個小劉縣長一眼,長的也許是太好看了些,總覺得沒有那粗壯的楊副縣長像個縣長。老驢說,那我就找你了。我們是來要學(xué)費的。我兒子今年考了高中,閨女考了大學(xué),我們是來要學(xué)費的。
小劉縣長用她的杏眼深深看了一下老驢,又去看老驢的女兒。那孩子的一雙明眸也正直直地盯著她。小劉縣長有些吃驚,她剛從城里調(diào)過來,對基層的事情還不熟悉。這個跟她用這種口氣說話的人讓她摸不著頭腦,她的表情卻因為眼前這個孩子變得柔和起來,這個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的女孩讓人有些無端地心慌。但是他們提的這個問題,卻讓她有點兒措手不及。
小劉縣長說,你們是跟政府要學(xué)費的?
小劉縣長又說,如果你家有特殊困難,政府可以幫助想想辦法,但是政府沒有義務(wù)解決大學(xué)生的學(xué)費。
老驢的臉一下子拉得老長,他的女兒在旁邊看了,險些就覺得那真的是一張驢臉了。
老驢生氣地說,先前楊縣長從來沒有這樣說過話,先前孩子的學(xué)費,楊縣長二話不說就給解決了。楊縣長是政府你不是政府嗎?
老驢的話讓小劉縣長有點兒不好接茬兒,小劉縣長看了看老驢的驢臉,又看了看老驢的女兒,她的語氣仍然是被眼前這個秀氣的小姑娘盯得異常柔和。小劉縣長說,同志你別著急,先前的楊縣長是怎么解決的我不知道,現(xiàn)在國家的政策就是這樣規(guī)定的。孩子上學(xué)是個大事,家庭確實有特殊困難政府可以幫助想想辦法,但是政府真的是沒有這筆經(jīng)費。
小劉縣長話說得很沉穩(wěn),小劉縣長的沉穩(wěn)卻讓老驢著急起來。老驢說:你這個縣長說得可真輕松,你說沒了就沒了!我孩子上小學(xué)高中你們都管,現(xiàn)在辛辛苦苦考上大學(xué)你們反而不管了,你讓我們怎么辦?
小劉縣長說:你別著急,急能解決什么問題呢。你家是有什么特殊困難嗎?
老驢說:我當(dāng)然困難,我現(xiàn)在住的房子都是借親戚家的舊屋,我不困難誰還困難啊?
小劉縣長這時才認真地看了一下老驢的臉,大大的眼睛,方鼻子闊嘴,而且一點兒不顯老,可能是那半碗雞湯滋潤的,看上去很健康。
小劉縣長說:你家里有需要贍養(yǎng)的老人嗎?
老驢說:沒有。
是你愛人有病嗎?
我老婆身子好著哩,她怎么會有病?
你幾個孩子啊?
老驢說:倆。
你承包了幾畝地啊?
老驢很有些不高興了,說學(xué)費學(xué)費的,怎么說起這些婆娘的事情!老驢的眉頭都皺起來了。老驢極不情愿地回答,差不多有八九畝了。
老驢這樣的回答讓小劉縣長的眉頭皺起來。小劉縣長有些不解地說,你們身體好好的,糧食打得足夠吃,不惜力氣的話,農(nóng)閑時可以出去打打工,怎么也不該是困難戶啊?
老驢似乎詞窮,一時沒了言語,一張臉眼看著憋得通紅。老驢的女兒卻接了爹的茬兒,老驢的女兒脆生生地說,窮不是我們的錯吧?如果沒有我們這些窮人,要政府干什么呢?我們找政府干什么呢?政府不是窮人的政府嗎?
小劉縣長被女孩突然發(fā)出的聲音和質(zhì)問弄得心中一驚,從進門起她幾乎沒任何動靜,像個影子一樣站在她爹的身后。但她的聲音響起來,屋子里好像突然擠滿了人似的。
小劉縣長定了定神,眼睛始終看著那個女孩。那女孩也一直看著她,臉上平靜如初。小劉縣長暗暗吃驚,小劉縣長說,孩子你說的是沒錯,但是政府只能救急不能救窮啊!
女孩的聲音更加響亮起來:那考上大學(xué)而不能進去,難道還不急嗎?
小劉縣長有些慍怒地搖搖頭說,是急??墒侨h比你這事急的太多了,政府真是管不過來啊。像你這樣上不起學(xué)的考生,如果都到政府來,這個院子都站不下,咱們這個窮縣能解決得了嗎?
小劉縣長沒容那孩子再開口,直接對老驢說,以你們家的條件,怎么著也不該是困難戶吧?
老驢的嘴巴更加咕噥,老驢幾乎是求援似的,眼睛來回在小劉縣長和自己的女兒身上穿梭,灰心喪氣地說:就是困難,我掏盡了力氣,還是困難。
老驢一時想不起更多的語言來表達,心中卻委屈得要命。這女縣長真是不懂道理,窮是我的錯嗎,誰愿意過窮日子啊?人家楊縣長聯(lián)系我們村,看見孩子上不起學(xué),啥話不說就幫忙解決學(xué)費。眼前跟這個小女人說了半天,一分錢都不說給,還跟審賊一樣。這樣的結(jié)果對老驢的打擊是巨大的。老驢滿臉沮喪,心里卻氣憤得要命,我就是困難,連中央都知道我們困難,你一個小女副縣長竟敢說我不困難哩!
小劉縣長可能每天都要接待幾個這樣有道理又很委屈的人,但她無能為力。小劉縣長的電話連續(xù)響個不停,好像還有一樁急事等著她去處理。她做了一個讓他們出去的手勢,說,你們先回去吧!
老驢還沒接茬兒,已經(jīng)被女兒推了出去。小劉縣長收拾完下樓的時候,那父女倆還站在院子里。老驢的女兒定定地看著小劉縣長下樓、上車,眼睛一眨都不眨。
出了政府的門,老驢的腳步變得深一腳淺一腳沒根底了。早知道是這樣的結(jié)果,那雞湯是無論如何不會喝的,至少不會喝得那么放肆。女兒考上大學(xué)是天大的好事,政府怎么會不給拿學(xué)費呢?老驢的女兒遠遠跟在父親后面,她覺得父親像是被人攮了一刀,整個身子都垮下來了。她真不愿意和他走在一起,父親垮得這樣不體面,讓她覺得無盡的悲哀。
老驢的女兒李童可不像她的爹和娘,李童的自尊是打小就在心里扎根的,這是一粒堅韌的種子,也是一粒仇恨的種子,沒有被誰刻意澆灌,但生命力極強。在學(xué)校,如果哪個老師對她不好,她嘴里不說什么,可她會把這事牢記在心里,暗暗罵人家一百句狗眼看人低。有對她好的老師她也會在心里記下,她知道老師對她好只是因為她學(xué)習(xí)好,能給老師掙面子和獎金。李童小小的心靈里,被這粒種子膨脹著鼓舞著,像一句戲文說的那樣,仇恨的種子會發(fā)芽。
李童跟著媽媽去過幾十公里開外的市里,“市”在她的眼里大得沒邊沒沿,真真是車水馬龍燈紅酒綠。市里的大街平展得像她家的桌面兒,她們村街里走的是什么樣的泥巴路啊。市里的人個個吃得紅光滿面從高樓里進進出出,偏偏她和媽媽坐在屋檐下歇一會兒,都會被人趕開。李童幼小的心里,像被誰塞進一把谷糠似的,抓撓得不是個滋味。她還記得有一次她的同桌、一個縣干部的孩子過生日,她的爸爸竟然給她買了一件一百多塊的衣服。一百多塊啊!李童看著大家都在快樂地吃她的生日蛋糕,也走過去拿了一塊,卻沒吃,用廢報紙包了,趁人不注意扔在便池里?;丶业穆飞?,眼淚止不住流了一臉。
李童那天從縣政府回來一夜都沒睡,她覺得她和父親好像受盡侮辱之后被拋棄了。雖然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受了侮辱,她想不清楚,她反正就是覺得被侮辱了。
李童呆呆地坐了半宿,仇恨和冤屈讓她不能自抑。她從書包里拿出紙和筆,開始寫信。
李童在寫一封信,一封使她非常激動的信,因為她寫信的時候臉上一直顯現(xiàn)著激動的紅潤。她的爹媽都睡著了,她的弟弟也睡著了。老驢后來說,他醒來就不見了女兒,他看見的只是女兒的一個留言。
李童的留言是:
我走了,我再不能過這種看人臉色吃飯的日子。我去南方打工掙學(xué)費,開學(xué)的時候自然會回來,你們不要找我,也找不到我!
李童的留言更像一段宣言,沒有抬頭也沒有落款。
河陽縣的縣長崔涌接到一封信,是李家莊一個女學(xué)生寫來的。女學(xué)生的信是這樣寫的:
尊敬的縣長大人:
我叫李童,是今年的高中畢業(yè)生,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一所大學(xué)錄取。上大學(xué)是所有學(xué)生的夢想啊,如果家里條件允許,我將要開始我的大學(xué)生活。
我沒有見過你,想象不出你是生得高大英俊還是低矮穩(wěn)健,我只能想象你是一個不平凡的人。你的年紀(jì)大約和我父親差不多吧,可你們的命運是何等的不同,你每天坐在你的辦公室里對幾十萬民眾發(fā)號施令,我父親每天卻在田地里苦苦地勞作。你什么都有,你可以讓你的孩子受盡寵愛地生活,你可以給他們買一百多元一件的衣服,可以滿足他們所有的要求;我的父親什么都沒有,他每天的勞動還不能保證我們吃飽穿暖,更不能為我們承付昂貴的學(xué)費了。我長到十八歲,除了買學(xué)習(xí)用具,我不記得我向我的父母提過任何額外的要求。
我考上大學(xué)了,我拼命讀書就是為了考上大學(xué)改變命運,可我的父母卻拿不出供我讀大學(xué)的錢。面對每年一萬多元的巨額學(xué)費,除了找政府我們能有什么辦法呢?我們?nèi)ヒ娏丝h里的女縣長,她說國家沒有這筆經(jīng)費,我不懂得國家的政策,可國家能面對我們這樣的困難學(xué)生失去學(xué)業(yè)而坐視不管嗎?
作為一縣之長,家鄉(xiāng)人民的父母官,面對我的窘狀,你肯定不會麻木不仁的,對吧?捐出一點兒錢對縣里來說毫發(fā)無損,可這項資助對我們家庭極度困難的學(xué)生來說,就如雪中送炭,能圓我們十幾年的大學(xué)夢,能給我們十年拼搏一個交代呀!
如果求學(xué)的生涯就此為止,如果因為沒有錢就放棄上大學(xué)的機會,我沒有想過,更不敢想象!
希望政府能給我一個學(xué)業(yè)深造的機會,我翹首以盼!
我相信我們的政府也能像其他政府一樣充滿人情味,對老百姓負責(zé)任;我更相信你也會像焦裕祿、牛玉儒、鄭培民那樣,急百姓之所急,想百姓之所想,想方設(shè)法解決我們的困難的!
平凡和偉大只差那么一點點的距離,我期待著你的偉大!
李童
二〇〇六年八月十日
縣長崔涌把信看了好幾遍,心里說不清楚是什么滋味。他本來想把這封信批給管教育的小劉縣長,剛剛寫了幾個字又劃掉了,他覺得孩子說的或許是實情,請求政府幫助也沒有錯,可就是看著別扭。
晚上回家,崔涌把這事跟夫人說了。這崔夫人是個小學(xué)教師,一看孩子這信,根本不考慮什么別扭不別扭的,竟眼淚吧唧地數(shù)叨起崔涌來。她說:你這個縣長,連這樣的孩子都保護不了,還不如回來賣紅薯!你看咱們那兒子,有人家孩子百分之一爭氣,讓我去做牛做馬都行!
崔涌說:你這是哪跟哪啊!這樣的孩子多了,縣里不是不管,哪管得了啊?
崔夫人說:你們少吃幾頓飯,啥錢都有了!
崔縣長說:提起吃飯我就想吐!誰愿意吃啊?你看我人模人樣的是個縣長,上面大小來個人物,還不盡是陪著裝孫子?一頓飯要跑幾個地方,把吃飯變成一種職業(yè),你受得了嗎!
崔夫人嘆了口氣說:別的我不管,這孩子這樣給你寫信,你不幫助肯定會心有不安的。
崔涌本是想著回來跟夫人商量商量,靠自己的能力資助這個孩子。夫人這幾句話,把他的心情全破壞了。縣上這樣的孩子還有很多,政府管不了,靠他個人的能力更是無法照管得了的。他的煩惱也無法跟夫人解釋得清楚,滿肚子的煩心事,一股腦兒地排著隊擠擁到心口上來。不管哪件事,都糾纏得他頭大。外頭說起這縣政府還不知道有多牛呢,其實是責(zé)任無限大,權(quán)力無限小。那個孩子在信里把他想得像個逍遙神,可他這個當(dāng)縣長的分明是在刀尖上跳舞啊。崔涌沒再理夫人,獨自去洗了,照例吃了安定昏昏睡去。夜里始終被那孩子的信糾纏著。起來撒尿的時候,突然覺得不對勁,不知道怎么會這么清醒。仔細想想原來昨晚沒有喝酒。唉,能有一天不喝酒,是多大的幸福啊!
碰巧第二天開縣長辦公會,趁會議開始前大家插科打諢的時間,崔縣長先把那孩子的信讀了。開始為了吸引大家注意,還念了兩句普通話,因為一多半讀音都不正確,大家都歪了嘴笑。但大家很快就不笑了。孩子上學(xué)是個很敏感的問題,錢對縣長們也是個很敏感的問題。財政永遠都困難著,縣里的工資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看著偌大的一個縣政府,卻是個捉襟見肘的空架子。
聽縣長讀了那封信,小劉縣長一下子想到老驢和他女兒。小劉縣長說:今年全縣各類學(xué)校一共有一千七百多個孩子考上大學(xué),確實有一部分困難生。要說這些沒有什么特殊原因的,縣里管不過來,可也不能看著孩子上不了學(xué)。
崔縣長說:我也是這個意思,孩子既然考上了,是好事,縣里再窮也要酌情解決一點吧。
大家一時都把目光投向常務(wù)縣長老耿。老耿其實并不老,只是面皮黑,又是胡子拉碴的,不喊個老字挺對不起他。老耿只顧低頭抽煙,埋在煙圈里的他一副潦倒的樣子。崔涌喊了一聲老耿,卻又打住了。
小劉縣長也說:財政上是不是拿點兒錢,然后號召社會上再捐一點兒,專門用來資助困難學(xué)生。
老耿看看崔涌,又看看小劉縣長,說:該財政拿錢的地方多了??缮厦孓D(zhuǎn)移支付的錢六月底就花光了,我們派人去市財政借錢到現(xiàn)在都沒結(jié)果,這倆月的工資還在褲腰上懸著哪。
崔涌說:這事兒大家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知道了,我們不管也不好。我看就這樣定吧,辦公室拿點兒錢,大家也都湊個份子吧。
縣長帶頭掏出一千塊錢,大家也都拿出了口袋里的大小票子。小劉縣長讓秘書把錢收了,笑著說,這縣長辦公會等于是現(xiàn)場辦公會了,要是報道出去,咱們還能上省報頭條呢!
要說縣長是個大忙人,事情處理到這里也就算了結(jié)了。哪知學(xué)校快開學(xué)的時候,夫人還記掛著這事,前前后后問了許多次。縣長崔涌被夫人絮聒煩了,當(dāng)時給小劉縣長打電話詢問。小劉縣長說:考慮剛好馬上該過教師節(jié)了,與其像往年那樣象征性地看望幾個老教師,還不如一并去看幾個貧困學(xué)生更有實際意義。剛好還有另外兩個孩子要一并解決,這等親民的好事,你縣長能親自出馬最有意義。
崔涌說,我看你是真想上省報頭條啊?話是這樣說,還是覺得小劉縣長雖然年輕,卻是一個考慮事情非常周全的人。第二天他就帶了小劉縣長專門去了一趟李家莊。
老驢不在。老驢的女人正在院子里剝豆子,滿院子的雞大搖大擺地在她的豆子上穿梭,來來回回好似到她這里走親戚一般。
看見來人,老驢的女人并沒有停下手里的活計,她以為又是來收什么尾欠的。她一邊剝豆一邊溫柔地哄那些雞們:去啊,走啊,恁不聽話啊。
雞們不怕她,神閑氣定地面對著涌進院子里的人,像是替女主人示威。
小劉縣長介紹了半天,老驢的女人好像都聽不明白,直到村干部上前來說到孩子的學(xué)費,她才知道了這一干人的來意。把手在身上搓了幾十遍,才把錢接了。沒說話先就哭了,開始還壓抑著,哭聲只在胸腔里周旋,憋得身子一聳一聳的,落在頭發(fā)上的秸稈跟著她的哭聲搖擺著。隨后哭聲逐漸大起來,喊著女兒童童的名字。陪同的村干部說,她閨女留了紙條出去打工了,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中間往村里打過兩次電話,一直在問縣上有沒有什么消息。
老驢的女人拿了錢只是哭個不停,既定的程序也沒法往下進行了。這情景弄得大家都很尷尬。大家里里外外看了,老驢的家確實窮得很徹底,除了幾張床幾乎沒有多余的家具。要說窮也該有個窮的過法,老驢家的窮,窮得忒窩囊,實在分不清床上地下,只是一個勁地臟,像被沙塵暴剛剛洗劫過一樣。
嘴邊上的幾句安慰話說完,大家就逃也似的往外走。小劉縣長看老驢的女人把眼淚鼻涕都抹在衣服上,心里很是厭惡,不等她拉扯就逃了出去。崔涌縣長在電視鏡頭下,要做出親民的姿態(tài),不得不被老驢的媳婦捉了胳膊,任她的眼淚鼻涕在上面抹個夠。
出了李家莊,倆縣長半天無話,心情都很沉重。像老驢這樣的家庭,在農(nóng)村雖然不是很多,卻很難消化完。讓你急得跺腳,氣得撞墻,卻又無計可施。貧窮像是一條尾巴似的,總是掛在這些人的屁股上,不管給予他們怎樣的幫助,還是環(huán)境發(fā)生怎樣的變化,這條尾巴總是退化不掉。
讓崔縣長和小劉縣長真正想不到的是,我們要講述的事情,也就是關(guān)于老驢和老驢女兒的故事才僅僅是個開頭。
距縣長到李家莊送學(xué)費中間隔了大概有一個月,老驢突然找到崔縣長的辦公室來了。老驢到了秋天,就像根燒過的樹樁一樣,黑黢黢地戳在那里,讓崔涌覺得好像撞見了一個鬼魂。說了半天,崔涌才知道對面的這個人就是自己去送錢那家人的男主人。老驢從口袋里掏出一卷子錢,對崔縣長說他是來還錢的。老驢說:政府送去的是八千塊,他們扣除了兒子上高中的一千三百塊,還余六千七百塊。
崔縣長驚訝地說:錢不是給你女兒上大學(xué)的嗎?
老驢說:女兒沒了。
縣長吃驚地站了起來,他說:人哪?
我要是知道人在哪里,哪還會來找政府?
崔涌說,到底怎么回事?老李你慢慢說。
老驢說:政府不給學(xué)費,孩子出去打工,人就沒了。
崔縣長看著老驢,那一刻他知道了老驢的干瘦是和秋風(fēng)沒有關(guān)系的。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好。老李,你說我能幫你做什么?
老驢說:我要我閨女!
老驢從那一天起,就成了縣政府的編外人員,上班下班比政府工作人員都來得扎實。雖然他不吵不鬧,但卻把大家弄得都很緊張。分管信訪的老劉縣長過來好多次找老驢談心。但老驢只說一句話,他要政府給他找回閨女。
這個理由軟硬兼施,讓縣長們無計可施。
老驢靜靜地守在政府辦公樓樓梯的拐彎處,這一待就是兩個多月。樓里的人都熟悉了老驢,也習(xí)慣了老驢??h長崔涌親自安排公安局跟外地公安聯(lián)系協(xié)助查找,在網(wǎng)上貼了帖子,在報紙電視上廣而告之,能想的辦法都想到了。老驢的女兒像被秋風(fēng)吹走的落葉,一去不復(fù)返;老驢則像一截子樹根,牢牢地扎根在縣政府大院里。崔縣長得閑的時候,也會讓人把老驢拉到辦公室里來,倒杯熱茶,不疼不癢地聊上幾句。崔縣長勸老驢回家等,說政府會盡最大努力找孩子。老驢不說回也不說不回,也不喝茶,看到崔縣長忙起來了,就會識趣地走出去,仍舊回到樓梯邊坐了。來來往往的工作人員都知道了老驢的情況,過來過去的都有些同情老驢,有的會給他帶一點打包的剩飯,有的會給他幾個零錢。老驢也不拒絕,盡悉收下。自己買些東西吃了,晚上走時還買些東西給老婆和兒子帶回去。
天是漸漸地冷起來。有一天崔縣長在樓梯邊看到凍得發(fā)抖的老驢,才覺得老驢的問題非常復(fù)雜。它的復(fù)雜在于,如果老驢繼續(xù)待在這里,這個冬天他怎么過?如果他過不去,說不定縣政府都過不去。那天晚上,他辭了所有的事,讓辦公室主任把老驢拉到小飯店里喝酒。
崔縣長那天喝了很多酒,老驢也喝了很多。
崔縣長說:老驢,政府對不起你嗎?
老驢說:不是。
崔縣長說:我崔涌對不起你嗎?
老驢說:崔縣長,不是。
崔縣長說:回家去吧老驢,莊稼都荒了。孩子不是我給你弄丟的,可老驢你放心,只要我在這里當(dāng)一天縣長,我就不會不幫你找孩子。
崔縣長用酒殺這頭驢,不費吹灰之力,老驢很快就喝倒了。崔縣長安排司機開車把老驢送回家,還專門交代司機給老驢家拉了幾袋面粉和豬肉。
看著送老驢的車一路遠去,崔涌禁不住悲從中來。
崔涌碩士研究生畢業(yè)分配到市里沒多久,就被選為市委書記的秘書。他跟了兩任書記,從市里下到縣里才兩年多的光景。沒下來的時候,覺得縣里工作挺有意思,什么事情只要書記縣長一拍板就成了,所謂指點江山大概就是這等風(fēng)光吧。因此沒下來工作時,就攢了滿肚子的宏圖大略。下來之后,他一心想做事,想改造城市,想招商引資,想把經(jīng)濟搞上去……歸根結(jié)底一是想辦點實事,對上對下對自己都有個交代,二是還想著要進步。崔涌才剛剛四十出頭,縣長這個崗位絕不是他的奮斗目標(biāo),他覺得以自己的能力和學(xué)識,應(yīng)該是可以成就更大一番事業(yè)的。崔縣長想干大事把腦袋都想破了,干了一陣子才知道基層做點兒事有多難。上下有條條,左右有框框,想蹚出條自己的路子那是癡心妄想。尤其讓他想不到的是,這鋪天蓋地的瑣碎小事,讓他怎么都繞不過去。這些小事可以小到忽略不計,但又大到可以翻天覆地,他在縣里這兩年,終于知道了一個真理:小事處理不好是會壞了大事的!
崔涌想,那老驢若是再回來,他自己可真就變成一頭技窮的黔驢了!
還好,老驢第二天沒有再來,第三天第四天都沒有再來。
第五天老驢還沒來,管信訪的老劉縣長說,我今天請縣長們喝酒慶賀一下,崔縣長你得去跟大家喝一杯。這老驢走了是去了我們一塊心病。
老劉縣長的話還沒落音,他的電話就響了。老劉縣長這邊只說,好!好!好!
老劉縣長放了電話,一臉的喜氣瞬間就消失了。崔縣長說:又出什么事了?
老劉縣長說:就不能讓我閑上三天,才剛說要松口氣!是市信訪局打來的,說有一個叫李長旗的在他們那待四五天了,不吃不喝的,怕會出了人命。剛弄清楚是我們縣的,讓明天去領(lǐng)人。
崔縣長說:你今晚就回市里吧,明天一大早過去。好好說說,盡量別讓信訪局記咱們的賬。
老劉縣長說:打從種了麥子就沒有消停的時候了,一天到晚都是無事生非。不管是不是政府管的事兒,咱都得兜著。前天有個到北京上訪的讓我去接,說一九四七年解放軍打老蔣把他眼睛打瞎一只,要當(dāng)?shù)卣r償他五十萬。我這當(dāng)副縣長的都恨不得給他當(dāng)孫子了,他也不回來,說從來沒坐過飛機。除非有飛機坐,否則就坐死在北京!你瞧我整天干的這些破事跟誰說去啊!
崔涌笑了說,廢話,要不是這些破事,你老劉咋可能混得德高望重嘛!
崔涌又正了色說,老劉,市里已經(jīng)明確近期要來考核“一把”,他那邊有問題,我們這邊也會跟著有問題,關(guān)鍵時期,各項工作必須確保萬無一失。
老劉縣長哪能聽不出弦外之音,縣長要說明白的是,他們書記近期有可能要提拔。書記提拔不了,縣長就接不了書記??h長接不了書記,下邊這幫兄弟們就沒有出頭之日。大家都心急火燎地急著進步,中間哪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不能出故障,悠悠萬事,唯此為大。老劉縣長連忙表態(tài)說,老板你盡管放心,信訪這塊如果出了問題,你就槍斃我好了!
第二天老劉縣長去領(lǐng)李長旗的時候,氣得差點兒背過氣去。還道是誰,明明李長旗就是那老驢。
老驢看見老劉縣長,眼窩子都濕了,拉住他的手不放。老劉縣長心里哪能不明白,他是受了不少委屈。他在市里別說見領(lǐng)導(dǎo),市委的門他都進不去。工作人員只是問問哪個縣的,然后做個簡單的筆錄,就直接通知縣上領(lǐng)人。上級信訪部門的老規(guī)矩是,誰的孩子誰抱走。
老驢是得了那些老上訪戶的指點,只報姓名說事情,要求見領(lǐng)導(dǎo)解決問題,抵死不說家在什么地方。老驢到眼前都不知道,老劉縣長他們是怎么找來的。他待在市里這幾天,沒一個人待見他,更不要說給他東西吃了??匆娎蟿⒖h長他們,心中竟然覺得像久別的親人一樣熱乎。
老劉縣長說:老驢,這幾天睡車站還是睡廁所啦?
老驢說:車站。
老劉縣長說:冷不冷啊?
冷。
老劉縣長說:餓不餓啊?
餓。
老劉縣長把老驢拉到集市口,找一個賣包子糊辣湯的小店坐了。老驢像一頭驢那樣,埋頭一口氣吃了三盤水煎包子,喝了四碗湯。
老劉縣長說:老驢,你看看我比你年齡都大,你說你這樣勞頓我,你忍心嗎?再說了,你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是何苦啊。孩子找不見大家都同情,你說你這樣就能找到孩子嗎?
老驢頭都沒抬,埋了頭只顧著吃。
但老驢吃的速度顯然比剛才慢了很多。老劉縣長就又同情起這頭驢來。這事兒擱誰身上,都是壓塌脊梁的事情,畢竟是個活生生的孩子,說沒就沒了。更要命的是,還是個考上了大學(xué)的孩子!
老劉縣長那一個月里接了老驢六回,每一回都是前腳把老驢送回去,后腳他又去了市里。有一次趕上剛下過大雪,他們連人帶車陷在泥地里,碰巧發(fā)動機也出故障,怎么都打不著火。老劉縣長手腳冰冷,胃也疼得厲害。他氣得恨不得一腳把老驢踹下去。他喝令老驢下去推車,老驢二話沒說,抱著車屁股一股腦地推了十幾次,把個人弄得活像個泥猴兒。車子終于發(fā)動著了,老驢咧著大嘴沒心沒肺地笑起來。仿佛他是立了功的。這樣的人,這樣地活著,活一輩子和活一天有什么區(qū)別?老劉縣長在心里暗暗發(fā)力,只希望司機一腳把油門踩到底,活活把這狗日的轟出去算了!無計可施的他那一刻是真的動了殺心。
殺驢的唯一辦法,還是請他喝酒。老劉縣長壓住一肚子火氣,請含著一腔子傷悲和委屈的老驢。到底是酒不逢知己半杯多,倆人半天都沒喝上幾盅,畢竟是沒有喝酒的心情和氣氛。老劉縣長說:老驢,我是不要進步了,可我一把年紀(jì)了,混到這份兒上也不容易,你這樣不是存心敲我飯碗嗎?我們前世無冤后世無仇,我求求你了老驢!我把我閨女送給你當(dāng)閨女行不行?
老驢不說話,喝著喝著突然發(fā)起抖來。老劉縣長摸摸老驢的頭,發(fā)現(xiàn)老驢是在發(fā)燒。老劉縣長說:老驢,你這尸求東西咋壞良心啊?我要把你給喝死了,恐怕給你陪葬都過不了關(guān)!
老劉縣長把老驢拉到縣里,安排醫(yī)院給他檢查。說是受了風(fēng)寒,肺部有些感染,并無大礙。老劉縣長這才松下一口氣來,想,要是上訪出了人命,我老劉就是吊死,估計處分決定也得放骨灰盒里。
莊戶人平時用藥少,藥就顯得靈驗,兩瓶水滴進去,老驢的燒就退了。老劉縣長一直陪在老驢身邊,等病房只剩倆人的時候,老劉縣長摸索著從口袋里掏出棵煙點上,說,老驢,我老婆生病我都沒有這樣賣力過!
老驢說,劉縣長,我知道你跟崔縣長都是好人。
老劉再一次親自把老驢送回李家莊。老劉縣長在老驢家里坐了半天,喝了兩碗“茶”——老驢的媳婦把白開水叫茶。老驢媳婦的身子柴瘦得怕人。外面陽光明亮得晃人的眼睛,屋子里就更顯得黑咕隆咚的。老驢的媳婦倒了“茶”,面朝里倚了門框站了。老劉看不清楚她的臉,陽光只把她一雙小薄耳朵映得透亮,仿佛是用蠟做的。一些細碎的粉塵在勉強擠進來的光柱里翻飛著,使?jié)M屋子的靜寂令人無法忍受。在農(nóng)村長大的老劉縣長心中莫名其妙地難受起來。
老劉縣長說:老驢,光景不是越過越好了嗎,瞧你把一個家弄成啥樣子!
老劉縣長說:老驢,好好在家養(yǎng)養(yǎng)身子吧,你這樣不聽人勸,等哪一天孩子回來,你倒先沒了呢!
老劉縣長走的時候,撇下一百塊錢說,老驢啊老驢,讓老婆孩子也跟著你吃頓肉吧!
老驢一連半個月都沒到市里去。這讓老劉縣長懸著的心安頓下來。吃飯的時候見了崔縣長,拍胸脯的話又放了出來,說,我在農(nóng)村干了二十多年,啥樣的人沒打過交道?只要香燒到了,沒有擺不平的事!
崔縣長說:你老劉勞苦功高,忙過這兩天我請你喝酒。
哪知道擺平了老驢,老劉縣長也把自己擺趴下了。發(fā)病的時候他正在接訪,急性膽囊炎突然發(fā)作,差點兒沒把他疼死。醫(yī)生給照了彩超,說是膽結(jié)石到了非做手術(shù)不可的時候了。崔縣長聽了消息,立馬帶了人到醫(yī)院去看,一張臉苦黃著,好像得病的是他。他說:老劉你病也不撿個時候,眼看到年關(guān),正是上訪的高潮,你這一病不是看我的笑話嗎!
老劉縣長聽了這句話,雖然肚子還在疼,內(nèi)心可是受用無比。捂了肚子很痛苦地笑起來,一張黃臉像菊花一樣一層一層地朝外綻放。
老劉縣長的老婆是個家庭婦女,人開朗,又做得一手好家常菜,在大家伙跟前威信很高,大家都喊她“一嫂”。一嫂說:縣長,你不把你哥哄死不罷休,等開我們老劉的追悼會,要是你去致悼詞,他保準(zhǔn)會樂得從棺材里跳出來拍巴掌。
崔縣長說:嫂子你看你說的,只要你不拿扇子去扇俺哥的墳,他永垂不朽了心里也是塌實的!
一嫂說:你哥現(xiàn)在想死也死不了啊,房子房子沒著落,孩子孩子沒安排。我一說這事他就跟我急,明明是逼我去上訪啊!
崔縣長說:嫂子你放心,你們的孩子安排不了,你就把他領(lǐng)縣委去,掛個牌子就說是我的私生子吧!
崔縣長嘴上鬧著,臉色卻越加的苦巴。這一嫂提到的明明是他的另一塊心病,整個這一茬兒的班子成員,都面臨著子女就業(yè)??h里沒單位安置,市里又協(xié)調(diào)不了,想想大家沒日沒夜地拼命,崔涌心里堵得沒辦法。大家一說起這些事情,他都只能顧左右而言他,裝作沒聽見。
老劉縣長在醫(yī)院里住了半個月,崔縣長帶了人去看三趟。說是去看人,其實大家心里都明白,是催老劉縣長上班。眼下趕上要換屆了,縣長空缺不補,政府七個人的崗位,現(xiàn)在連他自己算上只有五個人。到年底工作千頭萬緒,忙起來撕都撕不開,他能不急嗎?
屋漏偏遇連陰雨,這邊老劉縣長還沒好,那邊老驢已經(jīng)到北京去了。崔涌趕到醫(yī)院,還沒開口,一嫂就說,催命的又來了。崔涌說,嫂子,今天這玩笑可是開不起來了。老驢去了北京,俺哥不出山,恐怕問題解決不了。老劉縣長說,上次我要是會開車,我就撞死他,大不了你多買一口棺材!崔涌說,這個時候不是你死我活了,是玉石俱焚啊!書記那邊的事情還沒有個結(jié)果,眼下到了年底,信訪穩(wěn)定這塊是個重頭戲,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是這一票給否決了,咱跟誰交代啊。
老劉立馬坐了起來。一嫂見狀,也趕緊去拿他的衣服。
看著老劉的臉黃得像蠟一樣,崔涌一陣?yán)⒕?。哪怕老劉猶豫一下,他都會撤回他的決定。但老劉縣長說:我去吧,我不去怕沒人能把那頭驢弄回來。
崔涌那一刻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傷感,眼淚差點下來。
老劉縣長邊換衣服邊罵:狗日的!狗日的!
崔涌卻又笑了說,嫂子你陪老劉去吧,費用縣里出,一來照顧病號,二來老兩口子到首都去開開葷吧,免得他自己去那么大城市犯錯誤。
一嫂撇了嘴說:你縣長挺開恩的,這大過年的,哪個還有心情出去風(fēng)流啊?你分明是奪俺老兩口兒的命啊!
老劉縣長親自去北京接那頭驢。他一路上都在想見了老驢怎么收拾他,簡直太混賬了。再這樣無理取鬧,真就得讓公安局關(guān)他兩天了。
到了北京,才知道老驢和幾十人一起在郊區(qū)的監(jiān)管站里。他們趕到郊區(qū)的時候,天已經(jīng)擦黑了。老劉縣長讓工作人員去交介紹信和老驢的口糧錢,自己叉腰站在監(jiān)管站的門口,臉比里面的人還黑黃得嚇人。值班的工作人員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真怕把人提溜出來這個主兒會就地正法他。
等好大一會兒老驢才慢吞吞地走出來,只見他頭發(fā)蓬亂得像一窩草,手臉上的灰足有銅錢那么厚,衣衫襤褸,整個一個大要飯的。還沒走出門口,他就把手心里握著的一張皺巴巴的紙展開,像投降那樣舉了起來。
紙上面寫著:還我女兒!
老劉縣長看了,一肚子的火氣竟然都消了。
老劉縣長把人帶到一個叫大光明的小旅館里,老劉縣長他們每次接人都是住在這個小旅館里。先是讓人給那臟驢理發(fā),然后洗個透水澡,又讓隨行的工作人員給買了身衣服。老驢個子大,這些日子卻越發(fā)地瘦,大號的衣服穿在身上像是被一張弓撐著,讓人擔(dān)心隨時都會掉下來。
老劉縣長什么都不說,帶了老驢到胡同里吃了頓老北京的涮肉。吃肉的時候沒說話,吃完了仍然什么都沒說,倆人坐在那里都沒走的意思。是老驢先開的口,老驢說:劉縣長我對不住了,我不能跟你回去,我跑一趟要花好多路費,你把我?guī)Щ厝ノ疫€是會來的,就是要飯我也會來的。
老劉縣長掀開上衣,說,老驢,你看看我這傷口,還鮮紅著哪!就光憑這,你還會來嗎?如果醫(yī)生這一刀開偏一點,咱老哥倆早就陰陽兩界了。要是那樣,今兒可真是個鬼來接你了!
老劉縣長說:老驢,你說說你有什么要求,蓋房子安排工作,我豁出老臉給你辦!
老劉縣長說:老驢,你兒子的學(xué)費往后政府都給你包了!
老劉縣長說:老驢啊老驢啊!
天黑盡了,北京的夜晚卻是燈火通明,霓虹燈的光束撲閃撲閃地打在倆人臉上,讓倆人像唱戲似的不斷地變幻著神情?;疱伒幕鹨呀?jīng)熄了,鍋里的熱氣有一搭沒一搭地升上來,讓一切顯得都是那么虛幻。
老驢看著老劉縣長從口袋里掏出一大包花花綠綠的藥片,然后就著茶水一片一片地吃。老驢一直看到老劉縣長咽下最后一片,才終于開了金口。老驢的厚嘴唇兒抖索得像兩片風(fēng)中的破布。老驢牙齒打著顫說:我要我閨女!
半夜里,老劉縣長被外面的車?yán)瘸承?,他起來到大房間看了一回。老驢很安詳?shù)厮?,由于睡得塌實,老驢臉上的皺紋全部舒展開來,讓他一夜之間顯得年輕了許多。其實老驢這樣的年紀(jì),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里還算是青年人。
那張寫著還我女兒的紙,就擱在老驢的枕邊。
老劉縣長那一夜沒合眼。膽囊不疼了,火卻蝕到嘴上,嘴皮子上起滿了泡,后半夜牙也疼得厲害。
已經(jīng)大半年了,老劉縣長最擔(dān)心的就是被提前切下來,他已經(jīng)過了五十的杠,只看這次換屆,市委這一刀是切在五十以里,還是五十以外。老伴的心病是孩子沒有安排,他擔(dān)心的是房子不夠住,年邁的母親還住在非常遠的鄉(xiāng)下,在位的時候還可以用公車常回去看看,如果退下來,恐怕連車子也不好要了!
老劉縣長天亮的時候才迷迷糊糊來了睡意,他沒有忘記老驢,但是他下了決心,天大的事也得等他睡上一覺再說。他還決定這次回去跟老婆商量一件大事,過了年不管市委怎么切,他都下了決心,要徹底卸下副縣長這副驢套。
原刊責(zé)編 楊新嵐
【作者簡介】邵麗,女,1965年生,河南西華人,大學(xué)畢業(yè)。1999年開始寫作,已發(fā)表作品近百萬字,部分作品被選載。出版有長篇小說《我們的生活質(zhì)量》,小說集《紙燈籠》、《你能走多遠》,散文集《紙裙子》等?,F(xiàn)在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供職,中國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