諶　容

一

空巢者，小鳥盡飛，只剩老鳥的巢穴，是之謂也。

聰明的人類借用這種鳥巢，形容那兒女不在只剩下了老人的家庭。人們想象著這家里的景象無非是：空空蕩蕩的四壁依舊，桌椅依舊，床褥依舊，碗筷依舊；只少了那人、那笑、那哭、那叫；那喧囂，那聲響，那繁瑣，那日理萬機(jī)的操勞……好一個空字了得!

因而，人們提起空巢，總不免些微的惆悵：總想象著那白頭老者無言枯坐的身姿，想象著那日日夜夜的死靜；想象著類似單身牢房的無助與絕望……簡而言之：非人的日子!

這類關(guān)于空巢的論點，您可以對任何人發(fā)表，只千萬別當(dāng)著張仙北先生的面兒說。要是被他老人家聽見，肯定把您批得啞口無言，出門兒找不著北在哪兒，不信您就試試!

張老先生敢于如此大言不慚，自然有他的獨門秘訣。否則，借他個膽兒，他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套用歌頌“社會主義好”的調(diào)子高唱：空巢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其實，張仙北先生只不過一俗人，且長得是瘦高無肉雙頰深陷其貌不揚，只有一雙大眼睛略顯晶瑩。如果說他有點專長，那也不過是他懂點兒中國歷史。這倒也順理成章，因為他老人家在中學(xué)教了一輩子的中國歷史。從二十二歲大學(xué)畢業(yè)直至于六十二歲退休，掐指算來，也有長達(dá)四十年的光陰消磨在那三尺寬的講臺之上。年復(fù)一年顛來倒去的講呀講，從三皇五帝到唐宋元明清，他是滾瓜爛熟全在腦子里，備課只是習(xí)慣根本沒有必要。因為職業(yè)，也因為愛好，閑來無事捎帶著他還喜歡讀點兒唐詩宋詞，外加《史記》呀，《論語》呀，《莊子》呀，《孫子兵法》什么的……與眾不同的是，他有本事把古人的偉大思想應(yīng)用于自己渺小的生活之中，而且沾沾自喜地稱之為學(xué)以致用心得多多。

“嘟……嘟……嘟……”張仙北家的電話響了半天，沒有人接。

張仙北先生干什么去了，怎么還不回家?就算以他緩慢的節(jié)奏，買完報紙再買點菜，這會兒也該回來了呀!他今兒上哪兒蹓跶去了?

事實是，他老先生根本沒心思蹓跶，他巴不得一步跨進(jìn)家門，立刻躺下才好呢。只可惜，他想早點到就能早點到呀，門兒都沒有!誰攔著不讓他回家了?沒人攔著他。那他賴誰呀?賴大馬路!

胡同口的馬路被挖開了。大街上塵土飛揚亂七八糟，兩邊的鐵欄桿巍然聳立曉諭市民：不得越雷池一步。張仙北去超市時，就多走了半站路到十字路口過的馬路。那時，他老人家才從家里出來還算精神抖擻，多走這點兒路不含糊；買完菜回來可就不一樣了，兩條腿好像是借來的，你想抬它們根本不聽指揮!一想到回家還必須繞道而行，他老人家就從心底里覺得累。可是，你不繞怎么辦，除非你飛過去，認(rèn)倒霉吧你!

縱觀張仙北的一生，他買菜的歷史并不長，也就是老伴去世后的這十年。俗話說，人過四十不學(xué)藝。他老先生可是六十多歲才開始學(xué)買菜。對他來說，首先要解決的是潛意識里的面子問題。他覺得提著個塑料袋兒，萬一碰見個學(xué)生什么的太不雅。于是，他找出了以前教書時，上世紀(jì)五十年代買的那個人造革帶拉鏈的黑包。這種手提包隱蔽性比較強(qiáng)，您想啊，買個蘿卜黃瓜什么的，擱進(jìn)去拉鏈一拉，誰也看不見里面裝的是什么，還以為您上圖書館了呢，豈不妙哉!

然而，今天遇到點麻煩，因為他買的是芹菜。如今這芹菜也不知怎么變的種，長得像掃帚，裝進(jìn)包里怎么著也有大半截露在外邊，的確有礙觀瞻。不過，此時他老人家顧不得這許多，只想著千萬別累倒在大街之上，成為京城名記們的筆中餐：“一空巢老人橫尸街頭”，那可就太不值了!于是，他運用起自己的獨門秘訣：心中高唱紅色娘子軍軍歌，當(dāng)然是篡改了歌詞的：“向前進(jìn)，向前進(jìn)!老張的責(zé)任重，老漢無冤伸!”

張仙北先生本來就身高一米八，又干瘦如柴，加上他的左腿關(guān)節(jié)曾被打傷，走起路來總是一沖一顛的踩不到點子上，因而他手里的包連同那芹菜也是這么不著調(diào)兒。此時的他，活像電影里跟在鬼子后頭進(jìn)村的偽軍，前進(jìn)不像前進(jìn)后退不像后退，那形象真的讓人不敢恭維。

記得這馬路前兩個月才挖過，怎么又挖呀?肯定是你這老家伙記錯了，他想。唉，人老了自尊心可以不老；記憶力可是自然發(fā)展規(guī)律，誰也抗拒不了的啊!張仙北呼哧呼哧地走著，哀嘆自己的記憶力減退了。

其實，這回張仙北的自怨自艾完全沒有必要，他的記性好著呢!這馬路就是兩個月前才挖開過的。眼下不知又出了什么毛病，正在大返工呢。幸虧這事兒他老人家被蒙在鼓里，否則，就他那暴脾氣壓不住，說不定就上訪市政府，建議給大馬路裝上拉鏈兒。老先生血壓又高，心律也不太齊，這種煩心事還是少知道的好，讓他自己慢慢往家走吧，反正有到的時候。

終于，張仙北先生憑借自己堅強(qiáng)的毅力走到樓門口了。這片三環(huán)以內(nèi)的居民小區(qū)，現(xiàn)在看來雖稍嫌陳舊，但倒退二十年，它也曾風(fēng)光無限。當(dāng)時，類似張仙北這種沒有門路的回遷戶，能給你一套三十四平米的兩居室，那可真要燒高香了。別說是五樓，就是給你頂層的六樓，你都要感恩不盡。住進(jìn)新房時，張仙北才五十多歲，上樓下樓時還沒覺出什么，現(xiàn)在可就不一樣了。

如今張仙北一進(jìn)入那黑糊糊的樓道，望著層層的樓梯心里就發(fā)怵。仿佛顯現(xiàn)在眼前的不是樓梯，而是三峽兩岸高山上的險路，等著自己去攀登，真乃是“蜀道難，難于上青天”呀!嘆息歸嘆息，他還真想了些辦法，企圖使自己能順利上樓，又能稍減心頭的恐懼，可惜都沒解決問題。不過最近，張仙北先生啟用了新的分層擊破法，似乎略有成效。一層樓梯是十八級，一分為二就是九級。于是，他把九級定為一個戰(zhàn)役，學(xué)那關(guān)云長過五關(guān)斬六將分而戰(zhàn)之，把樓梯們層層斬于足下。然而，待到真往上爬時，他比起老祖宗來可就英雄氣短自愧不如了。首先，他必須伸長胳膊，用手緊緊抓住樓梯的扶手，半個身子幾乎倚在扶手上，完全憑借臂力，或者說憑借上身的力氣帶動下身，才能抬腿撐了上去。這時，張仙北就把滿腔的無奈與憤怒發(fā)泄到與他無冤無仇的臺階上。每上一級，他就在心里痛罵一句：“死去吧，你!”

有志者事竟成!甭管怎么上的吧，反正張仙北上來了，他勝利了，到自己的房門口了。盡管他站在自家房門口猛喘了一陣子，開門時拿鑰匙的手抖抖嗦嗦，不過，門還是被他打開了，而且現(xiàn)在已經(jīng)安然躺在窗下的躺椅上了。雖然他胸前像揣了個小兔子一蹦一蹦的波瀾起伏不定，黃黑的臉上那唯一有點神采的雙目也緊閉著，看起來有點氣息奄奄，不過總算是驚魂初定，沒事兒了。

“嘟……嘟……嘟……”

電話?誰的?兒子?女兒?對呀，今天是老人家生日嘛!單調(diào)的鈴聲仿佛給他那把散了架的老骨頭上了機(jī)油。只見他猛地坐起，迅速地扶著書柜的邊沿站了起來，轉(zhuǎn)身邁步來到書柜前，摘下話筒時鈴聲才響到第三下?？墒?，就在他剛想開口尚未開口之際，對方已經(jīng)迫不及待生怕他掛斷電話似的嚷嚷開了：

“勞駕，您是東便門電器維修……”

“您打錯了?！辈坏日f完，張仙北先生就把人家堵了回去。

二

張仙北先生又回到他的躺椅上了。

躺椅與先生關(guān)系之密切不是常人能想到的。有時候，仿佛間他覺得這躺椅不是一把椅子，而是個有血有肉的精靈。甚至于有一天，他心中竟然冒出“兒親女親不如躺椅親”的荒誕不經(jīng)之句，連他自己都為之汗顏。好在屋子里沒有人，更何況他并沒有出聲，反正是心里自說自話，丟人也丟不到哪兒去。把躺椅比作兒女，簡直是匪夷所思令人捉摸不透。不過，以當(dāng)今提倡的“理解萬歲”的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就可以寬容地理解為：這把老躺椅在老先生心目中的分量是多么地重。

實事求是地說，這把躺椅極其普通根本值不了幾個錢：一般的雜木頭加上篾席編成，看不出絲毫的貴重。就這么把破椅子吧，您給一百萬試試，張老先生肯定不賣!

這其中當(dāng)然有外人不得而知的原因。您瞧瞧當(dāng)年女主人的良苦用心就知道了：她把舊床單因陋就簡地縫了個可釘可鉚的小薄褥子，兩頭緊緊固定在椅架子上。如此一來，既加大了椅子承受重量的力度，又延長了椅子的壽命；坐在上面的人也特舒服，比坐沙發(fā)強(qiáng)多了。除此之外，為了擱先生的茶杯和先生的書籍，女主人還成龍配套地在躺椅旁擺放了一個黃色的小茶幾，也因此，雖歷經(jīng)十?dāng)?shù)年，這把躺椅還能搖搖晃晃地陪伴著它年邁的男主人。說得懸點兒，這其中飽含了人間難得的真情。情義無價，您說它值多少?!

每當(dāng)老人躺在這椅子上，總能感到一股隱隱約約的暖意。然而，繼暖意之后，總會有一股莫名的傷感襲來：物在……不過此時，張仙北先生一定運用秘訣，揮起那把“斬斷記憶”的寶劍朝自己的頭上砍去。人不與命爭!沒法子，張仙北時不時地得給自己來點兒封建迷信，愛誰誰!他壓根兒不敢與時俱進(jìn)地去奢望“快樂每一天”什么的，他的標(biāo)準(zhǔn)極低：活著就是勝利!

就經(jīng)歷而言，張仙北能全胳膊全腿兒的活過這七十多年真難為他，憑良心說，他算是死里逃生，萬幸!您算算，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文化革命，三大戰(zhàn)役他都是親歷親受，一場沒躲過。少年時代他跟著父母鉆防空洞躲日本人的飛機(jī)轟炸；青年時代他背著家庭出身不好的包袱在人群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中年時代他胸掛黑牌子九十度彎腰挨學(xué)生們的批斗。唉，上世紀(jì)的這點兒陳谷子爛芝麻不說也罷，有點歲數(shù)兒的中國人誰不知道哇，用你說!

單說張仙北自己的事兒吧，也夠不順的：由于他的家庭出身更兼海外關(guān)系，自己的長相又不討姑娘們喜歡，當(dāng)然就遲遲找不著對象成不了家。多虧正月十五那天的批斗會他暈倒在操場上沒人管，被學(xué)校的老鍋爐工救起，因而促成了一段好姻緣。這好心人就是他日后的岳父楊換山。對于自己這天賜的婚姻，張仙北得意地引用老子的話說，就叫做“禍兮，福之所依”。有福之人不用忙!他這話也對，遙想當(dāng)年，盡管是皮帶揮舞血肉橫飛小死過去，最終醒來，身邊卻來了一位賢內(nèi)助。敢說不是人家的福氣!妻子楊翠花體貌端莊且不說，難得的是雖不知書卻達(dá)理，蒸窩頭納鞋底兒卻樣樣都來得，把個清貧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令左鄰右舍羨慕不已。對于妻子張仙北也頗為贊許：稱之為御用內(nèi)閣總理大臣，給個黛安娜都不換。說的也是，這么體貼的妻子上哪兒找去，一把椅子都想得這么周到。

不過從旁看來，張仙北先生躺在椅子上也不怎么舒服。因為身子太長，他的下肢也就是兩條長腿基本上是懸在椅子外邊，雙膝上弓著，雙腳踩在地面上恐怕也要加點勁兒，這能舒服得了嗎?可他老人家偏就覺得，天底下沒有比坐在這躺椅上更舒服的事兒了，您說怪不怪?就說這會兒吧，他根本忘記了千辛萬苦買來的芹菜還待在過道里沒人管，卻自顧自地躺在躺椅上享清福。

但見他雙手交叉胸前，雙目緊閉，紋絲不動。原來，張老先生正在排除雜念，力圖使自己的肉身凡胎進(jìn)入高超的佛家境地。只可惜，他壓根兒就不知道佛家的境地是什么，上哪兒找去!張仙北就是張仙北，你說找不著就找不著呀，他偏找!就算找不著難道不能編一個?無非是勸人別指望這輩子，寄希望于金光燦爛的下輩子，不就超凡脫俗進(jìn)入西方極樂世界了嗎?這有什么難的，不就一個“空”字嗎!于是，他就強(qiáng)迫自己沿著這個“空”字思想下去。屋子里悄無聲息，倒也有利于他的清修。然而，俗人就是俗人，強(qiáng)迫也沒用，閃現(xiàn)在他腦海里的我與佛完全是兩碼事，阿彌陀佛!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這是怎么回事?蘇東坡怎么出來了?這些年，張仙北根本拒絕讀詩詞歌賦，那玩意兒風(fēng)花雪月纏纏綿綿的影響人情緒，一邊兒待著去!今天是怎么啦，無端冒了出來?“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還沒完沒了啦你，有病!張仙北先生有點坐不住了，他必須先把蘇東坡處理掉才能入靜。于是，他站起來，轉(zhuǎn)身打開了電視。頓時，瘋狂的搖滾樂響徹了這小小的空間，讓人喘不過氣來。別說一個蘇東坡，十個都嚇跑了。張仙北自己也被震醒了，忽然想起要為“某人”生日包一回餃子的誓言，他終于走出了這間屋子。

趁著張仙北先生好不容易離開了房間，可以參觀參觀他的寒舍了。

這是一間長方形的外屋，大概十二平米左右吧。迎門正對著是一個兩扇的約一米見方的窗子。盡管是西房，如果碰上大晴天，太陽也能在吃完了午飯之后點點滴滴飄灑而來。這溫暖的陽光對于張仙北頗為珍貴，于是幾十年來這把躺椅就在窗戶下面沒有挪過地方。更何況，如今張仙北先生走出房間的時間愈來愈少，這陽光對他就愈來愈寶貴。

以躺椅為中心，右邊的北墻豎立著一個大書柜。這書柜是他女兒張小倩參加工作之后送他的禮物，也是這屋里最時尚的一件家具。張仙北先生家雖然生活拮據(jù)，然身為教師書籍是必不可少的工具，加上他老人家嗜書如命，一生省吃儉用買回家的書也不少。當(dāng)年這家人口齊全住房擁擠的時候，要放下這些書必須向高空拓展。于是，外屋的南墻和里屋的北墻之上都釘上了長長的擱板，書全放在上面，可謂束之高閣。每當(dāng)他要取下某本書時，他必須踩在外屋兒子的小床或者里屋自己的大床上。直到人去房空才有空間放下這個大書柜，這倒也解決了張仙北先生的取書之苦。書柜緊挨里屋的小門，北墻就占滿了。

再看左邊，還是以躺椅為中心，它旁邊是那個小茶幾。茶幾與南墻之間的角落里，擱著那臺十四英寸的電視機(jī)。這電視與躺椅幾乎是平行的，似乎擺放得不大合理。不過，必須說明的是，電視機(jī)在張仙北家里的作用不同于一般人家：“視”的功能在他這里基本被取消，只不過借借它的聲兒，攪和攪和屋里的靜。所以，張仙北先生根本不在乎那早已發(fā)暗的屏幕和歪七扭八的圖像，更不在乎它播出的節(jié)目。甚至對于那嗲聲嗲氣的主持人；不男不女的歌手；南腔北調(diào)的胡說亂笑等等發(fā)出的噪音，他非但能坦然地用那把老骨頭扛著，心里還幸災(zāi)樂禍：你愛說什么說什么，愛唱什么唱什么，反正是瞎耽誤工夫沒人搭理你。

緊挨著電視的是一張老舊的八仙桌。這張八仙桌可非同一般，可以稱之為這家里最昂貴的物件。張仙北先生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從舊貨市場買來的舊桌子竟誤打誤撞的是個古董。這桌子一直在他們家瞎用著，誰也沒把它當(dāng)回事兒。直到有一天，他那在深圳做古玩生意的兒子張軍回來，才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把它鑒定為清朝晚期的東西，而且估出了一個令他老人家大吃一驚的價錢。

八仙桌旁是一臺小冰箱。這臺冰箱的到來更是純屬意外。那年他去商場買鞋，剛走到門口就見敲鑼打鼓圍著好多人，搭的大臺子上擺放著自行車、摩托車、電冰箱，還有一部紅色的小轎車。同時有人手持大喇叭在高喊：“買彩票，買彩票，兩塊錢一張，快來買嘍!”

張仙北先生出于好奇走近一看，原來是政府為救助殘疾人發(fā)行的福利彩票。心想這種公益事業(yè)匹夫有責(zé)，自己也應(yīng)參與。于是，他毫不猶豫地從兜里掏出四塊錢買了兩張彩票，自以為盡了一個公民應(yīng)盡的義務(wù)。萬萬沒有想到，居然中了一個二等獎。他本想學(xué)雷鋒做好事，反而揀了個大便宜，獎品就是這臺雪花牌電冰箱。張老先生雖然對此稍存歉意，卻禁不住自嘲：好心有好報。

外屋就是如此。里屋只有十來平米，放了一張小床，一個衣柜，一個兩屜桌，也就飽和了。

“嘟……嘟……嘟……”

鈴聲就是召喚，只見張仙北先生快步走了進(jìn)來，伸手抓起話筒。

“爸，生日快樂!”女兒張小倩帶笑的聲音。

這一聲喊他才明白過來，原來從早晨起來他心里等待的就是這一聲喊。

“爸，您聽見了嗎，怎么不說話呀?”

“唔……”

“爸，您自個兒買蛋糕了嗎?”

“我包餃子了?！?/p>

“您還自己包呀，超市有速凍的呀?”

“不愛吃速凍的……”

女兒哪里知道父親的心，他此舉是為了紀(jì)念那年為他生日包餃子的人。不記得是哪一年過生日，大概適逢芹菜降價，妻子買了一大捆，就試著包了餃子。此前他們家從來沒有吃過芹菜餡兒的餃子，待煮熟了端上桌，張仙北吃了一口說“好吃”，妻子說“好吃就多吃點”。于是，從那以后，每年張仙北過生日，都有這芹菜餡兒餃子，都有他說“好吃”，她說“好吃就多吃點”這不變的對答。自從妻子離去，這餃子連同這對答都已灰飛煙滅，只有無形的念想留在了老人的心田。

“啊!是芹菜餡兒的吧?爸!”

“唔，唔……”

三

對于兒子女兒的電話，張仙北是又盼著又害怕。

電話在張仙北先生家里相當(dāng)于軍區(qū)首長的紅機(jī)子：兒女專用線。十天半月，頂多一個月吧，總是他們來一個電話問候問候，張仙北先生是不大主動出擊的。在他心里，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他們也忙得很，別給人添麻煩。私底下的理由連他自己也不大愿意承認(rèn)：原是那潛意識里的自尊心在作怪。難道我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要求助于他們?現(xiàn)在還不至于那么慘吧!萬一真到了那時，癡呆傻不知人事，誰愛怎么辦就怎么辦吧，活該倒霉!現(xiàn)在，胳膊腿還能動就死賴在人家身上，即便是親生兒女也大可不必!

唉，張仙北就是這么一根筋認(rèn)死理，你拿他還真沒辦法!這倒也好，就因為他的電話只接聽不往外打，特省錢。于是，他每個月用于電話費的開支，二十一塊六角錢的座機(jī)費就打發(fā)了。他老先生打不打電話倒沒什么，只苦了電話局。如果都像他這樣的客戶，估計電話局連大樓都蓋不上!

張仙北先生不是盼著兒女的電話嗎，那他又怕的什么呢?

他老人家不是怕別的，就怕他們倆又跟他談進(jìn)養(yǎng)老院的問題。張仙北一貫對養(yǎng)老院成見頗深，而且堅持己見頑固不化。盡管兒子女兒把養(yǎng)老院說成一朵花兒，老先生就認(rèn)定那是一根狗尾巴草。

養(yǎng)老院本是個好地方，這是毋庸置疑的。在國外養(yǎng)老院早已司空見慣，在中國卻是人民生活富裕之后才較為普遍起來。養(yǎng)老院的存在，對解決當(dāng)今社會老齡化的問題起到了積極的作用，應(yīng)當(dāng)說是功不可沒。全國人民都這么看，只有張仙北是個例外。

在張仙北眼里，養(yǎng)老院一無是處，簡直就不是人待的地方。想想吧，一進(jìn)養(yǎng)老院的門，滿眼看到的盡是一張張的老臉，滿耳聽到的盡是打針吃藥，還有那個廣告詞兒說的“腰腿疼，肚子疼”，除了讓人沮喪之外還有什么?!本來是夕陽無限好，進(jìn)了那地方可就深山見不著太陽了。還說什么兩個人住一間屋好，有人說說話不寂寞。是，是不寂寞，同屋的是一個比你還老的老頭，白天你還叫他老哥哥，半夜就被抬出去了。進(jìn)那種地方的人肯定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就算我一時半會兒死不了，天天看著，不死也嚇個半死。您瞧瞧，叫他說的，那養(yǎng)老院夠多瘆人哪。他能愿意去嗎?!

此時，張仙北在狹小的廚房里切芹菜，一邊尖著耳朵聽著屋里的電話。其實，他用不著這么分心，雖然他腿腳不算利索，耳朵倒挺好使，一點兒響動都能聽見，何況他家的電話鈴聲被張軍調(diào)到了最高度，樓道里都能聽見。他還是應(yīng)該一心一意地對付案板上的芹菜才是。

看他老先生切芹菜就能把人急死。本來這菜長得就比較粗壯，想切成細(xì)末兒，必須先用開水焯一下使其變軟，然后把芹菜稈兒一剖為四或一剖為二，再橫過來切成小丁，最后再剁成餃子餡兒所需的碎末兒?？墒?，他老人家根本就不懂這一套程序，拿起刀來橫著就切下去。其后果可以想見：粗壯的芹菜稈子頓時變成了約豆腐干四分之一大小的方塊兒。這時他就開剁!您想啊，那小方塊兒的生芹菜能在他刀下服帖嗎?每一刀下去，芹菜稈兒就歡蹦亂跳起來。這一蹦跶可就沒準(zhǔn)地兒了，有的往桌子上蹦這還算好，有的可就直接蹦地下了。害得他老人家不得不彎腰九十度費力把它們揀起來，那勞動強(qiáng)度都讓他聯(lián)想起上世紀(jì)挨斗的情景了。

正在他手忙腳亂之際，忽然聽見敲門聲。開始他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定定神再一聽，果然，不是敲門是什么?奇了怪了，誰會來呢?

張仙北先生本來與外界交往就不多，退休之后更是獨守空房，很少有人來打擾他的清靜。會是誰呢?他疑疑惑惑地走到門邊，剛想問問是誰，話沒出口，突然警覺起來，還是謹(jǐn)慎為好。他跨前一步，彎腰把臉貼在門上，瞇起左眼，右眼使勁貼近門鏡：糟啦，眼前一片漆黑!張仙北先生不由得聯(lián)想起報紙上那些黑色新聞。特別是昨天報紙上登的，一老漢不慎被殺，就因為沒問清楚而貿(mào)然開門，致使持刀歹徒闖入。想到此，張仙北高聲問道：

“誰呀?”

“送花的?！?/p>

“你找誰呀?”

“這是張仙北家嗎?”一個年輕的聲音透著不耐煩。

“哪兒送來的?”

“深圳。你是張先生嗎？”

經(jīng)過分析，張仙北先生覺得問題不大，于是打開了房門。只見一個小伙子，右手斜捧著一束鮮花，新郎似的直挺挺站在自己面前，一雙小眼睛直愣愣地盯著他，左手上舉著一張單子，用極別扭的普通話問道：

“張仙北，是你嗎?”

“我就是張仙北?！?/p>

“簽字!”

張仙北簽完字，接過花，關(guān)上門，雙手捧著鮮花走進(jìn)房間，看著“生日快樂”的小卡片一時愣在了那里?；蛟S是被這種西式的孝敬方式弄蒙了吧，總之老先生在房中央站了好一會兒，顯得有點尷尬。不過，孝敬就是孝敬，不管是中式的還是西式的都能讓老人心里暖洋洋的。

這時，老人才開始端詳起這些花來。只可惜，對于花卉他知之甚少，除了玫瑰，其他黃的白的基本叫不出名字，只覺得滿屋的花香。香是香，往哪兒放啊?張仙北先生不記得自己買過花瓶，更沒有人給他送過花。可是，現(xiàn)在花兒來了，你總得給它找個地兒吧。

張仙北在房間里搜尋，實在找不出東西裝它，捧在手里也不是事兒啊!只見他倏地轉(zhuǎn)身進(jìn)廚房就奔了洗菜池。他一手抱著花，一手?jǐn)Q開了水龍頭，等洗菜盆裝滿了水，他就直接把花兒一股腦兒地放了進(jìn)去。然后，他顫顫巍巍的雙手端著這盆花進(jìn)屋放在了八仙桌上?？伤闶前鸦▋喊仓煤昧耍@才如釋重負(f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說實話，張仙北先生被花也折騰累了，對花的新鮮勁兒也沒了，只想找個地兒歇歇，此刻呀，那把躺椅當(dāng)然是他的最愛。您瞧，他又躺下了。別看他人閉眼躺著，腦子里可沒閑著。知子莫若父，他預(yù)見到那小子不可能光送花，肯定還要來電話，也許就沒安好心，又要跟我談養(yǎng)老院的問題。談吧，你有千言萬語，我有一定之規(guī)，反正說出大天來我也不去，不去就是不去!

鬧騰了一上午，張仙北先生覺得真有點餓了，剛要去廚房找點吃的，想起案板上那堆未了的芹菜，頭疼。這會兒吧，他老先生不琢磨怎么去收拾殘局，倒想起了八竿子打不著的《孫子兵法》：“知不足，將兵，自侍也。”翻譯成白話文就是：智謀不足的人領(lǐng)兵打仗，那是自負(fù)。孫子令張仙北恍然大悟：自己這包餃子之舉就是自負(fù)，自不量力，自以為是，自討苦吃，豈有不敗之理?!

突然，他靈光一閃，芹菜餡兒餃子無非是三樣?xùn)|西組成，芹菜，肉餡兒，餃子皮。這三樣?xùn)|西都買回來了，一塊兒往鍋里一煮，跟餃子不是一樣嗎，何必拘泥于形式!主意已定，張仙北先生鼓足干勁再進(jìn)廚房，為自己煮了一碗芹菜肉末面片兒湯。

反正肉爛在鍋里。張仙北把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面片兒湯放在了八仙桌上。望著這碗不倫不類的“餃子”，他心有不甘，總想自圓其說。于是乎，他搬出了禪。人問禪師：“什么是佛?”禪師曰：“吃飯穿衣?！睆埾杀?知道了吧，吃飯穿衣就是佛，就這么簡單，哪來那么多亂七八糟的!張仙北自己安慰自己。頓時，他老人家覺得心中舒坦，胃口大開。

張軍的電話真來了。人家根本沒提養(yǎng)老院，只是報告了一個意外的消息：張仙北先生的胞妹張仙玉要從美國回來探親，已經(jīng)上飛機(jī)了。

四

早晨起來，張仙北先生就覺得不得勁兒，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臉色發(fā)青頭發(fā)沉，整個人顯得萎靡不振無精打采。原來，他昨天一夜沒睡好。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全是陳年舊事：一會兒在防空洞躲飛機(jī)；一會兒在鄉(xiāng)下趕集；一會兒在輪船上看風(fēng)景；一會兒吃冰糖葫蘆；哪兒跟哪兒都不挨著，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似夢非夢，就這么暈暈乎乎的一個晚上，人能精神得了嗎?

在躺椅上閉眼休息了片刻，他終于明白過來：自己頭腦之所以如此混亂，完全是因為妹妹的到來。親人的到來，如同開啟了張老先生記憶寶庫的大門，那塵封的往事如洪水猛獸般沖了出來，令他招架不住無所適從。因為種種緣由，也許命運使然，同胞兄妹天各一方。直至暮年，上天的眷顧才降臨到他們的頭上。

還是十年前他們見了一面。近些年，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也就是逢年過節(jié)通個電話。每次接到大洋彼岸的電話，張仙北都久久不能平靜。從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的嘶啞嗓音中，張仙北絲毫也找不出妹妹聲音的影子：他記憶中那聲音是銀鈴樣的，她尖聲歌唱時活像老家里廊檐下的黃鶯兒。豈不知，時過境遷歲月流逝，她已是花甲老人，哪來的黃鶯兒!

張仙北先生最想知道的是妹妹的近況。三年前張仙玉退休了，現(xiàn)住在美國的老年公寓里。她一個人在那里生活得怎么樣?她的身體怎么樣?是否真像她說的，除了瘦沒有別的毛病。瘦算什么毛病?有錢難買老來瘦嘛，更何況父母的遺傳基因，張家人都是瘦人。其次，他準(zhǔn)備趁這次見面的機(jī)會好好開導(dǎo)開導(dǎo)她，少跟外國人瞎學(xué)他們跑步鍛煉什么的。他的觀點是：人就好比一臺機(jī)器。用了幾十年零部件肯定都磨損得很厲害，首先要保護(hù)零件。舉個例子就明白了：為什么烏龜王八能活到千歲，因為它們懂得養(yǎng)生之道，一輩子不浪費自己的能量，所以它就能長壽。人為什么要罵它們?因為他們誰也活不過烏龜王八，所以妒忌。

估計是他老先生閑來無事，悶坐家中，又無人與之攀談，因而生出許多稀奇古怪的理論來。每逢兒子女兒聽到他的“烏龜王八”說，“保護(hù)零件”說之類都要臉紅脖子粗的加以反駁?？陀^地說，這種反駁純屬多余：姑且不說中國傳統(tǒng)講究“順為孝”；退一萬步說，老人家的奇談怪論固然是讓人啼笑皆非，好在他也就是在自己家里叨嘮叨嘮，并沒有著書立說殘害群眾。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想說點什么你偏不讓他說，到時候憋出個好歹，你哭都沒地兒哭去!

今天張仙北先生閉目在躺椅上的時間可不短了。他好像進(jìn)入了冬眠狀態(tài)，一動也不動。不過，他心里明白，這種精神狀態(tài)要不得，不能任憑自己的思想這樣泛濫下去。于是他站起身，從書架上取下?？吹哪潜尽妒酚洝罚谔梢紊献讼聛?。本來他下決心退休以后要把這巨著再好好讀一遍，沒想到至今還停留在第二冊。他手里拿著書，眼睛盯著書：“夏，漢改歷，以正月為歲首……”看來看去的總是這一行，怎么也前進(jìn)不了。隨它去吧，反正今天是亂了，亂就亂到底吧，他索性又閉上了眼睛，身子朝后靠了去，拿著書的手?jǐn)R在了胸口上。這會兒張仙北先生又豁達(dá)起來了，他對自己采取了英明的“改革開放”政策。這一寬松，他反倒覺得身心自由了許多。只可惜，心里的話無人來聽。

也許妹妹來了，可以跟她回憶回憶小時候上學(xué)時的趣事。不知她還記不記得每個禮拜一操場上的朝會，全校的師生一齊背誦總理遺囑。當(dāng)然，那時說的總理不是周恩來而是孫中山。“余致力于國民革命，凡四十年……”這么多年過去了，兒時留在記憶里的印記還是抹不掉。為什么要抹掉它，我就留著，他想。為什么我不能留住一點童年潔白的歡樂?余致力于教中學(xué)歷史，也是凡四十年了啊!也許六妹來了，就應(yīng)該跟她談?wù)勥@四十年。不行，境況不同，談了她也未必能理解。張仙北記起了上次張仙玉回來，看到自己的生活就淚眼婆娑的。如今這平平安安的日子她都哭，要告訴她那十年的鬼日子還不把她哭死!好不容易見一面，還是說點高興的，對大家都好。

不知老人家又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在他那朽木似的老臉上，竟然呈現(xiàn)出些許動人的光輝。他那晶瑩的雙眸從皺褶中掙脫了出來似的，非常明亮地直視著前方。他的目光好像穿透了墻壁，穿越了時間的隧道，無拘無束地漫游開來。

幾十年前的那一幕又清清楚楚地浮了出來……

緊急警報刺耳的長長的響聲震動著大地，全家人想跑到自家院子的小防空洞已經(jīng)來不及了。爸爸媽媽只好手忙腳亂地把兩個孩子推到方桌下。方桌就放在房門外的廊子上，桌下鋪著厚厚的棉被。每當(dāng)想起那情景，張仙北總是感慨萬千：本來是生死攸關(guān)危險至極，他和妹妹卻覺得很好玩兒，真?zhèn)€是少年不識愁滋味!大概就在妹妹探出頭去的剎那間，一顆炸彈就在不遠(yuǎn)處爆炸了。彈片四處亂飛，不幸一塊彈片落在了她的頭上!直至今天，六十多年過去，那張血流如注的小臉和嘶啞的哭聲還仿佛就在近前。一個人由少年，青年，壯年直至老年，變化該多大呀!不變的只有這傷疤了。

往事不堪回首。說到底，張仙北先生還是怕回憶?？蓱z他對自己實行的“改革開放”政策瞬間就無疾而終。這些年，他堅決拒絕回憶，采取千萬種手段忘卻過去，而且自己覺得受益匪淺?？墒墙裉?，回憶像一條毒蛇纏繞著他，揮之不去，去而復(fù)來。他的獨家秘笈也在頑強(qiáng)的回憶面前敗下陣來，無數(shù)的回憶接連不斷地在他眼前飛舞，致使他筋疲力盡無處躲藏……劃船掉到北海里了，渾身濕透的涼意以及母親的尖叫，還有那睡在被窩里喝的一碗姜糖水，這一切清清楚楚，就像今天發(fā)生的!

為什么遠(yuǎn)去的事記得那么清晰，今天的事卻記不起來了?今天我吃東西了沒有?好像吃了吧，不對，好像是沒有吃，只喝了一杯水，那還是為了吃藥。電暖壺加水了沒有，加了吧?應(yīng)該是加了……

張仙北人雖然靜靜地臥在躺椅上，腦子里還是千軍萬馬在奔騰。他扔下書甚至站了起來，來回走了兩步，想逃出去似的。可他無處可逃，他只能在這間屋子里轉(zhuǎn)悠，轉(zhuǎn)到八仙桌前邊，兩眼盯住了洗菜盆里的花……突然，他想起是兒子告訴他張仙玉上飛機(jī)了。飛機(jī)什么時候到呢?到了誰去機(jī)場接?這個張軍糊里糊涂的都沒說清楚。一個老太太，下了飛機(jī)沒有人接哪行啊?

于是，他轉(zhuǎn)身走到書柜前，拿起電話撥通了兒子的手機(jī)。手機(jī)沒人接，只有彩鈴兒風(fēng)情萬種地反復(fù)唱“等著你回來哎，等著你回來把那花兒采”，直唱得他老人家更加心煩意亂。張仙北先生十分厭惡手機(jī)，特別是遇上他們關(guān)機(jī)，或者只聞鈴聲不聞人聲的時候，老人家心里都會很不舒服，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人家手機(jī)忘車?yán)锪耍思沂謾C(jī)沒電了，人家手機(jī)擱包里沒聽見，不舒服你能怎么著，忍著點兒吧!比如現(xiàn)在，他想著老妹妹一個人拖著行李站在機(jī)場門口，人生地不熟，叫天天不應(yīng)……唉，都怪自己沒問清楚!張仙北先生別無他法，只能回到躺椅上生悶氣。還好，張軍的電話即時來了。

“爸，我，張軍，我到北京了，我在機(jī)場等著姑媽的航班，您就在家等著吧……”

張仙北拿起話筒，一個“喂”字還沒出口，張軍已經(jīng)把事情交代得明明白白。他老人家一肚子氣頓時化為烏有。想著即將到來的相見，禁不住興奮起來，感覺到餓了，腦子也清醒了，確定自己是沒有吃飯。

他打開冰箱拿了一片面包。

五

老年人的幸福很簡單：兒女孝順!

張仙北先生是幸福的：兒女都孝順。

只不過外人看來，他的兒子在深圳，他的女兒在四川，他老人家獨自在北京，孤苦伶仃，何來幸?？裳?外人怎么看他管不著，張仙北有自己的看法。他認(rèn)為：二十一世紀(jì)就是二十一世紀(jì)，十九世紀(jì)就是十九世紀(jì)，不能混為一談!舊家族里的子孫靠的是祖業(yè)，子孫的出路別無選擇，只能圍著老人轉(zhuǎn)。而今時代變遷，子孫們遠(yuǎn)走高飛是歷史的必然。他們的職業(yè)，他們的社交圈子，他們的小家庭，都不可能圍著老人家轉(zhuǎn)。大勢所趨，豈有他哉!張仙北先生明白起來比誰都明白。有一年過春節(jié)難得全家團(tuán)聚，他老人家喝了點茅臺，紅著臉說了一句話，讓子女都大為感動，他的原話是：老人對子女最大的奉獻(xiàn)就是不要干擾他們!

站在張仙北老先生的立場，他的觀點是理直氣壯無可挑剔?？墒钦驹谒亲优牧霭桑@事兒就得兩說著：他是你爸!“不干擾”就算完啦?老先生一個人在五樓上，房門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的，萬一出了事，這不孝的罪名你可就挨上了!

張軍和張小倩發(fā)愁哇，攤上這么個一根筋的爸，真夠費勁的。這年頭錢最寶貴吧，你想孝順，給他錢，你以為他痛痛快快地接著呀，門兒都沒有!人家婉言謝絕，說出那話讓你都沒法兒接：國家給我的退休工資足矣。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要那么多錢干什么!您說說，這年頭，錢都不要，您還有招兒嗎?兄妹倆商量來商量去，覺得最好的辦法還是請他老人家進(jìn)養(yǎng)老院。找最貴的地兒住，不就是花錢嗎，有錢!你想花這錢呀，他還就不讓你花，死活不去，急死你!

這回老爺子的親妹妹要來，可把小兄妹倆樂壞了。外來的和尚會念經(jīng)，盼著從美國來的姑媽能幫上忙，好好勸勸老爸，趕緊進(jìn)養(yǎng)老院，大伙兒都省心。張小倩的兒子今年考大學(xué)，當(dāng)媽的肯定是全力以赴離不開兒子。張軍對張小倩拍了胸脯，迎賓的任務(wù)他包了。說到做到，一天之內(nèi)他就做好了全方位的安排，重視的程度超過了接待大客戶。

別看張軍生意做得不大，小小一個古玩店，一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蒙外行的事當(dāng)然也在所難免，那也是愿打愿挨。反正甭管怎么著吧，二三百萬他還是有的。除了運氣好，關(guān)鍵是他人緣兒好。北京這幫哥們兒哪次去澳門玩，他都是親自陪著。投桃報李禮尚往來，這點事還真是小菜一碟兒。您瞧，他人沒到，哥兒幾個全都給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五星級賓館訂好了，高級小轎車也備好了。這時，張軍正滿臉堆笑地開著漂亮的白色大“奔馳”，身邊坐著剛下飛機(jī)的姑媽。

老天爺也幫忙。今年北京的春天還真有點春天的樣兒，比往年的風(fēng)沙都小。這也許得力于市政府對環(huán)保的重視，也許就是北京人該著的福分!舉目一看，藍(lán)天綠樹的，令人心曠神怡。張仙玉女士從坐進(jìn)了小車，就一直望著窗外，似乎看不夠這片久別的天，看不夠這片久別的地，不時地用手絹兒擦擦眼角。見此情景，張軍不敢說話，也不敢看老太太，只規(guī)規(guī)矩矩兩手握著方向盤，兩眼盯著前方，連煙都不敢點。

別看剛才在機(jī)場又說又笑又擁抱什么的，張軍差點兒沒認(rèn)出這位姑媽。如果不是早有準(zhǔn)備舉著牌子，姑媽又直奔到他眼面前了，他還真可能接不著。俗話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張軍覺得，這老太太在國外待久了就是跟中國老太太不一樣。瞧人家，還敢穿一身玫瑰紅，帶一對大白珍珠耳環(huán)，推著行李車走得還特快，一點也不像上年紀(jì)的人。對這位姑媽張軍真沒什么印象，也就十年前見過一面。只知道她在美國西部的一個什么大學(xué)圖書館工作，好像沒結(jié)過婚，可能手里有點錢。

不過，張軍如此隆重地接待老太太可不是圖她的錢。再說啦，現(xiàn)在從美國回來的主兒，有幾個趁錢的。當(dāng)然，張軍親自北上也是有所圖的，圖就圖老太太能跟老爺子說上話。他本來打算趁老爺子不在跟前，抓緊時間跟老太太談?wù)劺习值氖?，可人家老太太看不夠故鄉(xiāng)的云，咱也不能太世俗，等等吧。

“我七哥身體還好吧?”最初的興奮過去，張仙玉女士回到現(xiàn)實中來。她扭頭問身邊的張軍。

七哥?張軍只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來了。這稱呼的來由十年前父親就對他們講過。張仙北的父輩兄弟五人，每人有兩三個孩子不等。這些孩子按出生的先后順序分男女排行，這就是中國早年間所謂的大排行。因而，雖然親兄妹只有他們兩個，按大排行，張仙北在男孩子里排第七，就成了七哥；張仙玉在女孩子里排第六，可她又比張仙北小，所以就成了六妹。封建社會的規(guī)矩就這么亂，沒法子，老張家也得按規(guī)矩來。不管怎么排吧，他們都是老張家仙字輩的子孫。

“我爸身體還行?！?/p>

張軍含笑扭臉趕忙答了一句話。陽光照射下，老太太臉上松弛的皮膚；眼角堆起的皺紋；鼻翼下的兩道溝紋，剎那間，活像電影里的快鏡頭閃入了張軍的眼中。張軍不由得想：她老人家遠(yuǎn)看還行，近看也不顯年輕啊!

“你是跟你爸爸住在一起嗎?”

這一問，令張軍心中暗喜，這不就問到點子上了嗎。他沒有再扭頭，眼睛望著前方，含著笑意答道：

“沒跟我爸住一起，我在深圳。我……”張軍嘴里答著，心里在琢磨：是趁此機(jī)會就把問題直接提出來呢，還是等會兒再說?是把問題說得嚴(yán)重點兒呢，還是先別說那么嚴(yán)重?

“小倩跟他住嗎?”這位姑媽跟老爸一樣急脾氣。還沒等張軍想好呢，第二個問題又接著來了。

“沒有。她們一家子三口住在成都?！睆堒娂奔泵γΠ亚闆r交代清，生怕再被打斷。

“那你爸爸一個人在北京啊?”

“是啊?！?/p>

“誰給他做飯啊?我這七哥不懂得做飯的呀!”

姑媽對老爸的關(guān)懷之情溢于言表，令張軍突然非常感動。平日里跟哥們兒聊天時說什么“血緣”“DNA”之類，根本沒過過腦子。就在這一瞬間，他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叫做血緣之親。血緣是無法求得的，那是上天的恩賜。也就在這一瞬間，他似乎與姑媽的距離拉近了。俗話說，“姑表親，輩輩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張軍此時有體會了，覺得這話真有點兒意思。

“聽說大陸的人工很便宜，不能給他找個傭人嗎?”她真為哥哥吃飯的問題發(fā)愁。

“找過啊，您知道我爸那脾氣，小保姆他不要，說女的不方便。后來我托人從郊區(qū)請了個小伙子，人挺老實的?？纱藳]一禮拜，我爸就把人辭了。還說，再不準(zhǔn)給他找人?！?/p>

張仙玉沉默著，只是兩眼望著前方，不知在想什么。張軍也不便再挑頭說什么別的。小車飛快地前行。機(jī)場路上車流滾滾，只有車輪擦在地面上刷刷的聲音。

“你們想過沒有，你爸爸一個人這么生活，恐怕有問題吧?”過了好一會兒，張仙玉輕輕地嘆了口氣又說。

張軍心說，問題?問題大了!可沒等張軍答話，姑媽又問：

“他能不能去深圳跟你們住呢?”

“去年春節(jié)去了，住了三天他非走不可，小倩那兒他也去了，也待不住。”

“那總得想個辦法呀!聽說大陸也有很不錯的養(yǎng)老院嘛，能不能住呀?”

真沒想到，難題就被這么輕而易舉地提了出來。張軍心里罵自己：你鼠肚雞腸的瞎謀劃了半天真是多余。人家美國來的就是不一樣，提起養(yǎng)老院跟逛大街似的，一點兒都不帶害怕的。我這姑媽比我老爸膽兒可大多了?？磥磉@任務(wù)擱她老人家身上肯定能勝利完成，張軍想到此不由得喜上眉梢。更讓他喜上加喜的是姑媽居然點上了煙。開始張軍心里還納悶兒呢，不是說美國人不抽煙嗎?嗨，我姑媽本來就是中國人嘛。他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趕緊掏出自己的煙點上，同時還沒忘了討好老太太：

“姑媽，您抽什么牌子的?我在北京給您買點兒，美國的煙特貴吧?”

所謂煙酒不分家。張仙玉微微一笑，覺得這個侄子十分熱情懂事?？墒莿傁嘛w機(jī)的一剎那，她怎么覺得這年輕人不像張家的人。首先他個子不高，頂多也就一米七五吧，其次他皮膚白而且體形較胖，年紀(jì)輕輕的小肚子就挺著。穿著倒是很時髦，身上這件黑色的“阿瑪尼”T恤就很講究。對了，他的個子和皮膚都像七嫂!由七嫂她又回到了她那不會做飯的七哥，她說：

“這次我回來，準(zhǔn)備給你父親一筆錢……”

“姑媽，錢您留著吧，我爸住養(yǎng)老院這點兒錢我們還供得起?！?/p>

“這也不是我的錢，是當(dāng)年你爺爺奶奶留下的，應(yīng)該給你爸，以前我不敢拿回來怕給他惹麻煩。”

本來張仙玉是誠心誠意想把父母的遺贈與哥哥分享，現(xiàn)在聽張軍的意思，哥哥肯定不會接受這些錢。張仙玉又提出要給老人買幢別墅。張軍一聽就搖頭，說父親根本不存在住房的問題?，F(xiàn)在一個人住兩間房都空空蕩蕩的，給他一幢別墅，那是找罪受!這可讓張仙玉犯了難。最后，她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哥哥一生沒離開過大陸，何不用這筆錢讓他去旅游旅游呢!比如，先讓他去一趟香港澳門，如果身體可以再去美國，甚至可以在美國住些日子。

姑媽提出的想法深得張軍的贊同。他也早想請老人出去逛逛，港澳通行證早就辦好了的，無奈老人死活不去。這次由他老妹妹出面，估計老爺子不好拒絕。更何況，他也看出來了，這位姑媽是打定了主意要在老爸身上花點兒錢，不讓她花都不行。這老兄妹倆的脾氣都一樣，想干什么干什么，誰也攔不住。

姑侄倆意見一致越說越近乎。張軍把父親對養(yǎng)老院的看法盡量詳細(xì)地給姑媽講了，知己知彼方能對癥下藥嘛!最后他們決定：先由姑媽在北京跟張仙北談?wù)?，打消他對養(yǎng)老院的厭惡情緒。然后他們一塊兒去港澳旅游一趟。讓老人散散心，開闊開闊眼界。

說著話兒，小車已到了張仙北先生的樓下。

六

希望與煎熬就是等待。此時的張仙北就處在希望與煎熬之中。

根據(jù)他一貫遵循的古訓(xùn)“凡事預(yù)則立”的原則，老先生一大早起來就里里外外的忙活。他把桌子擦了，把椅子擦了，把碗也洗了，還鼓足干勁兒把地也拖了拖。這一陣子體力的消耗，累得他在躺椅上閉目歇了足足半小時。待他緩過勁兒睜開眼，發(fā)現(xiàn)椅子上那個棉墊子太破舊，覺得不夠好。于是，他走進(jìn)里屋，找了一塊粉紅色泛白的舊枕巾，把舊棉墊子包了起來?？粗兊酶蓛舻囊螇|子，他才頗為滿意。他老人家覺得，這椅子給從美國回來的妹妹坐還算可以。

諸事齊備，剩下的只有等待!張仙北先生站在躺椅旁，不由得朝窗外望了望。只可惜，映入他眼簾的都是一層一層封著的陽臺，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見。即便出租車到了，也是停在樓那邊。他曾沖動地想下樓去接，可一想到下樓容易上樓難，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他老先生畢竟是歷盡滄桑，深知老年人最忌大喜大悲。況且，十年都等過去了，還在乎這幾分鐘!他勸自己還是先在躺椅上躺下，養(yǎng)精蓄銳。

盡管張仙北先生找出種種理由說服自己不要亂，他心里還是亂成一團(tuán)，那顆心好像不是自己的，管也管不住!突然，覺得樓梯有響動，他急忙快步開門走到樓梯口，往下看，的確有人上樓……可是，腳步聲即刻消失了，是樓下的人家。老先生幾分失望地回到房間。他坐不下來，只站在方桌旁。忽然他想起應(yīng)該準(zhǔn)備一個喝水的杯子。于是，他找出一個畫有墨竹的白瓷杯子，洗干凈了放在方桌上的鮮花旁邊，想了想，又放了點兒茶葉在里面。他仍然坐不下來，就在他那方寸之地上轉(zhuǎn)悠，全身心地聽著樓梯處的響動。忽然，他又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這次他沒有貿(mào)然開門，而是把臉貼在門上聽，沒錯，真的是腳步聲!

確定無誤他才打開門，貓似的一步一步輕輕地走向樓梯口，怕又是別人上樓。他不愿意上樓的人看見他的身影，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就在這時，他聽見了兒子說話的聲音。來了，真的來了，這回是他們來了!張仙北先生覺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他趕忙提醒自己鎮(zhèn)靜，鎮(zhèn)靜!可是，一條腿卻不由自主地往樓下邁，下了兩層，他站住了，這時他聽到了兒子在高聲喊：

“爸，您別下來了，我跟姑媽就上來了?！?/p>

幾乎就在同時，他聽見了一個陌生的帶著淚水的聲音在高叫：

“七哥，七哥!”

張仙北只覺得喉嚨一陣哽咽，他想答應(yīng)卻出不來聲音。這時，張仙玉已經(jīng)不顧一切地奔跑著上了樓，急劇地喘息著跑到了他的面前，張開雙臂不顧一切地?fù)湓诹烁绺绲膽牙?。老先生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他伸出長長的雙臂，一時不知該伸向哪里似的，緊緊抱住了妹妹的肩，仿佛要抬起那臉看清那人。老人捧著妹妹不再年輕的臉，哆哆嗦嗦地抬起右手，撩開她額上的頭發(fā)，看到了那夢中熟悉的傷疤。一時間，他的手輕輕地停留在了傷疤上……

這一切，只在片刻之間。張軍走上樓梯就愣住了：只見父親臉色鐵青，淚水印在他枯樹皮般的老臉上，那淚水仿佛不是流出來的，而是從那樹皮中滲了出來。兩位老人像雕塑般僵立在那里，只有姑媽的抽泣聲聲……張軍嚇壞了。他忙丟下手提袋，上前將兩位老人半推半抱地?fù)淼搅朔坷铩?/p>

幸虧張軍還有幾分表演天才，他裝作無視兩位老人的激動，插科打諢地埋怨他爸怎么把花兒擱在洗菜盆里，又說前年春節(jié)小倩買過花瓶，又端著洗菜盆去廚房找花瓶。待他捧著插滿鮮花的花瓶進(jìn)屋時，只見老爸已經(jīng)坐在躺椅上，姑媽也斜靠在方桌邊，倆人默默無言，誰也不敢看誰似的呆坐著。張軍雖然人在江湖久經(jīng)風(fēng)霜，遇到眼前的這場面也犯怵。他暗想：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于是笑著大聲說：

“爸，咱們請姑媽吃烤鴨吧?”

“好，好……”張仙北先生連忙點頭。

“姑媽，您愛吃烤鴨嗎?”

“好，好?！睆埾捎衽恳策B忙點頭。

“美國沒烤鴨吧?”張軍沒話找話的問姑媽。其實他早就聽哥們兒說過，美國的中國餐館滿大街都是，烤鴨涮羊肉您隨便挑。

“有倒是有，可能沒北京的好?！?/p>

“那就這么說定了!我訂位子去，咱們吃就得吃正宗的，老字號座位特緊張，爸，那我先走了?！?/p>

張軍走出房門，有一種逃離火災(zāi)現(xiàn)場的感覺。他感到胸口憋得慌，一到院子里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趕緊鉆進(jìn)小車，點上煙，又把司機(jī)座位往后推了推，一閉眼就躺下了。他打算先在車?yán)锒銜?，再給烤鴨店打個電話訂座。張軍心想，嗨，這也就是蒙老頭兒，再火的店也用不著本人親自去訂。騰點兒時間讓他們倆聊聊養(yǎng)老院什么的，也挺好。我這也算是善意的謊言吧。

張軍畢竟涉世未深，他的估計完全錯誤。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兩位老人該有多少話要說卻又說不出口!他們金貴的童年；他們親愛的父母；他們相隔萬里的人生；他們共同的生離死別的慘痛；他們的喜，他們的恨，他們的過去，他們的現(xiàn)在，他們生活中的一切一切，都想向?qū)Ψ絻A訴。似乎只有傾訴，方能化解涌動在彼此心頭的波濤。然而此時，語言又是何等的蒼白!

這就是兩位老人在房間里的對話：

“記得我們打賭輸什么嗎?”

“當(dāng)然記得。一塊棉花糖!”

“棉花糖真好吃，一個好大啊，記得吧，七哥?”

“忘了，是賭什么事呀?”

“七哥，你的記性太不好了，就是賭天上有幾架飛機(jī)嘛。”

“啊，想起來了，你說兩架，我說好多，排成隊的。”

“我真傻，還伸出頭去數(shù)呢!”

“六妹，你本來就是個傻丫頭!家里都這么叫你，忘了?”

“是嗎?我怎么不記得。七哥，后來誰贏了?”

“誰還顧得上那個，人都差點兒沒命了!”

…………

所有的交談都是這么的不著邊際。也許，只有這無關(guān)痛癢的話題才是最恰當(dāng)?shù)?，最容易說出口的，最能掩飾他們蒼涼的內(nèi)心!

待到夕陽西下，張軍忐忑不安地進(jìn)屋時，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老爸與姑媽竟然是笑容滿面!

在車?yán)?，張軍不但打電話在烤鴨店訂了包間；還給認(rèn)識烤鴨店廚師長的哥們兒打了電話，叮囑他務(wù)必趕來參加這頓家宴。他請哥們兒來的目的很明確：一是怕自己勢單力孤應(yīng)付不了兩位老人致使餐桌上冷場；二是就餐時能把廚師長請出來以示隆重。張軍也算是用心良苦。

果然，皇天不負(fù)苦心人，一切進(jìn)行得非常圓滿。且不說戴著大白高帽子的廚師長一出現(xiàn)，把北京烤鴨的來龍去脈介紹得十分地道精彩，令老人們非常滿意。更加出乎張軍意料之外的是這哥們兒竟是一位外交能手。他笑呵呵地對姑媽大談美國拉斯維加斯賭場，令老太太十分開心。這小子還繪聲繪色地介紹澳門賭場如今怎么怎么豪華氣派，與幾年前大不相同，還勸兩位老人到澳門一定要去賭場玩玩。張軍直沖那哥們兒使眼色，怕老人不愛聽這話，沒想到姑媽特贊同，還對老爸說：

“七哥，到時候咱們一定要去賭場看看!”

七

張仙北先生走進(jìn)賭場，真好比劉姥姥進(jìn)大觀園，頭一遭!

跟著興高采烈的人流從旋轉(zhuǎn)門往里走，老先生覺得自己簡直是在做白日夢。這富麗堂皇的大廳，這耀眼的燈光四射，這火紅的厚厚的地毯，跟自己那個朝夕與共的小屋完全是南轅北轍，哪兒跟哪兒呀?!盡管張軍一直緊緊地攙著，他老人家還是覺得有點兒暈乎。真好比一只駱駝?wù)`入了羊群，橫豎不是自己的隊伍。他心里那個別扭呀，就甭提了。然而，理智提醒他：您這會兒想出去也晚啦，硬著頭皮上吧，誰怕誰呀!“現(xiàn)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他竟然想起了毛主席語錄!從而想到了其人：雖然人家沒上過大學(xué)，古文運用得真不錯。諸如“既來之，則安之”，此刻想來是何等地貼切。虧他老人家想得出來，這是什么地方，他居然敢把偉大領(lǐng)袖的思想扯進(jìn)來活學(xué)活用地解決自己的難題，哪兒跟哪兒呀!

水有源樹有根，看看張仙北先生的生活軌跡，就不難理解他此刻的難受勁兒了。他老人家工作時是從家里到學(xué)校，再從學(xué)校到家里；退休后是從家里到菜市場，再從菜市場到家里，一輩子就是這么循規(guī)蹈矩墨守成規(guī)地走了過來。此外，家訓(xùn)在他心中至今還是神圣的：嚴(yán)禁子孫賭博。也因此，他死認(rèn)為賭場就是個烏煙瘴氣的下流場所，正經(jīng)人絕不去那種地方。

因而，眼前的這賭場，著實讓張仙北暗自吃了一驚。他萬沒有想到：現(xiàn)代化的賭場是如此地豪華，如此的氣派，如此地溫文爾雅。這里根本沒有他想象中的穿著緊身黑衣文身的打手，也沒有他想象中的恐怖，一切都是那么地拿得到桌面上來。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張仙北先生的觀察力是何等的敏銳，才不會被它的表面現(xiàn)象所迷惑呢!金玉其表，敗絮其中，不過是披著羊皮的狼而已。賭場就是賭場!

這時，他們仨人并排走在寬闊的金色的大理石甬道上。張軍在左邊，張仙玉在右邊，張仙北居中。他老人家的兩條胳膊分別由兒子和妹妹挽著，活像身旁站著倆保鏢。甬道兩旁是頂天立地的大玻璃，亮晶晶的透出一家一家的商店，商店里走動著的全是魔鬼身材的售貨小姐。仨人在人流中慢慢地前行，張軍一邊保護(hù)著老爸，一邊探著身子隔著老爸對姑媽作介紹。他笑嘻嘻地說這兩邊全是世界頂級名牌商店：“阿瑪尼”，“倩碧”，“LV”，“切瑞蒂188l”，全著呢，問姑媽要不要進(jìn)去逛逛。他那如數(shù)家珍的勁頭就像這些店是他開的。張仙北也扭臉看了一眼張仙玉。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妹妹兩眼直放光，春風(fēng)滿面地興奮得不得了?？匆娒妹酶吲d，張仙北跟賭場的勢不兩立多少有點兒減緩。只要六妹高興，就算不虛此行。

他們到娛樂廳門口了。這里也不叫賭場，稱之為娛樂廳。那意思可能是：請吧，請君入內(nèi)娛樂娛樂。不過，進(jìn)去之前必須在入口處打開你的包，由人家娛樂廳的保安檢查。人家這兒管得還挺嚴(yán)，與上飛機(jī)時的安檢相似。這可讓張仙玉女士極為不滿，這位老小姐在美國拉斯維加斯賭場可沒受過這侵犯。盡管不情愿，她還是拉開了為這次出行買的“LV”新款手提包。張軍見姑媽很不樂意的樣子，立刻討好地說：

“姑媽，這賭場是你們美國人開的，夠水準(zhǔn)吧?”

張仙玉女士還在為剛才的檢查不快，她正在拉好包上的拉鏈，低著頭撇著嘴說：

“美國的賭場可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張軍，你去過拉斯維加斯吧，那里的任何一家賭場都不會檢查人家的包!亞洲的賭場太特別了?！?/p>

“對，您說得對，這不是防恐怖分子嗎?！?/p>

張軍趕緊把責(zé)任推到恐怖分子身上。張仙玉女士盡管還有點兒耿耿于懷，但事已至此，也只得入鄉(xiāng)隨俗了。眼前就進(jìn)入賭場的大廳了，賭場里那特有的喊聲叫聲嬉笑聲怒罵聲，以及落在老虎機(jī)上陣陣的稀里嘩啦的銀錢聲，匯成了一曲特有的嘈雜交響樂。這氛圍使得她又熱血沸騰起來，不由得忘記了剛才的不愉快。

哇!賭場可真大!張仙北先生覺得這地方有點兒像北京賣菜的早市兒，大廣場似的，人又多還特亂?？刹皇菃?，抬眼一看，到處都是一堆堆的人。一個個的圍坐在桌子旁，坐著的人后邊還有站著的人，說是人山人海吧，一點兒都不過分。反正就是一個字：亂。張仙北這樣的外行看著自然是亂，其實人家是井井有條一點兒都不亂。每個區(qū)域是玩兒什么的都分得清清楚楚，絕不能讓您想在這兒扔錢找不著地兒。張仙北除了覺得亂亂哄哄，還擔(dān)心安全問題。他尋思：這么多人擠一塊兒，治安怎么解決?他當(dāng)然不會注意到頭頂處，墻壁上那密密麻麻的監(jiān)視器，人家賭場比他老人家想得周到。張仙北正自己瞎琢磨還沒找到答案時，就聽六妹在招呼自己：

“七哥!咱們?nèi)ツ沁呁妗偌覙钒?”

“行啊!”

到了這種境地，張仙北先生已是兩眼一抹黑，鬧不清東南西北了。他老人家悻悻地想：把我弄到這種鬼地方，還不是你們說了算，難道我還有自主權(quán)?張軍也注意到老爸一直黑著個臉一言不發(fā)，剛才的答應(yīng)也是一副勉勉強(qiáng)強(qiáng)的樣子。他忽然意識到帶老爸進(jìn)賭場是個錯誤，都怪那哥們兒胡出餿主意。然而，世上沒有后悔的藥，張軍只得更加小心翼翼地陪著。他攙著老爸，跟在姑媽后面穿梭于各種賭臺之間。走到欖圓形的“百家樂”臺子跟前時，只見姑媽一步上前占了靠邊上的兩個位子，轉(zhuǎn)身拉著老爸坐了下來。

“七哥!‘百家樂很容易的。一個莊，一個閑，隨便你猜一個。猜對了你就贏了?！闭f著她拿出五千塊港幣遞給發(fā)牌手換了籌碼。

她這么輕描淡寫地說著，聽得背后站著的張軍直瞪眼。好家伙，就這么隨便猜呀，這可是錢!他想起幾天前陪北京的哥們兒來，輸了好幾十萬的不幸事件，不禁在一旁提心吊膽起來。說實話，他倒不是怕老太太輸錢，他是怕老太太輸了錢不高興。張軍本想提醒姑媽下注前應(yīng)該看看路，可是又怕自己說得太專業(yè)引起老爺子的懷疑，懷疑自己沒事兒就來澳門。還是乖乖站一邊兒看吧。

張仙玉女士坐在賭桌上倒是一副美國人的做派。她的賭注下得不大，但是特別痛快。拿起兩個一百塊的籌碼就放在了自己面前的“閑”上邊，還沒忘了教自己的七哥：

“看見了吧，七哥，咱們下的是‘閑。一會兒閑的點兒比莊的大，咱們就贏了。他就賠咱們二百塊!”

“為什么不下莊那邊呢?”張仙北實在憋不住問了一句。他覺得這玩意兒也沒有什么深奧的道理，非此即彼，這張仙玉怎么就斷定是“閑”呢?

“感覺嘛，七哥，賭嘛，沒有為什么，運氣，全靠運氣!”

開牌了。莊家閑家各自先發(fā)兩張牌。張仙玉賭的“閑”，來了一張四，一張十。逢十算零。那么，“閑”是四點?！扒f”來了一張二，一張一，共是三點。就目前的形勢看，姑媽贏的希望很大。但是雙方還需各補一張牌，“閑”家補了一張十。四點沒變。此時，只要“莊”補一張十，那就萬事大吉皆大歡喜。四點當(dāng)然比三點大，“閑”就贏了。這是一張決定命運的牌!滿臺的人下“閑”的是大多數(shù)，都盼著是一張十。于是，一幫人齊聲高喊：“公!公!公!”這震耳欲聾的突發(fā)的喊聲別說張仙北先生嚇了一跳，連張仙玉女士也莫名其妙。還是張軍彎腰悄聲對姑媽解釋了一番。原來在澳門賭場有個約定俗成的稱呼，凡是十都稱之為“公”。因而才有這一番驚天動地的呼叫。

什么叫“天不從人愿”?立刻您就能充分懂得它的含義了。牌翻開來，一張三!頓時，炸了鍋似的，嘆息聲怒罵聲一塊兒響了起來，恨只恨那張“三”怎么不是“十”!“莊”原來是三點，再加一個三點，那可就是六點了。六點比四點大：“莊”贏了；“閑”輸了。姑媽的兩個籌碼沒了。

不過，第二把姑媽就贏了。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怎么下注怎么贏。整個臺子的客人都跟著她，她老人家下哪兒大伙兒都下哪兒，簡直把她奉為女神。張仙玉得意至極，她喜滋滋地抽著香煙，喝著侍者彬彬有禮送上的免費咖啡，還不時扭臉調(diào)皮地吐出一串串的煙圈兒，小姑娘似的又是拍手又是高叫：“太棒了!太棒了!”面前的籌碼也堆起老高。張軍一邊兒瞧著，想勸姑媽見好就收，可是看姑媽這勁頭，八匹大馬也拉不動。張仙北先生也覺出點兒危險來了，想起《孫子兵法》中的經(jīng)典“兵貴勝，不貴久”。久賭必輸嘛!不過，他老先生倒是有自知之明，自己外行一個，還是作壁上觀為好。

果然樂極生悲，形勢急轉(zhuǎn)直下，張仙玉女士的運氣不翼而飛!她下閑，莊贏；她下莊，閑贏，總是背道而馳!她也是暴脾氣，越輸火越大，越火注越大，由一百至二百，二百至四百，眼看面前的籌碼已經(jīng)寥寥無幾。張軍心里那個急呀，比自己輸了錢還著急。張仙北在一旁倒是一言不發(fā)，只是心里反復(fù)一句話：賭博害死人哪!正在這時，張軍見姑媽又拉開那精美的小手提包準(zhǔn)備換籌碼，忙笑著勸：

“姑媽，我看這地方風(fēng)水不好，咱們換個地兒，您看怎么樣?”

張仙北早就想走，急忙點了點頭。張仙玉也輸?shù)门d趣全無，站起身來說：

“走，玩玩二十一點去!”

顯然姑媽是意猶未盡。張軍也想多玩會兒，可是轉(zhuǎn)眼一看老爸苦著臉，一副活受罪的模樣，心想還是早點撤吧。于是問道：

“爸，您累不累，要是累，咱們……”

沒等張仙北回答，張仙玉一把緊緊挽住哥哥的手臂，回頭對張軍說：

“張軍，你也太小看你爸爸了，這么一會兒就累了!好不容易來一趟，讓你爸爸多看看嘛!”說著又扭頭笑問張仙北，“是不是，七哥?”

說時遲，那時快，張仙玉根本不等她那七哥的回答，拉著他就朝二十一點的區(qū)域奔。找臺子坐下之后換了籌碼又開始玩兒。不過，這里的風(fēng)水似乎也不利于張仙玉，她又輸了。之后，她又拉著她七哥玩兒了“五張牌”，“猜大小”，“輪盤賭”什么的，反正都是輸多贏少。后來，她又非要她七哥親自玩兒一下老虎機(jī)。張仙北先生在他六妹的逼迫之下，勉為其難地按了幾下按鈕，直到把錢都喂進(jìn)了“老虎”的嘴里為止。

從下午兩點進(jìn)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反正張仙北先生是筋疲力盡了!他看了一眼手表：八點!怎么，晚上八點了?明明是亮堂堂的大白天，怎么會是晚上?這是怎么搞的?此時，他老人家才發(fā)現(xiàn)，這個偌大的廳里竟然沒有一扇窗戶!這種視覺的錯誤完全是賭場設(shè)計的燈光效果造成的。沒窗戶，不透氣，通風(fēng)的問題怎么解決呀?張仙北一邊擔(dān)心著大廳里缺氧，同時也不得不佩服賭場的高明：讓賭客們樂在其中，渾不知白天黑夜。只要您不走，您就輸定了!

張仙玉女士少輸當(dāng)贏，好說歹說的她總算同意出來了。

澳門的夜，燈火通明燦爛非凡，好像這里的人都晝伏夜出，晚上不睡覺似的。張仙北先生走在人行道上，不由得心中暗自欽佩這里的特區(qū)領(lǐng)導(dǎo)：人家真夠敢干的，靠賭博就可以使得一個地區(qū)如此的繁榮!假如在咱們貧困的大西北也來個賭場，讓外面的人都往那兒扔錢，豈不是英明之舉?是不是應(yīng)該給政府提個建議?還沒等張仙北先生想好該不該提這個建議的時候，他已經(jīng)被引進(jìn)了一家豪華餐廳。

坐下之后，張仙玉和張軍照例是挑最貴的，海參魚翅什么的點了一大桌。張仙北先生不發(fā)表任何意見，三天來他早已得出結(jié)論，自己說也沒用，攔也攔不住。況且明天妹妹就從這里回美國了，也算是最后的晚餐，給她送行吧!

三個人都心照不宣，就菜論菜，就湯論湯，誰也不敢提明天一早就要各奔東西的殘酷現(xiàn)實?！跋嘁姇r難別亦難”這句話，不斷出現(xiàn)在張仙北的腦海中。不過，他立即迫使自己明白：人生在世本來是悲苦多歡樂少，哪怕是虛假的繁榮，強(qiáng)顏的歡笑，也是難得的啊!張仙玉只一個勁兒地往哥哥碟子里夾菜，說的話也很簡單：

“七哥，多吃一點兒!”

就在這只聽碗筷響，不聞人語聲時，姑侄倆都沒有料到，吃著吃著張仙北突然大談起賭經(jīng)來。只見他揮舞著筷子，就像當(dāng)年揮舞著教鞭似的，侃侃而談：

“我看這賭場里，肯定雇了一大批心理學(xué)專家，專門研究賭客。人家研究你們賭客，你們賭客也應(yīng)該研究研究它賭場嘛。你乖乖地讓人牽著鼻子走，那當(dāng)然，你就死定了!”

許久沒有見到老爸這種高談闊論的樣子了，張軍心里挺高興，笑嘻嘻地成心逗老爺子：

“爸，您說，怎么才能不死呀?”

“我又不是賭徒，我怎么知道!”張仙北硬邦邦地回了一句，瞪了兒子一眼。

“七哥，你是旁觀者清嘛!”張仙玉見七哥好不容易打開了話匣子，也在一旁敲邊鼓。

“我當(dāng)然看得清清楚楚，像你呀，死活賴著不走，那就是引頸自戕，找死嘛!”

說得大家都笑了。

張仙北忽然之間的談興，令張軍記起了小時候，那時母親總是說，你爸是教書先生有學(xué)問懂得多，你們要聽你爸的話。結(jié)果，家里的話都讓父親一個人說了?？墒?，不知何時起父親變了性情，從一個妙語連珠的人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每次通電話，他的回答往往是一個字“唔”，兩個字“唔唔”，頂多是三個字“我很好”，怎么今天一反常態(tài)?也許再過三十年，當(dāng)張軍多嘗點兒人生百味之后，才能理解父親今天之所以大談賭經(jīng)的玄機(jī)。張軍在一旁東想西想的時候，他老爸還在那兒滔滔不絕地說呢。

“我以為，敢進(jìn)賭場的人必須有良好的心態(tài)和高智商。所謂心態(tài)，就是你對自己的控制力。我算看明白了，人家賭場那種木牌牌多的是，你能跟他拼嗎?你能贏兩塊兒，高興高興就不錯。像你，六妹，贏了不走，結(jié)果必然是輸嘛!特別是輸?shù)臅r候，一定要把握自己，風(fēng)向不對就走，把損失降到最低限度，也不至于鬧得傾家蕩產(chǎn)收不了場，這就取決于你的心態(tài)!至于智商嘛，就看你能不能審時度勢，臨危不亂，看清力量的對比。明明你處于底谷，非要跟人家拼，這還不是拿著雞蛋往石頭上碰嗎?就算你財大氣粗，你能拼得過人家的木牌牌?”

“七哥，你認(rèn)為我的智商低嗎?”

“在別的地方我不敢說，起碼在賭場表現(xiàn)得不高?！?/p>

“完啦，完啦，張軍你看，你爸爸對你姑媽就是這種評價?！睆埾捎耠p手?jǐn)傞_舉目朝天，一副天大冤枉的樣子，之后，又撇著嘴說：

“七哥，你這么明白，你去賭肯定贏!”

“打死我也不去賭!”

三個人又笑了起來。

今天張仙北先生對賭場的議論真不少，總結(jié)如下：賭場令人歡欣鼓舞躍躍欲試；賭場燈紅酒綠讓人興奮莫明；賭場魔法四射讓人忘乎所以；賭場刺激著人體的感官讓人失魂落魄；賭場讓人傾家蕩產(chǎn)找不著哭的去處；賭場永遠(yuǎn)笑吟吟地張開雙臂迎接自投羅網(wǎng)的冤魂。賭場，一個拋金撒銀的地方!

一頓離別的晚宴就在這輕松的話題中結(jié)束，他們似乎忘了明天的悲哀。

八

外面的世界是很精彩，對張仙北卻缺乏誘惑。他淡淡地冷眼旁觀，仿佛無動于衷沒有感覺。其實，他老人家內(nèi)心是很感激這次港澳之行的。沒有這次的港澳之旅，哪來的機(jī)會與世上兩個最親的人朝夕共處三天!這才是最大的收獲，也是近年來張仙北先生少有的，可以稱之為快樂的三個日日夜夜!

當(dāng)然，與六妹的分別曾使他老淚縱橫；兒子的離去也使他心有不忍?，F(xiàn)在張仙北先生又回到了他的小屋，躺在了他的躺椅上。待到獨自靜下來，張仙北清醒地認(rèn)識到：絕不能縱容自己沉浸在離愁別緒之中，而是應(yīng)該一如既往地面對現(xiàn)實。他老人家緊閉著雙眼，拒絕看那空空的房間，而且運用獨門秘訣，譏諷自己的多愁善感：你又不是賈寶玉!喜聚不喜散到了病態(tài)的地步。賈寶玉要是生在現(xiàn)代，肯定被診斷為心理疾病。難道你也需要心理醫(yī)生?人生在世，從來是有聚有散有悲有喜的嘛，哪能好事都讓你一人占著?想得美!

您還別說，他老先生對付自己的這一招還真靈。經(jīng)過對自己分析批判之后似乎心里真的舒服一點兒。然而，就在他心頭稍許寬解之時，突然感到全身一陣疼痛，好像是腹部，又不是腹部，他也鬧不清楚是哪兒疼，反正是一陣一陣的疼痛朝他襲來。張仙北坐不住了，心想可能是太累了，干脆躺下吧，睡一覺就好了。

張仙北先生進(jìn)里屋小床上躺下了。他咬著牙跟疼痛作斗爭，跟自己不爭氣的身體作斗爭。他企圖轉(zhuǎn)移疼痛，迫使腦子里想些古往今來的故事，這也是老先生逗自己玩兒的慣用的伎倆。不過，今天很奇怪，他又想起弱不禁風(fēng)的林黛玉。想起鳳姐兒諷刺林妹妹是“美人燈兒，風(fēng)吹吹就壞了”的話，他禁不住心里笑了：我可不是美人燈兒!我老頭子頂多也就是發(fā)黃的舊窗戶紙，倒也是風(fēng)吹吹就壞了的。又一陣疼痛朝他襲來，他覺得自己真成窗戶紙兒了。

三天的港澳之行，雖有難得的團(tuán)聚之樂，也有太多的陌生紛至沓來，令他身心疲憊，好似經(jīng)歷了一次煉獄。又來了一陣疼痛，這一次他斷定是在腹部。于是他想，可能是吃壞了，餓兩頓就好了，正好不用下樓買菜，何況張軍還買了一箱子方便面。凈餓是《紅樓夢》里賈府的秘方。怎么回事，為什么疼痛中想起的都是那紅樓一夢?賈寶玉病后喝的那碗酸筍雞皮湯，又忽忽悠悠地出現(xiàn)在張仙北的幻覺之中，那湯一定是很好喝的。這時間，一陣更為強(qiáng)烈的疼痛遍及全身。他不再想酸筍雞皮湯了，惡心!

此時此刻，張仙北先生只想喝一口熱開水。進(jìn)里屋時，他倒是沒忘了拿上茶杯。杯子就放在床旁的兩屜桌上。他掙扎著半抬起身子，舉起了茶杯，杯子里只有一點點白水，肯定是涼的了。他望了望杯底，雖不想喝那點兒冰冰涼的水，但是就目前的形勢，估計自己缺乏足夠的力氣去倒熱水了。他一咬牙忍住想喝熱水的欲望，歪著身慢慢地平躺了下去。然而，不知為什么那對熱水的渴求，止也止不住，好像他這時盼著的不是一口熱水，而是天降的甘露。如果……他立刻把那“如果”打了回去。不喝這口水你也死不了，他勸自己。張仙北雖然心里明白，就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眶，幾滴滾燙的淚水猝不及防地涌了出來。老人飛快地用手背擦了，仿佛怕有人窺探了去?！把矍敖詷吠痢保僖淮蔚貏褡约?。如果說張仙北先生有什么秘訣，那就是當(dāng)他認(rèn)為需要的時候，能把平日零星知道的什么道教佛教元圣天尊，管它三七二十一的都拿來解救自己的燃眉之急。你必須好好地活下去，堅強(qiáng)快樂地活下去，他又一次地勸自己。不就想喝水嗎，什么涼的熱的，有水總比沒水強(qiáng)，喝吧!

一口涼水喝下去，頓時覺得一股刺骨的冰涼直入全身，張仙北禁不住渾身一顫。這冷顫，倒使他頭腦清醒突發(fā)奇想，要是有個智能機(jī)器人就好了，按一下?lián)u控器，指令：“倒杯熱水來!”

想機(jī)器人也沒用，遠(yuǎn)水解不了近渴。忍著吧!雖說忍字頭上一把刀，張仙北此時也只能在刀下委屈會兒。瞧瞧吧，他老人家雙手按住右腹部，整個人彎曲在床上，大蝦米似的蜷縮著。他心里很奇怪：自己是頗有承受力的呀，怎么今天這般嬌氣?不過，這絕對不是一般的疼，那是一種置人于死地的疼!他幾乎要喊叫出來，又覺得自己在空房子里喊叫十分可笑，喊給誰聽呀!他硬生生地把那喊叫憋在了喉嚨里。盡管把聲音憋了回去，他渾身卻是冷汗淋漓，手足冰涼，整個的人似乎都在無聲地喊叫!

幾分鐘過去，張仙北突然大喊了一聲。嘶啞的號叫在空洞的房間里格外張揚響亮，顯得有些怪異，他自己也被自己的聲音嚇住了，再也不敢喊叫了，可是疼痛仍然不依不饒地向他撲來，他老人家萬般堅強(qiáng)也抵抗不住了。他覺得死到臨頭了，一陣對死亡的恐懼，使得他渾身戰(zhàn)栗。他似乎還清醒著，還在告誡自己：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我張仙北!

在強(qiáng)烈的求生欲望的驅(qū)使下，張仙北先生爆發(fā)出了最后的能量，竟然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到外屋拿起了電話。此時的他，其實已經(jīng)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了。只是一種要活下去的本能支撐著老人，使他模模糊糊地按下了電話號碼。他完全不清楚自己按下的三個鍵是：“110”。

不到十分鐘，只見幾個民警沖進(jìn)了樓里，后邊還跟著一位戴著紅袖箍的居委會大媽。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幾個人生龍活虎般地飛奔上了樓。大媽跟在他們的后面，大口喘著粗氣，伸著胳膊用手指著樓上，對身旁的民警說：

“同志!您要說，這片兒，就是五樓的，老頭兒一人!沒錯，準(zhǔn)是他!”

一群人沖到了五樓張仙北先生的房門口。大媽也氣喘吁吁地趕到。她伸手指著門，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這兒，這兒……就是……這兒，退休的……老師……就一人兒，八成兒是，是他!”

緊靠門邊的民警沒有答話，徑直敲起門來。他先是輕輕地敲，后來重重地敲，最后就是用拳頭在砸門了。門里一點兒反應(yīng)都沒有!這位民警回頭看了看眾人，似乎是在征求意見：砸嗎?

“把門踹開!”一個人用命令的口吻說。

于是，兩三個小伙子輪番抬腿向門上踢去。

幸虧張仙北先生堅持不裝防盜門。當(dāng)年他對子女講不裝防盜門的理由有兩條：第一，他不怕小偷。這屋里除了書沒別的，小偷一般是不愛書的。第二，萬一自己出現(xiàn)險情，豈不把救命的菩薩防在了門外。別看張仙北先生就是一個普通人，有時候他還真有點兒先見之明。您想啊，如果此時面對的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防盜門，那可就瞎了，且打不開呢!現(xiàn)在這樣多省事，小伙子們幾腳就把木頭門踹開了。

一群小伙子踹門時挺勇敢，踹開了門一看，一個個都傻眼了，沒人說話了，房間里的景象把民警們鎮(zhèn)住了：只見老人側(cè)身蜷曲著臥在書柜旁。書柜上電話的聽筒連著電線掉了下來。不過，民警們只愣了一剎那，就沖進(jìn)了房間。大媽擠在人背后，伸著腦袋尖叫：

“哎喲!這是怎么啦!老頭兒怎么了，沒出人命吧!”大媽見一位民警正蹲在老人身旁，用手探測他的鼻息，又急切切地問，“快瞧瞧，還有氣兒嗎?!”

那民警顧不上理睬大媽的關(guān)切，只抬頭說：

“快打‘120!”

打過“120”之后，他們中的領(lǐng)導(dǎo)把大媽叫過一邊，非?？蜌獾厣塘浚?/p>

“大媽，我們先把老人送醫(yī)院。最好居委會能盡快通知他們家屬或者單位。大媽，咱們居委會找到他的親人沒問題吧?”

“沒問題!這片兒都掌握著呢!”大媽肯定地回答著，語氣十分自豪，只差用手拍胸脯了。

“那太好了，大媽，那就麻煩您了，您先去辦，這兒交給我們?！庇鲆娺@么熱情的居委會大媽，“110”的民警們也放心了。

“那可不行，我得瞧著，待會兒急救站來了，沒準(zhǔn)兒送醫(yī)院，人送哪兒去了我都不知道，我怎么通知呀?”

“沒關(guān)系，大媽，一會兒我們通知您?！?/p>

“我還是先等會兒吧!”

說話間，急救站的大夫們已經(jīng)到了。經(jīng)過輸氧，老人很快清醒過來。大夫初步診斷為腹部的問題，也不排除心腦血管的問題。急救站大夫建議立即送醫(yī)院。當(dāng)急救站的人把張仙北先生在擔(dān)架上安置好后，民警向老人要了他親人和單位的電話號碼，并立即給他所在的學(xué)校打了電話。

擔(dān)架被抬了起來。老人高臥擔(dān)架之上，在民警和大夫們的簇?fù)碇?，浩浩蕩蕩地拐彎兒抹角一層一層的慢慢往樓下抬去。這時，大媽追到擔(dān)架旁，問張仙北要了房門鑰匙。只見她急忙忙轉(zhuǎn)身跑上樓，鎖好房門，然后又跑下來把鑰匙交給了老先生。關(guān)鍵時刻就看出來了，居委會大媽就是比民警們心細(xì)。

此時，仰面躺在擔(dān)架上的張仙北先生已經(jīng)徹底清醒了，只是覺得右腹仍在疼痛。他想，肯定是這兩天海鮮吃多了，報應(yīng)啊!人家叫你多吃多吃你就多吃，這么大年紀(jì)的人，病從口入的道理都忘了，活該!到了醫(yī)院你還不是任人宰割，受罪去吧你!一陣劇烈的疼痛，立刻改變了他的想法，他巴不得趕緊到醫(yī)院止住疼。疼痛使得張仙北老先生暈暈乎乎的時空錯了位，聽見救護(hù)車刺耳的長鳴時，恍然覺得是當(dāng)年的緊急警報，日本飛機(jī)要來了。他老人家就這么半死不活的被送進(jìn)了醫(yī)院。

張仙北先生被診斷為膽囊結(jié)石和急性膽囊炎。他必須先消除膽囊的炎癥，然后考慮膽結(jié)石是否需要開刀。

九

“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薄＿@兩句老話張仙北先生不但爛熟于心，而且在他七十余年的人生經(jīng)歷中得以見證。突然的龍卷風(fēng)；突然的大海嘯；突然的全球變暖，老天爺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事兒多了，“不測”如同家常便飯，根本不足為奇。至于旦夕之間的禍福，作為人，他老人家也算是嘗過了：旦夕之間他成了孤兒；旦夕之間他成了父親；旦夕之間與親人陰陽兩隔；旦夕之間……張仙北自以為旦夕之間的禍福也經(jīng)得多了，怎么也能處變不驚，死豬不怕開水燙了吧?沒想到哇，他還是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當(dāng)?shù)準(zhǔn)掠衷诘┫χg降臨，他照樣是心驚肉跳六神無主，把平日里的一腔傲氣，一味嘴硬，萬事不求人的準(zhǔn)則，通通丟到了腦后。他服了，躺下了，看來這一刀是躲不過去了。

也不知是生病的人太多，還是全中國的病人都跑到北京來治病，反正北京的醫(yī)院里床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緊緊張張的。張仙北先生幸虧是急救站送來的，好歹立刻住進(jìn)了病房。病房真小，只是滿滿的塞進(jìn)了四張床加上四個小床頭柜，除此之外，再也放不下別的什么了。張仙北就在進(jìn)門的第一張床上。自從住進(jìn)了病房，“張仙北”這個名字就消失了，他被稱為“一床”!耳邊傳來的都是：“一床吃藥!”“一床打針!”“一床留便!”到了這地步，張仙北也不敢再計較，暴脾氣也沒了，他倒還沒忘了勸自己退一步海闊天空：比起當(dāng)年頭破血流時的沒人理，你這就是在天堂，知足吧你!

其實，張仙北先生還應(yīng)該算是個明白人。他怎么能抱怨醫(yī)院呢，他反反復(fù)復(fù)地就是抱怨自己老不爭氣。一想到如此興師動眾的被人送進(jìn)醫(yī)院，就覺得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丟人丟到姥姥家了!特別是知道兒女都買了飛機(jī)票，馬上就要來北京時，他更是十分的懊惱。他一直在猜，是誰通知他們的?醫(yī)院?不太可能。因為他已經(jīng)跟大夫講了，開刀他自己可以簽字。一定是學(xué)校方面通知的，大概是怕我死了他們不好交代!這點兒醫(yī)學(xué)科學(xué)常識他們是應(yīng)該有的，就算我是膽結(jié)石需要開刀，也不算大手術(shù)，也不至于鬧出人命來，何必鬧得這么雞犬不寧?!

病房里開著一盞小燈，只見老先生在床上翻來覆去。他一會兒想兒子剛從北京飛回深圳，又要從深圳飛回北京，飛來飛去的人家生意還做不做?還不是怪你這老頭子折騰人!一會兒又想，外孫要考大學(xué)，女兒跑到北京她家里誰管?影響了外孫的前途誰負(fù)責(zé)?再親不過隔輩親，外孫可是他老人家的心尖子……

護(hù)士進(jìn)來查夜，發(fā)現(xiàn)老先生還沒有睡著，就讓他吃兩片安眠藥。張仙北從來沒有吃安眠藥的習(xí)慣，但是此時，護(hù)士已經(jīng)一手舉著半杯溫水，一手拿著安眠藥片，像幼兒園老師似的殷切地望著他了。張仙北先生覺得不好意思拒絕，就一閉眼吞了下去。他嘴上說謝謝，心里卻頗不是滋味：到了醫(yī)院還有什么人身的自由?還有什么人體的尊嚴(yán)?人老了，就剩下倒霉了……張仙北先生就在安眠藥的幫助下，懷著滿腹的牢騷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清晨，他從夢中醒來。夢的什么全不記得了，睜開眼，只見張軍和張小倩都站在床前。一雙兒女關(guān)切憐憫的眼神，使張仙北突然覺得有點不知所措，不知該如何面對這溫情的目光。他側(cè)身假裝咳嗽，然后仰面躺在枕頭上，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企圖避開他們的眼睛。

“爸，您覺得好點兒嗎?”張小倩的聲音透著那么不自然，好像感冒了。

“唔，唔。”

“爸，您沒什么大病，片子醫(yī)生看了，就是膽結(jié)石?！睆堒娬f起話來輕言細(xì)語的，完全沒有平常那一副北京侃爺?shù)臑t灑勁兒了?！笆^都滿了，醫(yī)生說了，不算大手術(shù)，打三個洞就行了，不怎么疼，好多人都把膽拿了……”

張仙北聽兒子翻來覆去地說了半天，無非是怕自己有顧慮。唉，真是十年河?xùn)|十年河西呀，輪到兒子來哄老子了。想了想，他就替兒子解圍：

“小手術(shù)，沒什么，其實你們都不該來的……”

“爸，你說什么呢，您過生日我就想來的?！睆埿≠患奔钡卮驍嗔死先说脑?，“就因為您那外孫準(zhǔn)備高考太緊張了……”

說起寶貝外孫，張仙北立刻來了精神。他詳細(xì)地問了外孫的學(xué)習(xí)成績，問了外孫準(zhǔn)備報考的志愿，問了外孫的身體狀況。張小倩和張軍也看出來了，這時把老爺子的外孫搬出來才是最佳良藥。

于是，主治大夫來查房時，立刻決定了明天就給老先生做手術(shù)。

雖說是小手術(shù)，但是需要全身麻醉。這對于張仙北這樣年齡的老人來說，也不是完全沒有風(fēng)險的。不過，他還算是幸運，遇上了很好的麻醉師，遇上了很好的主刀大夫。因而，推出手術(shù)室時，雖然他面無人色，但意識基本上恢復(fù)了。只不過他覺得手不是自己的，嘴也不是自己的了。不經(jīng)意間他看見了兒子眼中的淚光，他知道自己一定是狼狽不堪慘不忍睹。

兩個小時之后他完全清醒了。女兒紅腫著雙眼俯在他的眼前，用濕棉花棍兒在給他擦嘴唇。大概是手術(shù)后不讓喝水，他想。他假裝想睡覺，閉上了眼睛。其實，他是竭力避開兒子女兒，仿佛他承受不住那久違了的親人的愛撫。這時，他本不該想起的人卻幽靈般地閃現(xiàn)在他的眼前，那是他深埋在心底的永遠(yuǎn)不敢想起的妻子。他從不對外人提起她，哪怕是對兒女。那是他心中的神圣!

人在無助的時候，總是祈求神佛。那并不是信仰，而是尋找一根救命的稻草。此時，當(dāng)張仙北躺在病床上，連舉手之力都失去了的時候，剩下的只有無比的悲愴!他祈求有一種來自天國的力量聽他訴說：訴說他那無法與人言說、無力擺脫的絕望；訴說他那必須活下去的煎熬；訴說他那回天乏術(shù)的軀體；訴說他那必須面對的孤獨!然而，救命的神在哪里?沒有什么力量能解救他靈魂的悲苦，沒有什么力量能安撫他早已破碎的心。老人只能孤獨地去面對蒼天的不公!

黑夜來臨，病房里安靜下來。請來的護(hù)工坐在他的床邊。張仙北先生曾向兒女表示他不需要護(hù)工，但是，如此景況之下，他已經(jīng)完全無力左右他的生活。他苦澀地想：人嘛，上什么山唱什么歌，張仙北，你大概也到了唱挽歌的時候了!淚水不由自主地流到了枕上。他本是避開護(hù)工側(cè)身而臥的，這時，只覺得那淚水經(jīng)過鼻梁流到了耳邊。張老先生原以為自己的心已碎淚已干，他哪里知道，這已不是淚水，這是他的心在滴血!

手術(shù)很成功，三個小刀口還沒有手指甲蓋兒大，恢復(fù)得挺好，不到三天，他出院了。病了一場，挨了一刀，他又活過來了，脾氣照舊。

俗話說得好：千萬別好了傷疤忘了疼。張仙北先生可辦不到，他是好了傷疤就忘了疼。這不，他把那灰暗的日子里自己想好的遺言：什么“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啦；什么“死者為大，你們別嫌我啰嗦”啦；什么“言教不如身教，不要嬌慣下一代”啦等等，等等，通通地忘光了!對于自己那兩天瞬間的軟弱，他更是嗤之以鼻：什么“凄凄慘慘戚戚”?李清照是才女，就是太消沉，讓她“獨自怎生得黑”去吧!那不是我張仙北!

張仙北先生就是這般無膽英雄似的回到了家里?？墒牵瑥堒姾蛷埿≠豢蓻]有他老先生那么盲目的樂觀。這次算躲過去了，萬一再來一次呢?對于一個老人，一點兒風(fēng)吹草動都可能是致命的。他們是更加不放心老人獨自生活了。倆人商量好了，無論如何這回絕對不能心慈手軟，堅決送他老人家進(jìn)養(yǎng)老院。

不過，這次他們不是硬勸，而是賴著不走。天天跟老爸泡在家里，給他老人家做飯呀，陪他老人瞎聊呀，一塊兒看電視呀，反正就是不回去。眼看著不肯離去的兒女，張仙北沒招兒了，他一咬牙同意了。這可把兄妹倆高興壞了，趕緊通知早就聯(lián)系好的高級養(yǎng)老院，開車把父親送到風(fēng)景幽美的養(yǎng)老院里，看著父親在單間里住下，兄妹倆才放心地離去。

誰知，第二天一早，張仙北先生根本沒有看清楚養(yǎng)老院什么模樣，就找個借口向院方請了假，自己回家了。

十

他好比一只受傷的老鳥，飛回到自己的巢穴了。在那高高的樹梢上，它仰望著天際：燦爛的太陽，和煦的風(fēng)兒，清涼的雨絲，撫慰著它傷殘的翅膀。它靜靜地伏臥在它的巢穴里，享受著咀嚼著昔日的歡樂，它擁著心中獨自的神圣，純靜如水的心靈在宇宙的上空遨游。它沒有等待，沒有期盼，沒有呵護(hù)，卻擁有上天的垂憐，擁有遠(yuǎn)方兒女的心的祝福。對于一只老鳥，這就夠了!

張仙北先生就是一只老鳥，他回到了他的空巢。

【作者簡介】諶容，原名諶德容，女，祖籍四川巫山，1936年生于湖北武漢。1957年畢業(yè)于北京俄語學(xué)院，曾任翻譯、音樂編輯、中學(xué)俄語教員。1964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出版有長篇小說《萬年青》、《光明與黑暗》，小說集《永遠(yuǎn)是春天》、《贊歌》、《真真假假》、《太子村的秘密》、《諶容小說選》、《諶容中篇小說集》、《諶容集》等。《人到中年》、《太子村的秘密》和《懶得離婚》也分別獲得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減去十歲》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小說《人到中年》改編的同名電影曾先后獲金雞獎、文化部優(yōu)秀影片獎和百花獎。曾任中國國際交流協(xié)會理事、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