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紅
之一:誰比你孤獨
山影在暮色中漸次推進,你坐在山坡的脊梁上,每眨一次眼睛,就跌進一個跟剛才不一樣的夜色的口袋,珠灰的、瓦灰的、暗灰的、黑灰的……波浪一樣涌動的黑暗步步鏗鏘地推進到眼前來了。
黑暗把一切都收攏在一起。疏離的枝條粘成一團,散落的山丘連綿成片,孤單的院落融入大地,寂寥的小河滲進石頭草木的夢鄉(xiāng)……而你,成了出離塵世的事物,縮攏肩膀,抱膝成團,試著退進黑夜里去??墒?,黑暗拒絕來自你身體的光澤。你的眼睛閃著冰雪的光芒,像裸露在陽光下的冰層,亮光一閃一爍;你的皮膚閃著膠皮的鈍光,像剛剛除去古舊家具上的灰塵,亮光懵懂渾濁。這些輕微的光亮,叫你與這個黑夜隔絕了。
黑暗把一切貼近你的物體排開。山脊在你腳下陷落,把邊邊角角都漫到黑暗里去,你似乎瞬間漂浮在空中,沒有一顆可依附的微塵。樹影在身后矜持地緊縮,清伶伶的樹枝停止了咿啞的歌聲,小心地窺探你身體上的亮光,謹慎地陷入沉默。院落在山坡下面漫不經心地睡著,半開的大門被傷感的夢境嚇著了,咣當一聲合攏,撞上了門閂。
突然之間,你,沒有了月亮,沒有了燈光,沒有了聲響。
天幕上沒有月亮。
你在夜色與黎明交接的時刻走出家門,手里提著一盞圍在玻璃罩子里的油燈。那一點燈火惶惶的跳動,像是沒有信心刺破一丁點兒的黑暗。你的耳邊還回轉著母親細心的叮嚀:“要走慢一些,這樣風就不會灌進罩子里去,燈就不會滅?!蹦阏?,拽拽書包帶子,看看前面沒有邊沿的黑暗,慢慢地走進去。
那一團昏黃的燈火把你裹成昏黃的一團,腳下是伸伸縮縮的影子。這點光亮畏縮著前進,前方一步之遙的黑暗被打破了,身后一步之遙的黑暗又緊逼而來。黑暗是碩大無比的,是天和地,光亮只有手里的一點點,是呼之欲出的畏懼。
天籟在黑暗中無限擴大和清晰了,莊稼地里不明究竟的窸窣;遺留在田里的塑料薄膜唰地翻起灰白的影子;磕磕絆絆的腳步聲不勻稱的回響;風里夾雜著隱約的喘息聲;昆蟲在做噩夢,發(fā)出突如其來的鳴叫;一只鷂子,在不遠處惡意地扇動翅膀,夢魘一樣嘆息一聲。你屏住呼吸,不敢再發(fā)出任何一點聲響。似乎那個隱藏著的妖魔隨時要被吵醒了,撲出來,輕而易舉地把你拋向天空。
你的步子踉蹌而細碎,如豆的燈火在罩子里拼命地歪斜著身子,掙扎般把火苗拉長拉細了,倏地又折回來,拼命地斜向另一邊。猛然,燈火痙攣樣地彈跳幾下,熄滅了。世界突然靜止下來,天和地霍然成為一體,你也消失在里面,不見了。
村莊里沒有燈光。
那個叫梅花的神婆婆剛剛離開。她離開時把你叫到窯洞外面把皸干的唇附在你耳上說:“你母親今天晚上大限到了。”話聲一落,她匆忙碎密的腳步就飄出大門,鬼魅一樣。你上炕去俯在母親身邊,把冰涼發(fā)抖的手放在她滾燙的額頭上。箍窯里安靜,院子里安靜,門外的兩棵梨樹也屏住了聲息。你的母親躺在那里,生命的液體正在干涸。
你猛然看見炕角匆匆忙忙地爬過一只大蝎子,你驚跳起來,用掃炕的刷子一把將蝎子拂到炕底下,又著了魔障般地跳下炕,把蝎子在鞋底揉捻著。你感覺到它堅硬的殼和帶毒的尾在你鞋底發(fā)出陰森的“喀嚓”聲,你傾盡身體的重量在那只腳上,踩!搓!蹂!捻!終于,你不再感知到它的力量了,你的眼淚奔騰而出。這時,一聲爆響,像瓶子炸碎了,像重物落地了,像炮仗燃放了……那聲音是從簾子后面?zhèn)鞒龅?,簾子后面只有你母親的空棺材。老輩人說,人該走了,板(棺材)響!你母親突然睜眼看你一眼,清晰地說道:“把東西拿到跟前來!”她說的東西是老衣!
你撲出門去,高大的梨樹映在藍黑的天幕上,剪影清晰。地坑院像個深深的井,你被遺棄在井底,你的母親幻化成一只大鳥振翅欲飛。你驚慌失措地尋找門洞,那門洞似乎突然被黃土吞噬了,只剩下頭頂熹微的天光,慘淡地凝視著你。你又撲進門去,你的母親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一線冗長無比的呼氣正從胸腔里發(fā)出。一只鷹突然從空中開始墜落,從天空到地面的距離遙不可及……
都市里沒有人聲。
一個人的星球上只開了一扇窗戶,窗下的花園里飄來雜亂的味道。泥土味里夾雜著混凝土板結僵硬的氣息;花朵味里攙和著汽車尾氣窒息渾濁的氣息;夜晚被色彩紛繁的彩燈點亮了,星星暗淡無神地漂浮在灰暗的天幕上;你家對面的城堡里,英俊的男主人正摟著線路和金屬做成的美人談情說愛;潮濕陰暗的地下室里,一對打工的夫妻擁坐在床上,看著一部毛片尋找做愛的激情;陽臺上掛著兩只鳥籠子,它們各自啁啾,從來不看對方一眼;一個孩子陷在松軟的大沙發(fā)里,兀自盯著電視里的海綿寶寶傻笑。
你在這個城市最高處建造了一個閣樓,四面的窗戶洞開,呼呼的風聲閱讀滿房子嘩啦啦的紙張。你把一個空籃子自窗戶吊下去,你對每個過路的人說:“給我食物?!币粋€老人往里面放了一枚剛啃干凈的桃核;一個少女把一塊帶著香味的衛(wèi)生棉放進去;一個男人從口袋里摸出一樣東西,那是一只避孕套;一個小男孩蹦跳著跑過,又返回來投進一枚石子。
你坐在窗口上沖下面的人大喊:“我要跳下來?!边@個消息驚動了一個城市,奔涌的車流停下來,每個車窗里都伸出一只精致的腦袋;所有的人都從城堡里走出來,抬頭仰望高處小小的閣樓;他們在下面圍出一塊空地,等待觀閱你跳躍的弧度和落地的聲響;男人女人們都掏出手機,給另外一個城市的親人朋友報告這個將要發(fā)生的驚人的消息。
你問一個漂亮的少年:“你愛我嗎?”他急急忙忙掏出手機,飛快地發(fā)來一條短信息:“愛!”你問一個在環(huán)城路上晨練的青年:“你愿意娶我嗎?”他很快改變奔跑的方向,急匆匆奔回家去,打開電腦,從QQ上傳來閃爍的消息,“愿意!”你問一個行色疲憊的中年男人:“我可以做你的愛人嗎?”他轉身而去,不久你收到一封電子郵件,他寫道:“你可以做我的情人?!?/p>
你的世界,沒有月亮,沒有燈光,沒有聲響。
天地在黑暗里合為一體,你沿著越來越陡峭的山脊行走,步步自危。你是唯一能點破一點黑暗的那團薄光,像螢火蟲一樣的,在黑暗的山脊上明明滅滅。
風吹來,張開你的頭發(fā),張開你的風衣,張開你打著寒噤的心。你伸手,可以摘到星星;你彎腰,可以掬起泉水;你回眸,可以看到天堂的門正在緩緩關上。
你跪在山影模糊的山脊上,蘸著黑暗在滿山的枯葉上寫著情詩。這個世界上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罪犯、乞丐、妓女,每人都有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