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新
《莊子·人世間》:“汝不知夫螳鱗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
——題記
我看見它時,認定它就是兩千多年前莊子筆下的那只螳螂。莊子說那是一只自不量力的家伙,它怒眼圓睜,舉著長刀,把刺刺進木輪的肉里。我不知道當時莊子是不是就在路邊,親眼觀看了這場力量懸殊的博弈,或者出于對螳螂輕蔑的臆想而杜撰也未可知。只是從此詞典里就多了“螳臂當車”這個詞語,用來諷刺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而我對那只螳螂是懷有敬意的。它的身體里一定安裝了一部機器,只有前進檔,沒有退檔。就像射出的箭矢,向前,向前,直到釘死在一樣物體上。螳螂的結(jié)局只有一個——碾為齏粉。這不是我希望的,莊子這樣安排,只能怪它運氣不好。不過想想也是,這個不自知的家伙,做了一件令人笑了千年的事,即使不被車輪碾死,自己也該羞愧而死。死在車輪下,干凈壯烈,亦增添其悲劇色彩——莊子給了它一個成就英雄的機會。
我對螳螂滿懷了憐愛,我從不使用這個詞語,甚至不愿意說起它。螳臂當車,四個音符里埋藏了一個輕蔑的笑。而我現(xiàn)在,蹲在門廳的角落,冥想它兩千年前的樣子,內(nèi)心盛滿復雜的情緒。
它是從哪飛進來的呢?它越過了千年的時空,掠過多少熟悉的事物,在明亮的天光下,在低矮的灌木叢梢頭,貼著秋風里招搖的花籽草籽,劃出一道漂亮的銀線。它狹長的翅膀,托著同樣狹長的身體,輕輕一騙身,就擠過了今天某扇敞開的窗戶,落在教學樓門廳拐角。這小小的生靈,一下子打開了直通千年的隧道,我確認我看見了莊子筆下那只用前臂當車的螳螂,它逆時空而來,帶著兩千年前的氣息和溫度。
它所在的角落空無一物,光潔的大理石流淌著秋日溫暖的光澤。它昂首前行,顯得孤獨而落寞。它的身材比我見過的螳螂瘦小很多,使我更加擔心勇氣會不會給它增添新的笑柄。它站在一道大理石的邊線上驚疑地張望,不肯定也不否定。細足抓不住泥土,身體感受不到青草的彈性,我看見它的觸須茫然惶恐的抖動。
它舉著長刀爬行,直到今天它還是沒有倒檔的裝置。爬幾步,光滑的大理石令它長滿倒鉤的爪形同虛設(shè)。它撲扇開雙翅,想借助空氣完成這短距離的飛躍,殊不知,失去了大地的支撐,起飛是件不容易的事,它展翅的愿望被輕易歪曲成不甚平衡的滑行,像一架折翼的飛機。它只好高舉著大刀,在一束光圈中跌跌撞撞,扮演舞臺上孤獨的舞者。
它微昂起倒三角的頭,歪頭看我,我懷疑它能否看清我的全身。那么小的兩粒眼睛,像兩顆混濁的玉石,夸張地貼在臉上,占去了近三分之二的面孔。但我疑心它看穿了我的心事:疑問好奇還有憐憫和不安。
它毅然扭頭向墻角走去,是直沖著墻壁去的。
它高舉起雙臂,我想它當年面對著滾滾而來的木輪,就是這樣做的。它將長鉤的臂搭在墻上。它一定把墻當成了木輪,它要演繹現(xiàn)代版螳臂當車的故事嗎。它緩慢地伸長了前臂,這樣它的整個身子就站立起來,像一個攀著巖索的人。墻壁是前年暑期粉刷的,涂料的質(zhì)量可能不過關(guān),或者粉刷技術(shù)欠佳,隔了兩年,有的地方已經(jīng)起皮,橫豎著裂縫。也多虧了這些,螳螂將自己鋒利的大鉤,伸進了這些縫隙,穩(wěn)穩(wěn)地立定。
是不是沒有感覺到車輪滾動的厲害?它的身體懸在一只前臂上,另一只向更高的上方探尋。這是一個小心翼翼的盲眼老人,盲棍伸出老遠也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會有什么道路等著它。在這樣慌亂的摸索中,那只勞累的臂終于承受不住身體的重量,它的整個身子向后方翻過去。是一個極漂亮的摔背動作,它仰翻在地。
它六條腿在空中胡亂地抓撓,不知怎么就翻過身來。我想它一定是摔昏了頭,它爬起來沒有思索也沒有猶豫,轉(zhuǎn)身向著墻壁走去。它更緊地抓住一道細縫,更努力地向上搜尋下一個支撐點,然后更加結(jié)實的摔下……
我的腿都蹲麻了,我看見了一個在快樂和痛苦中堅持的螳螂,它要干什么?兩千年后的今天仍然堅決擋住車輪的前行嗎?不知道這是墻壁嗎?或者變得聰明了,想翻過墻壁回到生活的家園?
真想抓住它的臂,告訴它再向上一點就有一道裂縫可以抓住,然后再向右就是一個卷起如刨花的墻皮。我可以引導它向更高處挺進,而不至于在剛剛爬了一步就摔下來??墒牵乙獙⑺蚝翁??我的引導會不會讓它更加痛苦的摔下?它攀爬的高度是有定數(shù)的,而且,我還沒有弄懂它向上的目的,它究竟要干什么?
我一直憂心這只執(zhí)迷不悟的螳螂,我沒有看到最后的結(jié)局,我本打算在它失去力氣時,順便卸去它的斗志——幫它回到熟悉的原野。可是我沒有等到那個時候,我被一個學生叫走了。
由于蹲了很長時間,起身時眼前一片黑,她的影子在眩暈的黑中漸漸清晰,并逐漸變成了一只螳螂——瘦長的身材,窄小的臉頰,細長的脖頸……
一張盈盈笑臉叫著老師,我在光影里分辨出這是英子。英子!不是已經(jīng)去了海南嗎?怎么會在這里?一時恍然啞然。
她坐在我家的小板凳上,把七分牛仔褲往上卷了卷,我看見一只螳螂的細腿。我驚詫我的反應如此迅速準確?;蛟S人在意識的混亂中偶爾的靈光一現(xiàn)竟是最抵本質(zhì)的。英子今年已經(jīng)是第三次參加高考了,我還記得她第二次高考落榜的樣子。復課生的錄取通知都來了,她的沒來,我看見她默默回家的背影,疲憊順著長發(fā)紛披而下,一甩頭,空氣中就彌散開不屈和堅韌。她是唯一第二次復課的學生,一年以來,我總在班里稱贊她不服輸?shù)木?。我總是說天道酬勤,今年英子再考不上,就是老天沒睜眼。我原以為老天總是睜眼的,可是,她最終還是以兩分之差落榜了。沒有人對她的第三次高考失敗現(xiàn)出鄙夷,她比螳螂的處境要好,螳螂失敗了無數(shù)次,遭到了無數(shù)次的嘲笑,即使它的死亦是可笑而荒唐。而英子不。英子哭了,在她面前沒人敢提高考,她仍然哭。她看見和高考有聯(lián)系的人就開始哭。她不敢和父親說還要復課,去年已經(jīng)立了軍令狀,今年怎么能悔過。我最后一次和她父親通話是在爭吵中結(jié)束的,我說如果是我女兒,我就尊重她的選擇。我記得她父親狠狠地讓我轉(zhuǎn)告英子,如果上學就去海南,如果復讀,明年考不上北大,就休想繼續(xù)上學。
后來我聽說英子真的去了海南,那是一所三批本科學校。
我在英子臉上看到了平靜,是二十歲女孩難以做到的平靜。她說她這就去北京找小兵,和他一起學習。小兵是她上屆的學生,因為只想上清華,已經(jīng)是第四年復課了……心莫名沉重起來,我知道有塊石頭壓在了我們師生兩人身上。
英子走后,我急急來到教學樓拐角處,我想只要我輕輕用力,那只可憐的螳螂就可以擺脫困境,不再為內(nèi)心的魔執(zhí)著??墒枪战翘幐筛蓛魞簦亲约猴w走了,還是有人把它帶到了不可知的地方?但愿是它自己在歷盡了人間變數(shù)后,懂得放棄亦是一種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