賓 煒
父親遺愿
吉力出生晚,他結婚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過七十了?;楹鬀]多久,一場急病,父親說走就走了,臨死前只來得及說出三個字:“找……弟弟……”眼神直勾勾地瞪著吉力,五根手指緊緊地抓住他的手。
吉力急忙沖父親點頭,父親的眼睛這才慢慢閉上。父親有個唯一的親弟弟,兩兄弟在三十年前就已經(jīng)失散了,父親這些年一直沒放棄過尋找弟弟,可惜直到去世也未能如愿。
吉力知道父親的遺愿,就是叫他尋找失散的叔叔,可他只知道叔叔的名字,住在上海,其他的就不清楚了。說真的,吉力并沒有把父親的這個遺愿放在心上。他在一個街道小單位當辦事員,妻子在超市打工,還有一個老娘要養(yǎng),日子一直過得不寬裕,父親的后事還是東借西湊才辦成的。加上現(xiàn)在妻子肚子大了,他滿腦子想的就是怎么給未來的孩子賺點奶粉錢,哪有什么心思去找叔叔?
再說,吉力從出生到現(xiàn)在,就沒見過叔叔,三十年也這么過來了,早就習慣了,這個叔叔找到也罷,找不到也罷,對他來說并不重要。于是,自打老爸去世后,尋找叔叔這個事就耽擱了下來。
誰知,吉力不急,老娘卻替他急了。過了一段時間,老娘見他沒有啥動靜,就提起了這事。開頭幾次,吉力都是隨便搪塞幾句,應付老娘。后來,老娘提得多了,整天在耳邊嗦個不停,吉力就煩了。
有一回吃著飯,老娘又問了起來。吉力不高興地大聲回答說:“找找找,上海這么大,你叫我怎么找嘛?”
老娘一聽,沉默了半晌,語重心長地說:“找不找得著,那是另一回事,可我看你就沒用心找,你根本就沒把你爹的話當回事呀!”吉力把碗重重一放:“媽,我問你,你認識叔叔嗎?”
老娘搖搖頭。吉力氣呼呼地說:“這就是了,大家是互不相識的人,也都過了這么多年,又何必一定要找到為止呢?找到了又有什么呀?再說,人家也許就不打算認咱這個親,不高興咱們去打擾他們??!照我說,就當咱沒有這個叔叔,該怎么過還怎么過!”
老娘聽了這話,氣得揚起了巴掌:“你也當沒有我這個娘吧!為啥非要找?他是你親叔叔呀,是咱的親人,是親人就該在一起,你也是讀過書的人,怎么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呢?你想讓你老爹死不瞑目?。 闭f著說著,老娘身子顫抖,眼淚直流。
吉力一看真把老娘氣壞了,這才把嘴巴閉上。想了想,最后對老娘保證,明天開始一定用心找叔叔。
被迫尋親
可說到真找,吉力犯了愁,他哪有那么多的時間和財力跑去上海找人。后來,他無意中得知網(wǎng)上有一個替人尋親的網(wǎng)站,就抱著一絲希望在上面發(fā)布了自己尋親的消息。
讓吉力沒想到的是,才過了半個月就有了消息,那個網(wǎng)站按照他提供的線索,幫他找到了一個最有可能是他叔叔的老人,并且給他留了老人現(xiàn)在的地址,讓他自己去認親。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呀,老爸找了幾十年毫無結果,他一下子就找著了。吉力沒想到事情會這么順利,也禁不住一陣高興,跑回家告訴了老娘。老娘的眼眶頓時濕了,不住地喃喃自語:“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你老爹在地下也能安息了!”說著,就使勁催吉力快點動身去上海,認回叔叔。
吉力向單位請了幾天假,坐上了開往上海的火車。在火車上的兩天一夜,吉力片刻也睡不著,想到即將要見到自己的叔叔,腦子里就禁不住胡思亂想。
到上海后,吉力顧不得找個地方落腳,就帶著行李,照著人家提供給他的地址找去。轉來轉去,離叔叔的家越來越近,地方也越來越偏僻,最后走進了一條陰暗狹窄的小里弄。一看這個地方,吉力的心不由自主地一沉,在小弄堂口愣了半晌,然后還是照著路兩邊門頂上模糊剝落的門牌號,一家家找過去,終于走到了叔叔家門口。
吉力站在門外往里一看,里面的房子低矮灰暗,屋內陳設十分簡陋,看得出,這是個十分拮據(jù)的家庭。一個七十歲左右的老人正在一扇窗戶底下生煤爐,一股難聞的氣味飄了出來。老人忽然抬頭往門外看了一眼,吉力猛地吃了一驚,這不是父親嗎?隨即又立刻回過神來:里面這個老頭一定就是他的叔叔了。他剛抬腿往前走了一步,突然又收住了。
看到叔叔家的情景后,吉力的心一下就涼了。他原來想象中,叔叔住在大上海,怎么說也應該比他強,認了親,興許以后還能沾點叔叔的光??涩F(xiàn)在一看這樣子,叔叔過得還不如自己家呢!以后沾什么光那是沒指望了,說不定,叔叔可能還要自己經(jīng)常照顧照顧哩!
吉力在門口猶豫了好半天,始終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要走進去。忽然,有輛三輪車駛了進來,上面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把車停在叔叔家門前,跳了下來。見到吉力,奇怪地打量他兩眼,問道:“兄弟,你找誰呀?”
吉力心想,這可能就是叔叔的兒子,他的堂哥,這兄弟真沒喊錯哩。他有點慌張地說:“我、我沒找誰。”漢子哦了一聲,也沒在意,掉頭進了屋。
吉力知道自己不能再站在這兒了,要么進去認親,要么掉頭離開。他猶豫了一會,一狠心,拔腿就走。出了小里弄,他找了個小旅店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想通了:罷了罷了,就當沒有這回事吧,他們過他們的,我們過我們的。于是買了一張火車票,拍拍屁股回了家。
到家后,吉力沒敢對老娘明說,撒了個謊,說其實那個人并不是他叔叔,搞錯了。老娘聽罷,仿佛一下從云端掉了下來,唉聲嘆氣不止。
吉力原以為,這事就算永遠完了。可沒曾想,過了十來天后,一天他回到家,看見老娘和妻子臉上喜氣洋洋,好像撿到了什么大寶貝。見他回來,老娘就喜不自禁地拿出一張報紙說:“你叔叔找到了,他找咱們來了!”
吉力接過報紙一看,大吃一驚,上面的一則新聞果然是叔叔要尋找吉力父親的內容。叔叔這幾十年也一直在默默尋找哥哥,但也是毫無結果。直到兩天前,他才想到求助媒體,從上海跑到這里的報社,給記者講述了自己苦苦尋親卻沒有結果的故事。吉力沒有看完,頭就大了,他以前可沒想過,原來叔叔也在尋找自己。
老娘催他馬上就去報社,通過記者聯(lián)系上叔叔。吉力強笑著說:“娘,既然找到了,也不用急在一時,我明天再去吧!”
親情無價
晚上兩口子進了房,妻子瞧著吉力的神色奇怪地問:“叔叔找到了,怎么看你一點也不開心呀?”吉力一臉苦笑,想了想,就把上次去上海認親的真相悄悄跟妻子說了。
妻子張大了嘴巴:“你咋能這樣呢?唉,你不認人家,人家也來認你了,認了就認了吧,他窮,咱們也窮,誰也不用怕誰!”
吉力苦笑著說:“現(xiàn)在我哪還能不認呀!老娘非氣死不行,我就是……就是難為情呀,叔叔和堂哥都見過我了,過兩天再見面,你說我還有臉嗎?”
妻子也覺得這確實是個問題,想了半天,靈光一閃:“有了!你叔叔找你,不也是跟你找他一樣的心理嗎?他以為咱們家混得不錯呢,他要是知道咱們比他還窮……”聽妻子這么一說,吉力猛拍大腿:對呀!現(xiàn)在最好的結果就是讓叔叔知難而退,主動打消這個尋親的念頭??伤麄兗乙呀?jīng)夠窮了,要比他們窮,還真是不太容易。
兩口子合計了一晚,打定了主意。第二天早上,吉力拿了個袋子從家里出來,在街上偷偷摸摸地換上父親的一套破舊衣服,往臉上抹了兩把灰,打扮成個灰頭土臉的民工模樣,然后徑直來到報社。
記者聽說尋親的人來了,熱情地接待了他,一核對,證實他就是老人尋找的哥哥的兒子。吉力愁眉苦臉地告訴記者,他的父親已經(jīng)過世了,自己下崗多年,現(xiàn)在只能靠撿廢品賣錢過活,老母親現(xiàn)在生了病,可還沒錢送醫(yī)院……倒了一大堆苦水,然后懇求記者快點幫他聯(lián)系叔叔,他是沒錢到上海認親了,只能讓叔叔來找他。記者答應盡快把他的情況告訴上海的叔叔。
過了兩天,吉力在單位接到了妻子的電話,告訴他,叔叔找到家里來了,帶著三個兒子一塊來的,讓他趕快回去。吉力放下電話,不禁苦笑著連連搖頭,看來裝窮這一招并沒有嚇住對方呀!想了想,臉上又不禁發(fā)燒,這一下可真是弄巧成拙了,讓人家知道他故意裝窮,面子往哪擱呀?
不過,人家已經(jīng)認上門來了,這一回是躲不掉的了。吉力極不情愿地往家里走,進了門一瞧,好家伙,果然滿滿一屋子人,當中就是那個生煤爐的老漢,還有那個騎三輪的漢子。
老娘含著淚招呼他:“吉力,這就是你叔,快過來磕個頭!”
吉力臉一紅,叔叔兩個字還沒喊出口,叔叔就顫抖著抱住他,左瞧右看,臉上老淚縱橫:“你就是我侄子?你今年多大了?”
吉力松了口氣,叔叔倒沒認出他來,愣了愣,說他三十了。叔叔仿佛松了口大氣:“上天有眼,上天有眼,讓我找到了你們??!你剛三十歲,還來得及……”
吉力問:“什么來得及?”叔叔擦著淚道:“這些年,我天天都在找你,就怕趕不上?。 ?/p>
吉力茫然地望著叔叔,叔叔嘆著氣說道:“你爸爸沒有跟你說過,是怕你擔心。你不知道呀,咱們家族有個遺傳怪病,好端端的人,過了三十五這一年就會發(fā)病。你太爺爺和爺爺就是這么死的,到了我和你父親這一代,醫(yī)學發(fā)達了,這種怪病其實是可以治好的,但有一條,那就是必須要有親屬的骨髓,我和你父親就是這樣互相捐獻骨髓渡過那一難的。早幾年,你有一個哥哥也發(fā)了病,也是另外兩個哥哥捐骨髓渡過去的……”
聽到這,吉力大吃一驚,不敢相信地瞪著叔叔:“這、這是真的……”叔叔摸了摸他腦袋:“你不用怕,現(xiàn)在我找到你了,萬一你到時候發(fā)病,你三個哥哥都在這呢,做手術的費用,你也不用擔心,我們一塊想辦法?!?/p>
聽到這,吉力腿都軟了,心中又是驚恐,又是慚愧,望著白發(fā)蒼蒼的叔叔,撲通就跪下了,從心底里喊出了一聲:“叔!”
(題圖、插圖:魏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