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 云
如果人人都有滿滿一捧幸福的話,我不要那么多,我只要一點點,我只要指縫間那么一點點的幸福就可以了。
學(xué)校的平臺像所有的平臺一樣,處在教學(xué)樓的最高層,林小年喜歡在午休的時候爬上學(xué)校的平臺,看書或是打瞌睡。有時,她也會望望樓下的人,從平臺上能夠看見整個操場、花壇和學(xué)校的主席臺,男孩子們抓緊時間打球,女孩子們在一旁討論哪個男孩球打得更好,人長得更好看。林小年漫無目的地搜尋著操場上揮灑汗水的人,莫明,林小年的心狠狠跳了一跳。
莫明,莫明,那個男孩,把襯衫袖子卷上去,露出一段手臂,劉海打濕了貼在額上,漾開一個極燦爛的笑容。林小年突然覺得眼暈。
林小年
“你要玩嗎?”我永遠(yuǎn)記得莫明說的這句話。
雖然很多年過去了,但是,那句話依舊堅持而固執(zhí)地埋藏在我的心間。
那是一個早春的下午,我記得那時我還沒有上學(xué),那本是童年最快樂的時候,可是我害怕,我沒有朋友。我像雕塑一樣站在院子的一邊,看著別的孩子們成群結(jié)隊地說笑著,忽然覺得自己既孤單又委屈,恨不得來一場地震,山崩地裂得把我的狼狽掩埋掉。
“你要玩嗎?”我忽然聽見有人遠(yuǎn)遠(yuǎn)地喊。我尋聲望去,看見一個眉目清秀的男孩揮著乒乓球的拍子。
我不能確定他是在和我說話,睜大了雙眼望著他?!皝硗姘?!”男孩又喊了一聲。我這才如夢方醒一般跑到乒乓球臺邊,不安地等待其他人的裁決。
“你會打嗎?”他們問我。
“會的!”我小心地說,努力做出一個討人喜歡的笑。
那個男孩說:“就算她一個吧。”
然后男孩子們開始打球。我謹(jǐn)慎地打著乒乓球,3球制。我表現(xiàn)得很努力,球滾到遠(yuǎn)處的時候我就搶先跑去給他們揀。我告訴自己,以后要好好練習(xí)一下。
這一天,我都樂得暈忽忽的。
后來,我知道那個男孩叫做莫明。
那一年,我7歲,莫明8歲。
我9歲的時候,身體一直不好的父親去世了,不久后,母親也走了。
我只好和爺爺一起生活,我很愛爺爺,雖然爺爺并不很愛我,他說我長得像極了我那不負(fù)責(zé)任的母親,可是我沒法放棄對爺爺?shù)膼郏挥兴粋€人肯收留我。我會長時間的絮絮叨叨地把自己遇見的事情和感想沒完沒了地和爺爺說。爺爺并不理會我,任憑我一個人說下去。我從來不覺得那有什么。爺爺是我惟一的親人和朋友??梢宰谝贿?,聽我說話。
后來,我總會在院子里和莫明他們打乒乓球。我每天都在刻苦練習(xí)球技,只是為了和他們打球。如果哪天不巧下了雨,我就會很失望。
莫明是班長,就是那種學(xué)校里學(xué)習(xí)好,人緣好,深得老師器重的人。不像我,學(xué)習(xí)糟糕透頂,一副潦倒相,人生才開始,仿佛已是一敗涂地。
莫明和我其實住的很近,是一個小區(qū)的。有一次放學(xué),我們在路上相遇了,莫明和我打了個招呼,兩個人說著話,就一起回家了。再放學(xué)的時候,我就開始有意地等莫明,然后假裝是偶然地碰上了。有一次,爺爺給了我一點錢買午飯,我沒有吃,把它省下來,在放學(xué)的時候,買了兩串糖葫蘆。
我站在學(xué)校附近徘徊著,鄭重其事地拿著糖葫蘆,等莫明出來。那天,莫明正被老師留下開班會,拖了一陣子。我很有耐心,安靜地等他。有一點點雀躍。
莫明和朋友走出來了,我假裝剛好路過,拿著糖葫蘆對莫明說:“我剛好買了兩串,吃不掉了,給你吃吧?!?/p>
莫明道了謝,從我手里拿過糖葫蘆。
大約是一起吃東西很開心,那一路,莫明顯得很健談。
“以后我們也可以一起上學(xué)的呀?!蹦髟诜质值臅r候隨意說了一句。
我聽了,由衷地笑起來。回到家,對爺爺說:“莫明說可以和我一起上學(xué)?!?/p>
爺爺在看報紙,并不抬頭看我,可是我還是興致勃勃:“我和莫明是好朋友……”
那天之后,我就一大早在莫明的家門口等他。莫明看見我很吃驚。他并不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了。但是我們還是心情愉快。
然后,我每天都去莫明家門口等他。風(fēng)雨無阻。
后來,我們都升了初中,莫明開始不再打乒乓球,他迷上了籃球,每日都要在操場上打到很晚再回家,我便一個人呆在學(xué)校的平臺上,看浮云和那個迅速跑動著的男孩。
云朵不時變幻著,天空是漸深漸淺的藍(lán),明明滅滅,我閉上眼,聽見樓下傳來的喝彩聲,那個莫明,擁有著我羨慕不來的一切的男孩子,他如此耀眼,如同太陽般耀眼。
傍晚,我們一同走過開滿薔薇的小院子,紅色的薔薇開得很妖嬈,一簇簇,爬滿枝芽,多的一枝有十來朵,那是我曾數(shù)過的。
那年中考,莫明不出所料地考上了一所重點高中。我則上了職高,學(xué)美術(shù)。
我老早就想,要給莫明買一件禮物慶賀他的錄取。我想買好一點的東西,可是我沒有錢。那時我的一個鄰居把我介紹到飯店早晚幫忙。他們嫌我年紀(jì)太小,又是女孩,可是我很堅持。于是他們就讓我在廚房洗碗,或者是把消毒過的筷子放到包裝紙里。有一天遇上暴風(fēng)雨,老板要所有的人搶救他放在院子里的貨。我也被喊去了,我在瓢潑大雨里來回地奔跑著,雨里滿含清新的氣息,我看見天地淹沒在雨的懷抱中,干凈,自由。
那天,我被雨淋得發(fā)了燒,爺爺給我找出頭孢和白開水。我并不難過,我頂著烈日跑到商場給莫明挑禮物。商場里人山人海。我看見爸爸媽媽帶著孩子吃香蕉味的冰淇淋,有一點心酸。可是,我告訴自己,不要這樣,今天是來給莫明挑禮物的。
我走到一個賣表的柜臺,仔仔細(xì)細(xì)地考慮著。
給莫明買一塊表吧,我想。
然后我慎重地挑選了一會兒,最后決定買一塊銀色的石英表。上面有淡藍(lán)色的小寶石。一共是209塊,我所有的工錢,還貼了9塊。服務(wù)小姐看我年紀(jì)小又寒酸,招待得很不耐煩??墒俏倚睦锖芸鞓贰?/p>
我想要馬上把禮物交給他。一鼓作氣跑到莫明的家,到了門口,又緊張起來。我整理整理自己的頭發(fā)和衣服,按了門鈴。莫明的媽媽給我開了門。
莫明的媽媽很漂亮,穿著白色的裙子。
我把手表交給莫明,莫明說:“這怎么好意思!”我說:“是別人送的,送了兩塊,很便宜,我自己有一塊,另一塊與其放著,不如給你?!蔽颐娌桓纳厝鲋e。莫明跑到房間,拿出一個盒子,盒子里放著一支鐵銹紅色的鋼筆。莫明說:“買東西的贈品,先送給你吧。以后補一個好的給你?!蔽夷弥摴P,說不出的開心,把鋼筆放在口袋里,總是想要去摸一下。
莫明的媽媽留我吃了一頓晚飯。是涼面,面條上鋪滿了黃瓜、肉片和豆芽。豆瓣醬拌得很均勻。我把一碗面吃得光光的。
高興也壓不住病,回家后因為持續(xù)的高燒,我被送進(jìn)醫(yī)院。
有時候幻想也許莫明會來看我。也許,莫明知道我住院了,就買了水果來探病。然后,我會對莫明說,小事情,你干嗎還要跑一趟。我會叫莫明一起吃水果。
可是,沒有人來看我,一個也沒有。
莫明
我上了高中以后就很少和林小年見面了。偶爾林小年會給我寫一封信。字很整齊,小年在信里告訴我,她開始畫石膏了。
我在高中依然是出類拔萃的。曾有人對我說,有一種人,他們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他們表面溫和卻深藏著冷漠態(tài)度。我想,我就是這種人。我不太記得林小年了,那種孤獨的少女,每個學(xué)校里都會有一兩個。她們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活得總歸是不如意。但我一直帶著林小年送我的表,看時間的時候,偶爾會想起那個人。
可是有一次,突然就想去看看林小年現(xiàn)在怎么樣了。那天定期的考試結(jié)束,走著走著心血來潮地想去看看林小年。我穿過小區(qū),來到林小年的家。林家沒有鎖門,我喊了一聲,屋子里沒有人應(yīng)。于是試探性地走了進(jìn)去。廚房傳來抽油煙機轟隆隆的響聲——原來林小年在做飯,她沒有聽見我喊了她。
我站在廚房的門口,不小心碰到凳子,小年已經(jīng)關(guān)了抽油煙機,她聽到聲響,以為是爺爺回來了,于是說:“爺爺,你等一下,我們晚上吃藕盒子。我最近和廚藝班的人學(xué)的,一個男的,大概只有1米65左右,他做菜很好吃,可是他不喜歡當(dāng)廚師,他想當(dāng)一個飛行員,可是飛行員最起碼要1米8吧?好像是……”
我沒有機會答腔,只是聽著林小年滔滔不絕地說著話,后來,我索性坐在椅子上,靜靜地聽。
林小年說到她同學(xué),說到她最近畫的畫,說到昨天的電視劇,她只是說,并不期望有人回應(yīng)。我記得,林小年在我面前的時候話并沒有那么多。她的背影單薄瘦削,帶著圍裙,穿琥珀色高領(lǐng)毛衣,黑色牛仔褲。
望著林小年的背影,我突然有一點心疼她,心疼眼前這個寂寞瘦弱的女孩子。
林小年在廚房忙忙碌碌的,菜香誘人地四散。過了一會兒,小年說:“可以開飯了?!彼庀聡?,回過頭。
四目交會。
林小年長得很清秀,是那種淡淡的清爽的樣子。有一點蒼白。柔軟的頭發(fā)和順地垂著。脆弱、柔順、安靜。
我們彼此望著對方,很長時間,小年才說:“你怎么來了?”
“路過,就來看看?!蔽艺f。
林小年有些手足無措。我想她沒想到我會來她家。她告訴過我她住在這里,可是像她這樣的人必然從沒想到我真的會來看她。
她請我坐下,我說我還沒有吃飯,林小年就請我吃晚飯。她嫌菜太微薄,又到樓下買了半只烤鴨。我們等了一會兒,她爺爺沒有回來,就決定先開飯。
林小年的手藝很好,我想,比媽媽做的還要好。
林小年的家?guī)缀跏且回毴缦吹?,這個我也能夠料到。初中的時候她就穿得很落魄。我看到林小年的房間貼滿了練習(xí)的畫作,有素描和水彩,其中一幅是一個人像。鉛筆畫的人像,大約是擺得太久,有些黯淡模糊??墒侨四樣趾苁煜ぃ钦l呢?我暗自琢磨著。
我們吃完飯,她爺爺還沒有回來,我們決定出去走走,林小年把飯菜留好,又寫了條子。
我們在春風(fēng)沉醉的晚上順著夜市一路走下去。小販的吆喝伴隨著廣場噴泉的水流聲,竟也有一些嘈雜的悅耳。我們聊著學(xué)校見聞和一些瑣碎的事情,路過一家小音像店,我們踱進(jìn)去看了一圈。
老板在音響里放了一首歌,一個女子憂傷地淡淡地唱著:“許我向你看,向你看,再看一眼……”
我和林小年都立在那里,仔細(xì)地聽起來。舒緩輕柔,帶著早期港臺流行音樂的柔軟的風(fēng)格。真是很好聽。我們不知道那是什么歌,但覺得它一定叫《許我向你看》。我們聽得有一些癡了。
這以后,我常常來找林小年玩。我們一起散步,聊天,到附近的體育場打乒乓球。有時候什么也不做,我就那樣靜靜地看著林小年畫畫。她嚴(yán)肅地、認(rèn)真地在紙上涂涂抹抹,她畫風(fēng)景,畫靜物……我就坐在一邊,覺得非常安閑。
很喜歡和小年在一起的感覺。她是那么柔和安靜,知道自己應(yīng)該要什么,不應(yīng)該要什么,和她在一起,我從來不想帶面具,真真實實的,比如我們在街上毫沒風(fēng)度地大吃臭豆腐,這個,我是不會和任何人做的。
林小年
有一次,莫明問我:“那張舊的人物素描是誰?。俊?/p>
我說:“照書上畫的,不像。”
其實我在撒謊。那是我第一節(jié)素描課后開始畫的莫明的像。我畫了一年。我沒有莫明的照片,單單靠記憶一筆筆地畫出來的。
我想,這些,還是不要說出來的好。
18歲那年,莫明考上了一所著名的學(xué)府,要離開這座城市。上火車的那天,我去送他,我在火車站看著莫明躊躇滿志地離開,火車嗚咽的鳴笛,像一個人在號啕一樣。
莫明在臨走的時候說:“有空到我們學(xué)校玩啊?!?/p>
雖然我知道,莫明在離去時說的那句話可能只是隨便說說而已,就像小時候,他說要和我一起回家時自己卻忘了一樣??墒?,我依然去了他們學(xué)校。我和老師請了假,決定在莫明生日的時候去莫明的學(xué)校給他一個驚喜。
我告訴爺爺,我要出去幾天,爺爺不吱聲,他不大管我,我把打工攢的錢放到桌子上一些,背著包出發(fā)了。
我到了莫明所在的城市,輾轉(zhuǎn)找到他的學(xué)校。我在這所全國一流的學(xué)府門口踟躇著不敢進(jìn)去。那里進(jìn)進(jìn)出出的都是一張張充滿生命力的臉,光彩照人,從不畏懼明天。
我知道莫明在學(xué)校依舊是十分受歡迎。他身上有種淡定和從容不迫的風(fēng)度,很耀眼,不容動搖。我底氣不足地走進(jìn)校門,拿著地址,怯生生地問莫明宿舍的方位。到了宿舍樓下一打聽,原來莫明已經(jīng)去了食堂。我又去找食堂。
我在食堂那里看到莫明,穿著淡藍(lán)色棉襯衫,英俊干凈,已沒了少年時的稚氣,帶著有些早熟的沉穩(wěn)。他和一群衣著得體、氣質(zhì)高雅的男生女生坐在一起吃飯,幾個人一邊吃一邊聊天。
他們說:“莫明,別不承認(rèn)了,你和欣寧什么時候坦白?”
莫明淡淡地笑,叫欣寧的女孩微微低下頭。她是一個很漂亮的女生,有漆黑筆直的長發(fā)。
我當(dāng)時很想喊一聲莫明,可是我終究沒有,我躲在角落里,看看莫明,看看自己,一種無限的頹唐涌上心頭。
我們到底已經(jīng)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我想。我不敢喊他,不敢在那些大學(xué)生面前喊莫明,我看到厚厚的壁障橫亙在我與莫明之間。
我把所有的勇氣都失掉了,以致于不能夠喊一聲,莫明。
我看了莫明很久,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看得很仔細(xì)。我在心里說,謝謝你,莫明,你在小時候喊我去打乒乓球,讓我不再像個白癡一樣一個人站在一邊。還有你和我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
莫明,你是我惟一的朋友。我在心里說。
然后我逃出了大學(xué)。
莫明
我接到過林小年的電話。我們簡單地聊了一會兒天氣。然后小年在電話那頭沉默不語。電話是容不得沉默的,一旦不說話,寂靜就會成倍的夸張起來。
我問她:“你怎么了?”
林小年說:“沒有,改天我再打給你吧?!?/p>
那年,等我放假的時候,發(fā)現(xiàn)林小年已經(jīng)搬家了。我很吃驚,不能相信那個寧靜與柔順的女孩真的離開了。
林小年的鄰居告訴我,小年的爺爺死了,她把房子賣了,去了別的地方打工。
整個假期我都過得有些恍惚。我和林小年失去了聯(lián)系。有時我想,如果不是手腕上的表,我真的已很難記起那個存在于我的少年時代的女孩了。
欣寧對我說:“你的表好舊哦,我給你買塊新的吧?!?/p>
我看看表,說:“不用了,還能用的?!?/p>
林小年
其實那天,我給莫明打電話時,爺爺剛過世。喪葬,墓地,壽衣……都是要錢的,我只好賣了房子。
我看著院子里嫩黃的迎春花,突然感到很累,非??謶?,今后就只剩自己一個人了。我在晚上走到電話亭給莫明打電話,可是我什么也沒有說。
我想,我只是想聽聽莫明的聲音,僅此而已。
后來,亦真的再沒見過他。
有一天,那是一個普通的初冬的星期天。我一個人去看了一場電影,吃了拉面。然后暖和和地在少有的冬日晴光下漫步。
那天我的收獲很大。在一家不起眼的音像店買到了一張名為《滾石九大天王齊賀歲唱十二出好戲》的CD。第七首就是《許我向你看》。那首歌原來是林青霞唱的。我很驚訝,沒想到林青霞也出CD。
多少年過去了啊,有些人,有些事已經(jīng)遠(yuǎn)去了,青春如同隔夜的紅薔薇,漸漸枯萎??墒悄莻€名字依舊埋在心底,雖然很深,雖然沾滿灰跡,卻仍然不能忘記,我想,也許懷念永遠(yuǎn)不滅。
我知道我本就不是能夠擁有很多的人,于是總是很知足,如果人人都有滿滿一捧幸福的話,我不要那么多,我只要一點點,我只要指縫間那么一點點的幸福就可以了??梢曰貞?,可以懷念的那么一點點幸福。
《許我向你看》的旋律,靜靜地,細(xì)微地,蔓延開來。
(334000 江西省上饒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