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國英
農耕社會不是《艷陽天》《創(chuàng)業(yè)史》所描述的社會,倒像是陳忠實《白鹿原》里的社會。山清水秀大抵不假,人際和諧則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那是以人身依附為特征的社會
人類退回到農耕文明時代,是不是有利于環(huán)境保護?答案似乎是肯定的。但認為只有退回到農耕文明時代才能解決環(huán)境污染問題,恐怕是犯浪漫主義的毛病。
我還要講講那個老掉牙的故事。說一個窮人在海灘上曬太陽,曬的方式自然是農耕文明的方式,沒有防曬霜,沒有香檳酒,曬完以后也不會住到五星級賓館沖個涼水澡。另一個富人不理解,以為這窮人太懶,放棄了致富的機會。富裕后又能如何?富人的答案,還是說富裕以后可以有休閑時光,可以曬太陽。窮人嘲笑富人:我不已經在曬太陽么?
在大酒店圈占的海灘上曬太陽,與在小漁村的碼頭邊曬太陽,究竟有多大的福利差異,全看人的心理評價。如果農耕文明和工業(yè)文明的區(qū)別就是曬太陽的方式不同,我自己也愿意去鼓吹人類應該退回到農耕時代去。但事情沒有這么簡單。
農耕社會不是《艷陽天》《創(chuàng)業(yè)史》所描述的社會,倒像是陳忠實《白鹿原》里的社會。沒有親身經歷過那個社會,又不肯讀書思考,便會以為那必是一個山清水秀、物豐人儉的社會,也是一個長幼儼然,尊卑有序的社會;總之,是“天人合一”的社會。其實,在典型的農耕社會,山清水秀大抵不假,人際和諧則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那是以人身依附為特征的社會,用我家鄉(xiāng)的話說,叫做“人欺負人”的社會。
產業(yè)部門簡單的生產方式,必然決定人身依附關系的發(fā)生。因為主要社會階層都依賴農業(yè),手工業(yè)和商業(yè)處于附庸地位,社會就產生不了超脫于生產的公共部門,在一個村落里更沒有獨立的公共權威。這里也有公共事務,但那是宗法領袖的兼職事務。在農業(yè)村落里,因為大家自給自足,沒有建立在互通有無基礎上的買賣關系,換取公共服務的籌碼便只能是非物質的東西,這就是公共事務以外的服從。這里的公共服務主要是內部秩序的維護和對外的安全保障。特別在對外沖突中,鄉(xiāng)村領袖承擔很大風險。他們的風險收益是公共事務以外發(fā)生的家族成員對他們的依從。
服從的含義是社區(qū)成員大大壓縮自己的私人活動空間,將大量現代人看來是純粹私人的事務變成“公共事務”,并交由社區(qū)權威來控制;社區(qū)權威對這類事務制定一種規(guī)則,誰違反規(guī)則,就給予誰懲罰。權威的產生,自然是不需要民主的。宗法關系,官府背景,或暴力資源,都會是最主要的決定權威產生的因素。
上面的說法是邏輯演繹,真正的農耕社會圖景也大抵如此。農耕社會的人們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壓縮了自己的私人活動空間,從一部《禮經》便可看出個大概。小到吃飯穿衣,大到婚喪嫁娶,都有過了頭的規(guī)矩。尊卑長幼之間更是有數不清的清規(guī)戒律。所以,魯迅先生便說禮教社會是一個“吃人”的社會。
中國古代婦女裹足的陋習,印度等南亞國家至今尚存的對婦女的不公正待遇,都是農耕社會極度壓縮人們私人活動空間的表現。歐洲歷史又如何?聽聽韋伯的說法。他說,農耕社會的規(guī)則“不是對抽象規(guī)范的服從,而是一種嚴格的個人效忠”,它的“最大特征是權力的專斷性與隨意性”。韋伯甚至想象“中國的農民是在光棍(地痞流氓)專橫無產村民的控制之下”。后一個說法是韋伯的錯誤演繹,他知道中國官方對產權保護不力,便以為中國農村沒有了基本的財產秩序。中國農民為了生存,會將自己的土地“投獻”給官員或各類權勢人物,所以,土地私有制常常變成了土地“官有制”。如果有人說這種人身依附關系也不賴,那我們希望他們從自身做起。
若有學者以為農耕文明社會就是“桃花源”,那無礙大局,因為農民可以用自己的腳來證明學者們犯了錯誤。如果政治家和學者一樣也昏了頭,他們就會想辦法把農民束縛在農村,不讓農民進城。當然,現在看來,這種可能性不大了。
環(huán)境是要保護的,但不能退回到農耕文明時代。解決環(huán)境問題的辦法應是通過制度調整來影響資源的相對價格。能源價格提高,會誘致能源技術革命。環(huán)境使用價格提高,也會誘致環(huán)境技術革命。現在的問題是,制度的僵局常常阻礙價格的提高。出路本來是有的,這就看國際舞臺上的政治家在多大程度上承擔起時代賦予他們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