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往回走

伍中正

從牯牛坪到縣城只有兩趟班車，早晨一趟，中午回來；中午一趟，晚上回來。要是趕不上中午那趟，就得住在縣城。

爺和孫還沒有在牯牛坪那些候車的石頭上坐定，班車就緩慢地走了。

孫伸出的右手，不停地擺動。車上沒有一個人看見他的右手，也沒有看見他。班車就往前走了。孫看到了班車的后影子。

爺?shù)难劬τ悬c模糊，他沒有看到汽車的后影子。

孫和爺坐在石頭上，那些候車的人一上車，牯牛坪就安靜下來。

爺在安靜里發(fā)話了，孫，班車還來不來？

孫說，爺，班車已經(jīng)走了，遇上便車再走，晚上就在城里住下來。

爺說，要是沒有便車就不去了。

孫說，有便車的，前幾天，山里要通電了，縣電業(yè)局有車往山里運電桿。說完這話，孫不敢斷定，到底有沒有便車。孫的額頭上就有了細(xì)密的汗。

爺和孫就坐在石頭上。一點也不顯得寬敞的路上，沒有出現(xiàn)運電桿的便車。

坐過了一會。爺改變了主意。爺站起身，說，孫，我們往回走。

孫不能改變爺?shù)南敕ǎ戳丝礌?，就站起了身?/p>

爺?shù)耐扔行┟　Ｆ鸪跏菦]有毛病的，走起路來生風(fēng)，最近，腿有點痛，像有一口氣在小腿肚子里出不來。要不，他不會要孫背他的。

孫背起爺就走。孫還不時地回頭看了看越來越小的牯牛坪?？h城就在爺?shù)谋澈笤絹碓竭h(yuǎn)。

一路往回走。孫和爺?shù)募揖驮谠贫死铩?/p>

孫沒有說話，孫背著爺。他有點惋惜，本來打算讓爺?shù)娇h城好好看看的，卻沒有趕上那趟車，讓爺失望?；蛟S，爺?shù)耐炔≡絹碓絽柡Γ@一輩子走不出來，永遠(yuǎn)看不到縣城的模樣了。

孫這樣想著，邁的步子就有點亂，也有點急。爺看出來了，就在背上動了一下。

孫就動動身子，讓爺回到原來背的姿勢上。

山路越來越陡，也越來越窄。孫背著爺，也越來越吃力。

爺提出來要自己走。快到那塊大石頭邊。爺在孫的背后說，那塊大石頭到了沒有？孫看到了那塊大青石。孫放下爺要休息。孫就坐在離爺不遠(yuǎn)的一塊石頭石頭上透氣。孫的身上已經(jīng)出了汗。

爺?shù)纳砩蠜]有汗，他用手摸著那塊大石頭。然后坐上去，他的身邊空了一個位置。他側(cè)著臉望著那個位置。下午的陽光在樹葉里篩成金屬般的樣子。爺?shù)囊恢皇植暹M(jìn)懷里，摸到了那枚精致的玉佩。就那么一下，爺?shù)氖志鸵缿俚貜膽牙锍鰜砹恕?/p>

坐過了一段時間，爺說，這一段我熟，不用背了。

孫沒依。

孫弓下身子，讓爺靠近自己的背。

孫看得見自己的家了。爺看不見。

孫看見爺親手做成的木屋像一只黑蝴蝶歇在山上歇在云端。孫喜歡看。孫每看一次，就加深感情，加深愛戀。

爺在背后說，孫，快到家了，不用那么急了。

孫說，是快到家了，看得到木屋了。

爺說，孫，不背了，坐下來說話。

孫把爺小心地放了下來。孫和爺就在大樹下坐定。

爺說，孫，爺一輩子最大的心愿有兩個，一是自己到縣城看看，還有一個最大的心愿，就是帶上你奶奶也到城里轉(zhuǎn)轉(zhuǎn)。爺是在那塊大石頭上答應(yīng)她去縣城的，可你奶奶沒有等到你回來。

孫說，爺，咱不后悔，明天我早點背您下山。

爺擺擺手，說，孫，爺不后悔，爺也知道，看到不看到就那么回事。爺已經(jīng)看到縣城了。

爺越這么說，孫心里越不好受。孫的眼睛開始濕潤。

爺把手伸進(jìn)懷里，掏出那枚玉佩。精致的玉佩晃了孫的眼睛。爺說，爺真的沒有后悔，其實，你奶奶也跟著我看到了縣城。

孫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他站起身，一把抱著瘦弱的爺。含淚的眼，看到了爺臉上淺淺的笑。

很久，孫朝牯牛坪望，進(jìn)入牯牛坪的班車像一只白蟻，緩慢地進(jìn)入牯牛坪的黃昏，進(jìn)入牯牛坪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