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勝
一條軍紀,一句承諾,一名戰(zhàn)士,一腔熱血……
1. 借 驢
1939年冬天,日寇進攻登州,八路軍某部和登州的國民黨守軍配合,在鳳凰山一帶阻擊日寇。聯軍血戰(zhàn)兩晝夜后,抵擋不住日軍的進攻,開始撤退。
這天夜里,遠處的槍炮聲響了一夜,劉家莊的劉瘸子心驚膽戰(zhàn),一夜未曾合眼。幾天前,得知日本人馬上就要打過來了,不少鄉(xiāng)親拋家舍業(yè),外出避難。劉瘸子腿腳不方便,又舍不得扔下苦苦掙下的家業(yè),竟不顧危險,讓家人外出避難,自己留下來看家。
天亮后,劉瘸子開門出屋,遠處的槍炮聲仍時斷時續(xù),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嗆人的火藥味兒。他先到牲口棚,給牲口加了草料,然后,他就站在一旁,愛惜地看著它們吃草,心里頭惴惴不安地猜測著它們跟自己今后的命運。這兩匹馬,再加上旁邊圈里的那頭小黑驢,都是劉瘸子的心肝寶貝。兩匹馬是用來馱貨的,劉瘸子的家業(yè)大都是靠它倆給掙下的。那頭小黑驢是劉瘸子的坐騎,劉瘸子瘸了一條腿,這驢就相當于是他的腿。一人一驢,感情深厚著呢。
剛喂完牲口,墻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門板被“咚咚”擂響,有人在大聲吆喝:“開門,開門!”
劉瘸子的心就提到了半空中,他不敢出聲,一步步挨近門口,湊到門縫往外看。只見門口站著兩個背著槍的國民黨大兵,滿臉兇氣。
“老子知道里面有人,快開門!再不開就開槍了!”見里面沒反應,兩個大兵“咣咣”用腳踹門,又“嘩嘩”拉動槍栓。
劉瘸子見躲不過去,只得卸下門閂。“嘭”的一聲,門被撞開了,兩個大兵沖進院子,瞪著眼四下打量,看到牲口棚的兩匹高頭大馬后,兩人歡呼一聲,徑直奔過去,跟牽自家牲口似的,伸手就去解韁繩。
劉瘸子心知不妙,慌忙搶上去攔住他們,滿臉堆笑,央求道:“兩位老總,行行好,我還靠它們過日子呢?!?/p>
一個大兵橫了他一眼,眉毛一豎,喝道:“讓開,國軍要征用你的馬?!?/p>
劉瘸子急了:“你們不能硬搶啊,行行好……”說話間,腿上就挨了一腳。一個大兵罵罵咧咧:“老子打鬼子連命都不要了,你他媽的連匹馬都舍不得,是不是想留給日本人???哼,要不是看你是個瘸子,老子一槍崩了你,快滾開!”
說著,手上一使勁,將劉瘸子推開到一旁。兩人牽著馬,揚長而去。
劉瘸子哪里甘心,一瘸一拐地緊跟在后面,一直追到村口。大路上擠滿了從前線撤下來的國民黨殘兵。那兩個搶馬的大兵把馬分別牽到兩個當官的身前,兩個當官的一見,喜出望外,趕緊騎上馬,指揮著隊伍:“撤,跑步前進!”帶領著殘兵敗將,匆匆向南去了。
劉瘸子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兩匹馬不見了蹤影,心疼得眼淚都流下來了。
整整一天,村口的大路上不斷有撤下來的部隊經過。先是穿黃軍服的國民黨官兵,后來又是穿灰軍服的八路軍將士。
劉瘸子怕小黑驢也被搶走,干脆把它從棚里牽到正房里,怕它叫喚,又給它戴上了籠頭。
傍晚時分,槍炮聲雖然漸漸稀落下來,卻越來越清晰。顯然,鬼子越來越近了。
劉瘸子正心神不定時,突然,院門又被敲響了,有人喊:“哥,快開門,是我?!眲⑷匙酉仁且幌玻笠惑@,心想:前幾天就讓弟弟二貴出門避難了,他又回來干什么?
劉瘸子出去打開了門,一怔,二貴的身邊還有兩個人,一個伏在另一個的背上。
二貴對那人說:“小張,你先把趙團長放下,在這兒稍等一會兒?!比缓笏瓦M了院子,一看牲口棚里空蕩蕩的,就焦急地問:“哥,咱家牲口呢?”
劉瘸子恨恨地說:“被國民黨兵搶走了。二貴,你咋又回來了?”
二貴說:“我根本沒走,這兩天跟著八路軍打鬼子呢。哥,一頭牲口也沒剩下?”
劉瘸子想到門外的那兩個人,留了個心眼,問道:“你找牲口干什么?”
二貴伸手指指門口,說:“受傷的是八路軍的趙團長,走不得路,警衛(wèi)員好不容易才背著他突圍出來,他們想找匹馬騎著去追趕部隊?!?/p>
劉瘸子心中一沉,果然是打自己牲口的主意,趕緊說:“讓他們上別家去找吧,咱家沒牲口了?!?/p>
二貴剛要轉身出去,就在這時,正房里傳來一聲響。二貴停下腳步,狐疑地問:“誰在里面?”
劉瘸子慌忙掩飾道:“沒人,也許是貓吧。”
二貴看了哥一眼,突然兩大步跨過去,推門進了正屋??吹叫『诤?,他歡喜地說:“哥,這不是還有頭驢嗎?”說著,牽著驢就往外走。
劉瘸子急了,一把拽住韁繩:“不行,咱家就剩下這一頭牲口了,以后還得靠它干活呢,你不能牽走它?!?/p>
二貴說:“顧不得那么多了,鬼子很快就追上來了,趙團長再不走,就會落在鬼子手里,現在救命要緊!”
劉瘸子堵住門,高低不讓二貴出去:“二貴,哥以后就指望它了,你就留下它吧……”
外面的八路小張聽到里面爭吵,進來一看這場面,馬上就明白了,他抱歉地對劉瘸子說:“老鄉(xiāng),事情緊急,我們現在確實需要這頭驢,這樣吧,我們買下它,不過……”他頓了頓,窘迫地說,“我身上現在沒帶錢,等以后給你行不行?”
劉瘸子堅決地說:“我不賣!”心想:別說你沒錢,就是有錢我也不賣,我這驢又聰明又聽話,我上哪兒再找去?他看了一眼這個八路,見他也就十七八歲的光景,滿臉的灰塵掩蓋不住稚嫩之氣。
小張又懇求道:“這樣吧,算是我們八路軍借你的,將來還你行不行?”
“不行!”劉瘸子緊緊握著韁繩不撒手,心說:借?說得倒好聽,肯定是有借無還,這跟搶有什么兩樣?
二貴見狀,急了,上前從大哥手里一把奪下韁繩,塞到小張手里,說:“小張,你們快走吧,再遲就來不及了,這兒你就甭管了?!?
劉瘸子慌忙去搶韁繩,身子卻被二貴一把給抱住了。他拼命掙扎,吼道:“二貴,快放開我,你這吃里扒外……”二貴抬起右手,把他的嘴也捂住了。
槍聲越來越近,小張見情況緊急,容不得再多說了,便滿懷歉意地說:“大哥,實在對不住了,我向你保證,這驢我以后一定親手還給你?!?/p>
劉瘸子受制于二貴,說不出話來,憤怒之下,臉也漲得有點歪了。
小張知道這頭驢在對方心中的分量,他心中歉疚,沖著劉瘸子深鞠一躬,鄭重地說:“大哥,我們八路軍有紀律,借了東西一定要歸還。我叫張多福,你記住了,我一定會回來還驢的!”
說完,他牽著驢就往外走,“得、得、得……”蹄聲漸漸遠去了。
二貴松開手,劉瘸子回轉身,一拳打在弟弟的胸脯上,罵道:“你滾!我沒有你這樣的弟弟!”
二貴被打得一趔趄,他站直身子,勸說道:“哥,都這時候了,身外之物再重要,也不如人的命重要。鬼子馬上就來了,你快收拾東西,出去躲一躲吧。”
劉瘸子怒氣沖沖:“我不躲!啥都沒了,就剩爛命一條,我還怕誰?”
二貴見他主意已定,只得揮淚告別,也去追趕隊伍去了。
一天后,日寇途徑劉家莊,瘋狂搶掠之后,一把火燒了劉家莊,劉瘸子的院子化為灰燼。
劉瘸子變得一無所有,他在廢墟中一瘸一拐兜了半晌,猛地,他用手中的拐棍狠狠地在地上一搗,頭也不回地上了山間的小道。
2. 護 驢
八路部隊一直在轉移。
張多福牽著毛驢小黑,疲憊不堪地走著。伏在驢背上的已經不是趙團長,而是一個斷了腿的戰(zhàn)士。
此時,距登州阻擊戰(zhàn)已經一個多月,趙團長的傷已經好了。張多福想起那天借驢的情形,心中一直不安。他心里清楚,說是“借”,其實跟“搶”差不多。所以,等趙團長傷一好,行軍趕路不再需要騎毛驢了,他就跟團長提出,要將毛驢送還回去。
團長聽他說完那天借驢的經過,沉吟了一下,說:“按道理是應該馬上歸還,不過,多福,現在咱們距離登州已這么遠,中間又全是敵占區(qū),想送回去也不是件簡單的事情。再說,咱們還有不少傷員行動不便,目前留著這頭驢還有用。”
張多福覺得團長說的也有道理,現在部隊傷病員很多,這頭驢真的能起很大的作用。他猶猶豫豫地說:“可是我們有紀律,借的東西一定要歸還……”
團長笑了,說:“紀律當然要遵守。咱們不是不還,只是要過一段時間再還,我相信,咱們總有一天會趕走日本鬼子,打回登州的,到時候,再把驢還給人家,好好補償他一下,你看怎么樣?”
張多福想了一下,認真地說:“反正我答應人家要親手把驢還給他!團長,這驢得有人飼養(yǎng)照顧,交給別人我不放心,這一個多月來我也跟它熟識了,以后還是由我照顧吧?!?/p>
團長自然一口答應。
從那以后,無論是行軍、打仗,還是休息,張多福跟小黑都是形影不離。
此時,抗日戰(zhàn)爭已經到了最艱苦的階段,形勢越來越嚴峻。根據八路軍總部的命令,張多福所在的部隊奉命轉入敵后,化整為零,開展敵后游擊戰(zhàn)。張多福依然把小黑帶在身邊。
這天,張多福所在的游擊分隊正在一個叫臥虎溝的山村休整,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鬼子糾集人馬,氣勢洶洶地向臥虎溝殺來。
發(fā)現敵情后,老百姓和游擊隊迅速撤離,下地道的下地道,進山的進山。游擊隊的戰(zhàn)士們則全部藏進了半山腰的一個山洞中。
這個山洞是村里的民兵隊長進山采藥時偶爾發(fā)現的,由于所處位置地勢陡峭,洞口又被雜草、巨石遮擋著,非常隱蔽,連不少本地人都不知道這兒有這么個山洞。
鬼子進村撲了個空,便開始大規(guī)模地搜山??墒撬蚜藗€遍,也沒發(fā)現游擊隊的蹤跡。鬼子不甘心,喪心病狂地放火燒山。
大火從山腳開始燒起,不久后,就燒到了半山腰,火勢熊熊,山上的飛禽走獸東奔西竄,大多葬身火海。鬼子們守住下山的道路,觀望著沖天大火,嘻嘻哈哈地說笑著。
幸虧游擊隊藏身的洞口周圍多是巖石,可燃之物并不多。大火雖然燒不到洞內,但洞內熱浪灼人。戰(zhàn)士們大汗淋漓,都光了膀子,盡量躲到山洞深處。可是,濃煙還是從洞口的石縫間躥入洞內,嗆得人止不住要咳嗽。戰(zhàn)士們便用尿液浸濕衣襟,捂在口鼻之上,盡量克制忍耐,不敢發(fā)出一點動靜。
但人咬緊牙關可以忍耐,張多福身邊的毛驢小黑卻漸漸暴躁起來,開始尥蹶子打噴嚏,要不是套著籠頭,早“咴兒咴兒”叫起來了。
見此情景,大家的臉色都變了。鬼子就在洞外不遠處,雖然隔著一道火墻,看不到影子,但鬼子的說話聲依稀可聞,要是被他們聽到這里有動靜,后果不堪設想。
小分隊的隊長姓梁,他見勢不妙,當機立斷,左臂抱住驢的脖子,右手拔出匕首,一揮,向小黑的脖子抹去。
張多福不及多想,低呼一聲:“不要!”撲過去,抱住了梁隊長的手腕。
梁隊長低聲喝道:“松開手,不殺它,就把咱們暴露了!”
張多福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此時此刻,除了殺掉小黑,別無良策。情急之下,他摟緊小黑的脖子,一咬牙,說:“隊長,你先不要殺小黑。我這就出去把鬼子引到對面山上去?!闭f罷,提著槍就要鉆出洞去。
梁隊長一把拉住他,沉著臉道:“你不要命了?漫山遍野全是鬼子,你出去只有死路一條。再說,你現在出去,把洞口也就給暴露了?!?/p>
張多福的眼淚流了出來:“要不咋辦呀?小黑不能死,我答應過它的主人,一定親手把驢交還給他的呀?!?/p>
梁隊長皺緊眉頭:“你怎么這么死心眼?到時候賠錢給他就行了,要不就另買一條驢給他?!?/p>
張多福搖搖頭,說:“借驢的時候,我跟他說咱們八路軍有紀律,借的東西一定要歸還,如果不還回去,人家會說咱八路軍不講信用的。隊長,再等一下吧?!?/p>
梁隊長看著張多福,又看看其他戰(zhàn)士,見大家眼里都有不忍之色,嘆口氣,說:“只能拼一拼了。多福,你抱緊驢嘴,別讓它叫喚?!庇址愿来蠹?,“來,大家都過來,按著它,千萬別讓它弄出動靜?!?/p>
大伙一擁而上,按身子的按身子,抓腿的抓腿,抱脖子的抱脖子,將小黑牢牢按在地上。小黑自然不肯就范,拼命掙扎,鬧出了一連串動靜,聲音雖然不大,但聽在眾人耳里,仍是驚心動魄。情急之下,張多福跪在地上,將嘴唇貼在小黑的額頭上,輕輕地摩擦著。奇跡出現了,小黑的眼里滾出一滴淚,似乎明白了主人的心意,竟然漸漸地安靜下來。
梁隊長這才松了一口氣,他擔心大火熄滅后,鬼子還要上來搜山,就將匕首交到一個戰(zhàn)士手里,自己趴在洞口,密切觀察外面的動靜。他心里打定主意,如果鬼子搜山,就必須殺掉小黑,除掉隱患。
大火過后,鬼子果然散開隊形,踏著灰燼,開始往上搜索起來,眼看一步步接近洞口了。
梁隊長的心提了起來。小黑的四肢雖然不能動彈,但粗重的喘息聲卻難遮擋。事不宜遲,必須馬上動手了。他不敢再猶豫,沖身后做了個手勢,立刻,持匕首的戰(zhàn)士舉起了匕首。
張多福緊緊閉上了眼睛,大顆大顆的淚水滑落。這一次,他沒有阻攔,畢竟,一條驢即使再重要,和躲在洞里的十幾條人命相比,也是微不足道的。
就在這時,“叭叭”,對面山上突然傳來兩聲槍響。
眾人一震,那柄匕首也停在了半空。
接著,外面的槍聲響成一片,鬼子們在興奮地喊著:“八路,八路游擊隊在對面山上?!奔娂姷艮D頭,一窩蜂地沖下山,向對面山上跑去。
事后得知,是臥虎溝的民兵隊長帶著兩個民兵躲在對面山上,他們遠遠看到鬼子在一步步接近游擊隊藏身的山洞,危急關頭,他們不顧自身安危,開槍將鬼子吸引了過去。
3. 送 驢
游擊隊脫險后,梁隊長考慮到此時小黑留在隊伍里不但沒有什么作用,反而成了累贅,于是,他就建議張多福暫時將小黑寄養(yǎng)到老百姓家里,等形勢好轉后,再把它領回來。
張多福舍不得,但心里明白,梁隊長的決定是正確的。只得同意將小黑暫時寄養(yǎng)在老百姓家里。
小黑不在身邊,張多福怕它出什么意外,天天為它擔心。小黑一日不還回去,他的心就像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一日不得輕松。張多福連做夢都想盡早把小黑歸還給劉瘸子,實現自己的諾言。
機會來了。這天,游擊隊接到上級命令,北上到大青山一帶跟另一支游擊隊會合作戰(zhàn)。大青山是張多福的老家,那里距離登州不過二百公里路程。
出發(fā)時,張多福到老鄉(xiāng)家里領回小黑,老鄉(xiāng)告訴他一件好事:小黑已經懷孕了,有三個多月了呢。這個喜訊著實讓張多福高興了好一陣,也使他更細心照料小黑了。
部隊北上。到達大青山后,張多福找到梁隊長,再次請求前往登州還驢。張多福很有把握地說:“梁隊長,我是本地人,我知道一條小路,可以繞過鬼子的封鎖線?!?/p>
梁隊長聽他仔細一說,覺得可行,就同意他快去快回。臨行前,梁隊長特意囑咐:“說一千道一萬,驢的命再要緊,也不如你自己的命要緊。要是碰到什么危險情況,人第一,驢第二,你明不明白?”他補充道:“這是命令,你小子必須記在心里?!?/p>
張多福點頭答應。第二天,他便裝扮成一個販運藥材的小販,牽著驢上了路。
張多福不敢走大路,一路翻山越嶺,盡量避開城鎮(zhèn),避開鬼子的據點、崗樓。
一天中午時分,張多福經過順河縣城。此地盛產煤炭,鬼子在這里駐扎重兵,大肆掠奪。張多福不敢穿城過去,順著小路繞城而行,不料,翻過一道土坡后,他忽然發(fā)現前面一個小小的三岔路口處,竟然有日本兵在設卡檢查。他注意到,鬼子已經抓了不少人,集中在旁邊的一塊空地上。
張多福見形勢不妙,趕緊牽著驢拐入路邊的莊稼地中。不料,已經遲了,一個鬼子發(fā)現了他,吆喝一聲,幾個偽軍就端著槍追過來,邊追邊喊:“站住,再跑就開槍了?!?/p>
“啪!”一顆子彈貼著張多福的頭皮飛過去,張多福見跑不脫了,佯裝害怕,“哎唷”一聲蹲在地上,抱著頭瑟瑟發(fā)抖。
偽軍沖過來,盤問道:“干什么的?想跑?是不是八路的探子?”
張多福雙手亂擺,結結巴巴地道:“老、老……老總,我是來收藥材的,看到日本人,怕他們沒收我的藥材,所以想躲一躲。老總,饒命啊……”
偽軍樂了:“看你這個熊樣,也不像是八路的探子,好了,起來,跟我們走?!?/p>
偽軍將張多福押到哨卡,向鬼子報告道:“太君,抓到一個壯勞力,還有一頭毛驢,這毛驢能頂好幾個壯勞力呢?!?/p>
“幺西?!惫碜涌戳丝磸埗喔?,又看看驢,點點頭,將手一擺,那偽軍立馬一推張多福:“去,牽著你的驢到那邊集合去,老老實實等著。”
張多福賠著笑臉,問:“老總,日本人要那么多人干什么?”
那偽軍看了他一眼,“嘿嘿”笑道:“當礦工,下煤窯挖煤。”
張多福的心頓時沉了下去,看來,自己是被鬼子抓差了。幸好毛驢還在身邊,現在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以后再找機會逃吧。
但是,等到了煤礦,張多??吹絿谒闹艿膶訉与娋W,以及高高的炮樓,還有炮樓上荷槍實彈的鬼子兵,他才明白,鬼子的這座煤礦竟然比監(jiān)獄的戒備還要森嚴!
張多福后來知道,鬼子管理得這么嚴格,是因為礦工中除了被抓來的民工外,還有許多戰(zhàn)俘。日本兵將煤礦改建成戰(zhàn)俘集中營,逼迫戰(zhàn)俘們下井挖煤,充當勞工。
另外,最近日寇的侵略戰(zhàn)線拉長,物資緊張,為此新增加了不少煤窯。為了解決勞工短缺的問題,他們就采用抓捕手段,將普通百姓弄到煤礦充當廉價勞工。張多福就是碰上鬼子設卡抓勞工,不幸被抓了進來。
張多福沾了小黑的光,沒有做最苦最累的采煤的活兒,他負責牽著小黑,將煤從井下馱運到地面。
在這里,張多福遇到了一個熟人,就是當初跟他一起借驢的劉二貴。劉二貴是一名八路軍戰(zhàn)俘,已在這里關了一年多時間。
這天在井下,張多福正好去劉二貴挖煤的坑洞里裝煤,四下無人,兩人就互訴別來之情。
劉二貴聽說張多福此次回登州只是為了還驢,驚訝得張大嘴巴,半天沒有合上。他聽張多福說完經過,連連搖頭:“你太沖動了,一頭小毛驢,不值得你冒這么大的險?!彪m然他從心里不贊成張多福的做法,但對他重信守諾的行為,卻不能不佩服。
劉二貴告訴他說:“這里說是煤礦,其實就是監(jiān)獄,鬼子對我這樣的戰(zhàn)俘,看管得極嚴,而對你們這些抓來的勞工,相對寬松一些,你不暴露你的身份,行動可以方便一點?!?/p>
張多福從被抓起,就天天想著如何逃出去,他問二貴:“難道我們只能在這里老老實實等死嗎?你們在這里關了這么長時間,就沒想過逃出去?”
二貴苦笑一下,說:“鬼子看管得太嚴了,你也看到了,煤礦四周圍了三層電網,鬼子的巡邏隊不分晝夜地巡邏,連只蒼蠅也別想飛出去?!?/p>
張多福問:“那能不能在井下挖地道逃出去?”
二貴搖搖頭,說:“鬼子早有防備,井下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監(jiān)工巡查監(jiān)視,稍有異常,就會被他們發(fā)現?!?/p>
張多福想了半天,說:“要是上下井鬼子不點人數就好了,咱就可以留一個人在地下,藏在監(jiān)工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挖地道。”
二貴說:“其實這個方案我們也想過。上個月,左面那條巷道出煤不多,鬼子廢棄不用了。當時我們算計過,從這條巷道的盡頭斜著往上挖一條地道,出口就會在鬼子的封鎖范圍之外。于是,我們就打算在這條巷道偽裝一起塌方事故,將兩個戰(zhàn)友藏在里面,讓他倆秘密挖地道。”
張多福一嚇:“那會不會憋死呀?”
二貴說:“當然不會,我們會提前留好通氣口。”
張多福很是興奮,問:“好主意啊,那你們?yōu)槭裁床蛔??是怕鬼子發(fā)現他倆嗎?”
二貴說:“那倒不是,鬼子肯定會以為他倆死在里面了。鬼子的眼里只有煤,根本不把礦工的安全當回事,幾乎每天都有事故發(fā)生。塌方埋掉幾個礦工,在鬼子眼里稀松平常,不會懷疑?!?/p>
張多福接了句:“那就照這法子干呀。”
二貴接著說:“但是,最難以解決的就是食物和水,挖這條地道多則一月,少也得一二十天,兩個人藏在里面那么多天,吃什么,喝什么?鬼子管得緊,礦工下井,除了領一盞礦燈,什么東西都不許帶,別說沒有吃的東西,就是有,也絕對帶不下來。”
張多福不由泄了氣,是呀,吃喝問題解決不了,這個方案就絕難實現,看來,想要逃出去,還得另想辦法。
4. 用 驢
張多福和二貴正商量著,一個監(jiān)工遠遠地用礦燈照過來,呵斥道:“喂,你們兩個,趕快干活!”
兩人趕緊站起來,張多福在小黑身上拍了一巴掌:“小黑,走吧。駕!”
話音剛落,他忽聽到身邊二貴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似乎激動不已。等監(jiān)工走開,二貴幾步追上張多福,興奮地說:“多福,我想到一個好主意,可以解決吃的問題了!”
張多福大喜,忙問:“什么主意?”
黑暗中,二貴的眼睛閃閃發(fā)光:“多福,咱們現在有小黑了呀。”
張多福一呆,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二貴說:“咱們安排事故的時候,把小黑也埋在里面,它這身肉,足夠兩人吃個十天半個月的?!?
張多福渾身一緊,想都沒想,脫口道:“不行,絕對不能這樣做,小黑我要還給你哥呢。”
二貴說:“張多福,你再想想,是井下幾十條人命重要,還是一頭驢重要?你是八路軍戰(zhàn)士,這點覺悟都沒有?”
張多福剛想開口,二貴的聲音嚴肅起來:“多福,你還是戰(zhàn)士吧?我可是排長了,咱們軍紀第一條就是一切行動聽指揮,你必須服從命令?!?/p>
張多福一呆,呼吸粗重起來,結結巴巴地爭辯說:“我……我……可軍紀里也有一條,借了東西一定要歸還呀,小黑是我借的,我不能讓人說咱八路軍不講信用?!?/p>
二貴略一沉吟,輕松地說:“這個好辦,驢是我哥的,將來我就跟他說你把驢還給我了,這不就成了?”
張多福還沒有轉過彎來,卻突然想起一事:“可光吃驢肉也不行呀,水怎么解決?”
二貴一怔,剛才光顧高興了,竟然把水的問題給忘了。要知道,水對人的重要性不亞于食物。剎那間,滿懷希望破滅,就像一盆涼水兜頭澆下……
張多福暗暗松了一口氣,不過,見劉二貴失望不已的樣子,他心中不忍,安慰說:“咱們另想辦法吧?!?/p>
說完,整了整小黑背上馱煤的架子,愛憐地撫了撫小黑微微隆起的圓肚子,突然他想到了一件事,轉身對劉二貴說:“我有辦法解決食物和水了?!?/p>
劉二貴不相信地問:“你有什么主意?”
張多福說:“小黑現在已懷孕五個多月了。再過五六個月,小黑就能把吃的喝的帶到井下去了?!?/p>
二貴聽得稀里糊涂,納悶地問:“你到底什么意思?”
張多福笑嘻嘻地說:“等小黑做了媽媽,身上就有奶水了啊。”
二貴這才明白過來,是啊,驢奶可是好東西,又管飽又解渴,小黑每天都要下井,到時候只要擠下奶,再想辦法交給躲在下面挖地道的戰(zhàn)友,吃喝就全解決了。二貴狂喜不已,一把抱住張多福:“太好了,你小子太聰明了。”
五個多月一晃過去了,小黑終于做了媽媽了。條件已經成熟,二貴和張多福他們事不宜遲,立刻按計劃行動。在等待的日子里,他們反復研究,對行動的每一個步驟、每一個細節(jié)都設想了千百次,對可能出現的任何問題都做了周密細致的準備,整個行動計劃力求完美無缺。
一切都按計劃順利地進行,二十天后,大功告成,一條通往自由的地道挖到了地面。
這天,礦工們下井后,殺死了日本監(jiān)工,然后一齊動手,挖通坍塌的巷道,露出了地道口,然后,一個接一個,進入了地道。
因為怕外面的鬼子發(fā)現異常,在大家逃生的時候,張多福牽著小黑,一趟一趟地繼續(xù)往井上運煤。
最后,當張多福再次回到井下,里面只剩下二貴一人了。二貴是在等張多福,并負責點燃導火索,引爆炸藥。那些炸藥是大家偷偷積攢的,數量并不大,但足以炸塌這條巷道,掩蓋住地道口。他見到張多?;貋砹?,催促說:“大家都出去了,咱們快進地道吧?!?/p>
張多??纯吹氐揽?,沒有動彈,低聲問:“小黑咋辦呀?”地道非常狹窄,僅能容一人矮身爬行通過,小黑根本出不去。
二貴說:“顧不上它了。快走吧,鬼子很快就會發(fā)現了。”
張多福雙手摟著小黑的脖子,依依不舍,片刻后,他抬起頭,眼里閃著淚花,對二貴說:“你先上去吧,我再跟小黑呆一會兒?!?/p>
二貴心急如焚:“別婆婆媽媽了,我要點火了?!彼聫埗喔T汆?,就點燃了地上的衣服,這些衣服連接起來被當作導火索用,衣服的另一端,就是雷管、炸藥。
衣服上沾滿了煤灰煤面,一見火,立馬噼啪作響,燃燒的速度非常快。
二貴催促說:“幾分鐘后就要爆炸了??欤愀衔??!闭f完,他率先鉆進了地道,向外爬去。一路上,他不敢停頓,手腳并用,等他爬出地道,卻發(fā)現,張多福卻并沒有跟出來。
井下,張多??吹蕉F鉆進了地道,心中猶豫不決,他不想死,可也不愿意扔下小黑獨自逃生,即使拋去自己跟小黑之間的感情,小黑也不能死,因為他還沒有完成諾言,把小黑還給劉瘸子呢。
他心懷僥幸,也許,這次留下來,以后還會找到跟小黑一起逃出去的機會。想到這里,張多福一咬牙,掉轉頭,拉著小黑就往井口方向奔去……
地面上,二貴盯著地道口,望眼欲穿。突然,腳下一陣劇烈晃動,那是下面的炸藥被引爆了。
二貴胸口猛地一疼,他知道,不必等了,張多福不會出來了。
5. 還 驢
1944年秋天,抗日戰(zhàn)爭進入了戰(zhàn)略反攻階段,八路軍解放了登州,建立了民主政權。其時,城外鳳凰山摩天嶺上盤踞著悍匪劉瘸子一伙,占山為王。為此,八路軍派出一個營的兵力進山圍剿。
鳳凰山共有三十二峰一十八嶺,其中,以摩天嶺最為險峻,嶺上到處是懸崖峭壁,怪石林立,嵯峨陡峭,易守難攻。
劉匪一幫雖然不過百人之眾,憑借著這狹關險隘,盤踞固守,與八路軍對峙著,拒不投降。戰(zhàn)斗打了三天,依然沒有攻下來。
營長羅山虎見強攻不成,打算圍而不攻,將劉匪困死在山頂之上。但是,從下山投降過來的匪兵口里得知,山上不僅彈藥充足,而且,吃的、用的、穿的,也是一應俱全,儲備充足,足可支持一年以上。
羅山虎氣得罵了一聲:“媽的,這個劉瘸子,也算是個人物!”他從當地人口中,了解到劉瘸子的歷史。
匪首劉瘸子,本名劉大貴,他雖然瘸了一條腿,但足智多謀,兇狠狡詐。劉大貴本是登州城外劉家莊的一個農戶,日本人入侵登州那年,他受戰(zhàn)爭所累,多年積攢的家產化為烏有,連房子都被日本人燒為灰燼。一貧如洗的劉大貴無路可走,投奔了盤踞在鳳凰山上的一股土匪。
劉大貴遭此變故,性格大變,變得心狠手辣。他信奉武力,覺得手中有槍便不會被人欺負。劉大貴上山入伙兩年后,匪幫大掌柜去世,他便被眾匪奉為首領。
劉大貴痛恨日本人,在日寇占領登州期間,他打過鬼子,殺過漢奸。為此,前些日子,國民黨派人找到劉瘸子,將他捧為抗日英雄,意欲招安,卻被劉瘸子痛罵一頓,說國民黨與他有搶馬之仇,決不合作。
這一次,八路軍剿匪之前,也曾派人上山勸降,承諾對方如果投降,只要不是罪大惡極,均可不念舊惡,寬大處理。劉瘸子卻一口回絕,說他對共產黨的承諾,以前就領教過,絕對不會相信。而且,當年,共產黨與他有奪驢之恨。
羅山虎心中納悶,那“奪驢之恨”,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事情有了轉機。這天,羅山虎正在為打破僵局苦思良策,忽聞一陣馬蹄聲,順著山間小道,一人兩騎來到摩天嶺下。人是一名八路軍戰(zhàn)士,而那兩騎,一騎是他胯下的駿馬,另一騎卻是一頭黑驢。這人是兄弟部隊的一位連長,這里剿匪遇到困難,特意趕來幫忙。
羅山虎有些不大痛快,心里說:誰說我遇到困難了?老子誰也不用幫,照樣拿得下摩天嶺。
對方一笑,說:“我姓劉,叫劉二貴,山上的匪首劉大貴,是我大哥?!?/p>
羅山虎一怔,這才明白上級派他來的用意。他當即派人向山上喊話,說劉二貴想見他大哥劉大貴。
不一會兒,山上傳下話來:“掌柜的說了,他沒有弟弟,不見?!?/p>
劉二貴臉上露出一絲苦笑,看來,哥還在為當年“借”驢的事情怨恨他。二貴從自己的馬背上解下一個包袱,拎在手里,另一手牽著黑驢,走到嶺下空地后,他站住,解下佩槍,沖山上大聲喊道:“哥,我上來了?!币蝗艘惑H,往山上攀登而上。
走到半山腰,一聲槍響,子彈打在二貴腳下的石頭上,火花四濺。
二貴停下腳步,舉起手里的包袱,朗聲說道:“去告訴你們掌柜的,就說當年借驢的八路還驢來了。”
等了一會兒,上面?zhèn)鱽硪宦曔汉龋骸吧蟻戆伞!?/p>
劉二貴又往前走了幾十米,一名土匪從石頭后閃身出來,搜了劉二貴的身后,用眼罩蒙上他的眼睛,押著他,七繞八拐,進入一個巨大的山洞。
摘下眼罩后,劉二貴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哥哥。相隔五年,哥哥的外貌變化不是很大,只是臉上多了一股兇悍暴戾之氣。親人相見,二貴心中激蕩,喉頭哽咽,喊道:“大哥……”
劉瘸子眼睛里閃過一絲溫情,但一閃即過,他冰冷地說:“二貴,你如果是上來勸降的,我勸你不要開口,對共產黨的話,我不會相信。”
劉二貴激動的心情平復下來,淡淡地說:“我不是來勸降的,只是替當初的那個八路軍戰(zhàn)士來實踐諾言的,他答應你會親手把小黑還給你,現在,我把小黑帶回來了?!?/p>
劉瘸子用眼角掃了掃洞口的驢,哼了一聲:“你以為這樣說我就相信了?既然是親手還給我,那我問你,他人在哪里?”
劉二貴舉起手中的包袱:“在這里!他……他為了回來還驢,把自己的命都丟了。”
接下來,二貴就把張多福還驢的事情從頭說了一遍。劉瘸子聽完,愕了半晌,半信半疑地問:“你是說,在日本人的那個煤窯里,他本來有機會逃出來,就是因為小黑,他自己放棄了?”
劉二貴點點頭:“是的,他不肯丟下小黑,就是為了當初對你的承諾,想著有朝一日還能親手把驢還給你?!?/p>
劉瘸子久久沒有說話,他低垂著頭,眼前浮現出張多福那張帶著稚氣的臉,耳邊似乎又聽到了他的話:“我向你保證,這驢我一定會親手還給你?!?/p>
良久,劉瘸子嘆息一聲,問弟弟:“他就是那一次死在煤窯里的?”
“他沒有死在井下。前些日子,我們打下了那座煤礦,從礦上其他人嘴里得知,那一次,他和小黑都從井下活著出來了,后來鬼子查到井下的礦工是挖地道逃走的。為了殺一儆百,鬼子就殘忍地將張多福殺害了,而小黑,卻由其他礦工照看著活了下來?!?/p>
劉二貴說完,將包著張多福遺骨的包袱輕輕放在地上,對著它立正,敬禮,一字一句地說道:“多福,你的心愿我給你完成了,我們共產黨有紀必遵,言出必行,現在物歸原主,你可以安息了?!?/p>
他又抬起頭,看著哥哥,說:“哥,我下山去了,你好好保重?!?/p>
劉瘸子沒有說話,他神情恍惚,目光遲滯,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劉二貴邁步下山,還沒走到半山腰,忽聽到身后人聲喧嘩。他回頭一看,只見土匪們紛紛扔掉槍支,高舉雙手往山下跑來,嘴里喊著:“不打了,不打了!投降了!”
劉二貴心中一喜,忙攔住一人:“怎么不打了?”那土匪高興地說:“掌柜的說了,共產黨言出必行,可以信賴,大家的命能保住,還打個啥勁?不打了,投降了!”說著,一溜煙跑下去了。
劉二貴心中激動,急忙沖著人群喊:“你們大掌柜呢?”
一個土匪回答:“大掌柜說,他罪孽深重,沒有必要下山了?!?/p>
劉二貴心中一顫,他慌忙掉轉身,迎著下山的人流,飛奔上山。但是,等他氣喘吁吁地趕到山洞,已不見哥哥的影子。
二貴慌忙跑出山洞,高聲喊著:“哥,大哥—”群山回蕩,沒有人回答他,回答他的,是一聲清脆的槍響。
“叭—”
劉二貴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題圖、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