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爭
方小石先生名山,字小石、曉時。1911年出生,貴州貴陽人。早年畢業(yè)于國立藝專,曾受教于呂鳳子、潘天壽等繪畫大師。上世紀50年代在貴州擔任美術編輯工作,60年代調(diào)貴州大學藝術系從事教學工作。1955年曾赴京、在中國美術館舉辦個人畫展。出版有《方小石畫集》。現(xiàn)為貴州國畫院名譽院長、貴州省美協(xié)名譽主席、貴州師范大學藝術系名譽教授、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享受國務院專家特殊貢獻津貼。
方先生的花鳥畫不囿古人,精研新路,獨具一格。筆情墨韻,形忘神足,品位高奇。書法精于章草、行、篆,治印更臻高妙,作品多次入選全國美展。他一生謙和,淡泊名利,生活簡樸,熱愛貴陽,潛心從畫幾十年,培養(yǎng)了一大批貴州中青年畫家,為美術界所崇敬。
“我問他山水畫何以為高,先生答:可居,可游,可賞。我又問花鳥畫怎樣好,先生答:以少少許勝多多許。我問書藝之道,先生答:學寫字是在學文化?!?/p>
常常聽人談起對方小石先生的種種印象。
問到我時,一個畫面至今仍很清晰的停留在腦海里。記得那是方先生剛搬到畫院不久,某天晚歸,我經(jīng)過先生的屋子,見他正取下兩只咔嘰藍布袖套上下左右撣灰,見了我,還客氣地趕緊讓路。在我小時候,居住在老院子里,左鄰右舍的老人們也都有這種習慣,聽見誰家門口有人撣灰,就知道這家人要關門睡覺了。
正是這個極普通的舉動,使得我初遇先生,就有一種恰逢老貴陽街坊的熟悉感和親切感。曾于書中見過這樣一段話:當人不再需要對別人察言觀色、停止向周圍申訴求告、不理會哄鬧以及洗刷了偏激,那么這種不示聲張的厚實,其實就叫做“并不陡峭的高度”。
談藝
我曾經(jīng)絞盡腦汁,收羅出這樣幾個字來表述自己對方小石先生作品的感受:生機盎然內(nèi)含道逸深古、臻妙美和。當時是很以為得意的,而今天看來,就不免有些臉紅了。原因正如先生說的:陳言套話一用,生活氣息消失。所以,試圖用文字來闡述先生的書畫藝術是怎樣的大樸無華必定是徒勞的,何況先生鮮明的藝術語言早為大家所熟悉。關于這方面能落實在文字上的,只能是和先生談藝的記錄了。
跟先生談藝也是極輕松愉快的。因為先生的用語直白淺顯,態(tài)度坦誠謙和,這就使聽的人感覺不到高深,所以常不知道自己的淺陋,故爾說話耿直且放言無忌。結果總是在很久以后才悟出先生所講的深義,才又回想當時輕薄的議論而至耳熱汗顏。
我自己就周而復始地有這種感受。聊以自慰的是,正是有了這份無知者無畏的大膽,倒還很聽得些先生在自己藝術方面的縱意之談。輯錄下來,彌足珍貴。
比如我問及先生的師承。
關于這個問題,先生對某些以誰在今天聽來名盛,便指誰為先生之師的說法很不以為然。他說,師承某,某不一定認同。先生認為:師未必賢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老師。先生主張:轉益多師是汝師,能者為師,學無常師。師道尊嚴。要再問得具體,先生說:滕固是第一任校長時,我入學。呂鳳子任校長,我畢業(yè)。論師承,出其門下,老話叫門人,門下士。
比如談到成長經(jīng)歷。
先生回憶,在他青少年時期,在新文學運動中讀到許多書刊雜志,增長知識。新中國成立,到邊少地區(qū)生活,認識世界。不僅同齡人,所有人都重新定位。各得其所,適逢時會。
比如論其書畫藝術。
我說,先生是以先器識而后才藝為序進入書畫藝術,以學者的懷抱涉筆山花野果,所以有宗白華先生說的那種“以小觀大”的氣象,有態(tài)度悠然意遠而又怡然自足,超脫但不出世的境界,于是使小道通大道。
先生說:“我以為器識是生活態(tài)度,主宰人的取向?;B畫非小道,也非大道,是一道?!敝袊B畫的發(fā)展、起源、變化,搞畫的人都知曉,如刻石、簪花仕女、薛公十一鶴、宋人的花鳥,元、明、清及近代,名家名畫,洋洋大觀。現(xiàn)在的花鳥,許多前人未及,前人局限于生活,再翻版前人,有無必要。所以,舉前賢之未及,畫自己的畫,是生活反映。是否代表,不能臆測?!跋纫婎伾笠娀ā?,是先生的一方印文。這正是一語道破了視覺藝術中,形式和內(nèi)容的辯證關系。方先生解釋,先見顏色而后見花,是一時的視覺反映,它是經(jīng)過藝術實踐才發(fā)現(xiàn)的。在邊少地區(qū),看婦女挑花、編花,會不時在繁復的紋樣中,加上一點反差大,對比強的色塊,使顏色自然的存在。
看先生的人物素描速寫,折服于其嚴謹?shù)脑煨湍芰兔翡J的形象感受。它們的質(zhì)樸大氣和深厚,不禁令我想起王式廓與司徒喬速寫來。我曾對先生說:先生若畫人物,也是一名高手。先生說,造型能力可以錘煉。形象感覺,卻因人而異。
先生談藝,就是這樣明白曉暢。不虛不玄,更不會讓人云里霧里,畫得是否鮮活就是標準。但是只要細讀先生的作品,就會明白他所說的,絕不等同于所謂惟妙惟肖或栩栩如生之類的簡單概念,而是宗白華先生再三強調(diào)的那種以生意盎然的氣韻、活力為主的中國美學精神。
生活
回到文首那個“撣灰”的鏡頭,細細想來,方先生一直給人以溫暖的生活氣息。
先生老房子的客廳中央,冬季會放一只老式鐵爐子,爐子上有橫出戶外的鐵皮煙筒。坐在爐旁邊那些樣式和質(zhì)地同樣陳舊的木椅木凳上,常使我生出一種久違的自在來。方先生一直說一口純正的貴陽腔,像極了圍在爐邊閑不住手的所有貴陽老人:時而起身提壺沖溫瓶,時而彎腰揀煤添火。我在這火鉤火鉗的磕碰交響曲中,還真有一種回到從前的時空錯亂感。
一天早上到先生家,見他正在煮面條。我暗自一驚,這么大一碗,食量恐怕比很多年輕人還要好。先生吃得很專注,旁邊還放有一碗湯色嫩綠的素白菜,面條的香味彌漫于老屋的每個角落,我聞到了記憶中消逝已久的老外婆做的那種味道。之后,我向先生坦陳了這段“垂涎”的插曲,先生拍手笑道:“不早講,這還不容易,改天過來煮一碗給你吃就是?!?/p>
方先生就是這樣一個真實、使人可以并愿意親近的老人。先生的“人氣”一直很旺,身邊總是舊友不散,新朋不斷。我常在一旁聽到先生對初次見面的人說:“我喜歡搞五湖四海,不喜歡孤家寡人。”
面對先生若谷的虛懷和開放的心態(tài),來訪者每每在不自覺中既忘記先生的高壽,又突然“忘記”自己的輩分,成了侃侃而談的主角。先生則合袖側耳,身微微前傾地專心聽講,不時一兩旬提問或詫異感嘆,更令講演者眉飛色舞,談鋒愈健。倘說到什么先生興味與快活的事,先生總是開懷地一邊撓著稀疏短促的白發(fā),一邊連聲笑著道:“有意思,有意思?!?/p>
先生又是個胸中不貯雞蟲之人,所以總是神清氣爽,不挾一絲混濁。對我于世俗不平時有的激憤之情,總以
四兩撥千斤:“水至清則無魚,世界有它們才生動?!蔽矣谑橇⒓传@得平和。
先生是位高人,但也極平常普通。他總在一種不動聲色的智慧中,又有幾分讓人心神澹定的慈祥。
追求
我所認識的方先生,始終與抽象空洞的觀念無緣,他的言語行為令人不易察覺其高深。我問他山水畫何以為高,先生答:可居,可游,可賞。我又問花鳥畫怎樣好,先生答:以少少許勝多多許。我問書藝之道,先生答:學寫字是在學文化。
信言不美,畫如其人。先生其人其藝大樸無華。
先生有令人向往的高壽,有令人羨慕的鮮健,都說先生有養(yǎng)生的秘訣。依我看來,除了健康規(guī)律的生活,還有善良寬愛與淡泊名利的心境。先生真正的養(yǎng)生秘訣,就是“學到老”的生存狀態(tài)。他對新知識對外部世界都保持著敏銳感知力,我僅憑記憶,就能羅列出一部分近年來先生與我共讀過的畫冊,或者向我借閱以及托我代購的書目。這似乎就足以令人對早已年過九旬的先生仍有如此旺盛的求知欲,而刮目相看和肅然起敬了。更何況,我還僅是先生眾多的朋友之一。
《巴爾蒂斯》畫集,先生看后極喜歡,以為非常美,囑我留下多看幾天。
《莫蘭迪》畫集,其簡略樸實的畫風深得先生贊賞,同樣留下反復觀覽。
《懷斯》畫集,先生說懷斯創(chuàng)造了一個令人著迷的世界,看后感嘆不已。
《莫奈》畫集,先生喜歡其用色。
《塞尚》畫集,先生以為極好。
《蔡斯》畫集,先生觀后不以為然,認為格調(diào)不高。
《元四家畫集》,對其中倪云林的山水和吳仲圭的墨竹非常稱道,認為高妙。
此外,先生還讀過《石濤全集》、《金農(nóng)全集》和《八大山人全集》以及《董其昌畫集》等等。先生曾借閱有《弘一法師談藝錄》、《陳子莊談藝錄》、《知堂回想錄》、《蔣碧薇回憶錄》和《歷代閑章拾粹》等書。有些書,我先給先生看后以為好,于是囑我代購一冊。我記得的有《鄭文焯書法》、《謝無量書法》、《沈尹默書法》以及錢理群著的《和魯迅相遇》等。幫方先生代購書,無論再便宜,先生定是一手接書一手給錢,絕對不允許任何推辭理由。
先生從其他方面得到的新書也常向我推介,但是時有令我防不勝防的意外。比如某書看來無甚可觀,先生卻指著扉頁的底紋告訴我:這是黃賓虹的幾筆山水,一看就知道是富春江,畫得松松快快,自自在在,妙極。又如某書,頗厚,略覽目錄又無關宏旨,先生笑著說:封面有顆好印,賣的就是那顆印?!T如此類,不一而足。
先生從藝數(shù)十年,到了人皆尊為一代大師而又高壽如此的今天,仍然具有如此的天真和用心,真是欲老而不能,欲不鮮健都不可以了。說到底,一切都是境界使之然:先生的境界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