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六

以前，我很難理解，為什么古人把媽媽叫“娘親”?，F(xiàn)在年紀(jì)越大，明白得越多。

回國前，我給家里人準(zhǔn)備禮物，輪到媽媽時，給她打了個電話，說商場里的耐克鞋子正在熱賣，問她穿多大的尺碼。媽媽干脆地回絕說：“不要買，我什么都不缺?！?/p>

回到家，把給大家的禮物分發(fā)出去，惟獨沒有母親的。當(dāng)時，我穿著短袖空手而歸，因為心里有數(shù)，媽媽會替我打點一切。果然，母親從柜子里找出N年前冬天我離開上海時丟下的陳年老褲，一試，大小剛剛好。母親在倒騰的時候，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每次我們走時，都把如此浩大的工程丟給老母收拾，她把每次我們留下的襪子褲子都洗干凈收拾好，等待某天我們回來正好用得上。

她還預(yù)留了幾套嶄新的加厚棉毛衫褲，只等我回來穿。夜半，她讓我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試了一遍。

只住一夜，一大早我就要走了，急著回去看兒子。我不讓母親送，天那么冷，又是上班高峰，去的時候我們打車，而回來，以母親的克勤克儉，是一定要坐公交車的。我說，別送了，我打車就行。

在執(zhí)拗上，我從沒贏過。母親說，我前兩天和你爸買票的時候就探好路了，你一個人去不熟悉，找不到地方怎么辦？我陪你，反正我有的是時間。

我心頭一酸。母親有的是時間，而我分給她的，卻只有一夜。

母親的想法很奇怪，她永遠和別人對我的期望不一樣，總跟我唱反調(diào)，都唱了三十多年了。以前特反感，覺得她怎么從不跟我站在一條陣線上啊，每次跟她解釋事情，總感覺我們雖然說的是同一種語言，卻南轅北轍，得強壓著耐性。而后來，慢慢的，越是成長，我越是明白她反對的心了。

過去，我總說，要是能生很多孩子就好了，一群孩子做伴玩兒。對我這種多子多福的想法，公婆老公無不贊同，爸爸也是高興的，可媽媽卻說：“生那么多做什么？一個就算有交代了。”

做了母親以后，才知道媽媽的心，她是見不得寶貝女兒受罪。在她眼里，凡是叫女兒受罪的人都不是好人，叫女兒受罪的事情都不喜慶。我生孩子的時候，還在產(chǎn)床上，護士出來通報說：“兒子，健康?！崩瞎滩蛔≌f了一句：“孩子平安就好?！眿寢岊D時暴怒，氣鼓鼓地瞪著老公。老公趕緊解釋：“六六身體一向健康，不會有事的?！钡珛寢尩男牟∈锹湎铝?，總覺得他不夠愛我。

坐在出租車上，媽媽摸著我的臉說，你怎么面黃肌瘦的？過得不好嗎？上次回來還唇紅齒白的。我說，前段時間太累了，又睡得少。

說實話，我離面黃肌瘦還有二萬五千里的長征路要走，怎么都達不到我期盼的那個境界。

媽媽又撅嘴，過半晌說：“一個女人，這么勞碌做什么？你真的很像你爸，不怕吃苦?！?/p>

我于是明白，為什么每次我說要給她買東西，她總是堅決地拒絕。因為她一想到吃的穿的都是我的血汗，會難過得無法安然去享受。我趕緊安慰她：“沒關(guān)系，雖然有點兒累，但我心情愉快。忙完這一段，我好好補一補。大家都夸我這本書寫得很好，我要繼續(xù)努力?！?/p>

媽媽更不樂意了，“努什么力啊？不要寫了，傷身體。我才不在意你是否有名有錢，你健康就好。才三十多，看著那么老，哪像以前你十八歲的時候，臉光滑得像個剝了皮的煮雞蛋……”

在媽媽的記憶中，我永遠活在最漂亮的時段。都三十多了，皮膚要還像去皮的煮雞蛋，那不成妖怪了？

在長途汽車站的檢票口，檢票員把媽媽攔住了。我檢過票，回頭對媽媽說：“回去吧，我走了?！?/p>

媽媽沖我一揮手，卻轉(zhuǎn)身小跑起來，邊跑邊說：“我從另一個門溜進去，到車上看你?！?/p>

離發(fā)車只有幾分鐘而已，另一扇門很遠，我怕媽媽過來的時候大約只能看見汽車絕塵而去，嚇得連忙跑步上車，把行李塞給司機，自己趕緊從里面往外迎，全然不顧司機跟在后面追著喊：“要發(fā)車了！”

兩人在另一扇門匯合，我再三催促媽媽回家。媽媽說，我看著你的車走。

離別的場景最傷心，原本是高興著走的，卻要上演苦情戲。媽媽送我上了車，看著時刻表說：“還有一兩分鐘，等司機上來我就下去。”媽媽一邊囑咐我，一邊不時回頭看鐘，最后說了一句：“時間怎么過得這樣快？”

車子發(fā)動了，媽媽有些笨拙地跳下車去，司機關(guān)門急了些，差點兒夾到媽媽的腿。

在車離開的一剎那，望著母親略顯蹣跚的背影，我掉下淚來。

還是娘親。

（摘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