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華盛頓廣場往北走十條街,就到了另一個廣場——Union Square。我記得翻譯《同名人》時,把它譯成“工會廣場”。因為好幾次路過十四街,看見眾人聚集,稀稀拉拉舉著牌子,在罷工的樣子。再一查資料,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的聚眾罷工都選擇此地,所以這地方就被我潦草地打發(fā)成工會廣場了。
你不想探它的究竟,因為你覺得它淺,一眼看穿,沒有歷史。盡管廣場邊盡鋪著臺硌路,在暮色里斜斜地折射著磨得陳舊的光。盡管每一分鐘有地鐵輾過一百年老的鐵軌,從地面鐵格透氣孔悶聲悶氣隆隆響過來,又響過去。盡管這里的華盛頓塑像的腦袋銹了斑駁的銅綠。這地方舊,但又沒有舊出一些歷史應(yīng)該有的樣子來,這就有些不上不下不知拿它如何是好了。
美國沒有歷史。五十年以上的東西都被封為古董,供在古董店里。這種規(guī)定實在令人莞爾。那么馬路上那些拄拐棍走來走去的也算古董?根據(jù)這個邏輯,中國人拿古董吃喝拉撒,印度人睡古董住古董。難怪美國人跑到中國內(nèi)地收羅百姓們家里的桌椅櫥柜窗框門板鍋碗瓢盆壇壇罐罐,統(tǒng)統(tǒng)運回國去。山西農(nóng)人的馬桶在Tribeca的東方古董店,經(jīng)過匠心獨運的打扮,古意盎然。你發(fā)進了小財,我買進了歷史,皆大歡喜。好像古董、歷史和文化,都能裝進箱子,運來運去,像移民一樣,兩口箱子一張機票,就來了,就去了。
轉(zhuǎn)念一想,也許這本身就是歷史。剛過去的一分鐘一秒鐘都是歷史,只是身在此山中,不識其真面目而已。等你走遠了再回頭一看,也就山色漸明了。
2001年的夏天,紐約特別熱。據(jù)說有人在馬路上打碎一個雞蛋,那只雞蛋立刻變成了荷包蛋。我沒有考證它的真實性,因為本可以拿來做試驗的幾個雞蛋在我的冰箱里存放了幾年,一日一日沒人理它沒人吃它,里面的水分最終都跑掉了。竟然就像搖滾樂隊里的沙球,搖起來嚓嚓嚓嚓地響。我想,這聲音里面有些新移民刻苦耐勞廢寢忘食的精神。不過即便不能拿它們做試驗,還是可以留下做標本,具有教育下一代的意義。那時我已經(jīng)生活在美國十年,和大多數(shù)中國大陸學生一樣,掙了不止一個學位,掙了一份穩(wěn)定日子,有所得又悵然有所失,在所謂的“美國夢”里,慌張地聽時間滴滴答答從指縫里流過去,留不住,抓不住。
那年夏天,又熱又煩躁,走投無路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好去處,就是后來被我誤譯過的“Union Square”。廣場跨越十四街和十七街,夾在百老匯與第四大道之間。南來北往,東流西竄的人和車都會在此過一過歇一歇,就連風也喜歡在這兒多打幾個轉(zhuǎn)兒。
廣場附近有幾處書店。北面是巨大的超市式的“邦斯和諾伯”書店,放著叫你馬上發(fā)抖的冷氣,包羅萬象,要什么有什么。好在這書店還沒有像超市那樣稱斤論兩地賣它的貨物。幾乎所有的作家都要去那里簽名售書,不暢銷的就暢銷起來,暢銷的當然更暢銷。那位美麗年輕的寫《同名人》的第二代印度移民女作家裘帕·拉希莉就在某個下午背著隔了玻璃的夏日陽光,坐在一張木桌后例行公事地簽名,有幾百本書在等待她的手跡。廣場的南邊有我喜歡的史傳德(Strand)書店,那時里面還沒有空調(diào),去的都是老手,趿拖鞋,穿盡量少的衣服,總是一身臭汗,但還是愛去。這里賣的大多是舊書,書被販賣到此,定然是主人有了變故。偶然會翻見寫著題詞的或夾著字條的書,好像不慎撞進別人家里。這個陌生地方偶然會吱呀開一條小縫讓你往里瞧一瞧。沿百老匯往南走幾條街,在紐約大學商學院附近,有個莎士比亞書店,擠在兩爿廉價時裝店當中。書店有兩層,老紐約們自然是目不四顧地直往地下室去,那里從地面堆到天花板全是劇本。你隨手抽出一本,或是高行健,或是契可夫,或是田納西……一律按姓氏字母排列。成千上萬黑皮膚白皮膚黃皮膚的劇本人物摩肩擦背地擠在書架上翹首以待,等著大幕一拉開就登場亮相。安靜里面可以聽見他們幾千張嘴發(fā)出細小的聲音,講梵文英語俄語中文。
沙恭達羅:現(xiàn)在離開父親的身邊,正像一株丹檀的細枝從馬拉雅山上拔掉,我怎能夠在陌生的土地上生存下去呢?
奧塞羅:滾蛋,女人!你當我的面哭他!走開!
眾人合唱:A fable that is a parable but not speakable
?。遥铮铮螅簦澹?never lay eggs
?。樱穑澹幔耄幔猓欤?but not a parable
A parable but not speakable……
這兒只有一個觀眾,看一出盛大無比的戲。那個觀眾就是我,盤腿坐在扎皮膚的鐵灰色工業(yè)地毯上,一時分不清身在何處,此岸或彼岸。那是2001年的夏天。那年夏天我發(fā)現(xiàn)了Union Square。我不但發(fā)現(xiàn)了Union Square,還發(fā)現(xiàn)了果戈理,一大群“果戈理”,從印度來的從中國來的或者從任何地方移民來的。那天他恰巧走出“邦斯和諾伯”超級書店,走進廣場。
果戈理是印度女作家裘帕·拉希莉《同名人》里的人物,是個生長在美國的印度人。這個有俄國作家名字的年輕英俊的印度人在我的筆下講著中文,有時還夾帶著幾句上海方言。他經(jīng)常被“我是誰”的問題弄得不知所措,站在第五大道上一時茫茫然。他生活在紐約,畢業(yè)于哥倫比亞大學,在一個建筑設(shè)計室里做事。他父母來自加爾各答,吃飯用手抓,以指關(guān)節(jié)計時,拿布料蓋在電視電話上遮灰塵,把一家人所有的鞋齊整地排列在門口。所以果戈理頭發(fā)根深處的咖喱味被只有兩百年歷史的美國人大大的狗鼻子一嗅就嗅出來了,盡管他經(jīng)常會被誤認為是意大利人,他英語標準,沒有 “的的” 的大舌頭口音。書里的那天是圣誕節(jié)前一個陰冷的星期天,他父親新喪,而對他不忠的印度裔妻子遠在棕櫚海灘度假,家里的供暖又恰巧落井下石地斷了氣。在別人的節(jié)日熱鬧里他的孤獨冷寂更是徹骨。他救命稻草似地買了一本意大利旅游書,走出書店,穿過廣場。三十歲壯年的他在暮色里,縮緊脖子,一如深秋里的一片葉子,被寒冷索索地刮過廣場。
“……他從書本上抬起頭,看看天空,天色正逐漸暗淡下去,云霞濃烈而瑰麗,金光流溢;他四周鴿群盤旋,飛得離他近得駭人,他不得不時時停下腳步。他突然覺得驚懼,縮起著腦袋,事后又覺得自己很荒唐。路上行人對鴿群都無動于衷。他抬頭仰視,鳥群箭似地倏忽振翅而起,又齊齊地滑落在比鄰的禿樹枝椏間。這景象使他不安……”
那是圣誕前一個暮色將盡的寒冷黃昏,黃昏寫在我手上的書里。有群鴿從我頭頂呼嘯而過,鴿群來自同一本書里,消失在被遠處高樓剪成細細一條條的藍天背后。我目送鴿群西去,驚于果戈理的驚懼,惑于果戈理的恍惚。我也從書店出來,沿街穿過廣場。我腳下的臺硌路說不定就是果戈理在小說里踩過的呢。但這是一個熱烈的夏天,臺硌被太陽灼得滾燙。
?。眨睿椋铮?Square是個非常擁擠的地方,擁擠到好像整個紐約都坐在里面似的。你的影子被別人無數(shù)次地亂踩亂踏,你也在別人的影子上踩上幾腳。盡管人和人不一樣,影子和影子是一樣的?。拧ぃ隆烟卣f在紐約,人和人之間須得保持十八英寸的距離,不能再近。我懷疑這四十年代都市式的斯文在這個21世紀的廣場還行不行得通。不過我實在對“十八英寸”的距離沒有太確切的感覺,我從小長大習慣用的是公制,得把“十八英寸”在心里嘀嘀咕咕換算一遍,才有概念。諸如磅盎司華氏等等,包括語言,像是借了別人的衣服穿著,一時找不到口袋鈕扣在哪里,得摸索一番。比如出租司機陡地問我“right or left”,我會一時顛三倒四,想起小時候總把毛像章佩在上衣左邊,這才在另一種語言里找到相應(yīng)的概念。難怪《圍城》里錢老先生讓方鴻漸躲在“抽了脊梁”的法文里拒絕蘇文紈,我想方鴻漸是利用了對非母語的不敏感,才可以在里面胡言亂語為非作歹。我的朋友說,他不能用中文罵人,但在英語里他可以高山流水空前絕后。想想十分有趣。
廣場到處都是人。長凳上整整齊齊排滿;草地上橫七豎八躺滿;圍繞中央旗桿,地上琢刻著五十枚黃銅州徽,每個州上都至少坐著一個孩子,或打手機或看書,軟糖一樣要化掉似的懶洋洋。廣場四側(cè)各站著華盛頓,林肯,拉法耶特的鑄像和穿木板拖拄一根拐棍的奇瘦的甘地……甘地的塑像是新近才“移民”來的,據(jù)說有個印度和平基金組織,鑄造了許多甘地,散布到世界各地,意欲弘揚甘地精神,這是其中一個。它安然地與另外三位偉大人物廝守廣場的風雨晨昏。
這是個湊熱鬧的地方。有鴿子圍著你的腳兜來兜去,等著你還沒下肚的半個熱狗。有歌者免費表演,哇里哇拉啦唱,趁歌者換氣的當兒,狗見縫插針地吠幾聲,狗們沒有語言障礙想叫就叫。自生自滅的老鼠們爬出樹根邊的地洞,眾目睽睽之下?lián)u擺而過,大有一副“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派頭。一只蝴蝶飛過鼻尖,帶過一片不易察覺的風,停在朋友曉丹肩上,把她的漂亮衣服當了花兒,她卻渾然不覺??偢杏X蝴蝶是飛在人世的邊緣,輕曼得驚不起水的漣漪打不破人的孤獨。或許你我的孤獨還不夠薄,不夠薄到一碰即碎。
記得誰說“幸福只有一種,而不幸千差萬別”,覺得那種說法不免平庸。不幸自然千差萬別;幸福,仔細瞧瞧,其實也千差萬別。幾只泄了氣的彩球系在鐵欄桿上,風一來沙沙地飄起,風一過又耷拉下去,玩累了似的。你可以想像它們鼓脹時候肆無忌憚的快樂。矮壯的拉美人消受了好幾磅烤肉,在草地上心滿意足擺著黑體的“大”字,面朝陽光曬肚皮。一群豐腴的印度女子碎步而過,每個人都浪費地披著至少半匹色彩鮮亮的布料。人去了,空氣里裊裊然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暖香,這香氣只有在印度女人家里,她們的雜貨鋪子,或者和她們擦肩而過時驀地撞上。她們里面誰是果戈理的母親和妻子呢?他離異的妻子去了法國找她沒有著落的自我。我想,她會漸漸明白,本來就是沒有根的,即便到處找,也是找不到的,在紐約找不見,在倫敦或巴黎也不會找見。他寡居的母親后來賣了房子賣了家什,只身回了印度。她十九歲時單程機票一個人來了美國,養(yǎng)育了一對兒女,送走了一個丈夫,四十年后又單程機票一個人回印度。來時兩只箱子,回時也是兩只。按照當下著名散文大師的說法,有些“白發(fā)飄蓬歸了根,萎癟癟咳嗽著回了家”的樣子。她相信自己是加爾各答一棵樹上落下的一片葉子。
你我又是哪種植物上的葉子呢?
星期六早晨,我在廣場農(nóng)貿(mào)市場的素菜瓜果里轉(zhuǎn)悠時這樣想。這種早晨,農(nóng)夫們的篷帳一個接一個,蘑菇似地四處開放。你就在蘑菇群里繞來繞去,別人也在蘑菇群里繞來繞去,陽光和周六的慵懶閑適都在蘑菇群里繞來繞去。偶然繞到一個角落,篷帳暗處露出半張中國人的臉,面前擺著的是幾筐上海小白菜,青的碧青,白的如玉,那般饞眼;再拐一個角落,突然就聞到紫蘇露水一樣的清沁奇異氣味,想捧一把回家,在公寓里鎖些香氣,又有些遲疑,抱回家去,插于大杯,注入清水,看根須蛇舞,倒是悅?cè)?;但這嫩綠異香的植物,本種在泥里,拔出來放進水里,能活幾日?……走出幾步,清香就聞不到了,捧一把回家的念頭自然也就跟著打消了。再轉(zhuǎn)過幾個篷帳,是許多蘋果攤子,順手挑幾個疤紋少的,長得好看的,兜在一只嘩嘩發(fā)響的塑料馬夾袋子里。這是我的愉快,簡單而物化,跟食道有關(guān),非常美國。你發(fā)進了小財,我買進了愉快,皆大歡喜。
我十七八年前攜兩口人造革箱子來此地,裝著一本譯文出版的新英漢字典和滿腹第三世界孩子的野心和欲望。字典已經(jīng)翻爛,而野心和欲望終是像那系在鐵欄桿上泄了的氣球,再過一些年,我也將榮升為古董……自己的歷史是一分一秒走過來的,那么長;別人的歷史從書里一頁頁讀來,一兩個星期;而人類的歷史,卻只有在你那驚鴻一瞥里了。有些東西,你覺得它重,它就會重得壓得你透不過氣來,比如歷史,比如人生,比如果戈理的故事,比如根……但你把它想輕了,它就輕得像風、像云、像遠處細小的聲音,比我手里的幾只蘋果還輕。想著想著,我就走到了廣場的南端,去搭乘回公寓的地鐵,驀地又有些后悔沒有買一束異香的紫蘇了,說不定它在水里也能活下去呢?說不定它的根也就這么長出來了呢?
而我們這些異鄉(xiāng)的,整天在找歷史找根的人,過幾百年回頭一瞥,別人土地上的那片濃蔭茂盛蓬蓬勃勃的林子,正是我們現(xiàn)在不知不覺無心插柳的樹。
有一天,朋友翻閱中文版的《同名人》,讀到工會廣場的那一段,看出了錯誤。他說據(jù)資料,該廣場最初得名由于百老匯和包里街的交匯;后來19世紀60年代美國內(nèi)戰(zhàn)時北方各路英雄又常匯集于此;再后來到了和平時期,罷工,反戰(zhàn),反墮胎等等凡是聚眾都選擇此地,除了同性戀們另辟蹊徑。
我想如果《同名人》能夠重版的話,這地方應(yīng)該被一絲不茍地被修正為“交匯─合眾─工會廣場“。這冗長的說法比較準確地傳達了廣場的歷史,不過作為翻譯,是夠拙劣的了。我想與此處Union神合的,用眼下時髦的說法叫做Melting Pot(大熔爐)。這說法其實一百年前就被英國猶太人Israel Zangwill(1864~1926)發(fā)明了,是他劇本的名字,寫的是20世紀初俄羅斯猶太人移民美國的故事。不過說來說去,費了許多文字,還是沒有替這個“大熔爐”的廣場找到一個好的中文名字。
題圖攝影/瑞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