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俑
在愛的行為中,在奉獻我自己的行為中,在洞察另一個人的行為中,我找到了自己,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我發(fā)現(xiàn)了我們兩個人,我發(fā)現(xiàn)了人類。
——弗洛姆
離家流浪第二年的某一天,我的腳步停留在大西北的一處山梁上。
得知我打算穿越沙漠,他的驚訝不亞于我的突然出現(xiàn)給他帶來的震驚。他是一個牧羊人。此時他正躺在并不茂盛的草叢里。他瞇縫著的眼睛告訴我他正在假寐,一群山羊懶散地在他周圍吃草。可我必須打攪他的美夢,于是就把他叫醒了。我知道翻過這座山就是塔克拉瑪干沙漠的邊緣,但是我不知道抵達那里最便捷的路徑,因此我要向他咨詢。
他“哈”了一聲,說年輕人你是不是瘋了,穿越沙漠,你憑什么?我說憑兩條腿,還有意志。他又“哈”了一聲:“兩條腿,還有意志!多么有趣!”他明顯的嘲諷并沒有把我激怒,我誠懇地看著他,希望他不要把我當作瘋子。我還試圖讓他明白我是一個以旅行為職業(yè)的人,并且以冒險為樂事,因為我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這個世界沒有我的位置,我必須不停地行走。
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了我的意思,只見他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說好吧我告訴你怎么走,但是我也要告訴你,而且必須告訴你,知道貿(mào)然闖入沙漠意味著什么嗎?死亡!接著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有一次,他的一位鄰居為了追捕一只漂亮的狐貍,不慎“誤人”沙漠,結(jié)果再也沒有出來。
對我來說,他的故事并不恐怖,在這之前我設(shè)想過比這可怕得多的情節(jié),想象過自己因饑渴而死的慘狀,以及如何上了海市蜃樓的當,最終成了那個美麗墳?zāi)沟挠谰眯跃用?。我告訴他穿越沙漠是我的任務(wù),除了去完成我別無選擇。“任務(wù)?誰給你的任務(wù)?那個人一定跟你一樣,也是個瘋子!”我說沒有人強迫我那么做,是我自己給自己的承諾,多年來這個承諾像巨額債務(wù)那樣壓著我,我必須去償還。
他似乎被我說服了,不再堅持他的阻攔,他說天色不早了,能不能到他家里去住一晚,讓他給我準備一些食物和水。我當然求之不得。
我們一起趕著羊群下了山,路上我知道了他叫阿南。
其實,我并不是一個“有勇無謀”的莽撞少年,我明白單槍匹馬貿(mào)然闖入沙漠的后果,但我想挑戰(zhàn)——在我看來人生的意義就在于不斷的挑戰(zhàn)之中,挑戰(zhàn)自我,也挑戰(zhàn)神話。當然,我不會輕易拿自己的生命去交換某些無法實現(xiàn)的夢想,如果實在不行,我還可以折回來。
第二天一早,我背起沉重的行囊(里面塞滿了阿南之妻給我烙的面餅),告別了阿南一家。臨別時阿南拉著我的手再三囑咐:“走不出就折回來!”
頭天晚上我睡得很好,又補充了那么多食物,這使我精神倍增,腳步輕快而有力。按照阿南大叔的指點,大約兩個小時后,我就來到了沙漠邊緣。我閉上眼睛在心中祈禱了一會,然后朝著沙漠義無反顧地邁開了腳步。
走了大約兩個小時,我感到饑渴難耐,不得不停下來,取下行囊。然而,行囊里除了面餅和不多的幾件衣服,沒有我的水壺。我明白沒有水的后果,所以我驚呆了。我努力回想問題到底出在哪里,除了阿南的妻子昨天晚上只顧了裝餅而忘了把水壺放進去,我找不到別的原因。
接下來的幾分鐘里,我設(shè)計了多種方案,最后決定繼續(xù)前進。事實上,在應(yīng)該喝水之前,我就出現(xiàn)了輕微的脫水現(xiàn)象,之所以一再堅持,完全是為了省水,而此時太陽正毒,沙漠像一個巨大的火球,使我折回去的打算變得毫無意義;繼續(xù)前進或許有一線希望——根據(jù)我有限的地理知識,我知道這個沙漠里至少流動著一條以上的季節(jié)河,現(xiàn)在正是有水的季節(jié),說不定它們正在不遠的地方等著我呢。
于是我繼續(xù)前進。我告誡自己什么也不要去想,尤其不要想目前的處境,以免給自己帶來人為的恐懼。
翻過一座新月形的沙丘,前方出現(xiàn)一條綿長的沙坡,我驚喜萬分地看到沙坡盡頭流動著波光粼粼的水。預想中的季節(jié)河果然出現(xiàn)了!我甚至看到了水邊的楊柳和人家,我還看到了一個美麗的少女,她用一只陶罐在河邊汲水,她將陶罐扛在肩上,由于不堪重負,陶罐朝前傾斜下來,清冽的水溢向她的前胸……
當我使盡最后的力氣連滾帶爬地走完那條沙坡,發(fā)現(xiàn)根本就沒有什么季節(jié)河,我看到的“河流”,只不過是更平緩的沙洲而已。毫無疑問,我上了海市蜃樓的當。當我明白這點,我再也無法挪動我的腳步。
我在沙丘背面較陰涼的地方躺下來。我不知道這樣做有什么意義,也許,我在等待上帝的出現(xiàn)吧。上帝啊上帝,如果你真的要來救我,千萬別忘了帶水。
后來,我的意識逐漸模糊起來,朦朧中只記得干裂的嘴巴像岸上的魚嘴那樣一張一合……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記得醒過來的時候,阿南大叔正在給我喂水,盛水的容器正是我的水壺。阿南大叔喜極而泣:“你還沒死啊?”
我注意到他干裂的嘴唇滲出了血絲。
我怔怔地望著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望著望著,我的淚就下來了。有了一點力氣之后,我問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他說當然是根據(jù)我的腳印,幸虧今天沒風,不然就沒有腳印。他說你走得好快啊,我?guī)状味疾幌胱妨耍髞硪幌氩恍?,只要你的腳印還在,我就應(yīng)該追下去,直到追上為止。
我說別說了大叔,請受我一拜。他急忙阻止了我,他說你這是干什么,我只不過給你送了一壺水,你看天色不早了,帶上這壺水,趕緊上路吧。
我已經(jīng)改變決定,不想穿越沙漠了。不,是不能。我知道這壺水從現(xiàn)在起屬于我們兩個人。
后來,我重新回到人群。因為我終于明白,我的腳步也許可以穿越沙漠,穿越死亡,但卻永遠走不出那浩瀚的人性之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