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 鴉
1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我坐在辦公室里抽煙,兩眼茫然看著門外的風景。這夕陽下的城市就像一張越來越老的黑白照片,在發(fā)黃,在褪色,很快就會黯淡下去。應該說,黃昏里的景致很是不錯,但我無暇欣賞,就在半個小時之前,一位陌生人打來電話,他像個恐怖分子那樣,語氣森冷地威脅我,說我要是再跟尹小泉聯(lián)合起來整大軍,就他媽小心自己的腦袋。說完后是一陣陰陽怪氣的冷笑。電話掛掉之前,我耳邊傳來咔嚓一聲,帶著一種金屬特有的堅硬質感,我確定那是手槍上膛的聲音。
從那一刻起,我腦子里便裝進了一把槍。我設想那是一把有著烤藍槍身的五四式手槍,槍管頂端裝著一只消音器,可在百米之內(nèi)殺人于無形。它在我眼前不停地晃來晃去,那顆準星猶如一只銳利的眼睛,瞄準了我身上的致命部位。這讓我坐立不安,陌生人的冷笑就仿佛是一只大手,在不停地在抽打著我的耳光。大軍跟尹小泉一樣,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曾經(jīng)對天發(fā)誓,這一輩子要生死與共,要同仇敵愾。為了他我可以赴湯蹈火,可以兩肋插刀,我又怎么會去整他呢?我感到有點悲哀,有點想潸然淚下。這時候手機響了,我按下接聽鍵,是尹小泉。他的聲音顫抖著,像塊破碎的抹布,把大軍和那把槍從我腦子里迅速抹去。他說,肖楠,我不想活了。
我嚇了一跳。在我面前,尹小泉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說這話了。最近一段時間,他老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與之前那個意氣風發(fā)的男人相比,現(xiàn)在的尹小泉已經(jīng)是判若兩人,動不動就提到跟死亡相關的事情。不知道為什么,每次尹小泉一提到死這個字,我的心都會莫名其妙地懸起來,就仿佛這話題針對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這些天的怪事有點多,一件接著一件,先是大軍,再是尹小泉,讓我應接不暇。我就像是被馬蜂蜇中了屁股,從椅子上蹦了起來,我問尹小泉,怎么啦?
沒怎么,我他媽就是不想活了,做人真沒勁。尹小泉抱著電話,語氣堅定地向我表示著一去不返的決心。說到后來,他哭了起來,我的手機里就像是擺了架破舊的風琴,嗚嗚咽咽泣不成聲。這個男人的嚎啕聲勾起了我的傷感。我說,一個大男人,動不動就哭什么?有什么事情先過來再說,我在辦公室等你。說完就把電話掛掉了。我坐在椅子上,再次抽起了煙。我想著尹小泉在電話里的哭聲,心里有點感動,一個男人在另一個男人面前,可以毫不掩飾自己的脆弱,這證明我在尹小泉心目中的地位舉足輕重。
2
過了半個小時,尹小泉把車開到了我公司的門口,兩聲急促尖銳的喇叭響過之后,馬達啪地一聲熄掉了。我的目光穿過辦公室的門口,看到車窗上的玻璃被緩緩搖落下來,然后是尹小泉的腦袋,如同一個皮球,從車窗里晃入我的視線。這時候的夜色就像是一張撒出去的魚網(wǎng),先是逐漸擴張,然后越收越緊,把尹小泉和他的車子一點點罩了進去。等一會兒,馬路兩邊的街燈亮起來了,昏黃的燈火會像滾滾洪水那樣,轉瞬間把城市吞沒,所有的街道都會變色,會在一片燈紅酒綠中搖晃起來。
還愣著干什么?快上車!尹小泉對著我的辦公室大聲叫喊,旁若無人。他的聲音聽上去極不正常,就仿佛是向我迎面扔來的一把沙子,顯得那么干燥那么嘶啞。根據(jù)尹小泉的聲音,我斷定他肯定又跟老婆吵架了,所以才會折騰出這么一條鴨公嗓子。這些年來,尹小泉讓我養(yǎng)成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習慣,我善于從一些細枝末節(jié)上,去猜測關于他的一些事情,而且得出的結果往往其準無比。當然,這個準字只能用在尹小泉身上,他是我多年的哥們,身上有幾根汗毛我都能數(shù)得清楚。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我了解尹小泉的性格,這種夫妻之間的小吵小鬧,并不足以使尹小泉把滿腹牢騷轉變成一場真實的悲劇。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小兩口都是床頭鬧,床尾和。
我想,尹小泉今天來找我的目的,無非就是想要我陪他喝喝酒,說說話。這我完全可以理解,在這座城市里生存,我們必須面對無休無止的工作,腦子里繃滿一堆亂七八糟的弦,斷一根,也許就會全盤崩潰。就比如說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突然間就像個逃亡者那樣,是那么地渴望溫情,渴望被人理解,被人關懷。我想尹小泉也是一樣。
我所不能理解的是大軍,我這位多年的兄弟,怎么會瞬間就跟我割袍斷義,并且找個陌生人拿把槍來威脅我呢?我想要是真有什么芥蒂的話,尹小泉應該比我更有理由充當他的靶子。尹小泉和大軍的矛盾已經(jīng)堆積了好幾年了,他們曾經(jīng)是一對勾心斗角的情敵,擁有過一位共同的情人,可那情人最終成了尹小泉的老婆。
3
我想說說尹小泉的老婆,這個名叫蘇璃的女人,在我們以前的那家公司里,曾經(jīng)被我們公認為頭號美女,是很多男人競相追逐的對象。那時候我跟尹小泉還有大軍,我們?nèi)诉€在工薪階級上疲于奔命,屬于標準的艱苦奮斗型青年。在那一年里,我們?nèi)齻€人像著了魔一樣,在同一時間里喜歡上了蘇璃。這聽起來似乎是個過于老套的故事,然而事情的確是這樣開始的,我無法回避這個事實,就如同這許多年來,我無法回避這座城市,無法回避我所不喜歡的生活方式一樣。其實回過頭來想一想,在我們周圍,又有幾個人能按照自己既定的方式來生活呢?尹小泉說過,我們只不過是上帝手中的一條狗,他讓你怎么走,你就得怎么走,絲毫也沒有商量的余地。
當時在我們?nèi)齻€人當中,將各種條件綜合起來評比,我認為尹小泉的勝算應該是最小的,甚至是毫無勝算。他的學歷最低,職位最低,收入最低,在外表上也沒什么過人之處。當然,那只是我個人的看法。實際上那時候的情況是,誰也不知道蘇璃到底喜歡誰,她對我們?nèi)齻€人都是若即若離,像架秋千一樣在我們之間晃來晃去,即不冷落誰,也不親近誰。弄得我們?nèi)值芫头路鸪闪巳齻€陰謀家,為了愛情而彼此算計著對方。我必須承認,在男人面前,女人的力量是可怕的。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混戰(zhàn)之后,我們原本堅硬如鐵的兄弟關系,轉眼間就被蘇璃攪成了一盤散沙。于是我首先抽身而退,放棄了蘇璃這個飄忽不定的繡球,從此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頭腦清醒地目睹著這場愛情爭奪戰(zhàn)。這成了蘇璃對我耿耿于懷的重要原因,在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這個女人喜歡用一種莫名其妙的眼光打量我,就像看著一頭怪物,她怪異的目光讓我常常不知所措。
我退出之后,尹小泉和大軍更加精力充沛,他們像兩位不辭勞苦的拔河選手,想盡一切辦法把蘇璃往各自身邊拉扯,不經(jīng)意間已經(jīng)形成水火之勢。他們之間發(fā)生戰(zhàn)爭,只不過是遲早的事情。有一天,蘇璃突然氣喘吁吁地跑來找我,當時她的臉都被嚇紫了,嘴巴里就像是正在咀嚼一塊玻璃,聲音破碎不堪。蘇璃說,快,快去,大軍和尹小泉,他們倆個在橋上打起來了。我心里一凜,拉著蘇璃飛快往橋上跑去。
在這里,我有必要交代一下這條橋的情況,有好些年了,它一直是我心里一塊抹之不去的陰影。每次站在橋上,我的心里總會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慌,我總覺得這條橋會坍塌,會沉陷,會被時光碾為齏粉。當然,這只是我的一種心理疾病。事實上這條橋被那些建筑者們造得堅固無比,橋上可以同時容許多車輛通過,在滾滾車輪的碾壓之下,它能保持紋絲不動。到了晚上的時候,會有很多情侶走上橋頭,他們在夜色中擁抱,接吻,看橋下的風景,為這座城市增添了不少浪漫色彩。對于熱戀中的情侶們來說,這里無疑是一個免費的樂園,是一塊可以令愛情產(chǎn)生升華的地方??墒菍τ谀切┦僬邅碚f,這里也是一塊墳墓。經(jīng)常會有一些想不開的失戀者,像蹦極那樣從橋上一躍而下,溺水而亡。幾年以前,我的初戀情人許靜,就是在這條橋上英勇自殺的。
那時候,許靜在我眼里就像一片籠罩在霧中的風景,我永遠也摸不準她的脾性。在許靜投江之前,我們還在沙發(fā)上瘋狂地玩兩性游戲,我們先是接吻,撫摸,然后許靜用手纏住我的脖子,跳到我的腰上,像藤纏著樹那樣做愛,最后我們前后開弓,玩起了一些驚險刺激的動作。當時的許靜氣喘吁吁,香汗淋漓,在百忙之中,她突然向我發(fā)出了一項令我措手不及的命令。她說,肖楠,我們結婚吧。
我猛然一驚,身上就像是被誰澆了一盆冷水,體內(nèi)的熱情瞬間消褪得無影無蹤。那時候,并不是我不愛許靜,而是我從來都沒有想到過婚姻這碼子事情。我從許靜身上滾了下來,我說,結婚不是兒戲,我得慎重考慮。
許靜說,那你到底得考慮多久呢?
我說,多則三五年,少則一兩年。
許靜面容慘白,活像是在臉上蒙了一張白紙,她說,肖楠,你就不能為我想一想嗎?
我寸步不讓,我冷冷地對她說,我為你著想,那誰來為我著想呢?
于是許靜迅速穿好衣服,然后掀開門,往橋上跑去。等我追上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像個勇士那樣,爬到了高高的橋欄上。她轉過身來,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她說,肖楠,要不要我死給你看?
我沒理她,擺出一副鐵石心腸的樣子。許靜在我面前以死相逼,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盡管她在橋欄上搖搖欲墜,看上去隨時準備為愛捐軀,但我堅信,那只不過是她的慣用伎倆,對我已經(jīng)產(chǎn)生不了任何恫嚇作用。我索性背過身去,不再看她。后來我聽到許靜的狂笑聲從橋上掉了下去,我猛然一驚,迅速轉過身來,發(fā)現(xiàn)許靜已經(jīng)不見了。然后是一聲巨大的聲響,我撲到橋欄旁邊,俯下身去看到一團白色的水花。許靜的臉龐在水面一閃,隨即被那團水花吞沒了。當時我爬上橋欄,在內(nèi)心猶豫了片刻,但最終沒有跳下橋去,對死亡的恐懼在那一刻里戰(zhàn)勝了我對許靜的愛。
我對這條橋的恐慌,正是從那一刻開始的。這些年以來,我常常追悔莫及。我想,如果我當年選擇跳下去救許靜,她就不會成為我記憶中徹骨難忘的溺水者,而這條堅固無比的大橋,也不會成為我心靈上的一道障礙。
4
那天我跟蘇璃走到橋上的時候,大軍和尹小泉正在像兩個拳擊手那樣,揮舞著拳頭猛擊對方的臉部,場面精彩絕倫。四周是一群興致勃勃的圍觀者。我那兩位曾經(jīng)發(fā)誓要生死與共的兄弟,此刻就如同剛從戰(zhàn)場上掛彩歸來的兩名士兵,全身上下傷痕累累。在四只拳頭的胡亂打擊之下,我看到的是兩張血跡斑斑的臉孔,就如同是兩副燦爛的油畫,在嘈雜的人堆里晃來晃去。
我的到來并有起到蘇璃意料中的效果,那天我費盡了口舌,也無法終止這場激烈的戰(zhàn)爭,這兩個家伙已經(jīng)打紅了眼,拳腳猶如帶著慣性似地往對方身上招呼。后來蘇璃爬到了高高的橋欄上,那時的風很大,蘇璃嬌小的身軀被吹得搖晃起來,像一只升到了半空的風箏,這幕情景喚醒了我記憶中的某個場面,我心里一震,差點落下淚來,蘇璃那時的神態(tài)與投江前的許靜驚人地相似。她站在橋欄上,向決斗中的兩位勇士發(fā)出了威脅,都他媽給我住手,再不住手我就跳了!
尹小泉立即就停了手,他焦急萬分對蘇璃說,你下來,快下來,我……
尹小泉的話只吐出一半,后半截被大軍揍回了肚子。大軍抓住尹小泉松懈的機會,揮起拳頭猛擊尹小泉焦急的面容。在大軍的突然襲擊之下,尹小泉痛苦萬分地捂住臉,腳跟一歪倒了下去,他像團泥巴似地癱在了橋欄邊。這時候,蘇璃做出了令人側目的舉動,她毅然往橋下跳去。我看到她的裙裾在風中飄了起來,整個人就如同一只正在開屏的孔雀,翩然落往水面。我從來沒有想到過,一個人溺水前的姿態(tài)竟會是如此美妙。
大軍迅速撲到了橋欄邊,他嘴巴里叫著蘇璃的名字,幾次往欄桿上躥了上去,但隨即又畏手畏腳地跳了下來。這時候的大軍,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毆打尹小泉時的勇猛,他成了我當年的一面鏡子,在面對死亡的威脅面前,蘇璃的愛情終于退居其次,大軍選擇了明哲保身,從而讓自己置身事外。反而是被大軍揍得昏頭昏腦的尹小泉,他搖搖晃晃,像個醉漢那樣爬了上橋欄,尹小泉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有如飛鳥中彈般往橋下墜去。尹小泉的舉動使我為之側目,在我眼里,他一向都是個膽小如鼠的怕死鬼,然而當他面對愛情的時候,他卻成了視死如歸的勇士。這讓我感到汗顏,讓我看到了自己當年的渺小。如果當年許靜跳水的時候,我像尹小泉這樣選擇咬牙一跳,我的靈魂里就不會有那么一副沉重的枷鎖。
接下來的場面有點滑稽,等兩個濕淋淋的人回到岸邊的時候,我們這些圍觀者們才發(fā)現(xiàn),意欲救人的尹小泉,實際上是被蘇璃拖到岸邊來的。蘇璃上岸之后,對尹小泉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要嫁給你。這時候我才知道,尹小泉根本就不會游泳,蘇璃才是個真正的游泳高手。她跳下橋去,只不過是向大軍和尹小泉拋出的一塊試金石。就這樣,尹小泉憑著自己的舍身一跳,讓自己在飽嘗溺水滋味的同時,也獲得了蘇璃的愛情。
尹小泉與大軍之間的仇恨,也正是從那一天開始結下的。后來我們?nèi)齻€人都有了自己的公司,尹小泉的生意做得最大,可以說左右逢源,財源滾滾,不到半年就開起了寶馬,住上了高樓。而大軍的生意做得最差,他的公司就像個營養(yǎng)不良的嬰兒,一直萎靡不振,隨時都有夭折的可能。大軍和尹小泉經(jīng)營的是同一類產(chǎn)品,兩個人爭食同一塊肥肉,彼此間自然少不了磨擦。這些年下來,雖然表面上兩個人還是稱兄道弟,可是暗地里,大軍對尹小泉的仇恨,卻如同雪球似的越滾越大。反倒是尹小泉,在這件事上表現(xiàn)得相當坦然。
我認為尹小泉是個很大度的人,肚子長得像宰相一樣,里面可以撐好幾條船。用尹小泉的話來講,他想要整垮大軍的公司,就像捏死一只螞蟻那么簡單??墒沁@些年來,尹小泉從來沒有動過大軍半根毫毛。反倒是大軍,看上去時刻都在算計著尹小泉。有一點我想不明白,像我這么一位局外人,為什么也會被大軍認為是尹小泉的同謀呢?這些年來,我與大軍的關系一直保持得不錯。我們之間既無舊怨,又無新仇。每當他的公司面臨困難的時候,我都會鼎力相助。就憑他欠下我的那一兩百萬巨款,他也沒理由找個陌生人來恐嚇我。
5
我坐到了尹小泉的車上,才一個月不見,他似乎又胖了不少。為此我感慨萬千,從某一程度上來說,尹小泉就是我的一面鏡子。我們一起來到南方的這座城市,一起奮斗,一起打拼,最終在這座城市里為自己謀得了一席之地,我們委實是經(jīng)歷了不少風雨。兩個玉樹臨風的男人,硬是被時光的印記標識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
如今我就跟尹小泉一樣,在發(fā)福,在衰老,這讓我深感悲哀。就在一兩年以前,我還覺得發(fā)福是件挺讓人羨慕的事情??墒遣恢獜哪囊惶扉_始,這兩個字突然搖身一變,成了一個裝滿悲哀的包袱。如今這個包袱正被我扛在肩上。發(fā)福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我已經(jīng)步入中年,我此后的生命軌跡將從一條拋物線的頂點不斷往下跌落,永遠無法回頭;如果是女人,那就意味著她已經(jīng)徐娘半老。這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然而,更可怕的是,隨著年齡的增大,我對死亡這兩個字越來越恐懼,以前的時候,總認為自己年輕,有大把時間可供揮霍,死亡對我來說是件遙遙無期的事情。然而到了現(xiàn)在,當我渾渾噩噩地把生命浪費了大半截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死亡離我其實并不遙遠,它有可能就潛伏在我生命前方的某個角落里,等我走過去的時候,它會張開血盆大口,出其不意地將我撕碎,然后吞沒。因此,那個陌生人的恐嚇電話讓我憂心忡忡。尤其是電話掛掉前的那咔嚓一聲,更是讓我膽戰(zhàn)心寒,尹小泉的車子在路上飛奔的時候,我總感覺到有把槍就埋伏在我的周圍,黑漆漆的槍口寸步不離地盯住我的心臟。
我對尹小泉說,大軍想殺我。
有這回事?尹小泉愣了一愣,隨即平靜下來,他說,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件事來了,前不久,那小子托我的一位朋友給他弄了把槍,五四式的,聽說他有事沒事就在辦公室里練空靶,他公司的人都以為他瘋了。
聽尹小泉這么一說,我額頭上的冷汗像下雨一樣滾了下來。大軍弄來的槍跟我設想中的那把槍不謀而合,看來陌生人的電話并非只是一種單純的恫嚇,大軍對我的確是心藏殺機。我感到無比害怕,我問尹小泉,你怕不怕他?
我怕他干什么?他只不過是條瘋狗。尹小泉把車停到了萬富街,下車后走進了一間發(fā)廊。這里也叫紅燈區(qū),叫雞婆街。到了晚上的時候,它會被兩邊發(fā)廊里的粉色燈光浸染得朦朧不清,整條街道會呻吟,會搖晃起來,會讓空氣中塞滿糜爛的荷爾蒙味道。這塊地方曾經(jīng)是我們的樂園,以前的時候,我和尹小泉隔三差五地就會來這里逛逛,往那些小姐們的內(nèi)褲里扔點鈔票??墒怯辛俗约旱墓局螅覀兙驮僖矝]來過這里了。再說,也沒必要來這里了,以我們的條件,包養(yǎng)三五個情人不成問題。況且,當那種原始的欲望很容易實現(xiàn)之后,我們對肉欲追求,已經(jīng)被拋到了一個很少提及的角落。如今我們追求的是什么呢?我還真有點迷惘。也許什么都不想追求了,或者說已經(jīng)沒有追求了。
此次雖然是故地重游,但我的表現(xiàn)無疑讓自己極度失望,在那位妖媚可人的小姐身上,我遲遲進入不了狀態(tài)。陌生人的電話就如同一記悶棒,在無形之中把我打成了一位心理性陽痿患者。后來我想到了一種瘋狂的游戲方法,我抱著那位小姐的祼體,像玩相撲一樣把她放在床上摔來摔去,就如同一位屠夫在操縱一塊索然無味的豬肉。我把自己和小姐同時弄得筋疲力盡之后,終于得到了一種虛脫后的快感,我頭一次體驗到了變態(tài)的樂趣,這跟做愛有著等同的效果,而且比做愛更加干脆利落。
尹小泉的表現(xiàn)令我嘆為觀止,他像頭健壯的公驢一樣,在房間里把那位肥碩的小姐足足折騰了兩個多小時,我懷疑他口袋里在揣滿鈔票的同時,肯定還裝著為數(shù)不少的偉哥。他下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坐在沙發(fā)上抽完了半包煙。侍候他的那位小姐就像死了爹娘那樣,哭喪著臉,嘮嘮叨叨地罵著尹小泉,操,你這人真有點變態(tài)。尹小泉扔出一疊鈔票,堵住了胖妞的嘴巴。他說,讓我變變態(tài),你他媽可以幾個月不用工作了。
胖妞臉上立即笑開了花,尹小泉扔出來的那疊錢實在是不少,這令我感到詫異,我不知道這個一毛不拔的家伙,在什么時候養(yǎng)成了揮金如土的習慣。我突然有了種奇怪的感覺,在這個忐忑不安的夜晚,我覺得我周圍的一切都在發(fā)生變化,大軍在變,尹小泉也在變,我這兩個我自以為了如指掌的哥們,突然間就像兩團迷霧那樣飄進了我的生活。
6
離開萬富街的時候,尹小泉問我,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到這種下三濫的地方來嗎?我搖搖頭,我說,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誰他媽知道你葫蘆里裝的什么藥。
尹小泉說,我老婆懷孕了。說完后,他的目光瞬間潮濕了,眼睛里就仿佛是蒙了一塊紗布。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尹小泉的情況我是知道的,結婚之前騙了那么多女孩子,從來沒見他把哪一個的肚子弄大過。尹小泉告訴過我,爹娘把他生下來,上帝就在他的雞巴上套了一個最有效的保險套,也就是說,他天生就是個不孕癥患者,無藥可救。如果不是蘇璃紅杏出墻,他又怎么可能會讓蘇璃懷孕呢?我拍著他的肩膀安慰他,我說比起我來,你要好多了,你現(xiàn)在總算是有家有室了,而我至今是王老五一個。
尹小泉說,有家有室有個屁用,這婊子背著我跟別的男人上過床。你知道這個雜種是誰嗎?就是大軍。尹小泉越說越憤怒,他說,我結婚的那天,你知道大軍送給我的是什么禮物嗎?是頂綠帽子,操他媽的,我跟蘇璃互贈結婚戒指的時候,那雜種給我打來電話,他告訴我說,要我他媽別太得意,新娘子也有他的一半,他說在蘇璃愛上我之前,他早就把蘇璃給干了。我敢肯定,結婚之后,這對奸夫淫婦肯定背著我干了不少見不得人的勾當,要不然蘇璃怎么會懷孕?操,我要是早知道蘇璃是這么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那次打死我也不會跳到河里去救她。
我心不在焉地點著頭,對尹小泉連連附和。尹小泉的話把我?guī)нM了兩個月以前的一件往事。那天尹小泉跟蘇璃吵架,尹小泉拉著我陪他,我們一起喝了不少酒,后來尹小泉像死豬一樣趴下了,我開車把他送到了家里。在尹小泉家里坐下來之后,我體內(nèi)的酒精也開始作怪,洶涌而來的酒勁像蒙汗藥一樣,把我放倒在沙發(fā)上。這天晚上我昏睡了一宿,迷迷糊糊地做了個夢,是關于和陌生女人做愛的。醒來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干凈的床上,這讓人感到有些詫異,難道我長了翅膀,自己從沙發(fā)上飛到床上來了?尤其是那個夢讓我疑惑不解,我起碼有十年以上沒做過性夢了,可是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我確信這天晚上我做了性夢,并且遺過精,但我內(nèi)褲上卻沒有半點不潔的痕跡。后來我走的時候,蘇璃對我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她說你看起來斯文,其實在你們?nèi)值苤校挥心阕钕駛€男人。蘇璃的這句話像鬼魅一樣,形影不離地跟隨了我很久,我一直沒法弄明白她言語中的含義。直到今天,我才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前面我已經(jīng)說過,當年我們?nèi)齻€人追蘇璃的時候,我第一個放棄了蘇璃的繡球,此后她一直對我耿耿于懷。我不知道蘇璃對我到底是愛還是恨,我只知道,像蘇璃這樣的女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這樣一想,我在尹小泉的車上就坐不住了。我對尹小泉說,我有事,得先走了。
尹小泉說,不陪我喝酒啦?
我說,改天吧。
尹小泉把我送到了我所居住的小區(qū)門口,下車的時候,他從車窗里把腦袋伸出來,臉上掛著一副異常誠懇的神態(tài),他說,哥們,以后對大軍可要防著點,我不想看到你出什么事。
我點點頭,說我自己的事情,我知道怎么應付,你把自己管好就行了。
尹小泉說,大軍能弄到槍,我也可以弄到,我等會就讓人給你送把槍來。說完后,尹小泉把油門一踩,車子飛快地開走了。
7
尹小泉臨走前的話提醒了我,回家之前,我決定先去買把西瓜刀,以用來防身。這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多了,馬路上刮起陣陣涼風,把地上的落葉吹了起來,把我的頭腦吹得清醒無比,我深信自己有能力應付一切突發(fā)事件。我找到了一家五金店,把來意說明后,老板滿腹狐疑地看著我,他大概懷疑,我買刀是想行兇搶劫。我拍著胸脯向他保證,我買刀只是為了回家剖西瓜。老板這才放心把刀賣給了我。我把西瓜刀揣在腰間,走起路來頓時覺得有恃無恐,心里踏實無比。
我住的地方在這片小區(qū)的最里面,沿著一條光線昏暗的林蔭小路向里面走,走到盡頭一拐彎就到了。很多時候,當我看到小區(qū)里形狀雷同的建筑群時,我會想起一片石碑林立的墳場。其實這些建筑群和一堆墳墓沒什么兩樣,住的都是人,唯一的區(qū)別是住活人和住死人。想到這里,我渾身的毛發(fā)突然立了起來,我想起了大軍,眼前不由自主地出現(xiàn)了很多幻覺,我看到每一株樹木的背后,似乎都站著一個人,手里拿著一把五四式手槍。我一下子警覺起來,我把刀從腰間抽出來,死死地攥在手里。
腳步聲是在我走到拐彎處的時候響起來的,由遠及近,像匹氣焰囂張的奔馬。我一聽就知道,是大軍跑來了。我回頭看到了一個模糊的身影,的確是大軍,手里攥著一樣烏黑的東西,看不清楚我也知道,肯定就是那把五四式手槍。我閃身躲到了墻角,等大軍的身影飛奔到我身前時,我操起西瓜刀往他的腰間捅去,我的手腕往前一送,西瓜刀就像切瓜一樣切進了大軍的肚子。我聽到黑暗中響起一聲悶哼,然后大軍捂住肚子歪了下去。我湊下身去,看到了大軍那張擰成一團的臉。我操,大軍滿腹狐疑地看著我,他說,他媽的,沒想到你竟然會用刀子捅我?
我嚇壞了,我顫顫抖抖地說,你不仁,就休怪我無義。
大軍說,我怎么不仁了?尹小泉給你弄了把槍,說是要我給你送來,這半夜三更我都跑來了。你卻用刀子捅我。操。說完大軍把頭一歪,昏了過去。
這時候,我什么都明白了,這一切事情,原來都是尹小泉設下的一個圈套,我和大軍都被套住了。在這次事件中,我和大軍是局中人,而尹小泉是一個清醒無比的操縱者,其實這些年來發(fā)生的所有的事情,包括我和蘇璃之間的那件我不敢確定的事情,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沒有猶豫,毅然背起大軍,拔腿往小區(qū)外面跑去。
兩個小時之后,大軍脫離了危險。醫(yī)生告訴我,沒什么大不了的,休養(yǎng)幾天就好了,刀子捅得不深,沒傷到內(nèi)臟。我長長地吁了口氣,就像是剛卸下千斤重擔一樣,渾身上下都輕松起來。我靠著墻根蹲了下來,這時候,電話響了,是尹小泉的。我憤怒地操起電話,接通后,剛想罵人,一個熟悉的女聲把我的臟話壓了下去,我聽出那是蘇璃的聲音。她告訴我,就在半個小時之前,尹小泉跳河了。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