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上一條白族漢子的凝視

一　葦

現(xiàn)在，段甲成的散文詩歌集《童年》就擺在我的案頭，我已經(jīng)讀過兩遍了。在我看來，這是一部具有濃郁的白族文化氣息而又富有現(xiàn)代人文關懷的作品。這是一條地道的白族漢子站在時代的高度回望這塊曾經(jīng)給他以乳液滋養(yǎng)的土地。對于家鄉(xiāng)、對于民族、對于文化、對于歷史，對于人生，他用憂郁深情的筆觸和睿智的思索向我展示了一個人的心路歷程。

濃郁的民族情結貫穿于文集的始終。該書作者段甲成生于大理洱海邊的白族村莊仁里邑，自幼喪母，家境貧寒。他畢業(yè)于云南大學人類學與社會工作系，并獲史學學位。也許由于專業(yè)的緣由，他對歷史、對民族、對家鄉(xiāng)有一種濃郁的情感，這一點在他的幾篇充滿思辨色彩的散文中體現(xiàn)得很充分。在《對一個白族村莊的凝視》中，作者用飽含深情的筆墨凝視這個曾經(jīng)滋養(yǎng)他成長的村莊，這個村莊是一個典型意義上的白族村莊。這個村莊背靠巍峨高聳的蒼山、面對一碧萬頃的洱海，這里有大青樹、有三方一照壁的白族民居，有本主廟，有古老的巷道和水井，有碧綠的田野，有虔誠的白族老齋奶，有作者童年的夢。然而，在市場經(jīng)濟的浪潮中，這個村莊也充滿了憂患。這個村莊現(xiàn)在已成了老人和孩子的留守地：“短暫的喧囂之后，他們就迅速地散去。只留老人和孩子守望一座座寬大無比、富麗堂皇的宅院?！弊髡甙l(fā)出疑問：“貧窮和落后固然不能讓人幸福，金錢和富貴就能換來幸福嗎?一個恬靜的夢都不能承載的鄉(xiāng)村，能讓一個游子的心從容地停泊?”在很多人高喊著口號向城市進軍時，“唱白家民歌、彈大本曲、奏洞經(jīng)古樂、喝三道茶已徹底成為老年人晚年生活的精神慰藉。在年輕人看來，這種老掉牙的‘窮歡樂與一個貧窮和落后的時代有關，與他們花樣翻新的手機鈴聲相比，簡直就像是歷史遺留下來的一枚枚塵埃，理應淹沒在時間的長河之中?！薄扒斑M時代的悠閑，就像令人鄙棄的懶人行徑，為世人所不恥。一顆從容淡定的心。一個簡單樸素的夢，像是故紙堆里的愛情，與現(xiàn)實相去太遠?！庇纱?，作者發(fā)出了感慨：“一個村莊，只是成為簡單意義上的村莊，多好!一個故鄉(xiāng)，永遠成為靈魂皈依的地方，多好!”

這部書里頗有分量的散文理當是《童年》，這篇散文分為“天地人”、“母親的葬禮”、“姑姑”、“祖屋”、“耕讀傳家”、“牛圈”、“鄉(xiāng)村巷陌”、“生蠱的女人”、“大青樹下”、“故事”、“堂姐的婚禮”、“采梅路上”、“外婆的壽誕”、“廣場電影”、“洱海邊”、“表哥建房”、“稻花飄香”、“節(jié)日”、“祭祖”、“童年的風箏”等二十個小節(jié)。對于一個寫作者而言，童年體驗無疑是人生體驗中最為重要的一部分，因而當有人問海明威成為著名作家的必備條件時，他干脆說：“不幸的童年!”在這篇長文中。作者向我們坦呈了童年心路歷程的同時。將蒼山洱海之間白族的民風民俗作了細致入微的勾畫。由此，一幅大理白族的民俗風情畫卷在我們面前徐徐鋪開。對于作者而言，這是童年成長經(jīng)歷的回望。是人生中一段永銘心間的經(jīng)歷；對于讀者而言，這是白族鄉(xiāng)間的生活紀實，如同一張老照片般彌足珍貴。

文化哲思是本書的另一個特色。使得這部詩文集有著耐人尋味的厚度和歷史深度。這一點在他的名為《文化遐思》的一組散文中尤為突出。在《懷念大理文學史上的春天》中，作者認為，以李元陽、楊黼、楊士云三位白族文化史上的巨人為代表的明代大理文學不僅可以堪稱是大理文學史上的春天，也可說是云南文學史上的春天。這種說法頗為大膽。當然，一系列的實例也證明了這種說法決不是主觀臆斷。在《城市憂傷》中，作者直言不諱地說了自己的觀點：“當這些復建的古跡以類似于真實的狀態(tài)呈現(xiàn)在人們眼前時，它是否會挽回所有古城居民對逝去歲月和歷史的記憶呢?改造過的古城還會是原來的古城嗎?坦白地說，這種用還原古跡挽回對過去歷史的理性思考的方式正暴露了現(xiàn)代人對于歷史和文化的淡漠……一座現(xiàn)代城市因為遠離自然而憂傷，一座古城因失落的文明而憂傷?！贝送?，作者對文化與導游，對大理旅游文化的思考，都表明了直面現(xiàn)實，用文化干預社會、干預生活的良知。作為一個生于大理、長于大理的白族人，理當為本地區(qū)、本民族的發(fā)展有深刻的思考，并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這一點段甲成做到了。同時，作者還把自己的筆觸伸向了過去和現(xiàn)在的大理文化人，用紀實的方法去抒寫他們，如清代的喜洲名士楊紹霆，如默默無聞的白族民間藝人楊宗禮，如全國第一所白文學校的教師張亞。誠如文中所言：“他們的名字很少被人提起，然而，他們卻撐起了民族文化的脊梁?！痹谶@里，我欣喜地看到，段甲成的創(chuàng)作已經(jīng)走出了“自我”，將視角伸向了更為廣闊的社會生活，已經(jīng)站在時代、民族的高度來思考問題。

深摯的情感浸透了字里行間，讓本書充溢著一種憂傷。讀著作者深沉而憂傷的文字，我仿佛看到一名樂手在深夜無人的大街上吹奏薩克斯。這是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情感。在《兄弟》一文中，面對著從老家來城里謀生的哥哥。身為“國家干部”的弟弟卻無能為力，不能給他以多少幫助：“二十年前，童稚的哥哥像保護一只幼小的鳥兒一樣保護著我。二十年后。滿腹經(jīng)綸、飽讀詩書的我，又能幫哥哥什么呢?”面對哥哥，在城里上班的弟弟除了愧疚外，除了回憶和哥哥一起坐在祖屋院子里數(shù)星星的兒時外，他不能改變擺地攤的哥哥的命運，還得隨時為他擔驚受怕，這種兄弟之情是復雜的，也是沉重的。在《親人》中，作者這樣寫道：“有一個溫暖的地方，叫老家：有一個讓人淚流滿面的詞兒，叫親人!”面對來自鄉(xiāng)下的民工，作者親切地把他們叫做城里的兄弟姐妹。面對著民工們的卑微生存，他說：“我無數(shù)次地幻想，若干若干年后的一天，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們從容地離開這原本就不屬于我們的城市，幸福地回到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回到生命的原初!”面對愛情，更多的是對真愛的執(zhí)著、對現(xiàn)實的無奈。在《沒有人知道我有多愛你》中，面對著遠去的愛情，愛與不愛都不再需要理由。他寫道：“世上最痛苦的事，莫過于聽著自己心愛的女人，輕描淡寫地說要離開，卻還要盡力維護自己在她面前最后的形象和那點可憐的所謂男人的尊嚴?！痹凇遁p舞飛揚的蝴蝶》中，作者慨嘆：“十年。就業(yè)、結婚、生子，從K城雄姿英發(fā)的青年到小城落魄憂傷的中年，從詩人的夢到茍活的現(xiàn)實，從愛的約定到愛的逃避。這一切看似無法理喻的變數(shù)，被無數(shù)庸?，嵥榈娜兆与[蔽地算計著。日子，一個個庸常瑣碎的日子，是一把生銹遲鈍的鋸齒，一次次血淋淋地鋸著你的心和靈魂?！弊x著這樣的文字，相信每一個跨入而立之年的人都會黯然神傷。

當然，一部詩文集的不足是在所難免的。在我看來，多種文體的駁雜是此書的硬傷，如果將詩歌和歌詞部分舍去?？赡苷w性更強。另外，有些文章還處于未完成狀態(tài)，缺少深入開掘，這也是作者在以后的創(chuàng)作中應當注意的。再者，少數(shù)篇目尚不夠好，沒有必要選人文集。

不管怎么說，歷史、文化、民族構成了此書的整體構架，濃郁的情感和智性的思考構成了此書的經(jīng)絡。由此，我有理由說，這是一部值得一讀的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