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夫臨終前,一把抓住她的手:“爹咋辦?孩子咋辦?你呢?”
每年清明,丈夫都會帶著
孩子去給她的前夫上墳
清明,小雨,鄉(xiāng)間小路。
一個男人,牽著一個小女孩的手,塔拉塔拉地往后山走去。女孩臂彎里挽著一只籃子,籃子里有一小瓶燒酒,幾只顯然是被精心挑出來的最紅的蘋果,兩三個雪白的饃。
小女孩9歲了,這也是男人第九個清明節(jié)來后山的墳頭祭奠。
孩子拽了拽他的手,問他:“爸噯,咱這是給誰上墳?”
“給你姐姐的爸爸?!?/p>
“哦,那我問你,為什么姐姐姓李,我姓馮?”
“因為姐姐的爸爸姓李啊。”
“那你倆啥關(guān)系?”
“沒啥??蓮那?,他和你媽媽是一家子?!?/p>
“那為啥我有兩個爺爺,別的小孩只有一個?”
“因為姐姐也有一個爺爺。”
男人輕描淡寫的回答,讓孩子覺得這根本就是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他們安靜地離開了墳地——孩子不知道,在她還未出世前,她的媽媽邢連鳳,帶著姐姐的爺爺嫁給爸爸馮應全的時候,多少人在暗地里笑他們在唱一出現(xiàn)代版《紅燈記》;她更不知道,當初這三個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人走到一起,內(nèi)心又有過怎樣的掙扎。
這么多年過去了,那些想看笑話的人,開始羨慕這個家沒有爭吵沒有計較;這個家,始終充滿了安寧和歡笑。
這就是山東臨沂蒙陰縣野店村邢連鳳的家。
苦命人遇到苦命人,
風雨同舟卻突遭噩運
邢連鳳命苦呵!6個月大的時候,娘就得病去世了。那時她的大哥四歲,二哥兩歲。她爹怕娶了后娘虐待孩子,一直沒動過結(jié)婚的念頭。
邢連鳳很感激父親為兒女做出這樣的犧牲,她家雖然很窮很窮,但她的內(nèi)心,對親人和生活比別人有更多的愛和感激。
1987年,邢連鳳和本村的李興法結(jié)婚,她喜歡他的聰明和帥氣,更憐惜他的苦命——三歲時母親去世,也是爹爹獨自一人將他養(yǎng)大。
兩個清貧的苦命人,彼此疼惜。邢連鳳比李興法大三歲,卻得到了像小妹妹一樣的寵愛:他從不叫她的名字,總是把她喚作“妮兒”;下地回來,她煮一個糖水雞蛋給他,他一定要哄著她先吃幾口;每次進屋,他搶先跑進去擦干凈一只小板凳,讓她坐下歇歇……
除了愛情,他們還有勤勞的雙手。邢連鳳的公公看他們這么能干,加之當?shù)赜薪Y(jié)婚后分家的風俗,就提出分家。邢連鳳說:“爹,這家就咱三個人,俺還能讓你出去嗎?”
這個家,因為有了一個女人,才像個真正的家。這樣的生活,他們都很珍惜。
1988年,女兒蘭蘭的誕生,更是給這個小家增添了許多歡樂??删驮谂畠?個月大的時候,邢連鳳的丈夫老是說頭疼。兩年后的一天,他陪別人去縣城看病,順便也看了看頭疼,回家卻只字未提。過了幾天,他又去了醫(yī)院,邢連鳳問丈夫到底得了什么病,他若無其事地說:“沒啥?!?/p>
他得了淋巴癌。
癌癥意味著什么他很清楚。從醫(yī)院回家的路上,他把化驗單撕了。
邢連鳳一直不知道丈夫到底得了什么病,只知道他每個月去一次醫(yī)院“烤電”。又過了兩年,邢連鳳無意間問起鄰床的病人家屬:“烤電到底治啥毛病啊?啥時能烤好?”
“烤電就是化療,化療的都是癌癥?!甭牭竭@樣的回答,邢連鳳的眼睛,在那一瞬啥也看不見了……
她癱在冰冷的臺階上,緩了好一陣才壓抑地哭出聲來。怎么辦?怎么辦?孩子還小,還有個老的……
丈夫出來找她,問她怎么坐在地下,她說歇歇。其實他看到了她臉上的淚水,但他們彼此都不挑明。
醫(yī)生告訴邢連鳳,治這種病需要花很多錢。邢連鳳想,不管花多少錢都治!只要丈夫活著,活著。
他說:讓我死,我不想拖累你
為了給丈夫治病,邢連鳳把能賣的東西都賣了,還借了3萬元的債。
有一年的正月十五,5歲的女兒蘭蘭見小伙伴都打著紙燈籠玩,央求邢連鳳給她買一個。家里窮得連1塊5毛錢都湊不起來,邢連鳳執(zhí)意不買,蘭蘭哭腫了眼睛。
看著哭泣的孩子,哀聲嘆氣的老人,為難得要死的妻子,丈夫跺著腳,氣極敗壞地大喊:“我該死吧!我活著干啥?老老小小的讓我拖累成這樣!”
全家人都開始哭。那個正月十五,是浸泡在淚水里的。
丈夫已經(jīng)失去勞動能力,田里的活都是邢連鳳和公公一起干。一天,邢連鳳和公公在麥場打麥,忽然下起了瓢潑大雨,當他們跑回家的時候,渾身已經(jīng)被淋得透濕,衣服粘在身上,扒都扒不下來。
丈夫蹲下去,托著脖子嚎啕大哭——他托著脖子是因為脖子上的淋巴腫得很大,已經(jīng)不能支撐他的頭顱——“我活一天,你們受一天累!讓我死!”
邢連鳳強忍著淚,喉嚨里就像堵了一只燙山芋:“你不能死,你要死了,就像那煤油燈,那一點亮兒都沒了。有了那點亮兒,全家老小還有點盼頭??!”
邢連鳳從沒嫌棄過丈夫,她只有一個愿望,求他活著。在這樣的信念支持下,丈夫含著一口氣,挺了7年。
這7年,邢連鳳每天在田里干著干著活,突然就會想起什么,飛一樣往家奔跑……當她遠遠地看到家門依舊敞著,她才停下腳步,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跌跌撞撞地按原路返回——門敞著,丈夫活著,她才能安心。
這7年,邢連鳳每天晚上都無法入睡,她只能在屋里一圈圈地快走以釋放內(nèi)心巨大的壓力,到后來,走也不管用了,她就在天井里一圈一圈地跑……
丈夫知道自己時日不多,談起了死的話題,“妮兒啊,你還年輕,我死了,你嫁人吧??晌业臀乙粋€孩子,我死了,他咋活?”
“你放心,真要那樣了,我不能撂下爹不管。我嫁的時候,帶著他,給他養(yǎng)老送終。”邢連鳳這樣安慰丈夫,但其實她心里也沒底。
“你說了算嗎?人家娶了你,你得聽人家的?!?/p>
“我就說了算,說了不算的我不跟。再說,世上真沒有那樣的好人嗎?有。你放心吧。”
1995年的一個夜晚,好不容易入睡的邢連鳳,夢見自己漂在冰冷的水里。她打了個冷戰(zhàn),醒了。睜開眼睛,看到丈夫的脖子正往外噴血!她不知所措地拿衛(wèi)生紙去堵,驚聲問這是怎么了?
丈夫掙扎著坐起來,蹲在院子的角落,不讓邢連鳳近身。他喊:“妮兒,別過來!別嚇著你!”
邢連鳳瘋了般奔跑著去叫醫(yī)生,一路上跌跌撞撞,眼淚傾盆。在月光下,這個女人的身影是那么悲涼和絕望……
丈夫已氣若游絲,見邢連鳳回來,一把抓住她的手,“爹咋辦?孩子咋辦?你呢?”
時間靜止了一秒鐘。
血,還在流;人,已經(jīng)去了。
三個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人,
善良的心在掙扎
料理完喪事,公公跟邢連鳳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年輕,你走吧!”
“我不走,要走我也要帶著你……”
熱心人給邢連鳳介紹對象,因為當時她還不到30歲,完全可以重新開始。有的男人說幫邢連鳳還完欠的那3萬塊錢就帶她走,但孩子、老人都不能帶;有的男人說不幫她還債,但可以帶著孩子,老人不能帶。
邢連鳳聲明,要找個能住到家里來的,幫她干活的,對她公公好的男人。
有人嗤笑她,覺得她腦子是不是有病。帶公公結(jié)婚的事,只在電視上看過,怎么可能發(fā)生在他們身邊?而且,邢連鳳有什么資格挑別人?
邢連鳳跟女兒蘭蘭商量:“媽媽再找個人撐起這個家來行不?”
女兒哭著說:“媽,找一個吧!我不想讓你累死。”
說媒的一波一波地來,又一波一波地走。公公悶悶地說:“能找到才邪門了!”
很多次,天黑了,放牛的公公還不回家。邢連鳳漫山遍野地找,遠遠地看見一個瘦小的老頭,蹲在河沿上,抱著頭,撕心裂肺地哭,牛也不知去了哪里。風聲、湍急的水流聲淹沒了老人的哭泣,但邢連鳳能分辨出來,更覺得那哭聲的悲慘和凄厲,也更堅定了她帶公公再婚的決心。
邢連鳳的嫂子說村里有個叫馮應全的小伙子,家里弟兄五個,窮,蓋不起房子,三十多了還沒娶媳婦,可是他很能干。
沒有愛的道白,沒有甜言蜜語,馮應全表達愛意的方式,就是甩開膀子幫邢連鳳干農(nóng)活。
兩個月后,他們領(lǐng)了結(jié)婚證。
結(jié)婚那天,馮應全惟一的財產(chǎn)是一床新套的被子。他太窮了,秋天了,他還穿著單薄的衣衫。
邢連鳳心酸地說:“要不是你窮,你會找我這樣的嗎?”
馮應全說:“是啊,我窮,你又是這樣的,咱倆才能在一起啊!老天爺讓我們在一起?!?/p>
站在一旁的公公冷冷地看著他們,突然,他拔腿就跑,邊跑邊放聲大哭。嫂子也哭了,說:“鳳,你看你家真唱起《紅燈記》來了,祖孫三代都不是一個姓,這可咋辦?”
一連幾天,公公都不說話,邢連鳳知道他心里難過。兒子死了,兒媳又找了一個,還住在自己家里,老人肯定接受不了。
她必須用行動獲得公公的理解。每次做飯,她都給公公開小灶;公公冷不丁地罵他們是“要飯的命,受窮的命”,她也不發(fā)火,告訴公公,即使是要飯,也會分一口吃的給他……
邢連鳳還怕丈夫為難,開導他說:“別跟爹計較,千萬不能吵架,別讓別人笑話咱家打窮仗?!比缓螅€得去公公婆婆(馮應全的父母)那里問寒問暖。
一邊要感化公公,一邊還要勸導丈夫,可邢連鳳內(nèi)心的苦,只有她自己在漫漫長夜里化作枕邊的淚水和無聲的嘆息。
結(jié)婚的第二年,小女兒出生了。孩子的名字里有個“夢”字,因為邢連鳳覺得她經(jīng)歷的這一切,就像夢一樣。
要相信苦的盡頭就是幸福,因為在他們身上已經(jīng)驗證了
有時,邢連鳳干著活,會停下來,呆呆地看著馮應全??此谀敲聪铝Φ馗苫?,她的眼圈會泛起陣陣潮濕……盡管這個男人長得既不英俊也不高大,也不會甜言蜜語,悶得邢連鳳都想跟他吵架,但他是個多么好的男人!
邢連鳳和馮應全結(jié)婚10年了,這10年中的9個除夕,邢連鳳的公公都要把自己捂在被窩里哭上一整天。
看著起起伏伏的被子,邢連鳳既心疼老人,也羨慕老人——因為他想哭,他就可以哭,而她,不能。難道她就能忘掉以前的丈夫,忘掉那些相濡以沫、刻骨銘心的日子嗎?
邢連鳳和馮應全承包了5畝果園,種了地瓜、花生、玉米,喂了60只長毛兔,10幾頭豬,20多只羊,還有很多雞;他們買了臺手扶拖拉機幫人耕地掙錢,還加工饅頭和面條到集上賣……
兩個拼命干活的人終于把債還完了。經(jīng)濟上剛有起色,他們就給公公買了臺彩電。
漸漸地,公公的心給暖過來了,他會在兩個人干活回來時,給他們倒一碗燒好的茶。平日里還幫他們看孩子、賣面條,“李大爺面條”已經(jīng)成了集市上的小品牌。人們都知道這個大爺有個好兒媳,有個好“兒子”,有兩個懂事的孫女,他們的血緣關(guān)系一句話講不清,但是他們家的日子比其他家過得還好。
終于,第10個春節(jié),老人沒有哭,他張羅著和“兒子”兒媳做頓好吃的,給兩個孩子發(fā)壓歲錢。懂事的大女兒,把自己的錢給了妹妹;馮應全哄著讓小女兒把手里的錢一起給了大女兒,說讓她上學的時候別再那么苦自己了,買點好吃的……
又是一個清明節(jié),馮應全帶著兩個女兒又去上墳了。邢連鳳看著他們,埋在墳墓里那個男人的笑臉,浮現(xiàn)在她眼前,恍如隔世。
馮應全回頭,看看她,嘿嘿地笑著,神秘地跟孩子們說:“快看快看,你們的媽又發(fā)癡了?!?/p>
這是來自民間的,最真實、最樸素的有關(guān)愛情有關(guān)親情的故事。
當我坐了很久的汽車,又走了很長的山路找到邢連鳳的家時,看到籠子里的長毛兔,看到掛在屋檐下燦若黃金的玉米,看著坑洼不平的院子里這一點、那一點的雞糞時,生活的煙火讓我感覺是那么親。
以前,我對“帶公公再婚”有種先入為主的刻板印象,覺得女人何苦非要死撐著做這樣的犧牲?她是否真的發(fā)自內(nèi)心?是否真的幸福、快樂?
當我坐在邢大姐的對面,與她一起流淚,一起大笑,一起感激生命感恩生活的時候,那一刻,我的內(nèi)心再也沒有喧囂。
“孝老愛親”的證書都在邢連鳳家的柜子里,她說這是意外收獲,真正的日子需要自己扎扎實實地過。
我看到屋瓦上的積水,一滴,一滴,鏗鏘有力地砸在石階上,那里已經(jīng)有了一彎淺淺的痕。我們這些人,平凡得不就像是這屋瓦的滴水嗎?只有不放棄愛,相信愛和永恒,生命才會留下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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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張文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