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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伐木人遙遠的微笑

      2008-05-31 22:04:11巴音博羅
      小說月報 2008年12期
      關鍵詞:木排燈花亮子

      巴音博羅

      古時,有一地方,叫關東。關,是指山海關;出了那道雄奇的關隘,又有一座莽莽蒼蒼的大山,叫長白山。億萬年前,地球發(fā)生填海造原的偉力運動,火山爆發(fā),山脈隆起,草木悄然在荒蠻的土石中萌發(fā),形成了茂密蒼郁的森林和浩蕩湍急的河流。故東北還有一個詩意盎然的別名:被江河雕刻的土地。在眾多溪河湖海中,最著名的是指發(fā)源于長白天池的松花江和鴨綠江。這兩條江就是全關東茫茫黑土上最出名的放排古道。

      排,當然指的是木排,也就是給寂寞和荒涼帶來人煙的采伐。采伐又分山場子活和水場子活。每年十月至翌年的春二月,是山場子活的黃金季節(jié)。俗語稱之為“開套”。就是伐木者上山用大肚子鋸把一棵棵參天大樹放倒,然后用爬犁套子將圓木拖下山堆積到江邊,等早春一開江,再將木頭穿成排,順水漂流向遠方。

      從前的伐木人俗話叫木幫,就是搭伴結(jié)成一個幫伙,一塊兒來伐木。他們多是由中原大地出了萬里長城的山海關單身來北大荒闖蕩的野性漢子。當他們跨過那道險峻雄奇的關口時,放眼蒼茫關外,心里都默默念叨著:

      出了山海關,

      兩眼淚漣漣,

      今日離了家,

      何日能得還?

      為了掙足錢票票回故鄉(xiāng)娶親生子續(xù)香火,他們往往拋尸荒野,把命都搭上了。據(jù)傳木幫人祭拜的山神爺孫良,原先就是個伐木人的老把頭。

      在古木蔽日的崇山峻嶺之中,無論狩獵、伐木、放排、采集,都是極險的活計。單說采伐吧,僅開斧動鋸就分“順山倒”“迎山倒”“排山倒”和“橫山倒”幾種。

      順山倒是指樹被伐倒時自然傾倒山坡,表示平安和吉祥。所以開伐的頭一鋸,往往要選一棵生長在緩坡上的剛挺大樹,放個“順山倒”,以祝愿這一季順順當當,平安無事。排山倒和橫山倒往往是指樹的根部下鋸后向兩邊斜去,也叫“吊死鬼”,伐木工必經(jīng)冒死鉆進搖搖欲墜的羅圈下面,將獨臂支撐的那棵搗蛋樹砍塌,再拼命逃出,退晚一步,必砸成個鮮血四濺的肉餅。所以橫山倒也象征著伐木工們的命運不濟,不吉利,會攤上橫事。這是所有木把們最忌諱的事。

      從前的采伐條件異常簡陋,倆人一伙,一根快碼大肚子鋸,一人一柄開山斧。那斧頭閃爍著半尺寬的雪亮的刃,倆人對著掄,一個左撇子,一個右撇子,全憑熟練和膽壯。

      放每棵樹事先要用開山斧砍砍樹的根部,查看一下有無腐朽,糟糠,俗稱“叫山”。如果有一點點糠或過,洼,不采不伐。林子闊,材好,挑著放。此外,采伐前還要先找好樹的倒向。大肚子鋸從一面掏到一定程度。就要在鋸口處用斧子要碴(砍去一個豁)。要過碴,樹會發(fā)出咔咔的嘶叫,有經(jīng)驗的伐工,憑樹的叫喊,就能判斷出其倒向和時辰,然后嘹亮地喊山。

      在山里,禁忌是非常多的,譬如不許女人進山,不許大聲說話等。伐木的把頭們對大山和樹木是懷有很肅穆的敬畏的。老人們認為這是神靈送給人類的禮物,人要懂得答謝和回報,所以喊山者心中極為虔誠。當森林在叮叮當當?shù)拈_山斧中慢慢蘇醒,幾尺深的厚雪被轟然倒塌的大樹漫天拍起,蒼老的林子里騰起煙一樣的蒙蒙雪霧,干著活計的木把們會聽見那種親切、熟悉而又非常壯觀的悠長吆喝:

      “順——山——倒——嘍!”

      “順——山——倒——嘍!”

      喊聲悠悠揚揚,在遮天蔽日的山谷溝壑之間久久回蕩,仿佛一種真誠、古老的告慰。

      成堆的木頭,披霜掛雪,從山上運下來,靜靜碼在江畔,山場子活終于掐套了。

      柏樹、樺樹、落葉松、黃菠蘿——那些山一樣堆集的原木啊,每一根都浸泡了木幫們勞累一季的血和汗,就像他們卑賤的命。當山澗里的冰雪開始緩慢消融,道路開始變得黝黑泥濘,命命鳥一聲聲啼喚時,水場子活兒又悄然拉開了帷幕。

      水場子活又分穿排和放排兩種。穿排就是把原木編成木排,從古至今又分“硬吊子”和“軟吊子”的不同穿法。民間所說的硬吊子,也叫“本”字排,其穿法古舊、笨重且又繁復,要先把木頭錛成四個平面的方材,再鋸成凸凸凹凹的豁槽,再使掏眼斧打洞,最后用碗口粗的硬柞木將木材一概穿起來組成木排。這種排每張能拖數(shù)百立方米的木材,載量重,吃水深,在江中運行緩慢。若天旱水淺,排就會擱淺,若雨大水洶,又極易沖毀,危險極大。

      話說從前有這么一家子,就爺兒倆,爺爺和孫子。小孫子叫小山子,剛剛十六歲。爺兒倆靠放排掙錢謀生。(小山子的父親是放排的頭棹,有一年排過閻王哨,舵把不穩(wěn),碰上暗礁,木排大散花,小山子的父親被木排穿了糖葫蘆。喂了王八。)這一年剛?cè)胂模∩阶雍蜖敔斢謥淼介愅跎?,老排剛過棺材砬子,忽然天昏地暗,電閃雷鳴,瓢潑大雨下得江煙起,只聽轟隆一聲巨響,木排七零八落。小山子的爺爺只來得及慘叫一聲,就落進漩渦打個漩不見了。

      爺爺死了,小山子買了豬頭、供果,來到河邊山崖上,一敬河神,二祭亡者在天之靈。之后,他就沿江而行,察探清險灘暗礁的水下底細,然后爬上江灘邊上高高聳立的望夫崖,打坯壘屋,并在一棵被雷殛的古樹樁上,掛了一口銅鐘。小山子和放排人約定,排過閻王哨棺材砬子,如果江水平穩(wěn),他就緩緩敲鐘,木排靠左航行;如果江水湍急,他即急急敲鐘,木排靠右航行。就這樣,不知多少年過去了,小山子從一個虎背熊腰的棒小伙兒煎熬成了彎腰駝背的白胡子老頭。又過了許多年,小山子死時,放排人集資,為他修了一座廟,并讓廟里的和尚照小山子的樣子敲鐘導航,小山子也成了這一帶的河神江靈。

      而軟吊子,民間也稱放洋排。是用山上野生的一種笤條,在江水中泡柔軟皮實了,緊緊捆綁住原木的接頭處,排頭再選一根又粗又長的舵棒控制方向,穿好的木排大約有二百余米長哩。一副排上,至少要有五六個壯漢,領頭人叫頭棹,就是經(jīng)驗豐富識水路的排把頭,其次為二棹,中棹和尾棹。木把們祭完排,狂吃海喝一頓,再燃放完起排鞭,過千崖闖險灘的流放生涯就正式開始了。當手持貓牙(一種像槳一樣的東西,頭包鐵皮,上置密密麻麻的鋼釘,故有此名)威風凜凜立于排頭的頭棹長長地吆喝一聲:開排啦!老排在冰河浪尖上起落著,江岸上頓時一片哭泣聲,女人們個個淚眼婆娑,眼巴巴望著親人們漸行漸遠,直到把木排望成米粒大的黑點……

      鴨綠江,民間稱為“南流水”。指此江以長白山為源,然后調(diào)頭向西南注入黃海。鴨綠江的名稱始于唐朝,《新唐書·志·地理》說:“南至鴨綠江北舊城七百里,故安平縣也?!笨梢婙喚G江是指水的源頭綠如鴨頭而言。另據(jù)《長白山林業(yè)志》載,光緒三十四年八月,設治總辦張鳳臺赴省領款,乘排去臨……結(jié)果此次張大人乘坐的木排在江中被暗礁撞翻,大人險些遇難。光緒三年,清政府在鴨綠江大東溝口設立木稅局,征收捐稅,每只木排在開排前,必須領取排票,而且排前須樹立彩旗一面,寫明此排隸屬于某某大柜某某公司料棧的,方可行排。

      排旗花花綠綠,式樣繁雜。老排白日·順江而下,到了夜晚則擇岸泊靠。從長白縣至安東(古稱南海,今

      叫丹東)。前后要行百二十余日。有時水淺,隔年方還。木排一入了舊時安東縣人???,便要錨靠岸邊等候木商們前來挑選。那時,大江之上,彩旗招展,炊煙繚繞。一路舍生冒死來此地的木把頭們,此時仍以排為家,或在排上生火熬飯,或下岸投親訪友,洽談生意。一時間,岸邊碼頭上攤床林立,各類小販的叫賣聲不絕于耳。而瞄準了伐木人腰包里的錢票子的海臺子們(妓女),則更是到處游蕩,招攬生意。還有那些民間小戲的藝人則吹拉彈唱,十八般武藝盡情展露,真是熱鬧非凡。

      木把頭們在安東有一專門管理他們的組織,叫槽子會。槽子本是木幫們返回山里時沿岸拖拴的一種船,上面裝載些工具,人像纖夫一樣沿岸而上,俗話叫“起旱”。槽子會就是這些吃水飯的人們組織起來的家,大伙互相稱兄道弟,相幫著渡過難關。有一種很濃的江湖味道。

      木排一路上要經(jīng)過九九八十一個哨口,每一個哨口都石崖陡立,水深流急,險象環(huán)生,搞不好就會要了放排人的老命。所以當本排終于到了安東時,累得要死的放排人都想放縱放縱,樂呵樂呵。馬四臺是安東邊的一個小屯子,送排和往回拉槽子的木把必然在這兒歇息打尖,各家的女人久而久之都成了海臺子。更有一些拉幫套的女人,男人有病干不了活計,自己帶孩子維持生計困難,便在木把頭里尋個相好的靠上,俗稱“靠人”的。馬四臺這地方笑貧不笑娟,所謂“小伙子丟了沒人找,大姑娘跳墻狗不咬:“指的就是這一帶的民風”。因此民間常說:“木排放到馬四臺,誰也不愿再回來?!?/p>

      且說有個叫獨眼劉的頭棹,剛?cè)⒘藗€媳婦不久,本不想再去放排,況且老婆又有了身孕,但架不住木商的官貼和江驢子們(排上的伙計)撮合,就應下了。

      老排晃過寡婦灘,穿過笑面鹼子時,本來萬里無云的晴空,轉(zhuǎn)眼便昏暗陰翳,一股黑霧迎面壓下,并挾著冰冷豪雨和黃泥細沙,抽刮得人睜不開眼。大約兩袋煙工夫,霧氣才漸漸消散,大家再睜眼看時,卻見排上多了個胖乎乎的小熊崽兒,正伸出紅嫩的舌頭舔獨眼劉的手心哩。眾人都稀罕得了不得。當晚,停歇在谷草垛的悅來客棧,獨眼劉摟著小熊崽睡了一宿,第二天早上打棹開排時,老排左右搖晃,就是離不了岸。無奈只好請當?shù)氐乃_滿來做法,以求河神的保佑。那老薩滿手持一面烏拉神鼓,頭上戴著神帽,身上披著銅鈴彩裙,翩然而蹈,口中念念有詞,江風把腰帶吹得颯颯飛舞,儼然神仙下凡??吹帽娙舜糇×?。

      可是一番神敬下來,木排依然紋絲不動,后來獨眼劉仔細一打量木排,這才發(fā)現(xiàn)排尾的柳毛子里伸出一只毛茸茸的黑熊爪子,緊緊抓住排串上的纜繩不放。敢情是一只老黑熊。

      獨眼劉一時興起,掄起開山斧狠命砍去,咔嚓一聲,一股黑血噴向大江,老熊嚎叫一聲,竄進湍急的江水里。獨眼劉懷中的小熊見了,眼中淌出串串淚花。

      獨眼劉真不該砍那一斧子啊!

      后來,木排到了雞冠砬子哨口時,排頭觸到暗崖上,一下起了垛。排腰和排尾借著江水巨大的沖力堆起數(shù)丈高,隆成一座拱橋。急壞了排上的掌柜。他出價出到五千大洋,也無人敢冒死上前。無奈那心急如焚的掌柜一下給獨眼劉跪倒了。他知道,要想解此險情,只有藝高膽大的獨眼劉興許能成?!澳镁苼怼!豹氀蹌⒁ба溃B飲三海碗60度老白干,飲盡把碗一摔,瞪起那只炯炯老眼,盯住一根卡木,揮動鐵棒拼盡全力挑去。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仿佛萬鈞雷霆起自垛底,老排提前落垛了。獨眼劉聽到號叫的卡木,知道滅頂之災降臨了,他呆呆地立在垛口下,眼見那聳立云端的排垛慢慢傾斜下來,像長白山口噴出的巖漿從高空呼嘯瀉下,又隨著冰冷的江水滾滾塌落,開了鍋似的一剎那,只聽那將死的人喊了一句什么,浪花中就只見幾塊血肉模糊的骨頭渣子了。

      “劉頭棹啊……”伙計們悲愴地喊。

      當夜,穹窿萬里,一輪大彪月亮掛在蒼穹,亮如明鏡。照著滾滾東去的江水。二棹和幾個伙計用漁網(wǎng)一下一下打撈獨眼劉零零碎碎的遺骸。然后,用瓦罐盛殮了,連同木排掌柜給發(fā)放的銀洋,于翌年的秋八月,送回給了獨眼劉的媳婦。那時,南飛的大雁嘎嘎叫著,排滿了北天,獨眼劉的媳婦為他生了個兒子,一聽到兇信,瘋子樣趔趄著向江岸跑……伙計們相幫著,把那瓦罐里的尸骨埋在了江岸上。

      獨眼劉的老家在山東。獨眼劉一直想掙夠了錢領著老婆兒子回老家認祖歸宗。后來,又是許多年過去了,獨眼劉的兒子的兒子們也沒一個能把腳印嵌上家鄉(xiāng)的故土。倒是江岸畔的墳頭擠得滿滿登登的了……

      給獨眼劉送遺骸的伙計中有一人,姓張,大伙都叫他老旺。當時劉頭棹丟命時喊的那句話,他聽清了。所以歷盡千辛萬苦把劉頭棹的遺骨給護送回家,也算盡了一份情誼。他后來又放了幾年排,并把所掙下的銀洋悉數(shù)給了可憐的寡婦和虎頭虎腦的遺腹子。

      那寡婦有心于他,不知為啥,老旺卻始終沒在那幾間黃泥草房住下。

      又是十幾年過去了,老旺獨自一人在鴨綠江靠近源頭的一個臨江的小鎮(zhèn)里落了腳。

      鎮(zhèn)子叫軌鞡鎮(zhèn),每到荒寂漫長的冬季,沿街的客棧,便住滿了單身的木把頭。他們都是頭年就住進來貓冬的,老旺就貓在一個名叫“草驢店”的小客棧里,草驢是北國山坳里隨處可見的一種家養(yǎng)牲畜,潑實,耐勞。為什么叫這么個名兒,誰知道呢?

      掌柜的是個中年女子,叫小燈花兒,丁丁香香的一個人,看著干凈利落,很養(yǎng)眼,老旺就是沖她這點,年年住在這里的。

      今年剛下頭遍雪,天一放晴,許多山場子派出打扮人的(雇伐木工的人)便紛紛來到各家客棧門口,把褡褳里的銀洋弄得嘩嘩響,嘴里不斷地吆喝:“開套!開套嘍!”

      仍是老價,從現(xiàn)在干到明年春二月,一個伐木工三十塊現(xiàn)大洋,先付一半。

      可這十五塊大洋卻沒等沾牢等錢用的伐木工的手,早叫各客棧老板及伺候他們一冬的女人一把擄了去,說是還人家店錢,這也是這兒的規(guī)矩。年年伐木工們來住店都是先記賬,說好天兒一落雪由打扮人給的。

      這天一大早,小燈花就給老旺蒸了一鍋花卷。又做了一碗雞蛋甩袖湯。街上傳來雇工頭們敲打木皮鼓的“卜卜”聲。倆人坐不住了,急三火四奔到街口,專揀人前湊。

      可是那些精明的家伙,拍拍老旺的屁股,搖搖頭,很快就溜到別的棒小伙子們跟前了。從清晨到傍黑,日頭漸漸把房檐上的冰溜子曬小了,化了,滴滴答答像斷線的珠子,濺到墻角的青石板上,立馬就碎了。

      當夕陽把遍地積雪染成凄艷的血紅時,街上兔子大的人也沒有了。小燈花和老旺拍拍屁股上的塵土,往回走。女人有些泄氣,男人卻滿不在乎。他一邊笑嘻嘻地說:“別急,趕明兒個,會有人來找俺的。”一邊試圖拉女人的手,不提防被心緒惆悵的女人啪地甩了一下,自己急急先走了。

      說起來老旺也有些愧疚。好歹是個爺們兒,卻欠著女人的錢,好說不好聽啊!

      草驢客棧是那種夫妻小店,在鎮(zhèn)子里遍地開花,專門接待山里的獨身伐木工。伐木工的家大都在遙遠的關里,他們打算掙足錢再返鄉(xiāng),可是一年又一年

      過去了,伐木工們把身子熬成蝦米、把黑發(fā)熬成白發(fā),卻總是沒法離開這片黑土。這就是命啊!

      夫妻店有的是一對夫妻合開,有的僅僅一個人支撐,總之就是米粒般的“小”的意思,三兩間泥坯草房,一鋪寬寬的大火炕,一頭住主人,一頭住客人。冬去春來,木把頭們像燕子,總是適時來尋舊巢。據(jù)說這習俗明末清初就有了,官家對這類野店不收客稅,故此開店的人也越來越多。

      小燈花三十多歲,總是著一件褪了色的紫花小襖,緊緊裹住腰身,纖細的脖子下的某個紐扣,也總是盤不上,似隱似現(xiàn)露一線雪白的奶子。

      聽說她先前也有男人,后來放排去了南海再也沒回。老旺來這小店七八年了,一次也沒見過。一些以前來這兒的老客們,私下里倒是談論過。議論了,也僅是猜測,大伙都三緘其口,高低不會去打聽,討人嫌嘛。這是這兒的規(guī)矩,對寡身女子情感上的事兒,是絕不許去問閑的,誰愿拿熱饅頭貼到冷鍋壁上呢?

      老旺比女人要年長十余歲。本來么,他就是棵矮倭瓜秧,人又不善衣著,又加上常年跑外風吹雨打的,豬腰子臉上的眉眼,就更狗模狗樣不起眼了。不過,對于找活計的事,老旺卻不信沒人相不中他。又不是找媳婦,憑他一身手藝,不會不打人兒。他嘆息一聲,蹲在店門口的石磨上,掏出旱煙袋,滋潤了一口煙癮。

      唉,這一季,他畢竟睡了人家的火炕,又時不時地睡了人家的身子,總是欠著一份情哩。

      從去年,小燈花家就沒上過別的客。原先的那點積蓄,現(xiàn)在大概也花得見了底,好面子的女人不說,他老旺哥也是知情的,所以即便有信心坐在這待雇,可還是不免有些焦躁。

      也許自己真的老了!

      這時,小燈花腋下挾一布包,打院子里出來,冷不防撞見蹲在門口的老旺,不免有些慌張,略一思量,捋捋被風吹亂的頭發(fā),揚起桃花臉,決然地奔向幽暗的街巷深處。

      “哎——”老旺揚揚手,喊她?!澳闵夏娜?”

      “出去!”燈影中傳回猶猶豫豫的一句。

      “咳,天這么冷……你飯也沒吃?!崩贤絿佒?,女人立了一下腳,聽見后面一句,卻沒回頭,半晌,扔回一句:

      “不去又能怎么辦哩?”

      說罷,揩揩眼角的淚,挽了挽半敞開的棉襖懷,遠去了。

      老旺傻眼了。

      他心底一陣陣發(fā)涼,情知小燈花這是出去搶季節(jié)去了。這也是當?shù)氐泥l(xiāng)風民俗。這個時候搶季節(jié)就是女人家因為斷了糧,不得不上街拉客賣身。那客,都是剛預支了雇主兩三塊現(xiàn)大洋的伐木工們。本來那錢是準備洗澡剃頭,外加置辦些進山的斧鋸麻繩,火柴面堿的,有許多眼饞女人的家伙,舍不得奢侈,再想到一進了山,生死未卜,連個女人滋味都嘗不著,所以大多把它花在海臺子們身上了。

      小燈花腋下的包袱,在這荒野關東,亦是有特殊含義的。它不是慣常所見婦人們走親戚回娘家攜帶貼身衣物的那種,而是扁扁癟癟的一塊麻花布,里面僅裝些手紙與棉墊,往腋下一挾,有經(jīng)驗的伐木工們打眼一嘹,即知曉她的來路了。

      如果有男人相中了對面的女人,又看清了她腋下招客的幌子,便會貼身踅過來。女人這時便會迎上前,柔柔地問:

      “大哥,辦不辦哪?”

      男人心里惴惴的,自然又會問:“開個價。”

      女人便爽著臉,乜斜一眼那漢子,扭扭屁股說:“大哥啊,哪有這么講話的,俺又不是拍花的?!?/p>

      男人堅持道:“總得有個數(shù)哇。”

      女人嘴一撅,梅朵一樣,嗔怪道:

      “放心,不會訛你的。走,完事再嘮?!闭f著偎過溫軟的身子,半推半就之間,二人便到了僻靜陰暗的胡同里,動作麻利地把四四方方的小布包往青石板街上一鋪,褪下沒著褲衩的外褲,兩腿一劈,說:“來呀!”

      懵懂中的男人借著星光月輝往下一瞅,頭嗡地一聲,大了。血往上涌,無數(shù)次夢中見過的情形如今就真切地呈現(xiàn)在眼前,繃得緊繃繃的身體立刻瘋牛一樣猛撲上去。

      哦——啊,男人女人在雪地上吼叫著,撞得星月叮當亂響。

      當一切平息下來之后,女人開始一邊收拾她的花布包袱,一邊跟惶惶系著腰帶的男人講價。價錢往往出乎男人們的預料(比如原先說五毛,現(xiàn)在要八毛)。垂頭喪氣的漢子這時才醒過腔,忙說不值。女人一邊擦拭自己的身子,一邊裝作可憐巴巴地說:“大哥啊,我們也是女人哪,不容易呀?!?/p>

      不甘心的漢子問:“你咋不容易,說說看。”

      女人凄然一笑,說:“天當被,地當床,兩只奶子被你揪多長!”

      男人想了想,撲哧樂了,說:“是哩是哩,是不易……”

      “那,大哥,你就多賞幾毛吧?!?/p>

      就這樣,木把頭們腰包里的銀洋,不知不覺就進了挾包女人的兜里。

      那天老旺追到十字大街北邊的一個小胡同口,抬腳往里剛走了不到十幾米,就見小燈花正在接一個牛犢子似的壯漢,他把小燈花按到冰冷的石板街上,撲騰得雪片子和塵土四處飛濺,小燈花像挨宰的羔羊似的呻吟著。老旺實在看不下眼,沖上去大吼一聲,把那人掀翻在地。

      “畜生……俺插了你!”

      插是土匪的黑話,殺的意思。那人爬起身,正欲惱火,見是個臉色鐵青的漢子,以為遇上了女人的丈夫或相好,連忙提上褲子,掉頭就走。

      小燈花掙扎著爬起來,見是老旺,詫異道:“干什么呢?你!”

      老旺擠出笑臉,勸:“咱回吧,啊?”

      女人氣急,說:“你……你攪了俺生意……你……”她顧不上理論,抽身忙去追趕那客人?!鞍?,別走啊,大哥,事還沒完哩?!闭f著上前一把揪住客人袖子不放。

      “你看你,你男人來咧,還辦這事?”

      小燈花急了:“他哪是俺男人,俺男人早死了。他也是俺的客人?!?/p>

      倆人拉拉扯扯,那人被逼不過,隨手扔下幾枚銅錢,賊一樣躥進夜幕里不見了蹤影。剩下敞著懷在一鐮冷月下滿地摸索的女人,好半晌才摸遍凍得咬手的石板街面,直起腰,瞥見身后不遠處訥訥看著的老旺,火氣騰地涌上來,潑潑罵道:

      “好你個老旺啊,你占俺的炕,睡俺的身子,如今又來攪我生意,你給我滾,滾遠遠的,滾!”

      老旺委屈道:“人家不是……不是心疼嘛?!?/p>

      “心疼?”女人更氣了:“我不欠你的,不該你的,沒人要的老廢物,你……你等著讓俺喝西北風啊!”

      這話像柄刀子,刃兒鋒利著哪。老旺一聽,頓時蔫了,委頓下身,抱著頭,半天不吭氣。

      小燈花拔腿想往回走,見老旺的傻模樣,又有點于心不忍,也覺得剛才的話重了,便顫了聲,緩緩道:

      “你先回吧,俺再去……再去尋個客?!?/p>

      老旺抬起頭,已是滿眼的淚。哽咽了一忽兒,說:“這么冷的天兒,俺實在不忍心你在風口雪地上……要不,你回客棧辦去吧……”

      小燈花不解地問:“那你呢?”

      “唉,我……我在門口給你們打眼(放哨)?!?/p>

      “旺哥……”小燈花心里一熱,撲過來摟住他的腰,倆人抱頭大慟,哭軟了身子。

      那晚,小燈花終于又尋到一個客人。老旺一見,趕緊笑呵呵上前拉住那人的手說:“大哥,俺把炕燒得熱熱的,屋子里也暖暖的,你放心進去吧?!蹦侨艘?/p>

      疑惑惑上下打量老旺,他是被老旺的熱情嚇著了。小燈花連忙拉他進了屋,插上門。老旺退至院門口,抖抖地掏出煙口袋。

      他摸出火,點了三次也沒點燃。

      這時,他身后的木皮板房開始怕冷般顛簸起來,像蹲在它旁邊那位蒼老的漢子的心。

      這一帶的房屋都是木質(zhì)結(jié)構,從四壁到屋頂一律用板皮子一條條釘成的。甚至連豎在房山頭的煙囪都是用一根掏空的木頭整體安裝上的。人若在木屋里跺跺腳,乃至放個屁,整個屋子便會上下顫動。更何況那些饑渴狠了的餓漢遇上女人。因此這一帶的人只要一遇見房子有規(guī)律地哆嗦或跳蕩,便知曉房主人正在辦事,此時是絕對不便打擾和驚動人家的,更不能貿(mào)然闖入,這也是這一帶的鄉(xiāng)俗。

      起風了,風吹得客棧門口那盞紅紗燈左右搖晃。咯吱——咯吱,小燈花的木房子久久地搖晃著,仿佛浪尖上的一葉小船。霧雪彌漫中的那種奇怪的動靜,又好似開春的大江上冰層開裂的巨響,震得老旺腳下的凍土大地都在沉沉跳蕩。

      老旺把旱煙袋狠狠按在雪地上,立起僵硬的身板,眺望著小鎮(zhèn)后面灰蒙蒙的大山暗自思量。明天,說啥俺也要進山啦!

      到了第三撥雇主來到小鎮(zhèn),也沒有一撥看上老旺,老旺才徹底灰了心。他望了望那間熟悉的小客棧的木門,決意不管還有沒有人雇傭他,他都不能在這兒吃閑飯了。他咽不下啊!

      他佝僂著害風濕病的腰、立在街口。忽見一個孩子牽一頭毛驢,也站在不遠處向這邊望,見有人路過,稚嫩的聲音就喊:“組套——組套咧!”

      組套,就是合伙上山拖木頭。

      老旺踟躕著近前去,試探著問:“咱倆組個套吧。”

      那孩子大概也就十二三歲的樣子,見有人上前搭茬,便上下打量幾下老旺,搖了搖頭。

      “咋,你小兔崽子,瞧不起我老旺?”老旺火了,四處踅摸一遍。猛地把墻角的一塊大青石舉過頭頂,嘿地一聲拋出一丈開外,然后拍拍掌上沾的苔泥,沖小孩問:“咋樣,服氣不?”

      小孩眨眨那雙亮眼,說:“不賴。只是俺得回去問問俺娘。她說世上的壞人多,別叫人把俺拐了,把毛驢賣了……”

      老旺被那小孩逗笑了,連連擺手說:“成,成,你回去告訴你娘,明晌午,俺在這候著?!闭f罷樂顛顛欲回客棧,走了幾步又停住腳問那拉驢的小孩:“對了,你叫啥?俺叫老旺,這一帶人都知道,俺可是老木把頭啦!”

      小孩爽爽一笑,露出口白牙。

      “俺叫亮子!”

      “亮子?”老旺心里一動,望一眼那瞳仁,好似認得,但他沒說什么,默默回了屋。

      夜里,老旺把組套的事跟小燈花說了。“俺在你這住了一秋一夏,也該還你的店錢了?!崩贤跓粲袄锟p補衣裳的女人,實心實意地說。女人卻不領情,她把老旺的褂子扔到光著身子的男人懷里,野著臉說,俺又不稀罕你的錢!直到這時女人才嘮起她的身世,原來也是隨夫從關內(nèi)逃難來的。幾年前,丈夫放排被起垛的木排釘死在老河口,尸骨至今也沒打撈上來,撇下她一人孤孤單單在這過活,她還能有什么指望?只盼著積攢些體己錢當作盤纏回關內(nèi)??墒牵荒暧忠荒赀^去了,她卻總是攢不夠那盤纏。

      老旺說,當年俺爹給俺取個旺字,也是圖希我能娶妻生子,家庭興旺,哪承想他兒子一輩子窩囊,到現(xiàn)在也沒有個家呀。

      二人嘆一回,燈芯跳躍著,不覺夜便深了。

      那晚,兩個人抱得緊緊的。

      第二天老旺早早起身,吃過飯,恰巧附近有一大柜的木場子招零工,小燈花勸老旺不如揀近做些散活,不必冒險進山拉木頭,卻被老旺謝絕了。到了晌午,門口果然來了一位婦人、一個半大小孩和一頭毛驢。老旺把他們迎進客棧,仔細一端詳,認得那女人正是當年死在同一老排上的頭棹獨眼劉的媳婦。如今雖過去十幾年,卻兩鬢花白,儼然老婦了。

      唉。老旺唏噓道:“想不到是大嫂?!逼鋵嵞桥吮壤贤 ?/p>

      獨眼劉的媳婦本來是不放心兒子組的套,想來客棧尋個“靠”,靠就是介紹人的意思。以免今后犯噦唆。如今見了老旺和小燈花,自然放下心來。連連說:“大兄弟呀,俺把亮子托付給你了。俺也實在被逼無奈,這才讓小小年紀的孩子進山拖木頭的,俺……俺虧著他喲!”

      老旺說:“都是賣力氣的,誰家還不是一樣?”

      小燈花也說:“這孩子機靈,老旺大哥也誠實,大嫂就盡管把心放到肚里吧,管保沒事。”

      就這么老旺與亮子外加一頭小毛驢組成一副套,驢和孩子算一個股,老旺自己一股,分紅時二一添作五,條件就這么講下了,大伙都挺滿意。當日老旺二人牽著牲口,便向白雪皚皚的山里進發(fā)。獨眼劉的媳婦和小燈花一直送到山口。臨分手時,小燈花戀戀不舍地拉著老旺的袖頭叮囑:“掐套你就回來,俺等著你?!?/p>

      “嗯?!?/p>

      “甭上別人家的店!”

      “嗯?!?/p>

      “俺的炕就是你睡熱的呀……”

      老旺住了腳,擺擺手說:“好妹子,你啥也別說啦,俺這心里,其實早就有你了?!?/p>

      說罷磨身飛快地邁動了腳步。小燈花的身子顫了顫,桃花臉一下福光起來。

      老旺與亮子成了當?shù)赜忻穆槔暇糯蠊裣碌囊粋€散股子。他們倆人一伙,外加一頭毛驢,一架爬犁。每天天剛蒙蒙亮時起身,由山梁頂?shù)拇笱ぷ由蠈⑴览缵s至溝桶子下的江畔,卸下圓木再重復返回,俗語又稱“抽林子”。

      這是一項很危險的活兒。他們用的爬犁叫疙瘩套,趕爬犁的叫爬犁頭。在他們這組,老旺自然就是爬犁頭了。

      抽林子之前,老旺要根據(jù)地形把那些粗壯沉重的大樹用木杠子調(diào)順過來,根部朝下,梢部沖上,卡在木架子上,再用繩套拴牢。然后套上驢,系好吊子,吆喝著順著爬犁道上了路。亮子哩,這時手使撬杠,前后左右猴子樣躥來跳去,不停地把掛住爬犁的樹枝子、藤條、石塊雪堆撥開,這就是抽林子。

      抽林子最怕的是跑坡。

      就是在雪滑坡陡的地方,因沖力太大,人與畜沒有穩(wěn)住吊,巨大的木頭就會像箭一樣從上邊魚貫射下,造成人死畜亡,有時連尸首也尋找不見。

      所以為了穩(wěn)住吊不跑坡,老旺和那頭毛毛眼的騍驢貼在木頭那巨大的圓形截面上,用寬闊的脊背和驢腚死死抵住,防止下滑。爬犁頭的活兒真是個玩命的險活啊。

      亮子心里有數(shù)??梢坏较缕铝磷拥男亩继崃锏缴ぷ友蹆?,看著老旺額頭上豆粒大的汗珠和隆起的脖筋,心里總在默默地喊:旺叔哇,你可要頂住啊!

      每一次,老旺都是穩(wěn)穩(wěn)地和驢一塊兒下了坡。

      亮子的眼前忽然浮現(xiàn)出從沒見過面的爹的容貌,他覺得老旺特別像他爹。

      有一天,是個剛?cè)肓司诺钠胬涞娜兆?,白毛風像一片片鋒利的刀子在耳根邊旋飛。人山上山下拖了幾次,頭上的熱汗結(jié)成冰棱,手一摸啪啪斷裂。老旺二人干到傍晌,人畜都有些乏了。本應這時該歇息吃晌,填填蛙鳴一樣的肚皮。可是,離正午還差一袋煙的時間,木場的管事又上山察看,老旺便強打精神又拖了一趟。

      下坡時,老旺突然腳下一滑,原木千鈞重量一下

      壓在毛驢身上,那驢搖搖晃晃,口吐白沫,兩條后腿在腹下弓曲著,拼命抵抗沖下來的重載。天啊!老旺覺得末日到了,一陣陣寒氣從心底升上來,手忙腳亂中腿一蹬,被爬犁拖著的身子也跟著艱難地拱起來,眼見著刀割斧鋸一樣的斷枝和利石從身邊一掠而過,耳畔傳來亮子失魂落魄的驚叫:“大叔,挺住呀——”老旺下意識地扣住驢韁繩,同時又把全身的肌肉都拉緊了,驢蹄子和爬犁凄厲地轟響著,發(fā)出斷筋裂骨般咯吱咯吱的呻吟。

      “挺住啊——老旺叔!”身后,仍然是亮子撕心裂肺的呼喊。

      老旺仰起臉,在那一瞬間木把頭老旺仰起臉,望見瓦藍瓦藍的冬日的穹隆上,一只蒼鷹在靜靜地一圈圈地翱翔,它犀利的眸子此刻一定望見了螻蟻般在山壁上苦苦掙扎的這幾位,而悸動痙攣的肉身卻在那兩根錚錚欲斷的套繩上游絲般喘息。

      “山神爺爺啊,我老旺真的要被穿成肉箭絕命在這荒山野嶺上嗎?”

      他把挽在手里的驢韁繩猛地向旁一拉,轟隆一聲,坡道上騰起一股雪霧,半空中升起一朵白云,接著,一切都靜止下來。煙塵中掙起一個血人,瘋子般撲向四蹄朝天的毛驢,死命掙了幾掙,不動了。

      “俺的驢喲,俺的驢……”踉踉蹌蹌跑過來的亮子,絕望地哭泣著。

      哭聲有如招魂一般,在茂密森嚴的樹梢間顫抖。而陰沉的山嶺卻宛如一個陰險的狎客,躲在暗中冷笑著。

      沒有了驢,老旺只好和亮子分開,各自跟有牲畜的股子搭伙,干些散活。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熬煎下來。傍年根時,一連下了幾場雪,天也冷得邪乎。夜里到窗棚外尿尿,人會被片刻凍起的冰棍頂個跟頭。

      大伙都苦苦盼著開春掐套哩。掐了套,有了錢,老旺盤算著給小燈花買身衣裳,買點胭脂。說實話,那天,從被穿了箭垂死的毛驢眼里,老旺分明看見了小燈花的毛毛眼,也是那么深,也是那么亮,也是那么濕漉漉的……

      還有四十幾天哪,大伙捏指頭盤算著。

      這天清早,木場掌柜的走進屋說,老鴰嶺的爬犁道得找個人去清理,他四下瞅瞅,眼光落在縮著腦袋的亮子身上,說:“亮子,你年輕,辛苦點,你去吧?!?/p>

      亮子呆呆地瞅著掌柜,點點頭。

      掌柜的剛欲出屋,老旺上前一伸手攔住了他,說:“亮子太小,胎毛還沒長齊哩,求掌柜的換個人吧!”

      “換誰?你去啊?”掌柜的臉一黑,眼皮翻起來,眼珠瞪成驢卵。

      “我……我,”老旺知道那活危險,囁嚅一陣,一跺腳說,“我去吧!”便回屋收拾工具。

      掌柜的望一望老旺佝僂的背影,搖搖頭,走了。

      第二天,老旺起個大早,見亮子還在貪睡,便沒驚動他。他輕輕摩挲著亮子的頭發(fā),一句話沒說,便動身了。

      老北風刮得山林子呼呼山響,像是有萬千個怪獸伏在里面嗥叫、撕咬。

      修爬犁道就是夾風樟子。因為爬犁道怕風不怕雪,如果夜里起了大風,道槽子上留下一道道雪坎冰楞子。拉木頭的爬犁就無法行走,人和牲畜也下不去腳,必須派人去修。由于是在這種狗齜牙的寒冷天氣里做活,去的人往往十去九不回(如果木場掌柜的瞅誰不順眼,或為了報復懲罰誰,就會狠下心腸讓他去獨闖鬼門關)。

      另外,修爬犁道又叫唱高麗戲。這里還有一個典故哩。據(jù)傳很久很久以前,一個高麗人上山拖木頭,由于幾天幾宿沒睡覺,結(jié)果倒在爬犁道睡著后凍死了。一場大雪把他的尸體埋得嚴嚴實實,到了第二年春天,人們看見他躺在雪堆上,手里仍握著開山斧,好人一樣待在那兒,一碰,他便噢地叫一聲(這是嘴里的一口濁氣被放出來)。從此,山上伐木的人總怕遇見高麗鬼,而修爬犁道也正是去跟凍死鬼打交道,是故人稱“唱高麗戲”。

      這天早飯后,亮子一直沒照見老旺的面,就問大伙:“旺叔呢,怎沒見旺叔吃飯?”

      掌柜的就凜下臉,說:“甭問了,亮子,從今兒起,你去跟老吳頭一個套吧?!闭f罷嘆著氣,出了屋。亮子就拿眼找其他人的臉,竟然張張都掛霜,心下好生惶惑。

      天光青灰了,山尖上挑著幾顆邈遠的寒星。老北風打著呼哨,在蕭瑟空曠的林子里號喪。亮子隨著衣衫襤褸、邋遢的人們,一步步往山梁上走著。遠遠地,爬犁道就在眼前啦,亮子抬眼望去,只見那高高的寒風徹骨的雪崗子上,端坐著早已凍硬的老旺,笑模笑樣地瞇縫起雙眼望著遠方。

      “老旺叔!”亮子哭著喊道。

      拖著木頭的爬犁從雕像般的老旺身邊一掠而過,像是騰空而起的鷂鷹,卷起冥錢般的雪屑,直往炫目云霄的深處扎去。

      來年春月,老旺會像高麗鬼一樣,呵呵笑出聲嗎?

      原刊責編白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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