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水澈

上帝作證，我是一個好孩子。曾經(jīng)。

我成績優(yōu)異，吃苦耐勞，助人為樂，尊敬師長。不抽煙不喝酒，不和不良少年一起玩。放學(xué)后就回家，從不在學(xué)校逗留?；丶液缶驼J真做功課，做完功課在十點的時候準時睡覺。然后第二天早上五點的時候再準時起床背單詞。那時候的天空很亮，陽光輕輕灑進屋子，斑斑點點。偶爾有一群鴿子飛過，呼啦拉，唱著歡快的歌。我看到對面的孩子還在睡覺，覺得自己真是好孩子，乖得不行。我日復(fù)一日過這樣的生活，并不覺得枯燥，因為我偉大的善良的愛我的媽媽的存在。

可惜，現(xiàn)在我回顧那時候的生活只能用“曾經(jīng)”。人果然很容易變，或許并不是人想變，而是生活讓他改變。在我母親和另一個人離開之后，我就注定不會再是個好孩子。我看著我爸爸每天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他站在客廳的黑暗中，對著墻上的全家福吼。一開始是刺耳的罵聲，然后漸漸轉(zhuǎn)變?yōu)榈统恋目蘼?。后來他基本上不管我，每個月給我足夠的錢，然后人間蒸發(fā)似的從我視線里消失。我不怪他，他和我都是受害者。他一定很恨媽媽，可是我不恨她。不是不想恨，是恨不起來。因為她是我媽媽，我最親愛的媽媽。曾經(jīng)。

我開始和那些所謂的壞孩子走到一塊。我想其實這樣挺好，我們擁有絕對的自由，沒有人在意我們的行蹤。和我一起玩的孩子大多是單親家庭的男孩女孩，所以彼此之間不會覺得自卑。每天打打鬧鬧，開開玩笑，在不知道的人看來，我們的生活是無憂無慮的。就像孩童一般，不知人間冷暖?？墒撬麄儾恢?，我們看到孩子拉著媽媽或爸爸的手的時候心里都會微微地疼。細細的情感纏繞上心臟，像是小蟲一般，一下一下地咬著心臟，很小的傷口，卻有最疼痛的感覺。

那個時候，我覺得我并不壞，雖然我學(xué)會了在課堂上搗亂，會在遇到不想上的課就逃，見到老師也不問好，還常常和討厭的同學(xué)吵架，可是我不抽煙不喝酒不打架，并且我還有優(yōu)異的成績。所以總的來說，我只是好孩子里的壞孩子，壞孩子里的好孩子。我把這點告訴肖曉，她說，這樣的話，你就是不倫不類的孩子了。然后我們一起笑。

肖曉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是那種看上去特好欺負的女生。所以在她成了我同桌之后，我就一個勁兒地欺負她。不過不管我怎么欺負她，她都不會掉眼淚，這讓我更想欺負她。小K說我是虐待狂。我欺負她，因為我討厭這樣的女孩子，在長輩面前裝乖巧，讓他們以為她是什么寶似的捧在手里，含在嘴里。不過這只是我憑她的外表判斷的，接觸之后我發(fā)現(xiàn)，她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樣。盡管她總是被我整得很慘，但是我遇到問題的時候，她還是會挺身而出。比如我上課睡覺被老師叫起來提問，她會偷偷把答案寫在紙上；比如我忘記戴?；?，她會把自己的給我，然后到處向別人借；比如我忘記掃地，她會主動替我……這樣的例子很多。當時我覺得她就是一傻丫頭。直到看到她被人欺負了，我才知道我早就把她當成朋友了。

那天我和往常一樣和我那幫狐朋狗友在小路上打鬧。在小路盡頭我看到她被兩個女生圍在一個小角落，她們好像是在向她要錢，她靠著墻角，眼淚搖搖欲墜。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看不慣她眼眶里的淚。我喊住那兩個女孩子，她們先是一臉不屑地看我，之后注意到我身后的一群人，悻悻地離開。我覺得我自己真是一英雄，不用打架就救了一美女。

第二天，肖曉一臉羞澀地看我，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她那眼神像是要“以身相許”似的，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終于我還是忍不住對她喊了出來：你沒病吧？我可是不折不扣的女生！然后她看了我一眼，笑了起來，很輕的笑容。她說：我知道，阿然，我們做好朋友吧？是小心翼翼地詢問。我搖頭，朋友有時候是可以拿來出賣的。她瞪大眼睛看我，我想她再瞪，眼淚都要流出來了。然后不緊不慢地接著說，要做就做死黨。她第一次的很不顧淑女形象地從椅子上跳起來，并且還摟著我的脖子。我很花了很大的力氣拉下激動的她，鄭重地宣布我是女的，不同性戀！就這樣，莫名其妙的，我多了個死黨。

肖曉一直都是很乖的孩子，像極了之前的我。我們都很愛我們的媽媽，她們說的話對我們來說就跟圣旨似的，句句不敢漏。只是現(xiàn)在要我回想我媽媽曾經(jīng)說過的話，我想我是忘了一大部分了，時光的洪流沖散了那些溫暖我的句子，剩下的只是她模糊的輪廓。肖曉常常和我說起她的家，充滿幸福甜蜜的家。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死掉的話，很有可能就是因為嫉妒。曾經(jīng)我也那么幸福過。曾經(jīng)。

我以為肖曉會這么一直陪著我，直到我們都白發(fā)蒼蒼了還是死黨。像連體嬰兒一樣不離不棄?？墒俏彝擞惺赘柽@么唱著：“但是天總會黑，人總要離別，誰也不能永遠陪誰?！蔽业谝淮未蚣苁且驗樾?，肖曉離開我是因為我的第一次打架。

上次在小路上的那兩個女生又來找肖曉算賬。原來她們上次不是要搶錢，只是想要教訓(xùn)肖曉，因為看不慣肖曉。那時候肖曉被她們打了好幾個巴掌，她靠在墻角，眼淚在臉上蜿蜒，那是我第一次看她哭。我想都沒想就沖過去和她們打起來。結(jié)果應(yīng)證了阿K那句話，你發(fā)起火來是只可怕的野獸。她們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如果不是肖曉把我拉住，我想我是不會停手。后來我們被帶去了政教處。我在那里看到了肖曉的媽媽。足夠端莊的五官，卷發(fā)，高貴而有氣質(zhì)，很有威望的樣子，難怪肖曉會那么崇拜她媽媽。最后她很圓滿地解決了這件事，學(xué)校沒有追究我的責(zé)任。那兩個女生記大過處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解決的，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學(xué)校的人很尊敬她。我突然想起以前有人告訴我，肖曉的爸爸是教育局副局長，當時我不相信，但現(xiàn)在看來這或許是事實。是不是一開始就注定了我們不會成為永恒的朋友？

出校門我看到肖曉和她的媽媽站在門口，她低著頭，應(yīng)該是在挨訓(xùn)。即使這樣我還是覺得她很幸福，可以聽到她媽媽的聲音，盡管是罵聲。我走過去時，她們停止了對話。我微笑著向肖曉打招呼，她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后別過頭，咬著下唇，眼淚掉在地上，碎開來。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靜靜地走開。然后，我聽到她媽媽的聲音，原本應(yīng)該是甜美的，現(xiàn)在，在我聽來竟那么惡毒。她說，以后不要再和那樣的人走到一起了，什么朋友不交，交這樣的朋友？滿是厭惡的話語。

從那之后，肖曉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偶爾眼神對望，她的眼神總是充滿無奈和愧疚。我不怪她，只是難過?；蛟S一開始就注定了我們不會成為永久的朋友。中考后，肖曉以全校第一的成績進了省重點。我去了市重點。我想從此以后，我們真的成為兩條永遠不會有交叉的平行線。

到高中我已經(jīng)是徹底的壞孩子了。我告訴身邊的朋友其實有時候我做壞事并不是故意的，只是想引起別人的重視和在乎。她們拍我的肩表示安慰。一直以來她們都是我的好姐妹，可是她們并不是很了解我。我像一只蝸牛一樣把自己藏進殼子里，也不想被人了解。一部不知名的電影里有這樣一句臺詞：人要想不受傷，就要學(xué)會如何設(shè)防。

第一次見到小可我正和一幫女生打架。她竟然很沒大腦地走過來說“不要打架、打架不好”這樣的廢話。我向毛澤東爺爺發(fā)誓，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粗神經(jīng)的女生。那群人沒有繼續(xù)動手，轉(zhuǎn)身就走開了，估計是受不了她的雞婆。她并沒有扶我起來，反而在我身邊座下來，然后，然后她拿紙巾替我擦臉上的血跡。動作很輕，還不忘說些女孩子不可以隨便打架這樣的話。她肯定是被什么東西砸壞過腦袋。我抬頭對上她的臉時才知道她是葉夢可——初中時肖曉最強勁的對手。

你認識我嗎？我疑惑地問她。她眨眨眼睛看我，我們在同班??！你怎么連同班同學(xué)都不認識??？！我有些郁悶地看她。上課時間我大部分用來睡覺，醒了就回家，幾乎不認識幾個同學(xué)。你怎么到這里來了？我知道我這樣有點明知故問，卻還是想確定。之前聽人說她來這里是因為她的好朋友，分數(shù)到了省重點，卻沒有去，果然是個傻傻的女生。因為我喜歡這里啊。她沖我笑，沒有半分矯揉造作。就這樣我們算是認識了，莫名其妙。

常常在路上看到小可，她很熱情地和我打招呼，絲毫不顧周圍人的眼光。我看到她身邊的林曉秋。她和我一樣都是那種太會偽裝的人，我竟然有點擔(dān)心葉夢可?？傆X得她那樣傻傻的，被人拐賣了也一定還會幫那個人數(shù)錢。林曉秋看我的眼神不是很友善。記得有一次小可和我打招呼，我沒有走多遠就聽到了林曉秋尖利的聲音，她說：葉夢可，你怎么和那種垃圾在一起。我差點沖過去打人。并不是我在意她那樣說我，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很不希望自己在葉夢可的眼里成那樣的人。然后在我愣神的時候聽到小可的聲音，堅定不移的宣布，請你收回你剛才的話，阿然不是垃圾，她是我的朋友，好朋友。突然想到了肖曉，她說，阿然，我們做好朋友吧！很多年沒有眼淚浸漫的眼眶變得澀澀的，久違的感動涌上心頭。我確定小可是我要找的那個朋友。

小可和林曉秋不和，我并不感到奇怪，這是遲早的事。兩個人性格不合的話就不應(yīng)該繼續(xù)在一起。這樣下去只會彼此傷害。就像我爸爸和媽媽一樣，愛情有時候和友情是一樣的。分開，是對彼此最好的對待。

她們分開后的那段時間我成了小可的同桌。她有很多地方像極了肖曉，可是我知道她不是，她比肖曉更勇敢也更堅強。因為，她敢承認我是她的朋友——好朋友。

以前放學(xué)的時候我總是習(xí)慣和那群雜七雜八的朋友瞎逛，現(xiàn)在每天都被小可強留下來補那些落下的課程。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好好學(xué)，可是看到那個傻瓜那么拼命講題時，很希望自己可以學(xué)好。她講題時的神情很平靜，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讓人感到安定?？墒瞧婀值氖?，她說起話來總是羅里口羅 嗦的，像一老太太似的。每次我聽不懂她講什么的時候，她就會像《武林外傳》里的佟掌柜哭喪著說：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從一開始就不應(yīng)該幫你補課，如果我不幫你補課，你就不會聽不懂，如果你不會聽不懂，我就……像念經(jīng)一樣，無休無止的。但愿上帝保佑我。

我去小可的家里，她家里很漂亮也很空曠，只是她的父母因為工作而很少在家。她告訴我她從很小的時候就習(xí)慣對著空曠的房間自言自語，所以到后來見到人就很喜歡對他們說話，讓人覺得羅嗦。我想起我的童年。記憶里最深刻的是媽媽絕決的背影。她走之后的每個夜晚我總是對著她的照片說很多的話?？鞓返摹㈦y過的以及那些難以言語卻希望有人可以明白的傷痛。

我的成績一直在直線上升，班主任那個精明女高興得不行。她一直都很寵溺我，是寵溺。我不知道她為什么那么疼我這樣一個差生。不過我一直都是很感激她的，她嚴肅的外表下其實有一顆善良的心?？匆娝铱倳肫鹞覌寢尩臉幼?。小可說我真是幸福，班主任居然那么寵愛我。她全然忘了自己是各科老師的寵兒。班主任在班會課表揚了我。下課后小可笑得跟抽筋似的。并且還一個勁地感嘆自己真是有當老師的潛質(zhì)。

后來她帶我去“水幻”，那家水族館是我爸爸很喜歡的。小的時候，他和媽媽常帶我去那里看各種各樣的熱帶魚。家里的魚缸養(yǎng)的都是接吻魚，爸爸說他們代表的不僅僅是愛情，而是一家人的相親相愛。小可說她的好朋友曾經(jīng)在這里送了一件她很珍貴的禮物。我知道她說的那個人是林曉秋。然后她回頭告訴我林曉秋向她道歉了。我問她你還打算繼續(xù)和她做朋友？她低頭，沉默。其實我這樣是在明知故問。張韶涵唱過的：“有些人說不清哪里好，但就是誰都替代不了?！本拖裎覍ξ覌寢專拖裎覍π?。

有些人明明知道會受傷，卻還是要冒險，比如小可。這種人是傻瓜，或者說他們是勇敢者，敢于嘗試。每次見到到林曉秋，我都有過去把她痛扁一頓的欲望。她似乎還是老樣子，對小可愛理不理的樣子。小K看我臭臭的臉色急急地拉著我，你不是答應(yīng)小可不打架了嗎。我朝天翻翻白眼，真是折騰人啊。小K說你這個樣子像被人搶了女朋友的暴力男?？上攵?，小K成了我暴力的對象。

小可再一次在我面前掉眼淚，是因為和林曉秋正式?jīng)Q裂。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安慰她。她問我為什么那么久的朋友說壞就壞？我不明白怎么回答她。人在時間面前，感情太脆弱了。一些你以為會天長地久的事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我們沒有能力去留住什么。我想了半天對她說了兩個字，放棄。以前一直覺得這兩個字是很難做到的，直到媽媽離開我，肖曉離開我，我才真正明白。當你留不住一個人的時候，放棄是對你最好的選擇。避免不了傷害，你就要自己學(xué)會把傷害降到最小。

生日那天我?guī)Я诵】扇TV。那時候她的心情已經(jīng)平復(fù)了很多。我從她的臉上見到了久違的燦爛。她說她的笑容是“殺人微笑”。我說那是因為你笑起來的時候太難看了。結(jié)果她拿著話筒追著我在房間里瞎跑。

上帝作證，我下輩子絕對不要再認識小可了。因為她真的幼稚得可以。什么歌不好唱，居然要和我合唱《麥兜與雞》。我像個白癡一樣陪著身邊這個傻瓜亂吼一氣。

“我的名叫麥兜兜/我阿媽叫麥太太/我最喜愛吃麥甩咯/一起吃雞一起在歌唱/我的名叫麥兜兜/我老師叫Miss chan chan/我最喜愛吃碟雞飯/一起吃雞一起在歌唱……”

編輯/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