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南是下午從游戲機房走出來的,此前,他沒有聽說龍卷風(fēng)的任何消息,只是奇怪今天的游戲機房怎么沒人?游戲機房的老板在朝南離開時對他說,快回家吧,龍卷風(fēng)就要來了。
朝南挎著那只吊帶過長的書包,輕蔑地說,龍卷風(fēng)?怎么可能有龍卷風(fēng)呢?
朝南的家在鐵葫蘆街唯一一條人字形斜坡上,那里是鐵葫蘆街的制高點,散亂著七八十年代的建筑。朝南就住在那棟古老、陰暗的大樓里。
朝南一如往常走進了院子。孤寡老人兆德正在一個簸箕里撥弄他心愛的蘿卜干,在看見朝南后,悄聲說,你媽到處找你,龍卷風(fēng)就要來了。
朝南哼了一聲,表示對龍卷風(fēng)或兆德老人的不屑,他說,讓他們?nèi)フ野?,反正龍卷風(fēng)刮不倒我。
朝南穿過昏暗的樓道,不小心碰到了四處堆積的蜂窩煤,朝南拍拍襯衣的邊,隨口罵了一句。
你死哪去了?我們到處找你。母親沈玉責(zé)怪道。
朝南撒謊說,我去小亂他們家了。
沈玉說,你瞎跑什么,害得你爸和你哥找你去了,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
朝南回答,有什么好找的,不就是龍卷風(fēng)嘛。
朝北回來的時候,怒氣沖沖,他對沈玉說,我就說不用找,他還比我先回來。
朝南父親回來時,一句話也沒有說,他總是默不做聲,一回到家就坐到圍棋前,自己和自己下起來。
黃昏時,天色出奇地暗,黑云壓城,一場風(fēng)暴正在醞釀之中,雷聲響起時,朝南一家正在吃晚飯。沈玉對丈夫說,你說這龍卷風(fēng)有多大威力,會不會把房子刮倒?
丈夫推了推自己的眼鏡,解釋說,這不好說,有的龍卷風(fēng)就能把房子刮倒,汽車都會飛起來,關(guān)鍵看風(fēng)的級數(shù)大不大。
沈玉又問,這次龍卷風(fēng)有多大級數(shù)?我們這棟老樓安不安全?
丈夫正要回答卻被朝北搶了過去,朝北說,倒了還好,再也不用住這破樓了。
朝南如同饕餮獸一樣風(fēng)卷殘云。他懶得和家人在飯桌上討論一些沒有意義的問題,吃完飯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這間臥室是和朝北共享的,床是一張上下鋪的鐵床,是父親從單位上搬來的。朝南睡下鋪,朝北睡上鋪。朝南斜躺在床上,琢磨游戲中的一些技法。他的狗佐佐木用爪子推開門跑了進來,朝南便從床上躍下,對著佐佐木做了一套游戲中的格斗動作,打得佐佐木眼花繚亂、連連后退。
朝北進來時譏笑了朝南的動作,他說,打狗算什么本事。
朝南哼了一聲,懶得和哥哥斗嘴,他知道哥哥是鐵葫蘆街的一霸,曾是海南的手下而在海南入獄后聲名鵲起。窗外刮過一陣颯颯作響的夜風(fēng),院子里的紫槐弱不禁風(fēng),朝南幻想著龍卷風(fēng)早點到來,最好把學(xué)校刮得支離破碎、片瓦不留。就在朝南想像中暴雨首先來臨,粗大的雨點憤怒地敲擊地面,仿佛與大地有不共戴天之仇。佐佐木在雷聲中縮作一團,它趴在朝南的床邊,不時圍著自己的尾巴轉(zhuǎn)悠著。
一年前,佐佐木就是在這樣一個雷電交加的夏夜來到朝南的門前的。那天,朝南在準(zhǔn)備蒙頭大睡時,一陣微弱的呻吟斷斷續(xù)續(xù)從窗外傳了進來,朝南擰亮床頭燈,興奮地爬到朝北的床頭,掀開被子說,你聽見嗎?好像是只小狗的聲音。他看見朝北的右手伸在短褲里,于是他又問,你在干什么?
朝北惱怒地推開了朝南,咬牙切齒地說,他媽的,別煩我。
朝南偷偷摸摸打開了房門。在樓道里,他踩到一團軟軟的東西,那團東西即時尖叫一聲,于是朝南便發(fā)現(xiàn)了饑寒交迫的佐佐木。他把它抱了回家。朝北往地上扔衛(wèi)生紙時,發(fā)現(xiàn)朝南的手里抱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于是他問,嘿,那是什么?是一只貓嗎?
朝南說,是只小狗。
佐佐木在朝南的房間隱居下來。后來沈玉發(fā)現(xiàn)了家中的異常。夜晚她總能聽見小狗的狺狺之聲,她問一旁沉睡的丈夫,老李,你聽什么聲音?
朝南的父親滿不在乎地回答,狗叫有什么奇怪的。
沈玉暗自嘀咕,沒聽說鄰居養(yǎng)了狗啊。
老李乘機譏諷道,鄰居買狗也要你同意?你管得太寬了。
沈玉對深夜狗吠一直不能釋懷,白天詢問兄弟倆,你們聽見狗叫了嗎?好像就在咱們家。
朝南拒不承認(rèn),胡謅說,是外面的野狗在叫。
朝北干脆不說話,他不反對朝南在臥室里養(yǎng)狗,這樣朝南的精力就不會集中到自己身上了。然而,紙包不住火,沈玉是一個打破沙鍋問到底的人,她詢問了左鄰右舍,可沒有一家表示他們養(yǎng)了狗,反而懷疑說,是不是兄弟倆瞞著你養(yǎng)了狗?這一點提醒了沈玉,在兄弟倆上學(xué)之后沈玉在家做了一次大搜查。她在朝南的床底發(fā)現(xiàn)了一只奇怪的紙箱,打開一看,差點沒暈過去。等朝南回到家時,沈玉臉色陰沉,她對一切動物特別是寵物無比痛恨,她是個有潔癖的人,最怕貓狗闖進家來。
沈玉讓朝南把狗放了,可朝南死活不同意。他抱著佐佐木不放,任母親揪他的耳朵,擰他的手臂,死也不撒手。最后,沈玉一氣之下把朝南趕出了家門,并警告說,什么時候把狗放了,什么時候再回來。
朝南抱著狗漫無目的地走在鐵葫蘆街,從河面刮來的風(fēng)吹起了他的襯衫也吹動了佐佐木烏黑的皮毛。他不知該往哪里去,也想不通母親為什么那么厭煩小動物。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把佐佐木扔掉,它太可憐了,朝南寧愿自己不回家也要和佐佐木在一起。
朝南在夜幕降臨時,來到了火車橋下,恰好有一輛列車呼嘯而過,巨大的聲響使懷中的佐佐木微微顫抖,朝南用指頭撫弄佐佐木的頭,以此安慰它。最終他們在橋洞里安頓下來。河堤的空地上已經(jīng)扎起了一個碩大的帳篷,是一個彩色的條紋帳篷,和電視里的馬戲團一模一樣。
咦,馬戲團是什么時候來的?朝南自言自語。
他透過巨大的橋孔眺望帳篷上的彩燈,彩燈照耀著一幅巨大的廣告牌,上面是一位身著比基尼的女人,她擺出一個微微傾斜的角度,手按在大腿上,露出一副激情四射的表情。朝南不時聽見帳篷里爆發(fā)出一陣毫無克制的笑聲及主持人拙劣的普通話,人們不約而同地喊道,脫,快脫呀。
朝南感覺很冷,河面吹來的風(fēng)帶著河水冰涼的溫度,它們在橋洞里來回穿梭,發(fā)出低沉的聲響,如同一只嗥叫的野獸。風(fēng)的嗥叫聲刺激了佐佐木,它也跟著狂吠起來,朝南抱著它感覺一絲微弱的溫暖,他弓坐在橋洞里,身體呈現(xiàn)出一個瘦小的U?;疖囻傔^時,朝南就會醒來,他不知道幾點了,望了望四周,可一片黑暗,河邊的馬戲團已經(jīng)停止了演出。此刻,只能聽見河水在腳下喧嘩,佐佐木安詳?shù)靥稍趹阎兴诉^去。朝南在感到凄涼的同時也為自己的堅定而感動,他流下了淚水。最后他聽見母親及朝北的呼喚。
那之后,沈玉再沒有反對朝南養(yǎng)狗了,佐佐木正式成為家庭成員。
暴雨仍在持續(xù),閃電不時劃過窗戶。朝南漸入睡夢,而朝北卻躺在被子里默默地摸著自己的玩意兒,直到一陣戰(zhàn)栗的到來。
朝北是高中生,對體育的熱愛使他的身體看上去異常成熟,手臂和腹部的肌肉像小山丘一樣鼓出來。一個藏青色的龍頭活靈活現(xiàn)地文在朝北的胸部。如果朝北穿背心打球的話,那個使人退避三舍的刺青就露出來了。刺青在鐵葫蘆街很常見,青年們喜歡在自己的背上、手臂上、腳踝上,甚至屁股上文一些希奇古怪的東西,一枝帶刺的黑玫瑰或者一個滴血的蛇頭。這些刺青在朝北眼里都是小兒科,只有自己胸前的龍頭才稱得上威風(fēng)八面。龍頭的來歷與海南有關(guān)。海南是鐵葫蘆幫的老大,也是朝北的表哥,兩年前在與城北野狼幫的械斗中大獲全勝,野狼幫一死眾傷。死的那人正是野狼幫的頭號人物——三蒙,要知道三蒙是個厲害的角色,在城北呼風(fēng)喚雨。三蒙死后,海南的牢獄之災(zāi)接踵而來。朝北為了紀(jì)念海南,也在胸前文了一個藏青色龍頭,從那以后,新一撥的鐵葫蘆街少年紛紛以朝北馬首是瞻。
女孩子們似乎很喜歡朝北,不知是因為他在街道的特殊影響還是他英俊的外表?在他打球的時候會有一群女生圍繞,她們手里拿著毛巾,有的握著一瓶礦泉水,那都是為他準(zhǔn)備的,這些女生像嘰嘰喳喳的鳥兒一樣圍繞在朝北四周。朝北卻不加理睬,有時還露出討厭的神情。
朝北喜歡的人是何朵。說起何朵也是大名鼎鼎,她不但是年級的尖子生,也是學(xué)校的優(yōu)秀干部。每次國旗下的講話都有她,她那甜甜的普通話使臺下的男生為之傾倒。她烏黑的長發(fā),小巧的臉蛋,還有那道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神使人欲罷不能。
每次看見何朵,朝北的一幫兄弟便會起哄,何朵,朝北有話對你說。別急著走啊,他真的有事找你呢。男生們把何朵圍在上學(xué)的路上,何朵站在包圍圈里,一臉憤怒。一開始,何朵對這樣的騷擾毫無辦法,雖然她和朝北同桌,但從不和他說話。她曾要求班主任把朝北調(diào)開,可班主任問,朝北影響你了嗎?何朵想了想,朝北和她同桌以來的確沒有什么冒犯之處,只好訕訕地說,沒有,但我不想和他同桌,他……
他什么?是不是認(rèn)為他成績不好?這個想法很不應(yīng)該呀,你作為學(xué)習(xí)委員應(yīng)該主動幫助落后同學(xué)嘛。班主任的話讓何朵感到無奈,她也明白朝北對自己一向規(guī)規(guī)矩矩,沒有像其他男生那樣死纏爛打,但她控制不了對他的反感,一個胸前有龍頭刺青的人總歸不是什么好人。
朝北對其他女生總是一副愛理不理或者趾高氣昂的樣子,但對何朵是必恭必敬的。偶爾何朵的橡皮或者鋼筆掉落在地時,朝北會主動拾起來,遞到何朵的手中,可即便朝北的手離何朵的手只有一個指甲蓋的距離,他也碰不到她,何朵每次都迅速而又準(zhǔn)確地移開了。
何朵仍然受到男生的騷擾,時常有人打著朝北的旗號。當(dāng)男生們一再圍住獨自一人的何朵時,何朵想,這個該死的朝北,表面上規(guī)規(guī)矩矩,暗地里卻花樣百出,太卑鄙了。
何朵,我?guī)闳ヒ姵卑桑诘饶隳?,你去不去?不去就跟我走吧!男生們嬉笑著說。
滾開,再不滾開我就不客氣了。何朵終于忍不住了,一有男生靠近,她的腳就毫不留情地踹了過去,而且專門襲擊胯部。如果反應(yīng)遲鈍,難免會挨上這痛不欲生的一腳??杉幢氵@樣,仍有男生恬不知恥地靠近何朵,等她出腳時,迅速躲避,一旦何朵踢空,便引來一陣哄笑。
何朵已經(jīng)受夠了這樣的騷擾,她想找朝北說清楚,但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直到某天她收到朝北的紙條。朝北的紙條是在課間悄悄塞進何朵的筆袋的。紙條傳情的想法在朝北心中已經(jīng)盤踞很久,可一直鼓不起勇氣,因為他知道何朵對自己的態(tài)度,但長期以來的煎熬讓他決定長痛不如短痛。紙條上簡短地寫著一句話,何朵,能和你談?wù)剢幔?br/> 何朵是在一節(jié)數(shù)學(xué)課上發(fā)現(xiàn)那張紙條的,紙條上沒有落款,但她知道那是誰的字跡,字很大氣,雖然何朵反感朝北,但對他的那手字卻由衷贊嘆。她有時會想,朝北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
何朵在放學(xué)前把紙條悄悄還給了朝北,雖然她什么也沒有說,但朝北還是很興奮,因為紙條的另一面寫著,放學(xué)后去工廠。
何朵所說的工廠就在校園后面,是一片廢棄的廠房,曾是孩子們捉迷藏的好地方,但一個傳聞把所有人都嚇跑了,據(jù)說一個身懷六甲的女人吊死在那里。
何朵在放學(xué)人流稀疏后走出了校園,她沿著圍墻朝工廠匆匆行走。朝北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等在那里了,他是翻墻而入的。他站在鍋爐房廢棄的機器上眺望那條雜草叢生的小路,心想,何朵也該來了。
當(dāng)他看見一角熟悉的裙擺在布滿沙礫的路上飄拂時,一陣激動,心臟如同鑼鼓一樣咚咚作響,仿佛要破裂開來。他向何朵招手,然后迅速從那臺污漬斑斑的機器上跳了下來,徑直朝何朵走去,臉上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容。
何朵看見了朝北的微笑,朝北的臉在夕陽中泛起了紅暈,是害羞嗎?何朵有點糊涂,這個不可一世的家伙竟然也會害羞?何朵不忍心說出心中盤算已久的狠話,只向朝北點了點頭,示意他有話快說??沙眳s猶猶豫豫,仿佛還沒有醞釀好,最后只說了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話,你終于來了,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
何朵急了,甚至有點惱怒,有什么話你就快說,我也有話要告訴你。
朝北急忙說,那你先說。
何朵調(diào)整了一下心態(tài),臉色一變道,朝北你為什么要這樣?這樣很好玩嗎?你們太無聊了。
朝北很驚訝,不明白何朵說些什么,接連問,我們?什么我們?我們怎么了?
何朵冷笑了一聲,哼,你裝什么呀,不是你們是誰?那些騷擾我的人不都和你稱兄道弟嗎?
朝北急忙辯解說,何朵,你肯定誤會了,我沒有讓任何人騷擾你,我怎么可能讓他們騷擾你呢?
那可不一定,你和他們是一伙的。
朝北不再解釋了,只說,這件事我給你擺平,保證以后不會有人打擾你了。
何朵看著朝北信誓旦旦的表情,心想,難道他真的不知情?但同情心立即被壓制下去,她對著若有所思的朝北說,那就好。隨后轉(zhuǎn)身便走。朝北竟然沒有喊住何朵,他還在想,是誰這么大膽敢騷擾何朵?簡直無法無天了。
第二天,朝北的警告在校園里迅速傳播,誰要再膽敢騷擾何朵,就是與他過不去。g+w0S/54wvthkZ6BYZwcCK22J7dV5YWCJLPjq3TX5Eo=有了警告,騷擾行為立即消失了,男生們見到何朵不再起哄鬧事,只是遠遠看著,不服的人也沒有辦法,只能暗自罵一句,操!
一個星期之后,何朵再次接到了朝北的紙條,上面寫著,還能談?wù)剢??我的話還沒有說,我們老地方見。
何朵在騷擾結(jié)束后雖然感激朝北,但對他依然敬而遠之。在接到這張紙條時,何朵十分猶豫,要不要去見他呢?男生的騷擾固然消失了,可女生們開始對她冷嘲熱諷,見到她都是一副陰陽怪氣的表情,好像她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何朵回復(fù)了朝北的紙條,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朝北又回道,你為什么不肯給我一個機會呢?
何朵沒有再回了,她覺得這樣下去只會沒完沒了。朝北感到一陣失落,于是其他女生便成了他的發(fā)泄對象,一個叫鄒的女孩在邀請朝北去打球時,遭到了朝北憤怒的拒絕。鄒受了莫名其妙的委屈,便指著朝北罵,朝北,你這個窩囊廢,你受了何朵的氣就發(fā)在我們身上,你還算什么男人?
不知什么時候校園里流傳了這樣的傳聞,據(jù)傳朝北和何朵是一對,別看表面上倆人老死不相往來,可暗地里卻交往過密。這種傳聞你能在學(xué)校聽到很多,而且有各種不同的版本,描述起來都繪聲繪色,使人不得不相信。
傳聞?wù)f,朝北往往在深夜離開自己家,在夜色掩護下悄悄前往何朵家中,由于何朵的父母在外地工作,她獨自和外婆生活,所以朝北就利用這一點,深夜與何朵幽會,然后趕在天明前潛回家中。
傳聞?wù)婕倌?,連朝南這個做弟弟的也分不清,但他十分肯定地說,朝北絕不會晚上獨自離開家,他一睡著就像死豬一樣。再說,他下來的時候肯定會有聲響,我絕對能聽見。
朝北自己對這些傳聞是不屑的,他知道這些傳聞都是從哪里傳出來的,但他堂堂一個男子漢,不會為了這些傳聞去找那群女生的麻煩。傳聞的受害者只有一個,那就是何朵。
何朵聽到那些天方夜譚般的傳言,感到好笑又無比憤怒。女生們平時都不和她來往,她是班上少數(shù)幾個學(xué)習(xí)好而又被大家孤立的人。她信奉一句話,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
但有一次她沒有忍住,那天她正好來例假。在廁所里時,她遭遇了其他女生譏諷的目光,那目光好像說,你也會來?何朵聽見廁所里的女生正在談?wù)撍?,好像對她的到來視而不見。她肚子隱隱作痛,最初她忍了下來,可當(dāng)女生們因為某個細節(jié)而哄堂大笑時,她再也忍不住了。她突然站起來,憤怒地對那群仍在譏笑的女生說,閉上你們的烏鴉嘴,你們才是朝北的女人,不要臉。
這句話引起了不小的震動和仇恨,開始時女生們都呆若木雞,她們沒有想到何朵居然會反抗,還罵了她們。等她們反應(yīng)過來時,何朵已經(jīng)跑出了廁所。女生們朝何朵追去,在班級門口堵上了她,她們圍住她說,你說誰不要臉?你這個小狐貍精,你還有臉說我們,你也不照照鏡子……
女生們七嘴八舌地肆意辱罵,不時拉扯何朵的長發(fā),見她反抗,便七手八腳地圍攻起來,有的摑著巴掌,何朵梳理整齊的長發(fā)被摑得亂七八糟;有的抓住她的襯衫東拉西扯,仿佛要把它撕開;還有的用腳踹她的肚子,嘴里罵道,給你一點教訓(xùn),要不然你不知道姑奶奶的厲害。
圍毆在朝北趕來時被制止了,朝北奮力地?fù)荛_人群,嘴里罵道,他媽的,都給我滾開。他甚至不惜違背一個男人的準(zhǔn)則動手打了一個死死纏住何朵的女生,他給了她一巴掌,那個女生愣在了那里,仿佛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何朵對朝北的解圍毫無感激之情,反而使勁推了他一把,使他連連后退。何朵悲憤地說,都是你惹的禍,憑什么我是受害者。
何朵在此次事件之后,毅然轉(zhuǎn)校了,據(jù)說去了城北某所中學(xué)。
暴雨過后第二天,人們看到鐵葫蘆街的景色和平時沒有什么兩樣,只是四處積滿了水,道路變得泥濘了。人們十分失望,紛紛抱怨說,龍卷風(fēng)沒有來嘛,又被天氣預(yù)報騙了。
朝南又要背著書包去上學(xué)了,這讓他沮喪不已,他走下樓道撐開雨傘走進泥淖里。兆德老人把那群小鵝放了出來,嘴里叨嘮著,這下它們可高興了。
朝南站在院子里問,誰高興?
兆德老人說,鵝,它們最喜歡水了,這下可以好好洗個泥水澡了。
朝南沒趣地走開,邊走邊嘀咕,總有一天你的鵝會死掉的,一只不留。
果然,朝南的預(yù)言在他放學(xué)時部分實現(xiàn)了。在他跑進院子時,不小心踩死了一只金黃色的小鵝,而兆德老人正好坐在樓道上,親眼目睹了慘劇的發(fā)生。他幾乎從竹椅里跳了起來,指著渾然不知的朝南說,年紀(jì)輕輕的瞎了眼,你賠我的鵝。
朝南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對兆德老人的無端控訴感到惱怒,忿忿地說,老頭,你憑什么冤枉人,我又沒偷你的鵝。
兆德老人指著朝南身后說,你回頭看看。
朝南看見一攤紅色的血跡在泥水里擴散,一只被踩得血肉模糊的鵝像標(biāo)本一樣嵌在泥水里,極其醒目。朝南喊了起來,我不是故意的。
兆德老人說,不是故意的?是誰說我的鵝會死掉,一只不留?你這個小王八蛋,以為我耳朵聾啦。
朝南不再爭辯了,他說,一只鵝算什么呀,賠你錢就是了。
兆德老人氣急敗壞,心痛地說,一只鵝算什么?鵝就不是生命了?你這個小王八蛋。
兆德老人的責(zé)罵引來了三兩個看熱鬧的鄰居,他們問朝南,是你家的佐佐木把鵝咬死了吧。
朝南不耐煩地擺擺手,準(zhǔn)備上樓,兆德老人一把抓住他,你這個小王八蛋,一點禮貌也不懂,快點賠禮道歉。
朝南反駁說,不懂禮貌的是你這個老癟三,我已經(jīng)說了賠錢,你還要怎么樣?再說我又不是故意的,是你自己的鵝找死。說完朝南又對鄰居們說,滿院子都是他養(yǎng)的鵝,踩死也是活該。
兆德老人氣得說不出話來了,他走到院子里把鵝的尸體拎起來,灰色的泥漿和淡淡的血水便順著鵝的腳掌往下滴。沈玉在兆德老人來之前就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所以她首先泡好一壺茶等待這位鄰居來拜訪。
兆德老人是帶著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表情來到沈玉家的,他手里拎著那只血肉模糊的鵝,鵝的一只眼睛在眼眶外搖搖欲墜,內(nèi)臟由于擠壓黏稠地粘在皮毛上。沈玉完全沒有想到兆德老人居然會把死鵝帶來,而且他一松手,死鵝便掉在了地板上。兆德老人氣勢洶洶地說,這是你家朝南干的好事。
沈玉被那只鵝惡心死了,更加沒有想到兆德老人會把鵝摔在地板上,這使想低調(diào)化解此事的她惱怒起來。她說,你要干什么?把它撿起來,惡心死了。
兆德老人說,知道惡心就不會生出這樣的兒子了。
沈玉的臉立即陰沉下來,據(jù)理力爭說,您這樣說就不對了,我兒子又不是故意的,您多大歲數(shù)了還和孩子斗氣,說吧,賠你多少錢?
兆德老人反駁道,這和錢沒有關(guān)系,是你的兒子太沒有教養(yǎng),你知道你兒子叫我什么嗎?兆德老人不容沈玉多想,咆哮著說,他叫我老癟三,這就是你沈玉教養(yǎng)出來的。
這時,朝南從臥室里沖了出來,指著兆德老人說,是你先罵我小王八蛋的,你有教養(yǎng)嗎?
兆德老人一時語塞,但嘴里仍不自覺地罵道,你這個小王八蛋,反了你了。
當(dāng)朝北回來的時候,兆德老人正好提著他的鵝從沈玉家出來,他的兜里已經(jīng)揣著一張十元人民幣了,他邊走邊說,這個世道真是反了,這么小的王八蛋也敢騎在老子頭上拉屎。
當(dāng)朝北聽說這件事后,一反常態(tài),對母子倆的憤怒無動于衷,他對朝南說,是男子漢就把兆德老頭擺平,別出了事就往家里跑。
朝南對此事一直耿耿于懷,他曾暗地里制定了許多復(fù)仇計劃,他要把兆德老人的鵝一只只偷走或者干脆把鵝神不知鬼不覺地毒死,造成某種瘟疫的假象;再不然訓(xùn)練佐佐木把兆德老人的鵝通通咬死,然后把罪過推到其他野狗身上。
龍卷風(fēng)要來的消息已經(jīng)在鐵葫蘆街刮了一個星期了,人們已經(jīng)對它不抱任何希望,只是盼望這場持續(xù)不斷的雨能停下來。兆德老人在那個清晨發(fā)現(xiàn)他的鵝少了三只,他反復(fù)檢查了鵝棚,油毛氈的棚子并沒有損壞的痕跡,四周也沒有黃鼠狼的腳印,會不會是自己數(shù)錯了?兆德老人又蹲在地上清點起來,可數(shù)來數(shù)去,仍少了三只,而且是最大的三只鵝。正要去上學(xué)的萌萌被兆德老人的奇怪舉動吸引了,她撐著那把黃色的小傘說,你在找什么呀?
兆德老人說,我的鵝被天殺的賊偷啦,你見到有人偷我的鵝嗎?
萌萌搖搖頭,我沒有看見賊,賊不會跑到我們院子來的。
兆德老人糾正說,不是外賊是內(nèi)賊,你見過朝南來過鵝棚嗎?
萌萌說,朝南哥哥呀,我好像沒看見,外面在下雨,他來你的鵝棚干什么呀?
兆德老人沒好氣地說,干什么?還不是干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你再想想,真的沒見過朝南嗎?
萌萌在兆德老人的引導(dǎo)下仿佛真的看見朝南在鵝棚周圍游蕩,于是她說,我想起來了,朝南哥哥好像來過鵝棚。
自己的猜測在得到萌萌的肯定后,兆德便關(guān)上鵝棚,朝家走去。他本想找朝南對質(zhì),但考慮到證據(jù)不足,畢竟萌萌還是孩子不能做證,而且朝南肯定會百般狡辯,加上他家人多勢眾,到時候自己寡不敵眾就是有理也說不清了。所以,兆德老人按兵不動,想來個守株待兔。
天色黯淡下去后,兆德老人把鵝趕回了鵝棚,今天他故意忘記鎖上鵝棚,只用那把銹跡斑斑的插閂扣住木門。他早早地回到房間,熄燈之后,悄悄透過窗簾縫隙朝鵝棚觀望。時間一點點過去,夜幕完全降臨,院子里閃落著零星的燈光,兆德老人便借著這光觀察鵝棚的動靜,其間除了來去匆匆的幾位鄰居外并不見朝南的身影。兆德十分焦急,但他仍然堅持了下來,可直到午夜也沒有人出沒在院子里,兆德老人不得不拖著疲倦的身體回到床上。他忿忿不平地說,這個小王八蛋還真狡猾,總有一天我會親手逮住你。
兆德老人逮住的不是朝南而是他的狗佐佐木。通過一個星期堅持不懈的觀察,兆德老人終于在一個夜晚發(fā)現(xiàn)了真相。黑暗中一條身影躥進了院子,兆德老人聽見一陣摩擦草地的窸窣聲,然后經(jīng)過一陣爪子的刨門聲,鵝棚就被打開了。兆德老人抄起手中的木棍迅速躥了出去,他在鵝棚門口順利堵住了前來偷獵的黃鼠狼。木棍重重落在了黃鼠狼的背部,可兆德老人卻聽見一聲狗吠,他有點糊涂了,心想,黃鼠狼也會狗叫?就在他揮下第二棍時黃鼠狼不叫了,它倒了下去。兆德老人那一棍正好砸在佐佐木的頭部,打昏了它。直到把黃鼠狼拖入家中,兆德老人才發(fā)現(xiàn)大錯特錯了,這明明是朝南的狗。原來都是這畜生惹的禍。兆德老人雖然氣急敗壞但也隱隱不安,他深知佐佐木對朝南的重要。要是被那小王八蛋知道了,自己肯定會被報復(fù)。于是兆德老人又把佐佐木悄悄扔回了院子。他以為已經(jīng)打死了狗,心想,這下扯平了,我不管你要鵝,你也別管我要狗了。
當(dāng)朝南左等右等也不見狗回來時,自己偷偷溜出了門,在院子里的水溝邊發(fā)現(xiàn)了正在喘息的佐佐木,它已經(jīng)連爬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朝南把它抱了回去。知道復(fù)仇計劃的朝北問,怎么樣?偷了幾只?
朝南一臉悲傷,陰沉地說,我的狗快死啦!
朝北從上鋪躍了下來,急切地說,讓我看看。
兄弟倆在燈光下察看佐佐木的傷勢,瘦小的背上有一道微陷的痕跡,上面的皮毛向四周散開,只能用皮開肉綻來形容。頭頂也散落著血跡,上面已經(jīng)腫了起來。在朝南撫摸佐佐木時,佐佐木發(fā)出嗚嗚的哀鳴聲,尋求主人的溫暖。
朝南跺著腳,咬牙切齒地說,肯定是那個老癟三干的。
朝北也連聲感嘆,說,看不出這個老王八這么歹毒。
何朵在轉(zhuǎn)入城北一所中學(xué)時,來歷不明的言論迅速蔓延。有人說她是城南的破鞋,被很多男人玩過,實在沒臉在城南呆了才來城北的。何朵極端憤怒甚至變得絕望,可這里是人生地不熟的城北,她無法像在城南那樣做出抗?fàn)?。她肯定這些傳言是從城南散布過來的,在經(jīng)過無數(shù)人的口口相傳之后,演變成了這樣一個版本。
破鞋。何朵想不到這個遭人唾棄的詞會和自己扯上什么關(guān)系,很多人開始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自己。這時,一個叫駱駝的家伙出現(xiàn)了,他乘課間混進了班級,當(dāng)著三十多個同學(xué)的面大呼自己的名字,何朵,誰是何朵?同學(xué)們紛紛把目光對準(zhǔn)了她,一些女生在周圍竊竊私語,男生們則一臉嬉笑。駱駝順藤摸瓜發(fā)現(xiàn)了她,走到面前對她說,放學(xué)我等你。
何朵把頭埋在課桌上,任長發(fā)散落下來遮住自己的臉,她不知道駱駝是誰,但憑直覺也知道不是好人,一頭黃毛讓何朵厭惡。當(dāng)駱駝對她說出那句話時,何朵驚慌失措,不知該怎么回答,她感覺很多雙眼睛正死死盯著自己,陌生的目光比駱駝的話更令人不安。
神經(jīng)病。何朵用微弱的聲音回應(yīng)。
整個下午何朵有點魂不守舍,隨著放學(xué)時間逐漸臨近,她開始考慮怎樣避開駱駝,她央求同桌的女生陪她一塊走,但那個胖胖的女生拒絕了,她說,那個人可不好惹??!你自己注意一點吧!
在何朵感到絕望時,班上兩個女生主動站了出來,她們拉起何朵的手說,放學(xué)跟我們走吧,保證駱駝不會胡來。
何朵感動得不知所措,只好小心翼翼地問,那個人是干什么的?
兩個女生相視而笑了,他呀,他什么也不干,又什么都干??粗味湟荒樢苫?,她們又說,駱駝是混社會的,很有勢力。
何朵問,那你們不怕他嗎?
怕他?笑話,我們才不怕他呢。你也不要怕,放學(xué)跟著我們就行了。
放學(xué)鈴聲響后,何朵在兩個女生的催促下匆忙收拾好了書包,夾在倆人之間朝校外走去。一路上她忐忑不安,眼睛死死盯著校門外,可那里什么人也沒有,根本就沒有駱駝的影子。就在何朵放心下來時,兩位女生提議一塊去吃點東西,何朵本想拒絕,可一想到她們主動陪自己又不好意思了,只好點點頭跟著走。在途經(jīng)一個居民區(qū)時,駱駝出現(xiàn)了,他斜依在一排健身器材上,身旁同樣依著兩位青年。一開始,何朵并沒有注意到駱駝,她還在和那兩個女生交談,要知道這是轉(zhuǎn)學(xué)后主動有人對她表示親密。就在她們對某個流行歌手品頭論足時,駱駝一下子就躥了出來,帶著守株待兔的神情說,你們終于來了。
何朵被駱駝的舉動嚇了一跳,就在她產(chǎn)生種種疑問時,兩個女生已經(jīng)和駱駝攀談起來,何朵終于知道發(fā)生什么了。被欺騙的感覺讓她怒不可遏,她指著她們說,你們?yōu)槭裁匆_我?
哼,騙你?誰騙你啦,是你自己跟著來的。
何朵不再和她們辯解,扭頭便走,可駱駝?chuàng)踝×怂娜ヂ?,駱駝?wù)f,都怪我,是我要求她們這么做的。
何朵并不回答,甚至不敢和駱駝對視,她低著頭走,往左邊駱駝就伸出右腳,往右邊駱駝就跨出左腳。在周圍人的笑聲中,何朵終于忍不住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駱駝?wù)f,我只想認(rèn)識你,和你做個朋友。
沒有這個必要。何朵怒氣沖沖地說,別攔著我,要不我報警了。
別這樣,我只是想認(rèn)識你,我沒有其他意思。駱駝爭辯道。
沒有其他意思就讓開,我要回家。
這時,一旁的女生忍不住了,她們譏諷道,瞧她那樣,裝得這么清高,其實早就被人玩過了。
這句話清晰地傳入了何朵的耳朵,她轉(zhuǎn)身質(zhì)問道,你們說什么?你們才被玩過了,不要臉。
她們沒有想到何朵會反抗,臉色不約而同陰沉下來,一個女生大聲嚷了起來,你這個破鞋,你裝什么純潔,你是怎么轉(zhuǎn)學(xué)的?以為我們不知道,呸。
何朵實在忍不住了,沖上去搡了那人一把,沒想到兩個女生聯(lián)合起來,順勢揪住何朵的長發(fā)扭打成一團,何朵的臉被指甲劃過,肚子遭到尖頭皮鞋的襲擊,過長的頭發(fā)鉗制了她,她雙拳難敵四手了,總有巴掌從她沒有防備的方向揮過來。最終在駱駝連拉帶拽下才把她們分開,何朵掙開駱駝的手說,滾開,不要碰我。
一輛出租車正巧停在何朵腳邊,她想也沒想就坐了上去。
沒有一個人知道何朵的真實遭遇,關(guān)于她的傳聞在鐵葫蘆街經(jīng)久不衰、層出不窮,就像龍卷風(fēng)即將到來的消息,真假難辨。對所有傳聞大家都抱著姑且信之的態(tài)度。
最新傳聞是何朵已經(jīng)引起了城北男人的注意,他們開始向她大獻殷勤,而她接受了一個叫駱駝的家伙,他們近來交往甚密。有目擊者說,何朵和駱駝常出沒于酒吧、KTV等娛樂場所。駱駝常在周末時護送何朵回家。
朝北突然注意起鐵葫蘆街的陌生男子來,他告誡手下人說,你們都睜大眼睛,看有沒有城北過來的家伙,一有發(fā)現(xiàn)立即報告。
又是一個周末,朝北在何朵家附近轉(zhuǎn)悠,今天何朵要從城北回來,他希望能發(fā)現(xiàn)那個叫駱駝的家伙。朝南從游戲機房走出來時,看見朝北焦急地坐在臺球室門口,目光掃視著人群,當(dāng)朝南出現(xiàn)在他視線里時,他卻視而不見。
朝南向他走去,你在看什么?
朝北不耐煩地說,關(guān)你屁事,趕快回家,告訴媽,今天我不回家吃飯了。
朝南說,你在找駱駝吧,他們都說你想把駱駝殺了,你敢殺人嗎?
朝北朝弟弟揮起了拳頭,簡單地說了兩個字,快滾。
黃昏姍姍來遲,天邊呈現(xiàn)出火燒云的壯麗景象,在鐵葫蘆街這是司空見慣的景致了,所以沒有一個人對這樣的景觀表示贊嘆。一輛白色公交車出現(xiàn)在朝北視野里時,朝北正在擊打一個中袋附近的桌球,當(dāng)白球帶著均勻的力量撞擊紅球時,公交車在站臺戛然而止,朝北的眼睛立即朝下車的人群望去,連紅球順利進洞都沒有發(fā)現(xiàn)。
在一群下班的中年男女之間,朝北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身穿白色布裙的何朵,她的黑發(fā)在黃昏的風(fēng)中微微顫動,纖細的手不停撥弄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何朵朝家走去,朝北立即扔下手中的球桿不顧其他人的抱怨跑了出去。他快速繞過兩個路口,等在何朵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上,希望造成一次偶遇的樣子。
當(dāng)何朵出現(xiàn)在前方時,朝北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朝她走去,他希望何朵會和他打個招呼,但他也知道這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在朝北與何朵擦肩而過時,何朵喊住了朝北。
朝北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朝四周望去,可根本沒有其他人。
朝北,我叫你呢。何朵在一棵紫槐下對朝北說。
朝北大喜過望,但仍裝出一副平靜的樣子,他說,你有什么事?
何朵說,沒有事就不能叫你了?
朝北連忙擺擺手,我不是這個意思。
何朵說,我們?nèi)プ伞?br/> 朝北對何朵的請求有點不知所措,他對何朵的溫柔沒有一絲準(zhǔn)備。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去,去哪里坐?
何朵指著馬路對面的休閑吧說,我們?nèi)ツ抢锇伞?br/> 當(dāng)朝北和何朵坐在那間很小的休閑吧時,朝北的心逐漸平靜下來,但他仍不知說什么好,他給何朵點了一杯冰激凌,給自己要了一罐可樂。
何朵猶猶豫豫好像有什么話要說,但始終沒有說出口,只好盯著朝北看。朝北被何朵看得不好意思起來,臉上紅了一片,就像天邊的火燒云。何朵情不自禁笑了起來,她說,朝北,你太緊張了,你的臉都紅啦!
何朵這么一說,朝北臉上的紅暈又加深了一層,看上去像京劇里的臉譜。朝北說,胡說,這是被太陽曬的。
何朵格格地笑,說,朝北,沒想到你還這么幽默。
笑過一陣之后,何朵眼淚接踵而至。朝北大驚失色,何朵,你怎么啦?
何朵沒有說話,只顧傷心地哭,哭聲吸引了幾位顧客,他們好奇的目光使朝北坐立不安。他悄聲安慰道,別哭了,有什么事告訴我,我給你擺平。
何朵慢慢平靜下來,嘴里抱怨道,都是你惹的禍。
后來,何朵和朝北去了河邊。朝北在夜風(fēng)四起的河堤上聆聽了何朵的心事。原來傳聞里的駱駝果然存在,他是城北的一個混混,經(jīng)常出沒于何朵的中學(xué)附近,找盡一切機會靠近何朵。沒完沒了的糾纏讓何朵苦惱不已,而老師也隱約發(fā)出警告,和社會上閑雜人員來往是要被勸退的。
朝北十分氣憤,恨不得現(xiàn)在就召集人馬把駱駝收拾一頓。他對何朵說,這件事就交給我了,保證他以后規(guī)規(guī)矩矩的。
何朵急切地問,你想怎么辦?可不要亂來?。?br/> 朝北回答,放心吧,不會出事。
朝北在一個燠熱的中午孤身一人坐上了開往城北的公交車,他的手里拎著一只黑色旅行包。他來到一所中學(xué)的門前,蹲在一棵梧桐樹下,樹葉的陰翳暫時緩解了他的汗流浹背。他一手扶在樹干上,卻意外發(fā)現(xiàn)了樹干上刻著的話,何朵,我愛你。留款人是駱駝。在留款人的下面刻著一顆心,一枝箭從那顆歪歪扭扭的心中穿過。朝北一陣惱怒,立即從鑰匙圈里打開瑞士軍刀,十分用勁地挖著樹皮,直到那句話那顆心被挖掉為止。朝北忿忿地說,讓你愛,去死吧。
朝北擦干手上的汁液,把軍刀放回自己的口袋,隨后看了看手上的表,確定放學(xué)時間的到來。放學(xué)的人群在一陣鈴聲之后陸續(xù)出現(xiàn),他們或騎自行車或漫步向街道擴散。朝北逡巡的目光在校門前來來回回,希望發(fā)現(xiàn)何朵的身影。而校門的另一側(cè),一個染著黃發(fā)戴一個銀質(zhì)耳環(huán)的家伙正和身邊人開著玩笑。他眼睛很小,而且左眼歪斜,這給他的面部表情帶來一絲猙獰,嘴角上露出一顆擠破后血絲殘留的青春痘,笑起來露出一排排亂牙。這個人就是出道不久的城北混混——駱駝。
何朵在人群漸漸稀少之后出了校門,她朝四周張望,發(fā)現(xiàn)了梧桐樹下的朝北,她向朝北走去。這時,駱駝和他的兄弟出現(xiàn)了。何朵,今天我送你回家吧!
何朵沒有搭理駱駝,徑直朝前走去。
駱駝?wù)f,別急著走啊,有我護送,誰也不敢打你的主意。
何朵冷靜地說,我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你還不快滾。
駱駝不敢置信地問,男朋友?是誰?
何朵指著不遠處正朝自己走來的朝北說,他就是。
駱駝立即瞇起自己的眼睛朝對面望去,除了朝北高大的身材外,那只黑色旅行包給他留下奇怪的印象。
朝北來到何朵面前,拉起她的手說,走吧!
駱駝和他的兩個兄弟立即攔住了朝北,駱駝用陰陽怪氣的口吻問,請問這位兄弟混哪里?
朝北輕描淡寫地說,城南鐵葫蘆街。
駱駝裝作害怕的樣子,縮了一下頭,鐵葫蘆街?我怎么沒有聽說過?
朝北冷笑了一下,說,等你打聽清楚了再說,還有,以后不要靠近何朵,否則……
駱駝?wù)纯?,卻冷不丁發(fā)現(xiàn)朝北胸前的刺青,他立即猶豫了,就在他猶豫時朝北瀟灑地把駱駝和他的兄弟像撥樹葉一樣撥開,牽著何朵的手消失在人群里。
駱駝在當(dāng)天夜里就打聽到了鐵葫蘆街的種種傳聞,當(dāng)他得知海南的事跡后,既嫉妒又畏懼。要知道野狼幫就是兩年前被海南一舉殲滅的,雖然海南為此坐了牢,但他的名氣早就傳遍了城北,只有駱駝這樣初出茅廬的家伙沒有聽過他的名字。朝北是海南的表弟,這點駱駝已經(jīng)打聽清楚了。在感到棘手的同時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力量攫住了他,使他想與朝北一爭高下。
駱駝的計劃在朝北第三次出現(xiàn)時實施了,當(dāng)朝北在烈日下等待何朵放學(xué)時,駱駝帶著自己的人馬出現(xiàn)了,他們握著鋒利的匕首,從不同方向朝朝北涌來。朝北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他們,他迅速拉開黑色旅行包,從里面取出一把長長的砍刀,毫無畏懼地朝駱駝沖去。砍刀冰冷的殺氣在刺眼的陽光下讓駱駝睜不開眼,他一個趔趄摔倒在地,爬起來時信心全無,眼看朝北逼近,駱駝發(fā)出逃跑的信號,他連爬帶滾地逃離了現(xiàn)場,他的兄弟也做鳥獸散,不到一分種,朝北的身邊連個人影也見不著了。
龍卷風(fēng)要來的消息又一次在鐵葫蘆街傳開,人們說,這回錯不了啦,等著瞧吧,龍卷風(fēng)馬上就要光臨了。
果然天氣驟然變化,一場大風(fēng)席卷了鐵葫蘆街,天空飛沙走石,烏云里好像隱藏了百萬大軍,風(fēng)像軍號一樣響徹大地。人們來不及收拾晾出的衣物、來不及關(guān)上打開的窗戶,就被風(fēng)長驅(qū)直入。五顏六色的內(nèi)褲在空中飛舞,如同一只只絢麗的風(fēng)箏;街道上的婦女緊緊捂住自己的裙子和襯衣,但風(fēng)仍像一只不懷好意的手不時掀起她們的裙子解開她們的襯衣,于是尖叫聲連成一片。
兆德老人在大風(fēng)到來時正在午睡,沉沉的睡眠使他對災(zāi)難的到來一無所知,他擺在院子里的簸箕被風(fēng)卷到了空中,翻了幾個筋斗之后落在了排水溝里,簸箕里的蘿卜干則散落在院子的各個角落,看上去像死去的蛔蟲;由于事先沒有準(zhǔn)備,兆德老人的鵝也被吹得七零八落,紛紛逃離院子。
兆德一覺醒來時,發(fā)現(xiàn)院子里呈現(xiàn)出鬼子掃蕩后的跡象,鵝棚已經(jīng)坍塌,除了一兩只在墻角瑟瑟抖動的鵝外,其余通通不見了;腌制蘿卜干的簸箕已經(jīng)不翼而飛,蘿卜干卻散落滿院。老人佝僂著身子去拾那些蘿卜干,樓上傳來朝南的笑聲,兆德老人看見朝南幸災(zāi)樂禍的笑容便惱怒起來,破口大罵,這是哪個王八蛋干的,給我站出來,看我不收拾你。
兆德老人的辱罵持續(xù)了十幾分鐘,散落在院子里的蘿卜干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都被老人裝進一口塑料袋里。這時小女孩萌萌走進院子說,爺爺,你別罵啦!沒有人動你的東西。
兆德老人繼續(xù)咆哮道,你看看,這不是人干的?難道是鬼嗎?
萌萌說,是風(fēng),是風(fēng)把你的東西吹走了。
兆德老人說,風(fēng)?誰家的?
兆德老人氣急敗壞了,甚至有點糊涂,在弄明白萌萌的話后,又罵起天氣來。這狗日的風(fēng),什么時候不吹,偏偏等我睡著了吹,吹你媽個×。
萌萌的媽媽急忙把萌萌抱回家,對走過一旁的沈玉說,當(dāng)著孩子面罵得這么難聽,這不是毒害孩子嗎?
沈玉說,可不是,兆德老人太不像話了,遲早要遭報應(yīng)。
朝南還在為佐佐木難過,即便在目睹了兆德老人的災(zāi)難后也高興不起來,他發(fā)誓一定要為佐佐木報仇??伤f萬沒有想到,三天后佐佐木便離奇地死在了垃圾堆旁。那天下午朝南在院子里大聲呼喊佐佐木,他已經(jīng)一天沒有看見它了,他發(fā)動院子里的其他小孩去尋找,而自己則跑到兆德老人的窗前。兆德老人透過紗窗看見朝南在門前踅來踅去,于是他沒好氣地說,看什么看,小心長針眼。
朝南用既往不咎的神情對兆德老人說,你看見我的狗了嗎?
兆德老人嘿嘿一笑,說,原來是來找狗的,你的狗失蹤啦?
朝南說,是你把它藏起來了。
兆德老人又一笑,說,笑話,我藏它干什么,我最討厭狗了。
朝南的目光在兆德老人的房間一無所獲,于是他在離開時詛咒說,別讓我發(fā)現(xiàn),要不然……
兆德老人嚷了起來,你這個小王八蛋,你回來說清楚,要不然怎么樣?
朝南悶悶不樂地走出了院子,甚至發(fā)狠地摔了一下楠木大門。這時,一個男孩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回來,嘴里喊道,找到佐佐木啦!
朝南急切地問,在哪里?
男孩指著垃圾堆的方向說,就在那里。
后來,朝南抱著僵硬的佐佐木悲傷地哭著,和他一起哭的還有萌萌,萌萌總喜歡和朝南玩,人們都說她是朝南的一條小尾巴,她和佐佐木的關(guān)系也很好,時常拿骨頭喂它,當(dāng)她看見佐佐木躺在一堆垃圾旁被無數(shù)蒼蠅包圍時,傷心地哭了起來。
朝南一連幾天茶飯不思,腦海中總是浮現(xiàn)出佐佐木死去的樣子,朝夕相處的日子一去不回,使得朝南突然形單影只、顧影自憐。就連忙著和何朵談戀愛的朝北也感到難過,他安慰弟弟說,一定要找出兇手,佐佐木不能平白無故地死去。
朝南說,不用找了,我知道是誰。
朝北問,是誰?
朝南說,除了兆德那個老癟三還有誰?
朝北沒有問朝南打算怎么辦,如果兆德還年輕那么這件事就好辦多了,可如今他只是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你能拿一個老人怎么辦呢?
朝北和何朵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昭然若揭了,他們正在逐漸印證往日的傳言,所以這個時候朝北對朝南的事是無心過問的。
正午時分,院子里積滿了炙熱的陽光,雜草都仿佛曬出煙來,沒有人愿意在燠熱的院子里呆上一分鐘。去城北上班的人尚未回來,剩下的人都在午睡,除了一群鵝的嘎嘎聲外,院子里一片寂靜。
兆德老人在那次事件后,又買回來一群鵝,這使許多感到院子清凈的居民又煩惱了,因為這意味著院子又將被兆德霸占,鵝群把院子弄得跟垃圾堆一樣,人們不僅要避免踩到滿院的鵝屎,也對院子里兆德挖出來的一口其臭無比的水塘感到惡心。人們曾想把那眼滋生蚊蟲的水塘填掉,可兆德老人死活不干,他放言說,除非我死了,不然誰也不能把水塘怎么樣。
院子里仍然擺放著兆德老人耀武揚威的簸箕,簸箕里仍然曬滿了即將腌制的蘿卜干。兆德老人酷愛蘿卜干是出了名的,他用蘿卜干下酒下飯,清脆的咀嚼聲是這座院子特有的聲音之一。
此刻,朝南鬼鬼祟祟地出現(xiàn)了,他首先走到兆德老人的門前,聽了聽房間的動靜,一陣鼾聲使他放心下來。隨后他來到院子里,朝四處張望,在確定沒有任何人影時,他靠近簸箕,掏出口袋里準(zhǔn)備好的水槍,那是只有蓮蓬頭的水槍,他朝蘿卜干射擊,于是渾濁的液體就在簸箕上像雨一樣降臨。
朝北在一個漆黑的夜晚溜出家門,朝南睡得很沉,對朝北的動作一點都沒有察覺。朝北悄悄出了家門,沿著沒有燈光的街道朝何朵家走去,他在一幢樓房前輕輕敲響了一扇窗戶,不一會兒,那扇窗戶便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鐵窗欄原本用一把鎖鎖著,可自從朝北來過之后,那扇看上去堅固的鐵窗就再也沒有上過鎖了。朝北彎腰躍上窗臺,一個暗影迅速消失,隨后窗戶被立即關(guān)上,窗簾垂了下來。
不是說今天不來了嗎?我都睡著了。何朵嗔怪道。
我想你想得睡不著。朝北嬉笑著說。
放屁。
朝北已經(jīng)開始脫衣服了,他抱住了身穿睡裙的何朵,何朵的臉隱藏在黑暗中,可是朝北還是準(zhǔn)確找到了嘴的位置,他們接起吻來。
當(dāng)月亮在天空逐漸移動時,朝北在一陣隱約的雞鳴聲中醒來,他拍拍沉睡中的何朵,悄聲說,我要走啦。
何朵睜開惺忪的睡眼,把窗戶再次打開,看朝北像貓一樣躍出去,一點聲音也沒有,朝北向她揮揮手便消失在晨曦降臨前的黑暗中。
何朵也不知道這是和朝北第幾次約會了,當(dāng)她得知朝北以一人之力把駱駝嚇得屁滾尿流之后,對他肅然起敬,就答應(yīng)了朝北的追求。其實何朵已經(jīng)喜歡上朝北了,只是表面上不動聲色。在駱駝事件之后,她開始發(fā)現(xiàn)朝北的優(yōu)點,比如他光明磊落,敢做敢當(dāng),雖然有時看上去邪邪的,但正是這股邪邪的力量使何朵無法拒絕。
朝北快速行走在鐵葫蘆街,對周圍的聲響極度敏感,他不想讓某些以制造飛短流長為生活樂趣的人發(fā)現(xiàn)他的蹤跡。他避開街道,走在梧桐樹的陰影下,在狹窄的弄堂里穿梭,最后偷偷摸摸踅進了院子。院子里落著一片皎潔的月光,朝北走在干結(jié)的泥土上發(fā)出土塊崩潰的脆響。他放慢腳步踮起腳尖穿過逼仄的樓道,沒有一戶亮著燈,大家仍在睡眠之中,院子外傳來陌生的鳥鳴。朝北掏出鑰匙,輕輕插進鎖孔,微微旋轉(zhuǎn)之后門鎖打開了。朝北把門拉開一條合適自己通過的縫,像貓一樣鉆了進去。在他準(zhǔn)備爬上床時,朝南醒了,也許他根本沒有睡著。
你跑哪兒去了?朝南問。
朝北說,我解溲去了。
騙人,解溲能解幾個小時嗎?朝南問。
朝北說,少廢話,我的事不要你管。
是不是去找何朵啦?放心吧,我不會說出去的。朝南一本正經(jīng)地說。
你他媽管我找誰?你敢說出去我打斷你的腿。朝北威脅道。
朝南以一個知情人的身份說,我就知道你去找她啦,你們這么晚了還出去玩,有什么好玩的!
聽朝南這么一說,朝北樂了,嘿嘿一笑說,等你成大人了就知道了。
朝南還在下鋪嘀咕時,朝北卻像被子彈擊中,躺在上鋪一動不動了,每次見過何朵之后他都睡得特別快。
這又是一個無聊的周末,人們又陷入到無所事事的狀態(tài)。鐵葫蘆街沒有城北那么多娛樂場所,這里除了一家網(wǎng)吧兩家游戲機房和幾張臺球桌外找不到任何娛樂設(shè)施。人們更多的消遣是聚在一起談天說地或者飛短流長。男人們在桌球室里玩斯諾克,不時說上幾段新近流傳的葷段子。婦女們則選擇一處陰涼的場所擺開麻將,一邊牢騷滿腹地打,一邊饒有興趣地談?wù)搹埣议L李家短。
朝北剛從河邊回來,他趿拉著一雙木屐,頭上的水還沒有干,正簌簌往下墜。家里沒有人,父親找人下棋去了,母親在萌萌家打麻將,朝南肯定還在游戲機房里。朝北從冰箱里拿出一塊西瓜,打開電視機,可那場籃球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朝北百無聊賴,便給何朵打電話。
喂,何朵。
嗯,朝北嗎?
是我,除了我還有誰啊。
找我有事嗎?
沒事就不能找你啦。
我在寫作業(yè)呢。
別寫啦,來我家玩吧,我家沒人。
不,我作業(yè)還沒有寫完。
晚上再寫,先過來。
何朵掛掉電話后,給外婆打了一聲招呼,她看了看外面的陽光,很猛烈的樣子,便打著傘出門了。她正好有事找朝北,而且看來已經(jīng)不能再拖了。
何朵來到院子里時,顯得猶猶豫豫,她穿過那扇楠木大門踏進了院子,迎面撲來的是一陣鵝糞和臭水溝的味道,鵝從各個角落爭先恐后朝她奔來,何朵爆發(fā)出一聲尖叫。兆德老人正好躺在竹椅里目睹一位從未謀面的女孩站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地躲避鵝群。他站了起來,一反常態(tài)地拿起竹竿把鵝群撥開,露出一個還算慈祥的笑容,姑娘,不要怕。
何朵感激地點點頭。
兆德老人問,你是來找人的吧?
何朵又點點頭,小心翼翼地問,您知道朝北住在哪里嗎?
兆德老人聽到朝北這兩個字后很不高興的樣子,悄聲嘟囔,朝北,怎么又是找朝北的。
何朵以為自己沒有說清楚,再次問,朝北的家是在這里嗎?
兆德老人與之前判若兩人。我不認(rèn)識什么朝北,你不要問我。隨后他把手中的竹竿收了回去,繼續(xù)躺在竹椅里。何朵沒有辦法,只好站在鵝群里委屈地喊了起來,朝北、朝北。
朝北聽見呼喊后,從樓道里露出頭來,他興奮地躍下樓梯,用腳粗暴地?fù)荛_何朵身邊的鵝,抱怨說,你怎么才來啊。
何朵有點惱怒,你們這個院子怎么回事?養(yǎng)這么多鵝也不嫌臟。
朝北把何朵帶進了家,解釋說,這都是兆德老頭養(yǎng)的。
何朵說,他看上去怪怪地,還說不認(rèn)識你。
朝北說,別管他,他就是個瘋老頭。
就在朝北把門反鎖之后,把何朵拉到了自己的臥室,何朵掙開他的手說,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朝北看了看上鋪嘀咕道,太高了,你不好上,干脆就在下鋪吧。
何朵說,你聽見我說話沒有?
朝北問,你說什么?
何朵猶豫了一會兒,隨即痛快地說了出來,我兩個月沒來了。
朝北有點糊涂,什么沒來了?
何朵氣憤地重復(fù)了一遍,我的例假沒有來。
朝北愣住了,一屁股坐到朝南的床上,你確定嗎?沒有搞錯吧?
何朵也坐了下去,憂愁地說,我怎么會搞錯,是兩個月沒有來了。
朝北開始坐立不安,何朵問他怎么辦他也沒有絲毫反應(yīng)。何朵推推他說,你怎么回事,問你話呢?
朝北猶豫再三,說,要不去醫(yī)院檢查檢查?
何朵搖頭說,不行,醫(yī)院人多口雜,多不方便啊,不如先買測紙測測吧。
朝北疑惑地問,測紙?什么測紙?
何朵簡單地向朝北描述了測紙的作用,并要他立即去買。朝北有點不樂意了,他說,那是女人用的,要買你自己去買。
何朵氣得直跺腳,你讓我怎么去買,你這個死沒良心的。
朝北沒有辦法,只好按照何朵交代的去做,他們一前一后出了院子,何朵跟在他的身后不遠,當(dāng)倆人藕斷絲連般出現(xiàn)在鐵葫蘆街時,朝北發(fā)現(xiàn)了小亂,便向他招手道,喂,小亂。
小亂屁顛屁顛地跑了過去,興奮地問,你喊我干什么?
朝北嘿嘿地笑了,他悄聲地說,看見對面那個藥店了嗎?給我去買樣?xùn)|西,我給你錢。
小亂說,你要買藥啊,你受傷了嗎?
朝北笑著教導(dǎo)說,你進去就說要買測試紙,他們問你誰用時,你千萬不能說我用,知道嗎?
小亂好奇地問,那說誰用?
朝北不耐煩地擺擺手,隨便說誰,就是不能說我,記住了嗎?
小亂點點頭,抓過朝北手中的錢就朝藥店跑去。
一進店門,一位穿白大褂的男子就問,小孩,你要買什么?這里可沒有糖。
小亂漲紅了臉,對他的玩笑很惱火,大聲說,你才要買糖呢,我要買測試紙。
穿白大褂的男子一時沒有明白過來,愣在了那里,隨后又和身邊的同事對視了一眼,大笑起來,臉上的表情極為豐富,他用顫抖的聲音說,聽見沒有,這個小孩要買測試紙。
那個同樣穿白大褂的男子也嘿嘿笑了起來,不懷好意地問,小孩,你買測試紙干什么?
小亂沒好氣地回答,你管我干什么?你們藥店有沒有啊?
另一位穿白大褂的女子對正在訕笑的男人說,有什么好笑的,總有一天你們也會用上。
那男子調(diào)侃說,給你用吧。
隨后是一陣毫無克制的大笑。
呸,想得美,做你的白日夢。女子做了一個厭惡的表情,她牽著小亂的手去了另一個柜臺,從里面拿出一張紙,細心地問,小朋友,是你家誰用?。磕憬憬銌??
小亂立即說,我沒有姐姐。
女子思索片刻問,那是你媽媽用吧?
小亂想都沒想就連連點頭,付過錢后就飛快地跑開了。
朝北迫不及待地接過測試紙,隨后就把小亂打發(fā)了。測試結(jié)果讓朝北和何朵沮喪無比,何朵說,這可怎么辦?
朝北鄭重其事地說,打掉。
何朵死勁捶著朝北的胸,說得輕巧,你試試。
朝北一邊躲避一邊回答,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朝南又在一個闃靜的中午端著自己的水槍在院子里玩耍,之前他把一個瓶子里的液體倒進了水槍,瓶子里的液體已經(jīng)不多了,瓶身上赫然標(biāo)著一個骷髏架。朝南把液體和水槍里的水混合后,端著槍踅進了院子。
院子里的擺設(shè)朝南已經(jīng)了然于胸,他偷偷摸摸地靠進兆德老人的簸箕,簸箕里仍是那些毫無生氣的蘿卜干,朝南手握水槍對著簸箕摳下扳機,水槍里的液體經(jīng)過擠壓之后由一個蓮蓬頭噴出,一道渾濁的液體便在簸箕里紛紛揚揚,像下著一場酸雨。
就在朝南打完水槍里的液體后,萌萌出現(xiàn)在樓道里,她穿著一條公主裙,好奇地問朝南,朝南哥哥,你在干什么?
朝南心里一驚,生怕自己的行為被萌萌識破了,他拿著水槍四處射擊,裝做打水仗的樣子。他說,我要和小亂打水仗了,先練習(xí)練習(xí)。
萌萌說,我也要打,可是我沒有水槍。你的水槍在哪里買的呀,我叫爸爸也去買一把。
萌萌喋喋不休地說著自己的計劃,朝南在完成任務(wù)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萌萌跟在身后說,朝南哥哥,你要去哪里呀?等等我,我也要去。
朝北和何朵坐在公交車上,一個在最前面,一個在最后面。他們準(zhǔn)備去城北,之前朝北已經(jīng)選好了一家診所,診所位于城北一個偏僻的場所,絕不會有熟人出現(xiàn),這點正是何朵強烈要求的,況且診所的手術(shù)價格比醫(yī)院便宜不少,所以倆人都很滿意這個地方。
公交車有氣無力地穿梭在大街小巷,它駛出了城南,城北寬闊的路面出現(xiàn)了。朝北舒了一口氣,他的目光盯著前面的何朵,何朵只露出一個背部,且始終沒有轉(zhuǎn)過臉來,她不想讓人們發(fā)現(xiàn)她和朝北之間的蛛絲馬跡。在經(jīng)過一陣長途跋涉之后,公交車停在了一條寧靜的街道上,這里遠離市區(qū),又是午后的光景,所以街道上闃無一人。朝北和何朵分別從前后門下了車,裝作陌生的樣子,等公交車漸漸遠去之后,倆人才走到一起,手挽著手出現(xiàn)在那家診所前。
診所里的一位中年婦女已經(jīng)在等待他們了,手術(shù)器械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當(dāng)朝北和何朵出現(xiàn)時,她便不耐煩地把何朵帶進了手術(shù)室。朝北坐在手術(shù)室外的塑料椅上,死死盯著那扇玻璃門。手術(shù)室其實是一間很小的房間,和洗手間差不多大,房間里沒有空調(diào),所以何朵出了很多汗。醫(yī)生說,你不要緊張,放松下來,要不然會很疼。
醫(yī)生這么一說,何朵的汗冒得更多了,尤其是背部,陰森森地濕了一片。何朵躺在冰涼的手術(shù)臺上,蹺起雙腿,等待她的是一場痛徹心扉、終身難忘的手術(shù)。
朝北焦急地坐在塑料椅上,當(dāng)何朵開始叫喊時,他驚悸了一下,汗水失控般冒了出來,隨著叫喊力度逐漸加大,朝北開始坐立不安,他聽見手術(shù)室內(nèi)傳來的哭聲及痛罵。
朝北你這個沒良心的,我恨死你啦。
朝北你不得好死,哎喲,疼死我啦。
停下來,我不做了,不做了。
在何朵撕肝裂膽的哭喊中,朝北失魂落魄般逃出了診所,他站在診所門前的遮陽篷下,深深吐了一口氣,何朵的哭喊使他打起了寒戰(zhàn),皮膚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癟癟的,煙忘帶了。于是朝北在這條陌生的街道上游蕩起來,希望找到一家賣煙的商店。
在離診所五十米外,朝北發(fā)現(xiàn)一家名叫貨美的小超市,他進去買了一包紅河煙,就在他出門時,竟然遇見了駱駝,駱駝穿著一件過長的籃球衫,一根金燦燦的項鏈掛在他瘦弱的脖子上。駱駝用陰鷙的目光盯著朝北,朝北則擺出一副視而不見的樣子,當(dāng)駱駝?chuàng)踉陂T口時,朝北用手把他撥開了,隨口說,這是誰家的看門狗啊,滾開。
朝北又一次瀟灑地離開了,駱駝悄悄盯著朝北,發(fā)現(xiàn)他蹲在那家診所門口,那是一家婦科診所,專門接待前來打胎的人。駱駝想,朝北為什么來婦科診所?難道是陪何朵來的?
駱駝的猜測在不久之后將得到證實,駱駝的家就在附近,在確定朝北不會馬上離開后,他回家拿了一把匕首,順便換了一件長袖襯衫,他把匕首伸進袖管里,這樣誰也看不見了。
當(dāng)駱駝再一次出現(xiàn)在朝北面前時,朝北暫時沒有認(rèn)出他來,駱駝不僅換了衣服,而且還帶了一頂棒球帽。朝北看見那個人在街對面鬼鬼祟祟朝診所張望,心想,難道也是同病相憐的人?想到這里朝北苦笑起來。隨后他看見男子朝診所走來,朝北也往診所里望了一眼,希望何朵的手術(shù)快點結(jié)束,這樣她就不會叫喊了,何朵的叫喊讓朝北魂不守舍,不祥的預(yù)感籠罩心頭。
駱駝已經(jīng)靠近診所了,他看見朝北毫無防備地站在那里,就在朝北繼續(xù)朝診所內(nèi)張望時,駱駝突然發(fā)力朝朝北奔跑過去,手中的匕首已經(jīng)亮了出來。朝北感到身后有一陣異樣的奔跑聲,就在他轉(zhuǎn)身的片刻,駱駝和他撞了個滿懷,那把匕首順利插進了朝北的心臟,朝北的腰彎了下去,在他抬起頭時,看清了駱駝。朝北想伸手拽住駱駝,可胸口一陣劇烈疼痛,在被駱駝發(fā)泄般反復(fù)捅了幾刀之后,朝北像一片紙輕飄飄地落在地上,眼睜睜看著仇人遠去。
朝北倒在診所的門口,他已經(jīng)爬不起來了,甚至連呼喊也不行。他靜靜躺在那里,看鮮血從胸口噴涌而出,像一眼泉水。他無力地笑了笑,笑容悲慘而又模糊。在胸部痙攣般的起伏中,朝北睜大瞳孔看了最后一眼太陽,發(fā)現(xiàn)太陽竟然不那么刺眼了。
朝北死去了。
何朵在經(jīng)歷了漫長的痛苦后,終于等到手術(shù)結(jié)束。她仍氣喘吁吁地躺在手術(shù)臺上,醫(yī)生給她看了一眼從她子宮里刮出來的嬰兒尸體,白鐵盆里盛著那團血肉,何朵看見一只像拇指的小手無力地攤開,嬰兒破碎的軀體成團狀浸在血水里,何朵感到一陣恐懼,心里害怕起來。她朝門外喊道,朝北,朝北。沒有人回答,她努力掙扎起來,朝手術(shù)室外走去,她的雙腳微微發(fā)顫,踏在地上的腳步輕飄飄的。手術(shù)室外空無一人,醫(yī)生和護士都在消毒室里。何朵沿著走廊往前走,嘴里仍然喊道,朝北,你這個沒良心的,你死哪兒去了?
何朵在診所門前發(fā)現(xiàn)了朝北,他正躺在地上,身體毫無防備地打開著,何朵看見那把匕首插在朝北的胸前,陽光落滿了朝北的身體,朝北的臉平靜如水,沒有慘死后的猙獰。何朵隨即暴發(fā)出一陣叫喊,裂帛般的叫喊驚嚇了一只路過的貓,它愣在了那里,呆若木雞地看著倒在地上的朝北和蹲在一旁哭泣的何朵。許久,這只花斑貓才猶豫不決地發(fā)出了一聲,喵。
朝南不敢相信自己的哥哥就這么輕易被人干掉了,當(dāng)駱駝最終被緝拿歸案時,朝南怎么也不相信健壯的哥哥會被這個羸弱的少年殺死。沈玉在見到朝北的尸體時,來不及哭喊就暈倒在了停尸間。當(dāng)她醒過來時,仿佛衰老了十歲,說起話來氣若游絲,她對丈夫說,老李,朝北是怎么走的?是誰把他殺了?朝北的父親一改往日的沉默,陪沈玉說了許多話,直到她再一次暈倒過去。
朝北死后,墮胎事件在鐵葫蘆街浮出水面,人們破天荒地沒有去議論何朵。
何朵把自己關(guān)在臥室里,凝視朝北的相片。朝北面帶微笑,站在一塊雜草叢生的空地前,一只足球在草叢間隱約可見。陽光涂滿了相片的各個角落,只有朝北的影子倒在地上。這條影子使何朵想起了朝北倒在診所前的樣子。朝北的身體舒展開來,如果不是那把醒目的匕首和一灘暗紅的血跡,何朵幾乎以為朝北只是睡著了。
何朵的目光偶爾停在窗臺上,鐵窗欄已經(jīng)被鎖了起來,何朵把鑰匙扔了,既然朝北再不能像貓一樣鉆進鉆出了,留著它還有什么用呢?
何朵知道人們在想什么,墮胎對于一個少女來說是一件身敗名裂的事情,可何朵絲毫不為自己悲傷,她把眼淚全都奉獻給了朝北。她在心里假設(shè)了上千次,可朝北仍然在那個午后陪她去了城北,這是怎么也無法改變的事情。何朵已經(jīng)決定了,她將離開鐵葫蘆街,朝北死了,她留下來也沒有意思。
院子里的住戶都陷入了悲傷之中,只有一個人興高采烈,這就是兆德老人,他曾私下對人說,我就知道朝北這個小混混不得好死,如今果然靈驗了。
朝北死后,關(guān)于龍卷風(fēng)的傳聞又卷土重來,人們已經(jīng)懶得爬上屋頂了,對脆弱的房屋也不加修固。大家對龍卷風(fēng)的到來毫不關(guān)心,甚至有人想查查傳聞的來源,可鐵葫蘆街歷來盛產(chǎn)流言蜚語,怎么可能輕易查出真相呢?
朝南已經(jīng)停止了自己的秘密行動,因為兆德老人的蘿卜干已經(jīng)腌制完畢,朝南只用靜靜等待時機了。兆德老人每天從壇子里夾一些蘿卜干下酒。開始時他覺得今年的蘿卜干有股異味,好像變苦了。兆德老人思忖道,哎,連蘿卜也一年不如一年,看來日子越來越難過了。
朝北的葬禮在院子里舉行,沈玉找到兆德老人,希望他把鵝關(guān)起來,水塘也要暫時填上,對于沈玉的要求兆德老人沒有反對,他甚至對沈玉說了幾句安慰的話。葬禮如期舉行,朝北的兄弟都擠進了院子,朝南在他們之間自由穿梭,一改從前的畏葸,不時和某些人物交談,儼然朝北在世的樣子。
朝南睡在下鋪,上面那張床已經(jīng)空了下來,但沒人拿開上面的物品,好像朝北只是出了一趟遠門,隨時都會回來。朝南睡不著,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上鋪傳來的聲響,每當(dāng)朝北在上鋪做睡前俯臥撐時,朝南都會抱怨兩句,再做就要垮啦。朝北總是嘿嘿地笑兩聲,然后勸朝南也跟著做。朝南從來不在床上做俯臥撐,這讓他覺得別扭。
朝南在陷入回憶時索性從床上躍了起來,順著床尾的鐵梯爬了上去?,F(xiàn)在他躺在朝北的床上了,感覺說不出的平靜,他蓋上朝北的被子,聞到一股香水的味道,他摸了摸朝北的枕頭,發(fā)現(xiàn)了幾個避孕套。朝南一直保留著那幾個避孕套,而從此以后,他再也沒有睡過下鋪了。
兆德老人在這個蕭瑟的秋天吃完壇子里的最后幾根蘿卜干后,口渴難忍。今天停水了,他還沒有來得及接水,開水瓶里是空的。就在他四處尋找水時,干渴的感覺越來越厲害,身體像被燒著了。他摸了摸額頭,上面的皺紋早已緊急集合像數(shù)張突出的嘴唇??谇焕餂]有一絲口水,這使兆德老人在開口抱怨時發(fā)出嘶啞的聲音?,F(xiàn)在四周一片漆黑,停電了,據(jù)說是因為龍卷風(fēng)要來的原因。兆德老人隨口罵了幾句,龍卷風(fēng)來個屁,都是他媽的傳言。
絞痛是夜晚彌漫上來的,那時屋外狂風(fēng)大作,暴雨像鋼珠一樣砸擊地面,兆德老人在床上疼得死去活來,可沒有人聽見他的呻吟甚至呼救。龍卷風(fēng)真的到來了,旋轉(zhuǎn)氣流自天而降,接通天地,在夜色掩護下朝鐵葫蘆街奔襲而來。它折斷了梧桐的枝椏,把單薄的紫槐連根拔起,瓦片在空中飛舞,年代久遠的房屋紛紛土崩瓦解,就連河中的水也被吸收了進去。
兆德老人已經(jīng)無暇顧及龍卷風(fēng)了,疼痛已經(jīng)控制了他,他想出門求救,可連床也下不了,就在他掙扎時,從床上摔了下來,他就這樣朝門口爬去,誰也不知道他是怎樣站起來的。當(dāng)他出門時,龍卷風(fēng)正在前方扭動巨大的身姿,像上演一場吞食天地的舞蹈。夜色中兆德老人竟然對它置若罔聞,他準(zhǔn)備去一家診所,就在他踏出楠木大門時,龍卷風(fēng)像死神突然降臨,不費吹灰之力便把兆德老人卷走了。
兆德是這場龍卷風(fēng)的第三位受害者,他的尸體在兩天之后被發(fā)現(xiàn)。那時,他已經(jīng)遠遠離開了鐵葫蘆街,倒在一片田野里,與他一塊倒下的是一架被風(fēng)吹散的稻草人。
插圖/張安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