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欲的非理性之旅

楊　曼

關(guān)鍵詞：《好色一代男》 非理性 超現(xiàn)實 肉體快樂至善 偶然性

摘 要：日本元祿時期三大文豪之一的井原西鶴在文學(xué)史上的定位以寫實主義著稱，但是他的處女作《好色一代男》卻是非寫實的，體現(xiàn)的是非理性主義。主人公世之介身上存在明顯的非理性特征：世之介是個超現(xiàn)實的人物，是情欲的化身；不受任何理性束縛的放縱生活體現(xiàn)了肉體快樂至善的原則；傳奇般的一生揭示了人生的偶然性。世之介是西鶴對封建理學(xué)思想的戲謔，是對“人”的非理性問題的關(guān)注，是對欲望的人本主義式的言說。

日本元祿時期三大文豪之一井原西鶴在文學(xué)史上的定位以寫實主義著稱，他的作品代表著日本寫實主義的頂峰，因此，日本文學(xué)史在提及他的處女作《好色一代男》時均從寫實主義的角度，認為主人公世之介是町人（商人、手工業(yè)者）的代表人物，他身上體現(xiàn)了町人追求享樂的特征。持這種觀點的學(xué)者有暉峻康?、?、王啟元②、王若茜③等。他們主要從時代背景、世之介的出身分析，認為《好色一代男》真實地反映了町人的生活和理想。但是，這種觀點在很多方面卻不能自圓其說，例如，世之介除了出身是町人外，通篇小說卻很難找到他跟町人對得上號的特征，說他真實地反映町人的理想也就顯得很牽強。《好色一代男》雖然在日本的文學(xué)史上是一部劃時代的作品，是日本浮世草子（一種世俗小說）的開山之作，但目前國內(nèi)圍繞《好色一代男》的專門研究極少。從寫實主義先入為主的觀點很難揭開井原西鶴寫《好色一代男》的意圖，這也許是研究《好色一代男》的瓶頸所在。近年來，已有不少日本學(xué)者嘗試從另一角度去詮釋《好色一代男》，比較有代表性的有谷脅理史的世之介超人說④，野間光辰的世之介復(fù)合體說⑤。筆者嘗試從非理性主義的角度解讀《好色一代男》，揭開井原西鶴的創(chuàng)作意識。世之介并不是町人的代表，他的身上存在明顯的非理性特征：世之介是個超現(xiàn)實的人物，是情欲的化身，他的身上沒有道德、倫理、宗教的束縛，整日沉浸于無窮無盡的情欲追求之中，世之介的一生，充滿了傳奇色彩，恣情放縱、善惡并存。不受任何理性束縛的放縱生活體現(xiàn)了肉體快樂至善的原則；傳奇般的一生揭示了人生的偶然性。世之介是西鶴對當時“存天理，去人欲”的封建理學(xué)思想的戲謔，是對“人”的非理性問題的關(guān)注，是對欲望的人本主義式的言說。

一、世之介的超現(xiàn)實性

《好色一代男》成書的元祿時代⑥，是日本貨幣經(jīng)濟活躍，文化燦爛的時代。貨幣經(jīng)濟的確立，使商品經(jīng)濟日趨活躍起來，城市日趨繁榮。全國形成了以大阪、江戶、京都為中心的商品經(jīng)濟圈。與商品經(jīng)濟的蓬勃發(fā)展相對應(yīng)的卻是武士的日益貧困以及幕府財政危機的加重。對此，幕府一方面提高年貢，增加對農(nóng)民的剝削，另一方面對城市的町人也加強了壓榨。在經(jīng)濟生活中擔(dān)當著重要作用的町人在封建的等級制度“士農(nóng)工商”中卻是處于最末端。町人個人的價值、尊嚴得不到承認，雖然富有但享受不到充分的自由和權(quán)利，因此，在當時中上層的町人階層中所產(chǎn)生的文化勢必帶有很濃的享樂主義色彩，產(chǎn)生了稱之為“元祿風(fēng)”的時代精神?！逗蒙淮小返闹魅斯乐槌錾谝粋€富裕的町人家庭，一生沉溺于享樂。很多評論者認為世之介是町人的代表人物，作品是寫實的、是時代精神的反映，這種結(jié)論依據(jù)的是世之介的出身和享樂這兩點。

《好色一代男》中讓世之介跟町人有點關(guān)系就是開篇的第一段交代了世之介的父親夢介是個有錢町人，但接下的一句西鶴就刻意把夢介從町人中分離出來，“他置賴以生存的家業(yè)于不顧而前往京城，晝夜沉迷于女色和男色之道”⑦。世之介長大成人后，有關(guān)他不具備町人特質(zhì)的描寫就更多了。“一聽到稱金銀的聲音，就覺得無聊”；貪財妓女的外號是“勺”，他卻“不解其意”，笨拙地問：“是指她們善于舀取人心嗎？”他的朋友，也是“放棄生意，宣布歇業(yè)”之人。西鶴是要把世之介作為“人”來表現(xiàn)，所以他有必要把他身上階層的烙印去掉，世之介本人，甚至連他的父親、朋友都不具備町人的特征。這些鋪墊性描寫，跟《好色一代男》序言中提到的創(chuàng)作意識密切相關(guān)。

西鶴的友人西吟在為《好色一代男》作序時，把該書稱為“滑稽的，惡作劇式”的小說，西吟在序中寫道：“……在一個秋天的夜晚，我前去拜訪鶴翁向他討教‘人心的問題。鶴翁在夜色中悠閑地躺著說：‘這個問題先賢已多有著述，你既來問我，這就是我的回答。于是遞給我這本滑稽的書?！?/p>

西鶴是要寫人心、人性，具體到《好色一代男》中就是對情欲的描寫。西鶴寫處女作《好色一代男》時41歲，其時他已拋家舍業(yè)，剃度出家整整七年了。西鶴雖然出身于富裕的町人家庭，但他從少年時代就熱衷于俳諧的創(chuàng)作，以才思橫溢、狂放不羈著稱于世?！逗蒙淮小返某晒ψ屗膭?chuàng)作由俳諧轉(zhuǎn)向了浮世草子，他后來不僅繼續(xù)寫好色物，也寫町人物、武家物，町人作家之稱主要來源于他后來寫的反映町人百態(tài)的町人物。而《好色一代男》主要是寫人的本能、欲望，是對當時“存天理、滅人欲”封建理學(xué)思想的戲謔。西鶴不僅沒有將世之介作為町人形象來描寫，甚至還刻意淡化他，讓世之介變成一個情欲的化身，從而增加小說的滑稽性和戲謔性。

二、放縱中的快樂至善原則

理性主義認為人的本性就是根據(jù)理性原則而過上理性生活，所謂“理性生活”包含有兩層意思：一層是按法律規(guī)定來實現(xiàn)的理性生活；另一層是按道德觀念或意志信念來實現(xiàn)的理性生活。⑧概而言之，理性的生活就是要節(jié)制欲望和遵守禮法。服從于理性的權(quán)威，事實上就是要做到行善積德。在《好色一代男》中，西鶴卻是把世之介放在理性的對立面上。他的生活，是一種非理性的、放縱的生活。世之介身上，沒有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束縛，沒有金錢方面的錙銖必較，即使是鋃鐺入獄也不忘談情說愛。他是一個沒有法律、宗教、道德的欲望的化身，更談不上行善積德，他視肉體的放縱和快樂為最大的善。

《好色一代男》的開篇就寫道：“稍瞬即逝的櫻花，只可供感嘆；普照大地的月亮，也難免沒于山際。唯獨男女間的纏綿快樂無盡?！痹卵┗ㄊ侵惺兰o以前日本文學(xué)的游樂對象，體現(xiàn)一種風(fēng)雅的趣味?！逗蒙淮小烽_篇的第一句話就把傳統(tǒng)的游樂對象調(diào)換成男女間的情事，傳統(tǒng)的審美觀念在一開始就擯棄了，將審美的對象從自然物轉(zhuǎn)移至人本身來，展開了世之介非理性的情欲之旅。

宗教的約束對世之介是無力的。他被父親驅(qū)逐出家門，迫于無奈出家。但在寺院里，他無休無止地和三個美少年廝混，法衣也變成了抹布?！八屑毸妓鳎械叫欧鸷翢o樂趣，來世如何，誰也沒看見過，最終還是覺得以往那種既不近鬼神、也不見佛院的人間俗世更好些。于是，他斷然放棄信仰，賣掉了珊瑚念珠，琢磨著出去重新享受人生?！?/p>

法律在世之介面前形同兒戲。他勾引良家婦女被剃掉了一邊的鬢角，樣子怪誕，于是被錯當成嫌疑犯投進監(jiān)獄。在獄中，世之介“用牙簽蘸著天花板上的灰塵，多次寫情書勾引隔壁的女人”。

“家”的倫理觀念在世之介身上是不存在的?！逗蒙淮小返摹耙淮奔礊闆]有子孫的意思。世之介雖然也曾經(jīng)在情欲之旅中有過自己的孩子，但他“把孩子扔在六角堂旁邊轉(zhuǎn)身而去”?；橐鰧λ邕^眼煙云，萬貫家財也照樣沒能拴住他放蕩的心?！八麤]有父母、沒有兒女，也沒有固定的妻室?！痹谑乐樾袑⑷ヅo島之際，他做了兩件事，一件是“將禮品贈給了太夫們（最高級別的妓女），并祝愿她們能永為名妓”；另一件是把自己剩余的六千兩黃金埋于東山深處?！坝罏槊恕笔鞘乐閷伺拿篮米Ｔ福话銓伺@個特殊的行業(yè)“早日從良”是她們的最好出路，但是西鶴在《好色一代男》最后的壓軸篇幅上，卻要她們不要掉進婚姻的囚籠中。因為“一旦正式為人婦，就會變得粗俗了?！睂橐龅姆穸?，實際就是西鶴對“家”的倫理的叛逆。

世之介行為放縱，而作為符合主流社會的德行基本上是沒有。不僅是世之介，西鶴也似乎沒有善的意識，《好色一代男》中涉及數(shù)量眾多的妓女，西鶴僅僅是把她們作為情欲對象加以描寫。對舉止高雅、床技高超的加以贊美；對貪財?shù)?、粗俗的又加以調(diào)侃，他對妓女似乎沒有任何同情、憐憫之心，對這個特殊階層的存在也沒有任何不滿和批判的態(tài)度?！逗蒙淮小肪烤挂龘P什么樣的人性？貫穿世之介一生的享樂主義回答了這個問題：肉體的快樂就是最大的善。

非理性主義將自然性看作人的本性，善就是幸福快樂，因而趨樂避苦、趨利避害或者自保、自利、自愛就構(gòu)成人的活動的推動力量。⑨世之介拋棄與他患難與共的若松、若狹兩姐妹；勾引阿初、次郎吉的老婆等后，又把她們拋棄；將自己的孩子棄之寺院。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追求自己的快樂幸福，因而西鶴不認為這是他人性的殘缺。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行善者能夠登天堂，作惡者必定下地獄，是人的道德行為的基本前提。世之介卻無視寺院的清規(guī)戒律，對神明甚為不恭，但他找到屬于自己的快樂，快樂即至善，所以西鶴認為他不應(yīng)受到什么報應(yīng)。

世之介也有行善的時候，如多次為妓女贖身；與三笠的生死與共。但他的善行并不是社會倫理道德教化出來的產(chǎn)物。他施善的對象都是地位卑微的妓女，并不符合社會的價值觀。他施善的原因并不是為了救苦救難，更多的是出于一種憐香惜玉，因而也是非理性的。

西鶴的這種非理性、非道德的肉體快樂至善原則，同與提倡個性解放的西方人文主義思潮是一樣的。以自然本性為人的本性，雖然在反對封建的禁錮中起到過積極的作用，但從一開始就有其致命的弱點，注定了它不能長久，因為它是以降低人的地位，提倡人的動物本能來維護人性的?！逗蒙淮小返某霭鏌o疑是給當時壓抑的社會氛圍下了一場清爽的及時雨，是在物質(zhì)本能意義上發(fā)出的解放個性的先聲。但這畢竟無法解決社會問題，西鶴本人也意識到這一點，所以，他后來的町人物、武家物的創(chuàng)作意識與《好色一代男》有很大的不同，反過來是宣揚封建的倫理道德。

三、世事難測的偶然性

歷來對《好色一代男》批評最多的就是它的故事進展缺乏邏輯性、連貫性，爭議最多的就是小說最后的女護島之旅。

《好色一代男》全書8卷54節(jié)，各節(jié)的故事之間并沒有什么必然的因果的聯(lián)系，顯得很隨意，有的故事甚至沒有結(jié)局。世之介19歲前在父母身邊不學(xué)無術(shù)卻無師自通男女之事，19—37歲被父母逐出家門，雖然窮困潦倒卻不改其好色本性，37歲時繼承了萬貫家財，從此過著縱情聲色的生活。世之介在30歲時就想：“世上的一切都是由地、水、火、風(fēng)、空組成的，人也是由這五種物質(zhì)生成。人的生命最終都要歸還給閻王爺。……這三十年的人生，其實就是一場夢。今后的前途如何呢？要怎么樣就怎么樣吧?！痹凇逗蒙淮小返淖詈笠还?jié)，世之介想：“因為不曾為了祈求來世的安樂而信仰過什么，……即使現(xiàn)在有心改弦易轍，也難再步入圣潔佛門了。可悲的前途??！以后會成為什么樣子？隨它去吧！”很顯然，《好色一代男》并不是一個勤勞致富，勸善懲惡，因果報應(yīng)的故事。世事難測的偶然性、隨意性貫穿了《好色一代男》的始終，因此，故事進展的缺乏邏輯性、連貫性也就成為必然了。

《好色一代男》中西鶴最后給世之介安排了一個去尋找比日本本土更具情欲誘惑力之地——女護島的結(jié)局?！翱礈柿艘粋€晴好天氣，他們便從伊豆島出發(fā)了。到天和二年十月末，人們已完全聽不到他們的音訊。”關(guān)于這樣的結(jié)局表明了西鶴什么樣的意圖，歷來爭議甚多。比較有代表性的有山口剛、暉峻康隆、野間光辰。山口剛認為是對《源氏物語》中“云隱”的戲謔化，因為世之介是西鶴對光源氏的俗化，這點已達成了學(xué)術(shù)界的共識，所以這是作為對應(yīng)完整性的結(jié)局處理；暉峻康隆認為這是對近世町人階級向往光明的謳歌；野間光辰認為這表現(xiàn)了世之介最后對人生充滿了絕望，極端的享樂放縱并不能完成對町人苦悶空虛的救贖，自信心喪失殆盡，只能離開日本另謀出路⑩。

世之介的一生充滿了偶然性和戲劇性，女護島之旅，是西鶴讓世之介這種傳奇人生的繼續(xù)，茫茫大海，道德、倫理、宗教將更加顯得飄渺無蹤，世之介或能找到屬于他的桃花源女護島，或者是葬身魚腹，一切皆為偶然。這種虛無的觀點與江戶時代作為“官學(xué)”{11}的朱子學(xué)大相徑庭。江戶時代德川幕府采取禁教鎖國政策，扶持有利于維護封建特權(quán)階級利益的朱子學(xué)。朱子學(xué)強調(diào)一切事物，無論是自然的，或人為的，都自有其理。天地有陰陽的二元對立，人間也應(yīng)有上下尊卑的秩序?！按嫣炖?，滅人欲”即是要維護等級身份秩序，抑制人的本能欲望。要將朱子學(xué)戲謔化，就有必要將朱子學(xué)宣揚的“天理”變成人的本能欲望，左右世之介的是本能的欲望，他的命運處處體現(xiàn)了人生的偶然性，時而窮困潦倒，時而一夜暴富。既然整篇小說的風(fēng)格處處體現(xiàn)了與“理”的對立，那么對最后生老病死的自然規(guī)律也不要，而是讓世之介去女護島這樣的故事結(jié)局也就不足為奇了。筆者認為，《好色一代男》的缺乏邏輯性和連貫性，也是一種對理性的戲謔，最后的女護島之旅，是對全篇結(jié)構(gòu)和內(nèi)容的呼應(yīng)和深化。

總之，《好色一代男》中主人公世之介的情欲之旅充滿了非理性的特征，具體體現(xiàn)在西鶴塑造人物的超現(xiàn)實性，以及對情欲放縱行為的肯定，對因果報應(yīng)思想的漠視。正如王向遠指出的：個性解放的第一步，則表現(xiàn)為沖破中世紀禁欲主義的束縛，包括實現(xiàn)性的解放。……西鶴則是東方人本主義在日本的第一個代言人，其創(chuàng)作成為世界性人本主義思潮的一個組成部分。{12}

（責(zé)任編輯：水 涓）

作者簡介：楊曼，廣東技術(shù)師范學(xué)院外語系講師，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日本近世文學(xué)、中日比較文學(xué)。

① 暉峻康?。?953．西鶴筆下的游里生活. 解釋與鑒賞[J].至文堂：十八卷一號. 1953.

②井原西鶴.好色一代男[M]. 王啟元，李正倫譯.中國電影出版社，2004：扉頁.

③王若茜，齊秀麗.浮世草子的婚戀世界[M].寧夏人民出版社，2005：7

④谷脅理史.西鶴研究序說[M].新典社，1986：63.

⑤野間光辰.關(guān)于《好色一代男》.大東急紀念文庫公開講座演講錄[C]. 勉誠社，1980：105.

⑥大致是1688年-1705年期間，町人文化到了其鼎盛的時代，文化史上將這個時期稱之為元祿時期。

⑦井原西鶴. 好色一代男[M]. 巖波書店，2002：1.原文引用均出自該書.

⑧⑨張志偉，歐陽謙.西方哲學(xué)智慧[M].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4：99，72.

⑩淺野晃.好色一代男的世界. 西鶴物語[C]. 有斐閣，1978：62.

{11}江戶時代幕府第五代將軍德川綱吉公布“寬政異學(xué)之禁”（1790年）后，其他學(xué)派受到壓抑，朱子學(xué)成為地位獨尊的官學(xué)。

{12}王向遠.論井原西鶴的艷情小說. 外國文學(xué)評論[J]. 199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