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平勇
繭,是老死的肉。那一塊又一塊老死的肉,必然聯(lián)系著一顆又一顆新生的心。繭,勞動和時光的臉皮,在歲月的風中冷著,木著。使與之相連的血肉溫暖。母親手上的繭,是兒女的衣裳和宮殿。
母親躺在病床上,年輕漂亮的女護士,手里握著鋼針,要在母親的手指上抽血化驗。第一針,扎在母親的食指上,針彎曲了,但沒有血;第二針,扎在母親的中指上,針又彎曲了,還是看不見血;第三針,扎在母親的拇指上,針斷了,依然看不見血。年輕漂亮的女護士臉上有了慍怒的成分。第四針、第五針,直到第十針,母親的十個手指都扎過了,終究沒有扎出血。母親的血被那厚厚的繭蓋住了。女護士一臉的困惑,自言自語地說,怪了,從沒見過這么厚的皮!那彎曲的,折斷的鋼針丟在地上,發(fā)出微弱的、但卻清脆的聲音。
女護士抬起頭,一臉的不高興,對我說,過來!拉著你媽的手!莫名其妙,扎了那么多針,就是不見血!護士讓我把母親的袖子擼到胳膊處,用針筒在母親的肘彎處抽到了血。我知道母親的血,流在皮肉的最深處。
我握住母親的手,母親的手刺楞楞的。像滄桑的松樹皮。母親的指甲縫里全是黃泥,十個手指上全是硬繭,手掌上纏滿了泥土染黃的線和膠布。母親是在地里勞作的時候忽然倒下的,以致她的整個身上都布滿了黃泥。母親像一棵被艱辛和勞苦的蛀蟲掏空了的大樹,望上去雖然偉岸,但卻很難經(jīng)受風雨的侵蝕了。母親的指甲,一點都不規(guī)整,有的凸起來,有的凹進去。指甲縫里全是黃土。她的臉,是蒼桑的土地,那些密密麻麻的皺紋,是溝壑和山嶺?;ò椎念^發(fā),了無生氣,無法遮蓋母親醬紅色的頭頂。她的眼睛緊閉著,嘴唇緊閉著,只有鼻孔里還有微弱的呼吸。母親的袖子擼著,褲管擼著,一雙布鞋已經(jīng)有些破了,被泥土掩蓋了它真實的顏色。我把母親的褲管和袖子捋下來,就有紅色的泥土散落在雪白的病床上。我把母親的布鞋脫下來,鞋里依然布滿細若塵末的泥土,還有一些褐色油亮而光滑的小石子,這些,一定與母親腳掌上的硬繭有關(guān)。護士有些不高興地說,要來看病也不洗一下,把床單弄得臟兮兮的。我抱著昏迷不醒的母親,愣眼看了護士一眼,我不知道我的目光里包含著一種什么樣的表情,那年輕漂亮的小護士就被我的眼神怔住,不再言語了。
母親把兒女養(yǎng)大成人,把精血全部給了兒女,兒女們卻離開了她,到多風多雨的世界上摸爬滾打,只留下母親獨自守著那個破爛的老窩。獨自衰老,獨自疼痛,直到有一天倒在黃土上,爬不起來。那個強壯的母親,那個肩挑一百五十斤擔子,一口氣能走十里山路的母親,那個養(yǎng)育了六個兒女,風里來雨里去不分白天黑夜奔波于黃土地的母親到哪里去了呢?什么時候,兒女們能夠把匆忙的腳步在母親的身邊停一下,問一聲,母親,你的身體好嗎?能夠把在風雨里漂泊的目光收回來,放在母親的身上,哪怕就只是一眼,看一看母親蒼老的容顏?盡管如此,兒女們也沒做到。直到母親病魔纏身,倒在黃土地上再也站不起來的時候,才詛咒上帝不公,空留遺恨。
母親患的是糖尿病并發(fā)癥,心衰竭,腎衰竭。有時身子瘦得像干柴,有時身子腫得像水桶。母親昏迷了三天,才好容易醒過來。醫(yī)生說,母親患糖尿病,最低也有十五年的歷史了。那時母親每天最低要喝十多斤冷水,常常用冷水泡飯,呼啦啦地一口氣要吃三大碗,兒女們還誤認為那是母親身體好的表現(xiàn)。其實,只要兒女們稍稍留心一下,就知道那是糖尿病的征兆。但在母親的硬繭遮風擋雨下成長起來的兒女,有誰能夠留心一下自己的母親呢?醫(yī)生還說,母親身上的并發(fā)癥,哪一樣都是致命的。
拉著母親的手,摸著母親手上的硬繭,在空茫的時光中,我就看到母親在她的土地上,躬腰摘菜,荷鋤勞作,白花花的陽光,把母親的青絲曬成白發(fā)。斜飄的風雨,浸透了母親的全身。我看見水稻、玉米、大豆、洋芋、辣椒,所有的農(nóng)作物在呼啦啦地瘋長,在大地上蔓延。而母親的臉,從紅潤,到蒼白,直至衰老,成為一塊貧瘠的土地。她健壯的腰身,漸漸瘦了,小了,直至隱入土地,無影無形??吹靡姷模皇巧搅?,天空,和滿世界的植物。當我再次在空茫的時光中看見母親的時候,母親佝僂著身子,獨自拄著鋤把,瞇著老眼看通向山外的小路,期盼的情思把思兒的目光愈拉愈長。母親舉起鋤頭,讓錚亮的鐵器深深地扎入土地,那金黃色的鋤把,發(fā)出咕咕的笑聲,那是對母親手掌上的老繭致意。正是那堅硬的繭,才使得一根堅硬的木頭,變得光滑細膩,而富有柔情和生命的動力。
繭,堅硬的繭,光滑的繭,呵護著新生命遠離疼痛,而自己卻失去了疼痛變得麻木的繭。只有鐮刀,鋤把,泥土,納鞋底的鋼針,山野的風,瘋長的植物,才能夠與你對視,才能夠與你交流。那些匆忙一生,忘記回頭,空留遺恨的人們,面對你,只能獨自哭泣。
(滯摘自《百家散文》)
編輯/商元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