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黨的暴力

劉炎迅

從撈仔到摩托仔，無助的異鄉(xiāng)人找到了身份的認同，也看到了鄉(xiāng)黨的力量。11月7日，摩托仔李國超身遭意外，不出3個小時，這股力量就把數(shù)千摩托仔聚集了起來。由同病相憐到憤怒，再到最終的暴力失控。

從撈仔到摩托仔

摩托仔李志強知道同鄉(xiāng)李國超意外的消息，正在跑活兒，他如今都無法接受同鄉(xiāng)李國超之死的事實，“沒偷沒搶，也不得好死?”

李志強個子不高，且瘦，站在那部二手的“鈴木王”旁，尤其明顯。在一些當?shù)厝丝谥?，他被稱為撈仔。

在深圳，這是當?shù)厝藢ν獾厝溯p蔑的稱謂。這個城市起初是個外來者的城市，但時至如今，對于那些不斷新加入的外鄉(xiāng)人，已經(jīng)找不到身份的認同。

因為被稱為撈仔，李志強也不記得摩托仔們?yōu)榇撕腿舜蜻^多少架了。

李志強的家鄉(xiāng)五華縣隸屬于梅州，地處粵東北的丘陵地帶，經(jīng)濟欠發(fā)達。與深圳相距500多公里。

兩年前，24歲的他離開家，來到深圳討生活，門衛(wèi)、速遞員、傳菜員、雜務工……他幾乎都干過，但都干不長，“一個人，總會有人欺負你。吃了虧也沒人幫你出頭。”

在深圳的第4個月，李志強遇到了老鄉(xiāng)李茂，得知很多五華老鄉(xiāng)都在寶安區(qū)打工，沒有猶豫，他立即跟著去了寶安區(qū)。作為關外地區(qū)，這里的經(jīng)濟遠比不上關內四區(qū)，打工的機會也少，對于他們這些外來客，面前的路子不多，要么成為被人歧視的撈仔，要么成為摩托仔。

李茂38歲，離家背井已有10年。此間，輾轉深圳各區(qū)，8年前，他定居寶安區(qū)，結婚生子。他是個性格開朗的人，愛交朋友，與許多在寶安區(qū)的五華人相熟。過去的時光里，他并非一直開摩托車拉客，事實上，摩托仔只是眾多身份的一個，離開摩托車，他還是一個技藝嫻熟的油漆工和石料雕刻的工匠，有些應朋友之邀請，刻些印章之類小玩意。

李志強跟著李茂學會了開摩托車，讓他從一個無依無靠的撈仔變成了摩托仔，李志強很感激，“有錢賺，能養(yǎng)活自己”。

沒活時，李志強會和一群五華老鄉(xiāng)閑聊，摩托車停在一邊，人坐在另一邊，“用土話交流，親切，自然，舒服”。

很快，李志強認識了李國超，“他人挺好，健談，沒脾氣，我喊他哥，他總會瞇著眼睛來拍我肩膀，開開玩笑”。

寶安區(qū)的“摩托仔”，絕大多數(shù)是五華人，這讓李志強感覺踏實，“無論什么時候，一想到有這么多老鄉(xiāng)，就不受欺負”。

這種感覺最初來自一次危險的現(xiàn)實遭遇。

去年底的一個周六，李志強在車站接了兩個客人，學生模樣，帶著眼鏡。坐上摩托車后不久，其中一人嚷著要小便，李志強于是停車。停下車，兩個人變了臉，一人卡住李志強的脖子，一人去拔油門鑰匙。他們自稱是便衣警察，來查黑摩的，“要罰我500元，否則就送到派出所”。

李志強完全懵了，不知所措。那兩人在他身上搜了半天，只找到36元5角，非常懊惱，決意搶車。李志強拽著車后座，不撒手，被對方連踹了幾腳。

“我當時就要絕望了，突然看到來了3輛摩托車，都是我老鄉(xiāng)?！崩钪緩娀貞?，3個老鄉(xiāng)打跑了劫匪時，李志強已經(jīng)淚流滿面。當天晚上，李茂和這三位老鄉(xiāng)帶著李志強去喝酒，“說是給他心里療傷”，幾杯酒一下肚，李志強的眼淚卻更多了。

李志強只是五華“摩托仔”的一個縮影。數(shù)十名五華“摩托仔”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都講述了相似情節(jié)的危情解救的現(xiàn)實故事。

他們的江湖

李志強住的那條路，位于石巖村附近，沒有名字。

路橫在一片荒地間，一側立著一排房子，簡陋破舊，有些甚至只是塑料板和油毛氈搭成的簡易屋棚，竄風漏雨。

幾條交錯的水溝延伸婉轉于房前屋后，散發(fā)出陣陣惡臭，水中泛著白泡沫和腐爛的菜葉。這里住著好多五華來的“摩托仔”，低頭不見抬頭見。類似的聚居區(qū)，在寶安區(qū)還有多處，每一處都如同一個小小的五華縣。

在寶安區(qū)，究竟有多少五華人，目前尚無官方的準確數(shù)字，坊間的一個猜測是，近十萬人。摩托仔們大多聚集在石巖汽車站、影劇院和幾個主要干道的十字路口附近。

這里也是他們尋找鄉(xiāng)情的地方。沒活兒的時候，摩托仔們開始談談家鄉(xiāng)，時常彼此理出親緣關系。

五華縣是個革命老區(qū)，下轄16個鎮(zhèn)，面積3226.1平方公里，人口100多萬人，不大不小，因為山脈環(huán)抱，屬于典型的內生性熟人社會。大街上，無論是誰，三五句話一說，總能扯出一兩個共同相識的朋友和親戚。有時聊得投緣，就稱兄道弟起來，一起找家飯館，喝上兩杯。

這種質樸而淳厚的鄉(xiāng)土習性，到了深圳這個離鄉(xiāng)背井的城市，就越發(fā)被催化。

李志強對此深有體會，很多次，他騎著摩托車在路上跑，無意間聽到或被對方聽到五華方言，總能促成一段熱情的對白，“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一對相識已久的老友呢?！?/p>

性子剛烈、直率、重感情、講義氣，李志強認為，這就是五華人的普遍個性。在《中國新聞周刊》廣泛接觸的五華“摩托仔”中，每當被要求歸納自己家鄉(xiāng)人民的個性時，幾乎都會提到這幾介詞。

他們還經(jīng)常聚在一起，談各自的拉客經(jīng)驗，“如何跑最省油，怎么樣能巧妙地躲開檢查崗，如何與檢查員打好關系，等等?！崩钪緩娬f，每天都能學到不少東西。

2008年，深圳關內全面禁摩后，地處關外的寶安區(qū)的禁摩之聲日漲，政府三五天就來一次綜合路面整治。

摩托仔與執(zhí)法人員的關系日益緊張。沖卡、扣車、對峙的情況時有發(fā)生。

每當這時，鄉(xiāng)黨的力量就彰顯出來了。

有一次，一個老鄉(xiāng)的車子被幾個自稱交警的人扣下了，李志強跟著一群老鄉(xiāng)去談判，最終將罰款從1000降為300元，車子也很快拿回來?！叭绻麊为氁粋€人去，是肯定挨宰的”。

鄉(xiāng)黨的暴力

李志強這樣的摩托仔，在外人看來身份低微，但他們從不愿放棄自己的尊嚴。有時候，鄉(xiāng)黨的力量，可以更大的保護這種尊嚴感。

有一次，李志強和另一個老鄉(xiāng)去載客，到目的地時候，對方認為要價太高，罵罵咧咧，最后將一把硬幣撒在地上，傲慢地說：“都拿去吧，撈仔?！?/p>

為了這句話，李志強的同鄉(xiāng)急了，一下子沖到對方面前，擋住去路，嚷嚷著要打電話找同鄉(xiāng)來支援。剛才還趾高氣昂的那個本地人一下子軟了。

事情就這么擺平了。摩托仔們撈回了尊嚴，但有時候，這份尊嚴也會顯得過猶不及。

相同的命運軌跡把這些異鄉(xiāng)人不由地捆在了一起。摩托仔們遵循，“大家團結，不允許有人吃虧”的規(guī)則。

于是，時常一個人出事了，也會引起那些同病相憐的摩托仔們的集體憤怒，到了后來憤怒往往失去理性。

11月7日，那個周末的上午。

摩托仔李國超意外身亡的消息，大大地刺激了鄉(xiāng)黨們脆弱的神經(jīng)，他們甚至沒有搞清楚事情的原委，就急匆匆地聚集起來。

在他們看來，上路執(zhí)法的無疑是那些交警們，而事實上，那一天執(zhí)法的卻是另有其人。

這一切過程，僅僅不到半個小時。

“李國超的遭遇我們都遇到過，只不過我們還活著，他死了，下一次呢，死的又是誰呢?”李志強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到下午2點左右，李國超的尸體被家屬抬到石巖交警中隊時，已經(jīng)有200人聚集在這里了。他們大部分是五華“摩托仔”。

“交警查車打死人!”這個說法在激憤的同鄉(xiāng)間迅速傳播，很快傳遍石巖、公明、水田、龍華等附近村鎮(zhèn)，大批廣東梅州人以及氣憤的年輕人開始結伴趕往石巖村。

下午4點多，一位目擊者稱，“石巖街頭至少聚集了近5千人的樣子，他們分別分布在石巖交警中隊，石巖派出所，石巖萬聯(lián)路口，石巖寶然油站路口，其中以石巖交警中隊及石巖寶然油站路口最多，數(shù)量分別在2千和1千人左右?！?/p>

憤怒的摩托仔們砸爛了交警中隊大廳里“嚴格執(zhí)法”的大字，代之以黑板上“交警查車打死人”幾個大字。

家屬統(tǒng)一左邊胳膊系白布，這種氣氛加重了摩托仔間同病相憐的悲憫氣氛。

到了下午3點，石巖街道路口被近千人堵死，摩托仔們情緒激動，打著黑白橫幅。附近路口還有人不斷地趕來。

由于是周末，附近工廠的人聽到消息后也開始前往交警中隊看熱鬧，到了晚上八九點，交警中隊周圍就已經(jīng)全是人。

最先遭殃的是停放在院子里的一輛警車，人們開始起哄砸玻璃，后來直接把車推翻了，窗戶玻璃、保安室，全部成為攻擊的目標，事態(tài)至此開始失控。

鄉(xiāng)黨階層

寶安區(qū)石巖事件中的摩托車階層只是一個縮影。

有專家曾分析，近年來，因為一件偶發(fā)的事情引發(fā)的大規(guī)模群體性事件一再在各地上演，“現(xiàn)在有種現(xiàn)象，就是有些人找個小小的理由，就可以大大地鬧上一場。而摩托仔事件則是把這一現(xiàn)象演化到了極致。連到底是誰查的車都沒鬧明白，就把石巖交警中隊弄了個天翻地覆?！?/p>

一個摩托車仔階層，在鄉(xiāng)黨的凝聚力下，抱團取暖，展現(xiàn)出的爆發(fā)力是令人驚訝的。

“在一些區(qū)域內，從事這些行業(yè)的人基本上來自同一地方，大家下班住在一起，上班也在靠近的地方，一旦遇到事情，不是報警，而是立即召來一大批老鄉(xiāng)，私刑伺候。在很大程度上，這已是準黑社會的特征，如何管好這些團體，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鄙钲诖髮W當代中國政治研究所副教授肖俊說。

肖俊多年研究觀察后認為，在深圳的不少地方逐漸形成的“同鄉(xiāng)村”現(xiàn)象，日漸成為治安隱患。

“先來的打下根基后招來了許多的親戚、同鄉(xiāng)，集中在某一行業(yè)，租住的同一樓、同一村，說同一種方言，大家互相關照，共同謀生，進而出現(xiàn)為同鄉(xiāng)服務的餐飲、‘打工學校、小買部等，日漸形成一個‘同鄉(xiāng)社會?！毙た≌f。

有調查資料顯示，截至2005年11月份，深圳全市屬于“同鄉(xiāng)村”概念的群體有643個，近200萬人。其中聚居人數(shù)在1000至3000人的“同鄉(xiāng)村”達437個，73萬多人；6000至1萬人的50個，36萬多人；萬人以上的同鄉(xiāng)村有15個，23萬人。

肖俊認為，在今天的深圳乃至全國，“同鄉(xiāng)社會”是個普遍現(xiàn)象，因為我們現(xiàn)在市場化程度還不高，社會分化、職業(yè)分工和人口流動都未能擺脫傳統(tǒng)血緣、地緣的習慣，為獲取必要的社會資源而“抱團”是可以理解的。但必須給予必要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