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托皮丹
這是關于一只年輕的鷹的故事。在他還是只黃嘴雛鷹的時候被幾個男孩發(fā)現(xiàn)了,并帶到教區(qū)牧師的家里。好心的人們悉心照料他,并漸漸把他當做家里的一員收留了下來。就像童話故事中的丑小鴨一樣,小鷹在嘎嘎叫的鴨子、咯咯叫的母雞和咩咩叫的綿羊中長大,變得又大又肥。就像牧師說的:“真的挺起肚子來了?!?/p>
他通常在靠近豬圈的一處舊籬笆上歇息,坐在那兒等著女傭從廚房拿著廢東西來。只要老多蘿茜一出現(xiàn),他就會一下子躥到路面上。搖搖晃晃地以麻袋賽跑似的滑稽步伐走向裝滿的食槽,這種步伐是蒼穹之王在地面行走時所特有的。
有時,特別是在起風的日子及雷雨到來之前,一種模糊的渴望就會在這位被囚禁的天空驕子的內(nèi)心蘇醒。他于是會一連幾天站在那兒,把喙插在胸前臟兮兮的羽毛中,一動不動,什么也不吃。突然,他張開翅膀,驟然勇猛地沖向天空——可惜這種飛翔通常是很簡短的。他的翅膀被修剪得很好,在笨拙地拍打了一會兒之后,他就會掉到地上,然后困惑地側身跳上幾步,伸長著脖子急忙躲進某個黑暗的角落,好像感到萬分羞愧。
雛鷹這樣生活了兩年,此時老主人得病去世了。這只高貴的飛禽——人們已給他起了個平民的名字叫克勞斯——竟一時被忘卻了。他像平常一樣搖搖晃晃漫步于家禽院中的其他鳥類之間。和平地,略帶些膽怯。因為他已習慣了,每當下決心要在這些庸庸碌碌之輩中維護他天賦的優(yōu)越時,他就會遭到主人女兒們的拍打。
然而有一天,當新鮮的南風吹來了春天,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了一個大谷倉的房脊上。他自己一點兒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像從前常有的那樣,他棲息在籬笆上,沮喪地做著夢,突然一陣懵懂的對自由的渴望令他張開翅膀飛翔,可這回他不像通常那樣掉在地上,而是一下子被提到了空中。他感到害怕,于是急忙停在了最近的駐足之處。
現(xiàn)在他端坐在高高的房頂上,目眩于所見到的景物。他起勁地轉著腦袋,一會兒這邊,一會兒那邊;然后,無法抗拒飄動的云彩與碧藍的天空的吸引,他又張開翅膀向上高飛。一開始還小心試探著,很快便顯得勇敢、有把握得多了,終于,伴隨著一聲快樂、野性的尖叫,他扶搖直上,在高高的天上盤旋一圈。一下子,他明白了做一只鷹意味著什么。
突然,他停了下來,周圍浩大的虛空令他害怕,他開始搜尋一處可以歇息的地方。
他幸運地到達一塊高懸于河谷之上的凸巖,但環(huán)視四周,仍有些目眩。為了找到牧師的住宅和谷倉屋脊,他又來到另一處石塊上。周圍無論朝哪兒看,全是陌生而未知的鄉(xiāng)村,目之所及沒有一處熟悉的地方,沒有一處庇護之所。
在他的頭上矗立著層層巖石,陡峭光禿的石墻上沒有一處可用來避風。西方,太陽正置身于猩紅的晚霞之中,這預示著風暴與暗夜。
當傍晚的薄霧籠罩了遠在下面的河谷,一股強烈的孤獨感襲上了這只高貴的鳥兒心頭。沮喪之余,看到一群牛伴著尖叫聲走在回圈的路上,前面附近就是人類舒適的住所。他收緊翅膀,把喙深深插進胸前的羽毛中,仍然孤零零立在沉默、荒涼的巖石上。
突然,頭頂上傳來振翅飛翔的聲音,一只白喙的雌鷹正在他和傍晚紅色的天宇之間盤旋。
年輕的鷹在原地待了一會兒,伸著脖子考慮著這番奇怪的景象,但立刻他的猶豫便煙消云散了。在健壯的兩翼有力地拍擊下,他沖向高空,一會兒便接近了他的同伴。
于是開始了一場群山之上野性的追逐。雌鷹總是在前面高飛,克勞斯盡力趕上她,盡管他更沉重而且氣喘吁吁。
他們飛翔于群山之間,高高的山峰上仍然披灑著陽光,但他們飛過山頂,進入漸趨的黑暗之中。
她是不是永遠也不會停下來?他想著他快筋疲力盡了,翅膀感到又累又重。
雌鷹飛得越來越高,離深紅色的山峰越來越遠,呼喚著,誘惑著他跟隨。
他們來到一片廣漠的石頭荒野,凌亂的巨石相互頹傾在一起。猛然間他們面前的視野敞開了,流動的云端上,如幻景般,綿延著常年積雪的詭秘地域,那里從未被眾生污染,是鷹與大寂靜的家園。白晝的最后一抹光線似乎在皚皚的白雪上歇息安睡了。
克勞斯嚇壞了。他停下來歇息在一塊石頭上,因寒冷和不適而顫抖??粗@白色的幽靈般的大地,那些碩大的星星透過黑暗沖他眨眼,如同許多惡貓的眼睛。他重又悲傷地想到他拋下的家,回憶起溫暖的籬笆和舒適的家禽院。他的小朋友們現(xiàn)在正在自己的位置上棲息,把頭埋進翅膀下安睡。他還想到胖嘟嘟的豬崽們,現(xiàn)在正躺在高高的土堆上,一邊做著夢一邊吮咂著。他還想起了老多蘿茜,每當教堂的鐘聲宣告太陽升起,她就會從廚房里出來,帶來熱騰騰的食物。
雌鷹的呼喚透過寒冷的空氣傳來。但是克勞斯無聲地鼓起翅膀,偷偷地回去了,開始還有些躊躇,但很快變得迅速而急切,被他的恐懼、他的熱望、他甜蜜的渴盼所追逐——家——家——家!
經(jīng)過一夜執(zhí)拗的飛翔,直到第二天早上那可憐的鳥兒才到達牧師的住宅。他在他所愛的家上空盤旋了一段時間,然后他緩緩降落。
但災難發(fā)生了。一個雇工正巧發(fā)現(xiàn)了他,而且他也未曾聽說克勞斯不見的消息,他趕快跑進屋子取了槍,藏在一棵樹后面,準備在這個被當做家禽竊賊的東西靠近時開火。
槍響了。
天空中飄蕩著一些羽毛,死鷹像石頭一樣筆直地落在糞堆上。
如果他是在家禽院子里長大的話,那么即使是鷹的后代也是徒勞無益的。
(石景瓊摘自《歷屆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中短篇小說金庫》人民日報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