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保祥
豪華的屋頂外下著綿綿細雨,一如他曾經(jīng)繁華似錦的頭頂現(xiàn)在已經(jīng)遍布蒼涼,只有秋風在細數(shù)著愛或不愛的誓言,老羅伯特佝僂著風燭殘年的身軀。
在昨天,他的兒子告訴他,再有幾天,他就可以當爺爺了,這對于他來說是又一次致命的勝利,另一次是在三十年前的秋天,他的兒子降臨這個人世,他帶著從未有過的征服感凝望著整個人間,他的衣缽有了繼承人,他的血脈有了一次質的跨越和綿延,但一切的一切,都被他的私人醫(yī)生一句毫無保留的話徹底粉碎,醫(yī)生告訴他,他的生命,也許只能熬過明天,他也可能見不到另一個生命的誕生。
他嘴里念著救世語,跌坐在教堂華麗的石階前,他真誠地祈禱,愿上蒼原諒他以前犯過的所有過錯,讓自己的生命能夠延長一段時間,哪怕等到另一個生命的誕生。
也許,大概上帝會同意的,但我確實沒有辦法,你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了,醫(yī)生斜眼看著他,然后,他不等他的回答,明白地告訴他他可能要走了,請他能夠結算欠他半年的工資。
老羅伯特無奈地笑笑,滿屋的富麗堂皇對他來說已無多少用處,他擺擺手,對他說愛拿多少拿多少吧,現(xiàn)在那些對我來說已毫無生機。
教堂的屋子有些黑暗,他一個人認真地祈禱著,時間一分一秒像雨絲一樣劃過他的耳畔,他仿佛聽到喪鐘在遠處莫名其妙地敲響,然后,墻上的那幅畫跳了起來,直飛向他,那個畫中拿煙斗的孩子,叫囂著要向他索命,他無奈地與他廝打著,咆哮著……夢醒了,畢加索的那幅名畫依然掛在墻角,他的記憶飛奔在五十年前的某一天。
他徘徊在一所小屋門口,屋內是一個女子的掙扎聲和哭泣聲,產婆一個個跑出來,他不敢也沒有勇氣到屋里握住她的手,鼓勵她為他生下自己十八年的歲月里的第一個兒子,他的父母告訴他,如果他要是進到屋里,他很可能不會成為家中的唯一繼承人,在財富和親情之間,他做著痛苦的抉擇,在大雨傾盆的一剎那,他的眼角映現(xiàn)了前途無量的光輝,也就是三秒鐘,他離開的三秒鐘后,一個死嬰隨著母親的凄厲慘叫降臨人間,她由于救助不及時,也離開了人世。他是在第二天早上得知他們去世的消息的,他沒有流淚,他將他們當成了生命中的第一個注腳,然后輕輕地翻過,享受自己富足的生活。
三秒鐘,生命里的第一個短短的三秒鐘,他沒有進去,更沒有召集足夠的醫(yī)療資源來幫助她,使她和他的兒子喪失了生存的時機。
雷電劇烈地纏繞著窗外的樹枝,仿佛一個個鬼精靈挾持了這世間所有的磨難,一股股地冒出來,向他征詢人世間的種種不該,他無語,然后無淚,那個可愛的孩子,正在畫中猛烈地笑他,笑他的傻和癡。
老羅伯特開始反抗起來,他大聲駁斥著這個可怕的精靈,我不后悔,永遠不后悔,如果當時我選擇了他們,我不會擁有萬貫家財,也許我會一無所有,庸碌地過完一生,生活對我會毫無興趣,我會瘋掉,我不會答應與他們過一種與世隔絕、悲慘犀利的苦難生活。
男孩猙獰著,他將時間的簾籠挑進了另一個悲哀的空間。
二十年前的一次大地震,使的羅伯特幾乎傾家蕩產,在那次慘絕人寰的人神對恃中,他的妻子永遠地離開了他,原因在于,他逼迫她回去為他取掛在墻上的那幅名畫,他不想遺棄它,因為這是他東山再起的象征和希望,它的巨大價值無與倫比,她彎著已經(jīng)被建筑物砸爛的身軀,刨開破落的門洞,鉆入了家中,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手里拿著畫到了洞口,他喜出望外地接過畫,然后等待她破洞而出,也就是在那三秒鐘,洞口被一聲劇烈的轟響淹沒了,他錯過了救她的最好時機,三秒鐘,他保住了畫,卻失去了愛他敬他的妻子。
老羅伯特甚至沒有掉一滴淚,因為他保住可以維持生計、然后大展鴻圖的資本,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利用手中的畫貸了款,然后憑借自己優(yōu)越的智商和能力,確立了他在本城中無人能比的地位,這一切是上帝的佑護。
男孩繃著臉,無助地望著他,他憤怒地跑上前,拿手猛抽男孩的臉,一下兩下,接下來,煙斗脫落了,他看到了自己的靈魂在風雨里來回地穿梭、飛翔,他感到男孩的手掉在地上,滿地的鮮血。
他又一次醒了,夢沒有封住他渴望生命的決心,他繼續(xù)向上帝祈禱,他希望上帝能夠給予他足夠的時間等待他孫子的降臨,那一刻,他突然希望時光能夠靜止。
他終于躺在了床上,等待死神的降臨,因為上帝沒有答應他唯一的請求,他作過太多的孽,上帝希望他能夠早歸天堂,接受他們的謾罵和神的恩賜,他擺擺手,對匍匐在身邊的兒子說,算了,時光太匆匆,我終究還需要還清他們的恩怨。
在另一個房間里,他的兒媳婦正在接受著生命的另一種煎熬,這種煎熬是與生俱來的,不可躲閃的,每個人都在自己的最初和最后面臨著同樣的選擇,在時光交錯的一瞬間,兩個生命擦肩而過,而一個向著生,一個向著死,他們的手甚至沒有在時光荏冉的長廊里稍作一刻的把手相逢,便永遠地失之交臂,而這一切,與親情無關,只與生死相連。
老人的眼睛突然放大了,回光返照的一剎那,他充滿了對新生命的嫉妒,一如他錯過的所有三秒鐘那樣的絕決。
與此同時,遠處傳來了一聲嬰兒的啼哭聲,墻上的那幅名畫轟然倒地,那個拿煙斗的男孩倒在血泊里,倒計時突然停止,鐘表上的最后一個齒輪崩斷了。
他始終不知,生命對于他,是冥冥的安排,還是神詆的感召。
我們誰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