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偉
中國人之所以要在負利率的當下堅持存錢,是由其他原因決定的。換句話說,他犧牲了眼前的享受,并不完全是沒有消費能力,而是出于無奈。
至少在2008年第三季度之前,還有人預言,中國能在此次全球金融危機中“獨善其身”。因為金融業(yè)的開放程度有限,中國的金融機構的確幸運地逃過一劫,而沒有像歐美銀行那樣,面臨破產清算的窘迫局面。但隨著金融危機在全球范圍內的發(fā)展,美國和歐洲實體經濟的衰退成為定局,人們逐漸認識到,中國經濟并不能“獨善其身”,更遑論“一枝獨秀”了。
2009年將是困難的一年。對那些過分依賴出口拉動經濟的國家和地區(qū)來說尤其如此。這些經濟體都程度不同地依賴于美國國民的消費。數字可以證明這一點:美國的GDP占到全球GDP的四分之一,而其中的72%又是國內消費創(chuàng)造的。但美國是這次危機的風暴中心,因此美國的國內消費將從72%的高位走低。據預測,到2008年底,美國國內消費占GDP的比例將回落至70%以下,今后則將很一直下降到65%,甚至更低。這對過分依賴美國市場的商品出口國來說是個壞消息,也足以讓任何“獨善其身”和“一枝獨秀”的樂觀打算落空。
對中國來說,要保持經濟增長,提振國內的消費是當務之急。這也是剛剛結束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的主題。但這很不容易。因為要讓普通中國人放心地把錢從銀行里取出來消費,勢必要改變中國社會目前的利益格局——首先是分配格局。這盡管必要,卻顯然不是所有人都樂見的局面。提振內需的計劃因此將受到許多障礙的考驗。
中國人為什么不敢消費?
2007年,中國國民消費只占GDP的36%。通常認為,消費不振的原因有兩個,其一是消費意愿不足,其二是消費能力不足。而消費意愿往往又受限于消費能力。那么,中國人不敢消費,是因為沒有消費能力嗎?
從常年居高不下的儲蓄率來看,中國人其實可以為消費做出更多的貢獻。但人之所以異于禽獸,用羅素的話說,是因為他有理性,為了未來的福利,可以犧牲眼前的享受。中國人之所以要在負利率的當下堅持存錢,是由其他原因決定的。換句話說,他犧牲了眼前的享受,并不完全是沒有消費能力,而是出于無奈。
第一個原因是經常被提到的,大多數中國人被排除在社會保障制度之外,或者社保水平很低。農村居民和沒有退休金的城市居民,必須自己籌劃養(yǎng)老。他們所能夠依靠的,一是子女,二是儲蓄。公務員和事業(yè)編制人員能夠享受較高水平的退休金,對企業(yè)退休職工來說,如果僅靠退休金生活,生活質量就會比工作時大幅下降。為養(yǎng)老而儲蓄,是中國人繼“養(yǎng)兒防老”之后的第二個最深入人心的養(yǎng)老方案。
中國一直沒有建立一個全國統(tǒng)一的因而是有利于人員流動的社會保障制度。比如,一個湖南的農民工在深圳打工期間,要繳納30%的收入作為社會保險。但等他老了,深圳方面不會付退休金給他,因為他在深圳只工作了幾年就回老家去了,沒有達到連續(xù)繳費的最低年限。他也不能把自己的保險賬號帶到湖南去繼續(xù)繳費,因為湖南和廣東是兩套社保體系,互相不能對接。所以他離開深圳的時候,只好把打工所得的20%(統(tǒng)籌部分)白送給深圳市政府。這種制度性的弊病妨礙了社保制度實現其預定的目標。
除了“存錢防老”,中國人還必須“存錢防病”。國家和農民共同出資建立的新型農村合作醫(yī)療制度,只是在大病時提供一部分(不超過50%)住院和治療費用。在農民急需的門診保障方面,“新農合”無所作為;而且這一制度建立的時間很短,只有5年的歷史,所以資金總量很小,需要中央政府持續(xù)注資,才能維持下去。城鎮(zhèn)職工和城鎮(zhèn)居民的醫(yī)療保障水平比農民高,但相對于中國的醫(yī)療費用而言,很難讓人有安全感。由于政府投資不足,醫(yī)院和醫(yī)生都傾向于給病人最昂貴而不是最合適的治療方案,這尤其加重了疾病的經濟壓力。有統(tǒng)計說,不少中國人不到身體實在扛不住了都不會去醫(yī)院,因為他們擔心付不起醫(yī)藥費。很多人因此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時機。
昂貴的教育收費當然也是中國的儲蓄率居高不下的原因之一??偟膩碚f,我們可以得出結論:由于政府在公共事業(yè)上投入不足,一個理性的國民就必須克制眼前的消費,而把大部分收入存進銀行,以備未來生活所需。
這是中國人不敢消費的直接原因。
政府投資抑制了消費
低消費率和高儲蓄率往往同時存在。銀行里的錢也不是從此鎖進保險柜。銀行要獲得利潤,還是要通過貸款的方式,把錢投進生產領域。所以高儲蓄率往往伴隨著高投資率。
很多國家都經歷過低消費率、高儲蓄率和高投資率并存的時期。19世紀的美國和二戰(zhàn)后的日本是這樣,1978年之后的中國也不例外。家庭財富的增長帶動了投資和經濟起飛,經濟發(fā)展又使得家庭財富繼續(xù)增加。一定時期之內,社會似乎進入了經濟增長的良性循環(huán)。這種增長的模式可以稱之為投資驅動型經濟。
但投資和生產的規(guī)模不可能無限度地擴張。經濟活動的最終目的是消費。在國際貿易不發(fā)達的時代,一國之內的生產和消費必須保持平衡狀態(tài)。如果生產擴張得太快,以致和消費水平嚴重失衡,出現過剩,反過來將使企業(yè)破產,社會生產力下降,以使得生產重新與消費平衡。這個過程就是“經濟危機”。
中國是典型的高儲蓄率、高投資率和低消費率并存的“投資驅動型經濟”。這種經濟模式持續(xù)了30年之久,卻沒有因為生產和消費不平衡而導致經濟危機。這不是經濟學原理失靈,而是因為今天的生產和消費是在全球范圍內進行。盡管東南亞大多數國家和地區(qū)都是“投資驅動型經濟”,但由于GDP總量占世界四分之一的美國是典型的“消費驅動型經濟”,生產和消費得以在全世界范圍內保持平衡。
所以,全球的產銷平衡取決于美式生活方式和美元的強勢地位。美國的經濟總量、政治制度、軍事力量、科技水平甚至地理位置,都給美國國民帶來了樂觀、穩(wěn)定的預期,讓他們敢于“花明天的錢,辦今天的事”。從理論上來說,超前消費和貸款消費會引起通貨膨脹,所以不可能持久。但由于美元是世界貿易的主要結算貨幣,美國政府掌握了美元的發(fā)行權,就可以通過輸出通脹來推遲經濟危機的爆發(fā)時間。格林斯潘就是這樣做的。他主導的美元政策維持了長期的繁榮,但現在,還債的時候到了。
美國將進入一個消費率下降而儲蓄率上升的階段。與此相反,像中國這樣的商品出口國,必須在國內找到市場,以彌補因為美國衰退而失去的那部分訂單。降低國內儲蓄率、提高消費率是唯一的選擇。
不幸的是,任何事情都是兩面的。由于高投資率有賴于高儲蓄率,而高儲蓄率又有賴于低消費率,所以長期來看,高投資率必然會抑制消費。
顯然,中國的相關政策一直助長“投資抑制消費”的傾向。這些年國家的財政收入和財政外收入增長很快,近年來更是連續(xù)三年以30%左右的速度激增,但是養(yǎng)老、教育和醫(yī)療制度遲遲不見起色,錢花到哪里去了呢?
答案是,大多數錢被投資到了基礎設施、國有企業(yè)和形形色色的效益不明的項目中去了。
這無疑是嚴重的角色錯位。而且,作為一個典型的投資驅動——尤其是政府投資驅動的經濟體,中國很難產生
強勁的內需。這是當下中國消費率如此之低的主要原因。
房地產業(yè)的“抽水機效應”
中國的消費率總的來說很低,但并不意味著中國沒有超前消費和貸款消費。
有趣的是,一些傳統(tǒng)的美國人并不贊成超前消費。對他們來說,這種生活方式是一種枷鎖,人們的生活將被來得太容易的貸款搞得焦頭爛額。他們的預言在中國同樣有效。不少中國人因為貸款消費而失去了支配家庭收入的自由。他們被形象地稱作“房奴”。
房地產市場堪稱過去十年里中國規(guī)模最大的消費市場。事實上,正是因為這一部分內需的釋放,使得中國經濟度過了亞洲金融危機之后的艱難歲月。但是,中國房地產市場是一個有缺陷的市場。中國啟動內需的道路將因此變得更加漫長。
邏輯其實很簡單:消費者付給開發(fā)商的購房款中,很大一部分以土地出讓金和稅收的形式,變成了地方政府的收入,它們將以政府投資的形式重新進入市場。房地產業(yè)像一部抽水機,把居民的儲蓄變成了政府的投資。政府投資本身是一種抑制消費的力量,過高的房價又使得城市中產階層負債累累。他們本來是消費意愿最強的人群,也有一定的消費能力,如今因為淪為“房奴”而不得不克制自我消費。
有人也許會辯解說,房地產業(yè)不僅拉動了一條從建材到銷售的長長的產業(yè)鏈,而且作為城市化的一部分,還給中國的經濟帶來了規(guī)模效應。事實的確如此。但正如經濟學家謝國忠一再主張過的那樣,中國可以通過興建廉租房的方式來發(fā)展城市化。這樣一來,房產業(yè)將繼續(xù)作為中國經濟的支柱之一而存在,又不會抑制其他的商品消費,唯一損失的只是地方政府的一些收入。然而,對目前的中國經濟來說,最迫切需要的畢竟是一個能夠代替美國訂單的國內市場。
中國的房產市場眼下的困境,是上半年的宏觀調控和國際游資撤出所造成的。在過去10年里,房地產業(yè)對中國GDP增長的貢獻達到10%之多。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將提振房地產作為2009年最重頭的經濟政策,這個政策的初衷是可以理解的。問題是在提振房產市場的同時,如何避免這個行業(yè)與地方政府合謀對整個中國經濟造成的傷害。
如果按照中央經濟工作會議的部署,政府花一大筆錢來建廉租房,完善社會保障制度并且實行廣泛的減稅和鼓勵創(chuàng)業(yè)的計劃,提供更有效率的公共服務,中國將釋放出一部分購買力。但即便如此,也難以從根本上解決中國內需不振的狀況。
消費取決于分配
改革開放30年來,中國經濟的總量已經翻了好幾番,人均GDP達到1000美元,生產率也有長足提高,但這些鮮亮的數據卻無助于改善內需,不能不讓人想到,問題并不是出在財富的產出環(huán)節(jié),而是出現在財富的分配上。
數據揭示了中國經濟增長與內需不振并存的悖論。中國勞動者報酬占GDP的比重已由2000年的51.4%下降到2007年的39.7%,7年之中下降了11.7個百分點。兩個用來衡量貧富差距的指標上,中國的表現驚人。據亞洲開發(fā)銀行的數據,中國收入最高的20%人口的平均收入是收入最低的20%人口的平均收入的11.37倍;而基尼系數達到了0.4725。
財富分配的兩極分化對擴大消費是非常不利的。一個“倒金字塔型”的社會中,少數人掌握了大多數財富,富豪們能夠帶動消費,但隨著邊際效應遞減,他們對消費的貢獻會下降,并且一定低于“橄欖型”社會里中產階級對消費的貢獻。況且,一個收入差距過大的社會,不穩(wěn)定的因素也會增加,有錢人會選擇把自己的財產轉移到安全的國家。這或許能夠刺激美國的消費,但對本國來說,只是黯淡的預期壓制消費的又一個證明。
如果中國不能避免收入差距持續(xù)拉大,并且實行更加公平的分配,提振內需就將僅僅停留在愿望的階段。
考慮到中國存在嚴重的就業(yè)問題,縮小城鄉(xiāng)收入差距的首要任務,是要將農民從農業(yè)轉移到工業(yè)部門。由于海外訂單減少導致了企業(yè)破產或者減產,制造業(yè)的工作機會在減少,這對增加農民收入很不利。這讓分配問題變得更加迫切。
雖然經過30年的改革,但中國政府和整個經濟運行情況的透明度,都有待進一步改善。許多有利可圖的行業(yè)目前處于行政壟斷狀態(tài),行政權力通過設置審批門檻,控制著社會的經濟活動。政府收取稅費的沖動一直得不到節(jié)制。這些是中國收入差距拉大的主要原因。和一個區(qū)域很小的國家或地區(qū)不同,在中國這么大的國家,發(fā)行消費券只能幫助最貧窮的人群改善生活,卻不可能指望能夠刺激全社會的消費。后者需要的是更深刻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