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村
為了給打工患上白血病的妹妹討說法,她離了婚,7下廣東……
妹妹打工患白血病
苗志英父親去世早,為減輕母親的負擔,高中只上了一年她就輟學了。21歲,她與同鎮(zhèn)一男青年結(jié)婚,日子雖不富裕卻安穩(wěn)平靜。
2003年,妹妹張志潔高考落榜后,想去外面掙錢。在縣職業(yè)介紹服務(wù)中心的牽線下,和一幫小姐妹到東莞市長安鎮(zhèn)一家塑膠制品廠打工。
妹妹的工作主要是印染、絲印,就是將各種文字、圖標印到各種電器產(chǎn)品上。這種工作天天接觸油漆、白電油、開油水等含苯及苯化合物一類有機溶劑,幾乎天天加班,有時一干就是一個通宵。
盡管油漆味刺鼻,可她們沒想到,更沒有人提醒她們要戴口罩或做一些防護。
工作的頭兩個月,妹妹在電話中跟苗志英抱怨說,每天做工時間太長,油漆味太濃,有點受不了。苗志英很心疼,她跟妹妹說:“實在不行就回來吧?!?/p>
“可能時間一長就適應(yīng)了,你放心?!倍碌拿妹迷陔娫捘嵌税参克院蟠螂娫?,再也沒有提過這事。
7個月后,妹妹突然回來了。苗志英喜滋滋從婆家趕回去看她,一進門嚇了一跳!妹妹臉色蒼白,走路搖搖晃晃……
妹妹說她經(jīng)常頭暈乏力,掀開衣服給姐姐看皮膚上散布著的大片大片血斑。苗志英嚇壞了,趕忙帶她去縣人民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是貧血,要她抓緊治療??捎捎诩倨诓]有幾天,妹妹怕誤工,也怕耽誤掙錢,又回廠里上班了。
然而,不到一個月,妹妹打電話給苗志英說,她很害怕,因為她經(jīng)常兩眼發(fā)黑、全身乏力,經(jīng)常發(fā)燒和便血,有時連站都站不穩(wěn)。苗志英趕忙讓她回來。
苗志英帶妹妹去河南醫(yī)學院第一附屬醫(yī)院做檢查,被確診為:再生障礙性貧血。
苗志英嚇壞了,自己家族中從沒人得這種病。她又帶著妹妹轉(zhuǎn)院檢查,診斷結(jié)果還是“再生障礙性貧血”——屬于職業(yè)性慢性重度苯中毒。
此時的妹妹已經(jīng)衰弱得不能起床。她血液中白細胞、紅細胞、血小板急劇減少,加之她本身造血功能明顯減弱,經(jīng)常大出血。10天之內(nèi),醫(yī)院就下了兩次病危通知。
醫(yī)生告訴苗志英:“你妹妹的病情,常規(guī)藥已很難奏效,最好做骨髓移植?!?/p>
為了挽救妹妹的生命,苗志英和母親將家里的耕牛、母豬都賣了,但這點錢根本就是杯水車薪。
怎么辦?
苗志英去找當初給妹妹介紹工作的職業(yè)介紹中心。中心說這種事找到誰頭上都不能找他們,讓苗志英去跟她妹妹所在的工廠協(xié)調(diào)。
幾經(jīng)周折,苗志英打電話給那家工廠,工廠負責人還沒容她講完,大罵她“神經(jīng)病”,一頓辱罵就把她堵了回去。苗志英哭了,她覺得自己是一個農(nóng)民,一個女人,沒錢沒門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
捱到第二年元月,本來就貧寒的家已舉債近5萬元,而骨髓移植至少需要30萬,這對于種地為生的苗家來說,連想都別想。
3月10日,早晨,肺部嚴重感染的妹妹突然跟苗志英說:“姐姐,我可能熬不過今天了,我要死了。我的病肯定和那個工廠有關(guān),因為廠里還有一些打工的姐妹,和我一樣一樣的,可直到現(xiàn)在她們還以為是‘發(fā)燒感冒,如果沒有人告訴她們,恐怕到死都還不知道咋死的。姐姐,你一定要為我討個說法啊……”
妹妹那雙眼睛一直瞪得大大的,哀怨而不甘地望著天花板。半個小時后,停止了呼吸。
妹妹這是死不瞑目呀!苗志英捶胸頓足地哭得死去活來……想起妹妹臨終前的囑托,她心如刀割,夜不能寐。
苗志英跪在院子里,邊哭,邊對著浩渺的夜空發(fā)誓:不惜一切代價,為妹妹討個說法!
7次南下萬般苦楚不動搖
苗志英是個農(nóng)村婦女,文化程度不高,見識不廣——連省城都沒去過。怎么給妹妹討說法?她只是心里焦急,卻不知道該怎么辦。
她懷揣著醫(yī)院出具的病歷復印件,決意要去東莞找那家工廠索賠。而此時,她已經(jīng)有了4個多月的身孕。
丈夫不許她走,質(zhì)問她孩子要緊還是死人要緊。“你妹妹反正已經(jīng)死了,就憑你一個農(nóng)村婦女,你能折騰出啥來?要是你鐵了心想去,也得等孩子生下來!生罷孩子,你愛上哪兒上哪兒?!?/p>
但苗志英覺得她一刻也等不得!她對丈夫說:“我們還年輕,再過幾年生孩子也不晚??擅妹玫氖虑椴荒艿龋覜]錢給她做骨髓移植,我欠她一條命!她到死都沒閉上眼睛?。 ?/p>
任她苦苦哀求,丈夫就是不放她走。他的理由也很充分,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有延續(xù)香火的責任。他覺得苗志英太自私了。
去意已決的苗志英,悄悄去做了人流。從醫(yī)院回來,她知道自己的婚姻完了。
丈夫得知孩子沒了,暴跳如雷,一腳把她踹倒在地,將她轟出家門。
苗志英在娘家休息了兩天,拖著虛弱的身體登上了南去的列車。
當她在東莞下了火車,當她被淹沒在人群里,她一下子蒙了,這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渺小。
她費了很多周折找到工廠,本以為憑著手里的病歷肯定能拿到賠償,哪料到保安連大門都不讓她進。
她哀哀乞求,坐在大門口,邊哭邊說,圍觀的人聽了無不落淚。最終,保安可憐她,請來了廠里主管生產(chǎn)的副廠長。副廠長掃了一眼形單影只的苗志英,說:“我的廠里有好幾百個女工,為什么別人都沒事,偏偏你妹妹才干了半年就得病死了呢?恐怕她本來有病吧,還想訛詐廠里!滾!”
苗志英嗓子哭啞了,天黑了,沒有一個人搭理她,萬般無奈的她只好住進了最便宜的小旅館。
接連一周,她天天堵在大門口找工廠負責人,但屢屢被打,身上的錢也花光了,她不得不回到河南老家。
當她疲憊不堪地回到家,卻發(fā)現(xiàn)丈夫和別的女人同居了。見她回來,丈夫二話不說,操起茶杯就砸了過去,苗志英躲閃不及,額頭上頓時鮮血橫飛。
苗志英離婚了,失落的同時,也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因為她從此無牽無掛,總算可以全心全意為妹妹討說法了!
7月,苗志英再次孤身南下。她像瘋了一樣強行闖進廠長辦公室,被一幫人打了出來。又饑又渴渾身疼痛的她,強撐著走了不到300米,就昏倒在一家飯店門前。
飯店老板是個好心人,將她救醒后得知她的遭遇,請她吃了一頓飯。她沒有錢住旅館,老板就指點她去收容所,并且告訴她說:“你這樣亂跑亂闖太危險了,而且也不解決問題!難道你不知道應(yīng)該求助法律嗎?找律師去打官司,讓法律給你撐腰!”
苗志英說:“法律?我這么窮,法律會幫我?我也沒錢請律師,只能拿自己的命拼一把!實在不行,我就殺了他們,死一個,抵一命,死兩個,我賺一個!”
好心的飯店老板耐心勸說了她整整一下午。終于,苗志英又回到了家鄉(xiāng),她直接找到了縣婦聯(lián)。在法援中心的幫助下, 9月,苗志英把職業(yè)介紹中心和塑膠制品廠同時告上了法庭??h法院受理了這個案子,中心又派了兩名資深律師幫助苗志英。
苗志英一直懸著的心總算踏實下來。如果早一天求助法律,可以少走多少彎路?。?/p>
打官司最重要的是取證,尤其是像這樣的職業(yè)病的案件,沒有確鑿的證據(jù),極有可能拖個5年、8年。為了得到強有力的證據(jù),在律師的陪同下,苗志英又接連四下廣東。
前三次都被老板提前做了手腳,不是“恰巧”廠里停產(chǎn)檢修,就是對生產(chǎn)場所進行了暫時的整理,最終,在當?shù)鼐胶图膊☆A防控制中心的配合下,對工廠的生產(chǎn)場所進行了突擊檢測:車間所用油膠的苯濃度嚴重超標45倍!
此案經(jīng)過一年多的審理調(diào)查,2005年12月21日,法院一審判決,賠償苗家12萬元。判決書下達的當晚,苗志英夢見了妹妹,醒來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淚已打濕了枕巾。
為了妹妹的官司,一年多來,在律師準備案頭資料的同時,苗志英也在刻苦學習法律知識。她的住處堆滿了法律和醫(yī)學書籍,每一本書里,只要和妹妹的官司有關(guān)的知識點,都用紅筆重重勾起來,整理的讀書筆記足足有50多本。
苦學成律師
妹妹的官司打贏之后,苗志英選擇了留在東莞。之所以選擇東莞,是因為她喜歡南方快節(jié)奏的生活,更因為那里還有千千萬萬和妹妹一樣的打工姐妹。這些年來的漫漫維權(quán)路,她學了不少法律知識,經(jīng)過嚴格的入學水平測試,她成為東莞市廣播電視大學法學系的一名學生。
讀書期間,為了掙生活費,苗志英每天天不亮,就蹬著三輪車去批發(fā)市場批菜,然后運到出租房附近的集市上賣。
別人賣菜都大聲吆喝,可她卻常常因為看書看得入神,吆喝著就沒了聲響。但因為她的菜都是她洗過的,不僅干凈而且也不比別人的貴,所以賣得很快。
她的“另類”引起了一位中年男子的注意,那男子發(fā)現(xiàn)她讀的書與她賣菜的身份很不相符,就好奇地和她攀談起來。
聽完苗志英的講述,男子關(guān)切地問:“你要讀四年大學啊,你就這樣一直賣菜?想沒想過做與學法律有關(guān)的事?”
苗志英說:“怎么不想啊,將來,我肯定是要參加全國司法考試的,我要當律師,為更多的窮人伸張正義。”
中年男子笑笑,給了她一張名片。他叫徐祥林,是一家律師所的主任。“如果你愿意,就來我這里兼職吧,做我的助手。”
苗志英感激的眼淚奪眶而出,她向徐老師深深地鞠了一躬:“謝謝您的知遇之恩,我會努力工作,努力學習,絕不辜負您的信任!”
一年一度的全國司法資格考試開始了,苗志英想報名。當她興沖沖地把想法告訴徐主任時,徐主任擔憂地說:“司法考試很難考,每年的通過率只有10%,好些本科生都過不了呢!何況你才讀了一年大學?!?/p>
苗志英不服氣,她一定要去試試,校領(lǐng)導破例給她開了學歷證明。6月份報名,10月份考試,在3個月的準備時間里,苗志英癡狂得像著了魔,書包里、宿舍的墻上、床頭、甚至吃飯的桌子上,都貼滿了學習的小卡片。走路背,吃飯背,洗著衣服背,上廁所也背,就連做夢都在復習,嘴里念念有詞?!稇椃▽W》、《刑事法學》、《民事法學》、《行政法學》、《國際經(jīng)濟法學》等等,在別人看來枯燥晦澀的條款,被她背的滾瓜爛熟,琢磨得通暢透徹。
全心投入志在必得,懷著對法律的酷愛和高遠的志向,以及前所未有的努力,苗志英在考場上信心滿滿??荚嚱Y(jié)果公布,她成功了!
拿到司法資格證書后,2007年,她乘勝追擊,參加了律師資格考試。她開始了新一輪的刻苦學習,再次順利拿到了律師資格證。兩個證書拿到手,前后只用了兩年時間。
今年3月10日,是妹妹病逝5周年的祭日。那一天,同往年一樣,她在妹妹曾經(jīng)打工的那家工廠墻外,放上一束鮮花,擺上妹妹最愛吃的家鄉(xiāng)米果,所不同的是,這一年,她手里捧著兩張法律資格證書。
“妹妹啊,姐姐應(yīng)該感謝你,今天所有的成就,都是你帶給我的。從此以后,姐姐可以實現(xiàn)你的愿望,為姐妹們維權(quán)了。妹妹,你就安息吧,如果有來世,我們?nèi)匀蛔鼋忝谩?/p>
苗志英成為律師后,辦的第一件案子,是督促一家制鞋廠組織工人去體檢。那家工廠生產(chǎn)條件相當惡劣,懂得用法律維權(quán)的工人,集體把工廠告上法庭。作為代理律師的苗志英,據(jù)理力爭,終于在相關(guān)勞動合同中,促成廠方增加“每半年必須讓勞動者體檢一次”的規(guī)定。
珠寶加工廠女工莉莉,專門負責珠寶的粘合。由于長期與含有苯的膠水“親密接觸”,工廠又缺乏相應(yīng)的防護措施,引起慢性苯中毒,口腔、鼻腔常常出血,上班時突然暈倒,送到廣東省職業(yè)病防治院被確診為再生障礙性貧血。
接到案子,苗志英立刻去工廠調(diào)查取證。仿佛是對當年無力挽救妹妹的一種補償,苗志英對這個案子盡心盡力。在鐵證面前,廠方只得先期支付莉莉醫(yī)療費7萬元。經(jīng)過治療,莉莉的病情已逐漸好轉(zhuǎn)。
回憶一路走過的艱難困苦、成熟與收獲,苗志英感慨萬千。仍在讀大學的她,下一個目標是考法學碩士,再次出發(fā),再次跨越。曾經(jīng),山一般沉重的囑托,她用柔弱的肩膀扛了起來,如今,自助者天助,她成就了自己的今天。
sdznxf@126.com
(編輯:張文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