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林
古埃及神話中的獅身人面怪獸斯芬克斯常常喜歡在大霧天用一條謎語攔住過往行人:“什么東西早晨四條腿走路,中午兩條腿走路,黃昏三條腿走路?”誰要是愣在當場,瞠目結(jié)舌,立刻就會有性命之憂。
其實揭穿這個謎底并不太難:童年時,人在地上爬行,即是四條腿走路;成年后,能夠直立,即是兩條腿走路;到了暮年,步履蹣跚,必須借助于拐杖,即是三條腿走路。謎底是猜出來了,可是又有誰敢夸口,已把“人”和“時間”這兩個概念認識得十分透徹?
趺坐在蒲團上數(shù)十年不動的老和尚一邊誦經(jīng)一邊循環(huán)往復地細數(shù)胸前的佛珠,似乎沒有盡期?;ㄩ_葉落,風生水起,他都可以閉目不視,暫忘于心,但個體生命自有限量,好日子只會越數(shù)越少。
在時間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長鏈上,任何個體生命都只能借助宗教信念奢望終極的解脫,回歸西天凈土,解脫六道輪回的苦厄。早晨一中午一黃昏,四條腿一兩條腿一三條腿,你身不由己地奔向死神的懷抱,注定會在一燈如豆的暗夜中完全消失。歡樂也好,悲傷也罷,你只不過是一張色香味俱全的“煎餅”,得靠時間無形的巨手不停地翻動才能幸免于提前焦枯,而焦枯卻是它的必然結(jié)局。
古羅馬的門神雅努斯有兩副面孔,一副年老,一副年輕,前者凝望“過去”,后者矚望“未來”。你也許會覺得奇怪,雅努斯竟然無視“現(xiàn)在”。“現(xiàn)在”是什么?它只是“過去”與“未來”之間一個轉(zhuǎn)瞬即逝的立足點和一條變動不拘的分界線。古羅馬人具有戰(zhàn)勝者的樂觀精神,因此雅努斯面對“過去”,一臉智者的沉思;面對“未來”,滿懷勇者的朝氣。有這樣的門神守候著,古羅馬這棵巨傘樣的“花樹”上便不僅僅結(jié)下凱撒、安東尼、龐培那樣的英雄果實,還將泱泱帝國的恢弘氣象留給歷史去大書特書,讓后代王朝總為自身的小家子氣而自慚形穢。
雅努斯給我們怎樣的啟示呢?
年老的面孔凝望過去,過去的積淀便是歷史,“忘記歷史便是背叛現(xiàn)實”,“掩蓋歷史便是對今人犯罪”,只有正視過去,警醒的智者才不會重蹈覆轍,悲劇才不會以相同的腳本繼續(xù)上演;只有正視過去,后人才能深長反思,真誠懺悔先人的罪孽。
前西德總理維利·勃蘭特曾在波蘭華沙猶太死難者紀念碑前下跪賠罪,這一驚爆眼球的舉動不是虛偽的政治秀,而是出于至誠,他說過這樣一番話:“我下跪并不是因為我有罪……面對受害猶太人石碑,我不能僅僅面無表情地獻上一個花圈就完事……應該有個舉動。它對德國人和猶太人都有利,能為未來打通一條道路……”維利·勃蘭特說得沒錯,一個人必須考量黑暗的過去才能擁有光明的未來。
雅努斯那張年輕的面孔在矚望什么?一個不確定的大而又大的夢幻,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只要我們有足夠的愛心,足夠的創(chuàng)造,足夠的勇毅,足夠的真誠,足夠的智慧,最美的夢幻也能顯影為現(xiàn)實。
每個國家有每個國家的雅努斯,每個人也有每個人的雅努斯,究竟用哪張臉去凝望過去,矚望未來?國與國有差異,人與人也有不同。有的國家、有的人反古羅馬之道而行,用那張年輕的臉朝向過去,神情一派幼稚天真,用那張年老的臉朝向未來,神情一味悲苦黯淡??上攵@樣的國家、這樣的人,必然會沉溺在一局破碎冗長的噩夢之中自救不暇。
編輯蔡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