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至今我依舊常常在夢里回到那個小鎮(zhèn),回到那棟靜靜的小樓。青磚地面,雕花門窗,大簇大簇的月季和牡丹花,有些苔蘚的路滑滑的……像在藥液中逐漸清晰的黑白照片,鏡頭一格一格地閃過。
二
上小學(xué)前我一直住在外公家。退休后的外公閑來在家里侍弄些花草,種些蔬菜自娛。外婆年輕時是文工團的“花旦”,閑下來便在自家院子里搭個“戲臺”,輕移蓮步,甩甩水袖,唱上兩段。我的童年大半便在這院子和木樓之間流逝了。
三
記得外公家的院子蠻大的。南邊和東邊種著一些果樹和蔬菜,西北邊盡是些花,中間有口幽深的青石井。小時候我不乖,外公就把我倒扛在肩上粗聲粗氣地嚇唬我:“不乖就扔井里啦!”這時候我就死命地拽著外公的頭發(fā)不放手,就怕他來真的。
天晴的時候,外公就帶我去院子里玩。外公戴一頂大草帽,我戴一頂小草帽;外公栽花,我也栽花;外公除草,我也除草。外公澆花,我也搶過來澆,但并不往花上澆,而是拿起水瓢,拼盡了全力,把水往天空一揚,大聲喊著:“下雨了,下雨了!”外公笑了:“當(dāng)心別把衣裳弄濕啦!”
玩得累了,便在幽長陰涼的弄堂里睡覺。青石板的縫隙里長滿了羊齒植物和小朵野花。穿堂風(fēng)非常有力,貫穿到底,甚至能聽見它呼嘯而過的聲音。有一股苔蘚及泥土的氣味飄在空中,柔和清涼。夏天的晚上,外公輕搖著扇子為我驅(qū)蚊,輕聲講些故事哄我入睡。外公給我講得最多的是他年輕時讀大學(xué)那會兒發(fā)生的事。年幼的我就在外公低沉的講述聲和清涼的風(fēng)中慢慢睡著了。
四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xù)到我回城里上小學(xué)。年齡像外公額上的皺紋一天天地增加,我忙碌地學(xué)習(xí)和生活,而去外公家的次數(shù)卻像秋天梧桐樹上的樹葉般慢慢變少了。每次去總能找回兒時的記憶,在那花架下,在那青石井旁。那年秋天去看外公,井旁的那棵大桂花樹已開滿了黃花,馥郁的香氣彌漫在整個小院里,混著年代久遠的木板樓散發(fā)出的淡淡氣味,有一種讓人安定的感覺。
五
外公走得很突然,讓我們措手不及。急性壞死性胰腺炎沒有預(yù)兆地奪走了外公的生命。在外公的遺體旁,看著哭泣著的外婆和媽媽,我只覺得一切是那么荒唐與不真實。一向硬朗的外公,平常連感冒都很少得的外公,怎么可能呢?我只是不能接受,也許是沒有勇氣接受。
六
我一臉木然地幫外婆收拾外公的遺物。外公的書房窗外有棵梔子樹,房間里有著梔子花的味道。我收拾外公的書桌,抽屜發(fā)出一聲“咔”的聲音,像一位老人沉重的嘆息。抽屜里面有一些外公平時的書稿,書稿下面是外公的一些照片。我看著那些照片,外公的雙眼永遠是笑盈盈的,像個孩子似的。目光落在那張我在離開外公家前與他的合影,照片中外公笑瞇瞇地用手搭著我的肩,我側(cè)著臉雙手?jǐn)[成“V”字形狀。翻轉(zhuǎn)照片,后面有用小篆體寫的清秀的字,“贈徐瑜外孫女:要努力幸福地生活!外公:黃清泉”。
淚靜靜地流淌下來,我緊緊地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這時我才意識到那個曾經(jīng)扛著我到處跑的老人,能種出一院子鮮花的老人,能說著故事哄我入睡的老人,已經(jīng)離我而去了,我甚至來不及對他說上最后幾句話,哪怕只是短短的一聲“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