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獨秀一生大起大落、曲折坎坷,對于他的歷史評價,至今還是褒貶不一,抑揚有異;對于他的婚姻和愛情,世俗偏見更是鄙夷和不屑,而他本人則備嘗個中酸辛、苦澀和甘甜。
一顆苦果
1896年,陳獨秀院試奪魁,中了第一名秀才。這一年,他只有17歲。頓時,喜訊傳遍古城安慶,遠親近鄰,紛紛前來賀喜。母親喜得合不攏嘴,而更讓她高興的是,安慶城的幾位從不登門的名門望族和富戶人家,競相托媒上門。在眾多托媒提親的人家中,陳母屬意于安慶統(tǒng)領高登科的長女高大眾。
高大眾生母早已去世,自幼隨侍在父親身旁。她雖然目不識丁,但也是溫良恭順,頗有教養(yǎng)。高大眾長陳獨秀三歲,這倒正中“女大三,抱金磚”之說。
次年冬,他們完了婚。新婚燕爾,兩人也能卿卿我我,相親相愛??墒菚r間長了,兩個有著不同的生活背景,且又性格迥異的人,漸漸地產生出差異和隔閡。高大眾是個典型的舊式婦女,只知道孝敬公婆,體貼丈夫,做個賢妻良母。而陳獨秀卻是個嶄露頭角的革新人物,對家事幾乎不過問,并討厭婆婆媽媽的絮叨,他們之間很少有共同的語言,關系越來越緊張,口角之爭時常發(fā)生。
戊戌變法失敗后,陳獨秀跳出康梁維新思想的牢籠,轉而進行激烈的反清愛國活動。高大眾感到惶惑和恐懼,想想自己將終身無所依靠,還要為他的安危擔驚受怕,不免暗自垂淚。她勸說丈夫做一個好好百姓,不要干那些抄家滅族的事情。陳獨秀本想得到妻子的理解與寬慰,沒想到回到家,聽到的竟是沒完沒了的數(shù)落和怪罪,心中很不滿意。
1901年,他決定東渡日本留學,可是,手頭沒有足夠的資金,只得求援于妻子。這天,他以少有的溫柔撫慰妻子。
“大眾,我就要遠行了。家中的事全仗你照應……”這個倔強剛烈的人,好聽的話還未講完,便開門見山地說:“大眾,我去日本需要一筆錢,可是,我手頭很緊,你可否將你的金鐲子借與我一用?!?br/> 高大眾用手拍打著懷中的孩子,細聲細語地說:“乾生啊!”她一直用官名稱呼他,“你已是有家小的男人了,在外闖禍,是要殺頭的。你就是不想想我,也要想想兒子啊?!币娝溉粺o語,只得小聲嘀咕:“我不能把金鐲子給你去闖禍,它可是我高家的傳家寶啊!”
“不借就不借。”他未等她把話說完,便呵斥道:“沒有見識的女人!”說罷便甩手而去。
他的好友潘贊化回憶道,他們“平時家庭不和,多口舌之爭”。他已無法忍受這種形同仇敵的夫妻生活,決心掙脫封建婚姻的羈絆,去尋找自由、幸福的愛情。
這一切,高大眾都認定是命中注定,唯有默默地承受。她生有延年、喬年、松年三子,所生女兒天亡早逝。1930年9月,這位樸實賢淑的婦女病逝,終年54歲。
愜意時光
陳獨秀正為自己的婚姻苦惱、絕望的時候,一個新的女性悄然闖入他的生活,她就是高大眾同父異母的妹妹高君曼,乳名小眾,比大眾小9歲。兩人雖為姐妹,卻有著截然不同的人生經(jīng)歷。大眾自幼失去母親,凡事謹小慎微,從不逾規(guī)。小眾有生母呵護,又是父親的掌上明珠,優(yōu)裕的生活環(huán)境,塑就了她熱情奔放的個性。她是北京女子師范學校學生,可謂知識女性。
此時,陳獨秀已在社會上聲譽鵲起、遐邇聞名。和那一時代的許多青年一樣,高君曼十分崇拜這顆冉冉上升的政治明星。每逢寒暑假回家,她總要抽出時間看望姐姐,并借機找陳獨秀攀談。
高君曼的到來,給陳獨秀枯澀的心靈帶來滋潤和希望。久而久之,便眉目傳情,難合難分。
這一切,高大眾早已察覺。她不愿出乖露丑,只得暗自心傷??墒?,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陳獨秀和高君曼相愛的事,很快便在鄉(xiāng)鄰間傳得沸沸揚揚。父親認為這是傷風敗俗,辱沒家風,勒令他盡快斷絕來往,否則脫離父子關系。父母的嚴斥和反對,反而促使他們雙宿雙飛,離家出走。
1910年,陳獨秀來杭州陸軍小學堂任歷史地理教員,將高君曼帶至身邊,公然同居,結為伉儷。
這是陳獨秀憂患人生中的一段最為愜意的時光,他不僅有佳人相伴,而且在這里經(jīng)常與好友劉季平、沈尹默、馬一浮、謝無量等相聚,大碗喝酒,放言天下。
他們的結合,不僅世俗不容,父母反對,延年和喬年也始終不能諒解。
高君曼從不抱怨兩個孩子,她把他們視為己出,時時關心他們的生活。陳獨秀在上海創(chuàng)辦《新青年》時,延年、喬年也隨父親來到上海,一邊讀書,一邊做工。陳獨秀事務繁忙,很少顧家,也很少關心兩個兒子。兄弟倆一天僅吃兩餐,餐餐大餅,口渴了就飲自來水,晚上就睡在亞東圖書館的地板上。冬無棉衣,僅有夾襖御寒,夏無蚊帳,任憑蚊蟲噬咬。高君曼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多次提出讓兩個孩子回家,同吃同住,以照料他們的冷暖饑飽,可是,卻遭到陳獨秀的白眼和拒絕。
沒有辦法,她只好央求潘贊化:“潘先生,你是仲甫的好友,我有一事相求……”說著說著,便哭了起來,“延年、喬年對我怎么樣,我不在乎。我既是姨媽又是繼母,我不能不管他們,看著他們一天一天瘦下去,我心里實在難受。我講過多次,仲甫就是不聽。他聽你的,請你幫我說個情吧?!?br/> 當潘贊化婉轉地轉告于陳獨秀時,沒想到他卻大發(fā)脾氣,說:“這定是小眾找你的。唉,婦人之仁,徒賊子弟,雖是善意,反生惡果。少年人生,叫他自創(chuàng)前途可也?!备呔冀K不理解,作為父親和丈夫,陳獨秀竟是如此的不通人情、麻木不仁。
1925年10月,她帶著兒子鶴年、女兒子美,來到南京居住。這對自由戀愛結成的夫妻,終于決裂分手了。1937年,高君曼病逝于南京,年儀52歲。
失蹤之謎
1978年,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有在新疆工作的兩女一男,向有關方面反映,說陳獨秀是他們的外祖父,外祖母叫施芝英,母親叫陳虹,是陳獨秀和施芝英的女兒,曾在上海電影制片廠工作,1969年病故。外祖母施芝英于1973年病故。這可真是“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世俗傳聞中的陳獨秀的私生活,隨著歲月的流逝,早已成為過眼云煙,無人掛齒。沒想到幾十年后,又突兀地冒出這段情緣。
拂去80年的歷史塵埃,一位名叫施芝英的上海某醫(yī)院的女醫(yī)生浮出水面。
1926年1月起,陳獨秀便不來中央機關了。剛開始幾天,大家不以為然??墒?,一周以后,黨內同志開始著急起來,中央秘書任作民最為驚慌,他負有這方面的責任,可是,又沒有辦法聯(lián)絡,因為陳獨秀究竟住在什么地方,誰也不知道。任作民只得向中央?yún)R報,當時的中央局委員彭述之、張國燾、瞿秋白聽后也面面相覷,不知所措,有的甚至以為陳獨秀被“秘密處死了”。共產國際知道后,曾發(fā)來電報,“主張中央遷移?!碑斨醒朐诒本┱匍_特別會議,討論應急措施時,陳獨秀由上海拍來電報,說已經(jīng)能扶病視事。消息傳來,原定的中央遷移的議題,自然不予討論,與會者對此事多有意見。
原來,陳獨秀患上傷寒,住進醫(yī)院后,由施芝英治療服侍。他滿以為一場小病,不多天便可出院。沒想到病情嚴重,一臥床便很難邁出醫(yī)院的大門了。他住院用的是化名,可是,施芝英一眼就認出他是大名鼎鼎的陳獨秀。從《新青年》風靡上海,她就欽佩新派人物陳獨秀,總想著有一天能夠面對面地相識相晤。怎么也沒有料到,這一天會來得如此突然,自己所仰慕的人就躺在自己的面前。
“哼,哼……”兩頰燒得通紅的陳獨秀痛苦地呻吟著。
她立即擠干毛巾,幫他擦拭,并端來一杯水,一口一口地喂,接著,給他打了針服了藥,這才輕手輕腳地離開病房。就這樣她一天一天地守護在他的身旁,細心照料服侍。陳獨秀的病情日見好轉,終于能下地走路,生活也可以自理了。
這天早晨,她照例來查房,給他量了體溫,測了血壓,忙畢,她高興地說:“陳先生,你一切都正常,好了,我也寬心了……”
“大夫,我不姓陳……”陳獨秀囁嚅著,試圖糾正她的稱呼。
“陳先生,你不用瞞了,天下無人不識君啊,況且,我還曾近距離地聽過先生的講演,那時候,我就……”她不說了。他們就這樣漸漸地熟悉,以至每天都要廝守在一起,一天都有說不完的話,開始由醫(yī)護關系變成戀人關系。
他們開始同居,而同居的地方,又沒有任何人知道,于是,便產生出上述的嚴重后果。當他裹著一件厚大衣,纏著圍巾,病態(tài)懨懨地來到中央機關時,人家免不了因一場虛驚,而批評、數(shù)落他。這次,脾氣暴躁、從不知錯為何物的他倒出乎意外,不發(fā)一言,任憑黨內年輕人的責備。為防止再發(fā)生類似的事情,他答應只讓任作民一人可以到他“家”。于是,中央機關內只有任作民認識施芝英,到過他們的家。1942年,任作民病逝后,這段戀情便又塵封湮沒了。
1927年3月,兩人分手。他們生活的具體細節(jié),分手的原因,歲月悠悠,已成為永遠的謎。
鄰家之女
1930年下半年,陳獨秀為擺脫國民黨的通緝捉拿,常常是東躲西藏,居無定所。他身邊已了無倩影,孑然一身,這個半百老人的境況也著實凄涼。上海熙華德路一座石庫門樓房,他居住在一間簡陋的房子里,整日閉門不出,不是讀書就是寫文章,以至并日而食,不自愛惜。和他相鄰而居的是一位年輕女性,年齡在22歲上下,身材嬌小,圓臉大眼,衣著干凈,舉止拘謹,一看便知是個憨厚老實的女人。
這天中午,他寫完稿子,啃著大餅,干渴難耐,只得跨出房門,來到這位女子的門前,“小大姐,真對不起,找你討口水喝……”他敲著門說道。
“請進吧,老先生!”她對這位老先生十分客氣,一邊倒水,一邊靦腆地說著,“老先生,也真是夠累的,只見你一天寫到晚,很少看你出門歇歇?!?br/>2LYNb8k9vdY/4UWiZoLpfw== 漸漸的,他們便有了來往。女子是個熱心人,看他室內杯盤狼藉、亂七八糟,便主動過來清理打掃,漿洗揩抹。他也擠出時間,幫助女子識字讀書,略通文化。時間長了,他知道了女子的身世。她叫潘蘭珍,江蘇南通人,生于1908年,幼時隨父母逃荒到上海,13歲便在紡織廠當童工,后來,受一流氓哄騙,同居后生一小孩,孩子夭折后,她就被拋棄,現(xiàn)在一家英美煙草公司做工。
潘蘭珍只知道這位老先生姓李,原是大學教授,與前妻離異后,回上海撰稿謀生,是南京人。陳獨秀憐憫潘蘭珍艱難不幸的身世,潘蘭珍同情陳獨秀孤苦凄涼的處境。他們兩人雖然年齡相差懸殊,但是,久而久之便惺惺相惜、同病相憐。
潘蘭珍知道老先生有知識,能寫文章,是個做大事的人,從不打聽其身世和行蹤。她只管上班掙錢,料理老先生的飲食起居。陳獨秀沒有固定的經(jīng)濟收入,兩口之家的生活,幾乎全仗潘蘭珍菲薄的工錢維持。老夫少妻,和和美美,他們簡陋的居室常常飄溢出歡樂、甜美的笑聲。
最后伴侶
1932年10月,因叛徒出賣,陳獨秀被捕,并被移送南京監(jiān)禁。被囚后,他最為掛懷的是潘蘭珍的生活,致信他的學生高語罕說,家中“書桌抽屜內藏有一小袋,系女友潘君(即潘蘭珍,作者注)之物,她多年積蓄,盡在其中,若失去,我真對她不起,務請先生再探望一次……函告潘女士親自前來領取?!?br/> 陳獨秀被捕時,潘蘭珍正在浦東娘家,當她在報紙上看到陳獨秀被捕的消息和照片時,不免一驚,險些喊了起來,“呀!這不是我家的老頭子嗎?”她找到高語罕,詢問陳獨秀的一切詳情。高語罕望著這位熱心女子,十分感動地說:“先生的事,你已全清楚了。沒想到你對先生如此一往情深,對他的事全無畏懼,真是難得啊。先生已給我來信,讓我轉告你,他的案情無大的危險,請萬勿懼慮?!谀慊啬锛視r,他為生計所迫,把你的兩件衣服也當了。而且,在相處這么長的時間里,又一直隱瞞真實姓名,你一定有怨言吧。你是個明白人,先生這樣做,也是萬般無奈的事,蘭珍女士定要包涵、諒解……”
潘蘭珍端坐著,靜靜地聽著,不時地抻抻衣角,悄聲說道:“老先生都出了這么大的事了,我還能有什么怨言?他胃不好,離不開我的服侍,我要去南京照料他?!?br/> 囹圄中的陳獨秀,得知潘蘭珍要來南京的消息,立即給高語罕去信,讓高語罕務必“婉言勸她不必來看我”??墒?,潘蘭珍主意已定,毅然辭去工作,來到南京。她在附近租了間舊房子住了下來,每天早出晚歸,風雨不歇,盡心竭力照料陳獨秀。
1937年8月23日,陳獨秀提前獲釋。9月,他和潘蘭珍定居武昌雙柏廟后街,并向世人宣布結為夫妻。后來,兩人又流落四川江津,這是他生命旅程的最后驛站。他在江津的最后四年,時人曾作過如下恰切的評述:“政治上軟禁,經(jīng)濟上很窮,生活上靠朋友。”他患有高血壓、胃腸炎等多種疾病,潘蘭珍既要里里外外操持家務,更要小心翼翼地照料這位孱弱不堪的老先生,而這位老先生秉性不改,動輒發(fā)脾氣,但逢此時,潘蘭珍又像哄孩子一樣地輕聲慢語,體貼入微。
1942年5月27日,陳獨秀逝世。臨終時,他將他的學生何之瑜召至床前,顫抖不止的手指著站在暗處的潘蘭珍,凄苦無奈地說:“她是我最不幸的人生中,最忠實的伴侶,……她年輕,跟我受了不少苦,你幫她找一個工作。遇到合適的,再找一個人。今后一切自主,生活務求自立?!?br/> 潘蘭珍在親朋好友的幫助下,含淚安葬了陳獨秀,離開四川江津,經(jīng)陳獨秀的舊友朱蘊山、光明甫的介紹,在重慶一家農場工作。后來又為生活所迫,與一國民黨下級軍官結婚,不久,這個男人病故,她又獨身一人。1949年10月30日,潘蘭珍病逝,臨終前她才將隱藏心中的秘密告訴養(yǎng)女,她曾是中國共產黨創(chuàng)始人陳獨秀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