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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生命

      2008-09-10 07:22
      當(dāng)代 2008年3期
      關(guān)鍵詞:專業(yè)隊鴻雁大塊

      傅 恒

      傅恒 男,生于1948年,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巴金文學(xué)院副院長,一級作家。已出版長篇小說《活人》等三部,中短篇小說集兩部。獲過“當(dāng)代文學(xué)獎(1985—1994)”“四川省文學(xué)獎”等多項文學(xué)獎。

      年代是荒唐的,但人心是真誠的美好的?;奶拼蟓h(huán)境下的美好心靈更容易讓人為之動心。

      選擇這樣一個故事,也有針對今天信仰、理想消失的意思。

      1

      甘蔗和芭茅沒長到半人高之前,在平坦如桌面的鴻雁壩上干活,最麻煩的是大小便,誰要有個類似的動作,兩公里外都看得明明白白。男人好一點,麻煩的是女人,只能去有人家的地方,距離不值得擔(dān)心,院落之間大多也就在一兩公里內(nèi),怕的是生產(chǎn)隊長的情緒,倘若隊長高興,半天去兩次也沒關(guān)系,如果隊長心情不好,去一次也罵:我不信你那東西會比皇帝后娘娘的更金貴!

      不巧的是生產(chǎn)隊長的心情大多不好。

      甘蔗長到超過半人高也有麻煩。沒有改水田的時候,鴻雁壩幾千畝平展展的地幾乎全種甘蔗,品種集中,生產(chǎn)隊干活的項目也集中,說挖甘蔗行,男男女女都挖甘蔗行,經(jīng)常是七八十人一起干活,等隊長叫一聲“休息五分鐘”,大多數(shù)人都不愿在甘蔗地里湊熱鬧,一齊涌向靠沱江邊的芭茅林。芭茅長得比甘蔗快,林子更茂密,寬闊地順著沱江走,上游不見頭,下游不見尾,幾十人涌進去像朝大江里扔了幾個石頭,轉(zhuǎn)眼不見蹤影。遮蔽別人視線實際上也在遮擋自己,某大哥遇到某大姐的事便時有發(fā)生。一旦遭遇,雙方各自默默閃開,換個位置去忙各自的,事后全裝沒事似的。

      我第一次這么干便遇見蔡五姐。

      之前志奎還教過我絕招:手背向外,旁人即使看見也分不清。志奎說按此方法,就地解決也行得通。志奎貧農(nóng)成分,生產(chǎn)隊隊長,我當(dāng)然聽他的。只是我自幼在城里長大,沒本事在男女集中的甘蔗地里解決,還是去了芭茅林。

      怕迷路,不敢太深入,選一處芭茅長勢密集的地方,正按志奎教的方法實踐,蔡五姐突然闖過來,嚇得我慌忙中斷。蔡五姐見我驚慌失措的模樣,癟癟嘴,絨毛小雞雞,藏什么藏!說著,一邊往下拉褲子,不再把我放在眼里。我面紅耳赤逃離她,過好久還心跳臉發(fā)燒,好多天過去,只要閉上眼,眼前總要晃動蔡五姐將屁股伸進芭茅叢的姿勢。

      那陣子我剛接手生產(chǎn)隊會計,從社員花名冊上看見,蔡五姐年齡25歲,只比我大十歲而已,她囂張的本錢無非是有六年婚齡。

      我在給初中班主任老師的信中特別提到這個蔡五姐。班主任老師乘車坐船專程把我送到鴻雁壩,慎重地將我移交給公社領(lǐng)導(dǎo),后來我總共給班主任老師寫過一封信,蔡五姐成為這封惟一的信中最先提到的人。當(dāng)然不是寫蔡五姐在芭茅林里的姿勢,我寫以蔡五姐為首的一些人都小看我——寫到這兒我又記起去蔡五姐家借鐮刀,本來她男人已經(jīng)把鐮刀給了我,她又非得要親自出面,叮嚀我別砍在石頭上,砍出口子很難磨。讓我特別痛苦的是她那時候正在洗澡,就那么周身滴水的站出來吩咐我,一只手捏著毛巾,另一只手像老師講課一樣比比劃劃。看見我狼狽逃出去,她還很不理解,毛都沒長全,就知道害羞了?

      很快我就明白蔡五姐不是信口胡說。我當(dāng)上生產(chǎn)隊會計后,第一次背著賬本包,懷抱一把長長的算盤,去公社參加全社的會計員培訓(xùn),我去晚了,培訓(xùn)已經(jīng)開始,剛走進去就聽見臺上的“公社輔導(dǎo)會計”(相當(dāng)于會計長)大聲說,那是誰帶來的小孩?到外邊去玩!

      說的是我。

      總算明白了,那陣我雖然年過15,發(fā)育欠佳,是個不起眼的小不點。知道這一點我不喪氣反而自豪,來鴻雁壩之前我就在決心書上寫了“秤砣雖小壓千斤”。一腔豪情。

      真正讓我明白自己不值價的是飄妹兒的“黃色事件”。那事發(fā)生時我已長高了一點,但瘦得慘不忍睹,那段時間,最怕聽別人在我面前說竹竿、干豇豆之類的話。

      2

      “黃色事件”與遮天蔽日的芭茅林有關(guān)。

      春末,甘蔗苗長到半人高時就要挖甘蔗行子,將兩行之間的泥土挖松,用一種鋤頭和鋤把角度很小,被當(dāng)?shù)厝朔Q作“行(hang)鋤”的特殊鋤頭,將兩行之間的泥土一下一下提到甘蔗苗里,間隔開一株株甘蔗苗,再將一整行壘成一條圓埂,又有人把這活兒叫壘甘蔗埂。干那活兒的場面是很可觀的,一眼望去全是綠綠的甘蔗葉梢,一大群人走進去只露出若干肩和腦袋,有點風(fēng)吹草低見“人頭”的味道。整塊涌動的綠色上,不時有鋤頭起落,間或攪得陽光一閃,這種所謂可觀的感覺,要在不親自動手的情況下才可能產(chǎn)生,一旦成為這隊伍中的一員,很難再找到此心情。

      用“行鋤”提泥土到甘蔗苗里,要細(xì)致也要力氣,一不小心就會毀壞一株甘蔗苗,惹來許多人痛斥并算損失賬,我第一次干這活兒便狼狽不堪,一會兒工夫落后別人幾十米遠(yuǎn),一天下來周身疼痛僵硬,做飯彎不下腰,吃飯端不起碗。隊長志奎來我家串門,看見我慘狀,又好笑又同情,年紀(jì)小了一點,缺勁,明天別壘了,換把鋤頭,跟女人一起去挖。還安慰我,過兩三天身上就不痛了。生產(chǎn)隊長的話也有不管用的時候,過了五六天,我睡覺翻身還得分幾次運轉(zhuǎn)。倒是沒想到干這么累的活兒,照樣能折騰出更累的事來。

      挖甘蔗行子通常是兩個人一行,女人和弱勞力在前面將間隙地挖松,有利于強壯男人在后面提泥壘埂。這種分工沒人出面搭配,挖的只管挖,壘的各自壘,與誰同在一行,完全是臨時遇著誰就是誰。出事前飄妹兒同大塊走到了同一行,到志奎喊“休息五分鐘”后就發(fā)生情況了。

      喊“休息五分鐘”是志奎的說話習(xí)慣,有人說過,寧要志奎的五分鐘,不要電臺的半小時,可見這五分鐘的伸縮性有多大,就像時下執(zhí)行某些規(guī)定。

      聽到志奎喊聲,大家放下手中工具,涌向不遠(yuǎn)處的芭茅林,進去幾乎是同一時間,出來卻有早有晚,我以為沒人會在意這個時間差,偏偏有人長了這個心眼。都怪芭茅林太寬闊太密集,遮蓋了沱江到甘蔗地之間的所有空間,近處只有一條小道橫穿,由于里面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過全裸女尸,平時很少人路過。前幾天富貴從縣城坐船過來,穿過芭茅林時聽見里面?zhèn)鞒鲆环N類似憋出來的聲音,以為有人在與階級敵人搏斗,順聲音尋過去,才知是一男一女在“如何”。

      長心眼的人不是一個,是一群。他們先在芭茅林里看見大塊和飄妹兒走到一起,出來后,又注意到大塊比大家晚出來,飄妹兒出來的時間比大塊更晚,是在又動工好一會兒以后。

      更說明問題的是,飄妹兒沒出來挖甘蔗行子,大塊沒提意見,不聲不響拿起飄妹兒的鋤頭幫忙挖。挖了地,放下鋤頭,再拿起自己的行鋤壘埂,一人干兩人的活兒,累是肯定的,還要來來去去變換工具,正常情況下,誰都不會容忍,大塊卻一聲不吭。

      按照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這似乎沒啥了不起,但“現(xiàn)在的眼光”只對未來有用,不可能倒回去改變過去。那個年代,人們特別看重的問題中就有一條:生活作風(fēng)。富貴是生產(chǎn)隊民兵排長,根正苗紅,機靈聰明,換電燈頭修抽水機之類的事一看就會,具有找對象的多種有利條件,剛滿18歲,有人領(lǐng)來一女孩,全家看了都滿意,富貴爸爸爭著介紹情況:我家富貴,各方面都強,只是生活作風(fēng)差一點。富貴爸爸的本意是說富貴喜歡睡懶覺,爸爸把習(xí)慣和作風(fēng)混淆了。那女孩對親事本來樂意,一聽這話頓時瞪大眼。富貴爸爸見自己的話引起女孩重視,一得意又重復(fù)一遍,女孩馬上起身走了,一家人呆在那里,過了好一陣富貴才說,爸呀,你老人家算是整到穴道上了。

      大塊和飄妹兒的反常表現(xiàn)引起一些人憤慨,互相交流幾句,就推薦蔡五姐去向婦女隊長反映。那些人說蔡五姐,你是貧下中農(nóng)代表,又是革命干部家屬,你要主持正義。蔡五姐馬上放下鋤頭,邊走邊撥開甘蔗苗,橫跨過十多行甘蔗,走到比她小幾歲的王永紅面前,說,我代表廣大貧下中農(nóng)來反映一個嚴(yán)重問題。講完事情蔡五姐又加一句,這么嚴(yán)重的事,隨便你們干部管不管!

      蔡五姐話音未落,王永紅已經(jīng)板起面孔,你怎么用這種眼光看我們干部?

      王永紅用力挖下去,讓鋤頭立在原地,她不是生蔡五姐的氣,是方便回來找鋤頭容易些。她立即去找生產(chǎn)隊長志奎。

      我的位置在蔡五姐和王永紅之間,從蔡五姐們議論時我就聽到了,我真的是異常震驚,就像書上說的如雷灌頂,好一陣手腳發(fā)軟,若干次舉起鋤頭挖不準(zhǔn)自己想要挖的位置。隊長叫休息五分鐘時,大塊是和我一起走進芭茅林的,我倆在一大叢芭茅下發(fā)現(xiàn)一個洞,大塊懷疑是野兔或黃鼠狼穴,我倆還蹲在那兒考察了片刻。我不知哪根筋出了毛病,覺得這兒離蔡五姐說我是絨毛小雞雞的地方不遠(yuǎn),心里有些亂跳,借口大便離開大塊去了旁邊。去了才發(fā)現(xiàn)芭茅林年年冬天砍光,年年春天重新長成,那兒早已面目全非,根本說不準(zhǔn)是不是那地方。真沒想到大塊比我動機更不純,我一轉(zhuǎn)背他就出事。

      我剛來鴻雁壩曾見識過類似事,鰥居多年的木匠替一婦人做了一條木凳,木匠將小凳子遞給婦人時,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手碰著婦人豐腴的前胸,婦人大怒,告到隊長那兒。當(dāng)時的隊長還不是志奎,老隊長當(dāng)晚就在保管室曬壩召開全隊社員大會。那晚曬壩上坐了近200人,約占全隊總?cè)丝诎顺梢陨?,昏暗的燈光下,黑壓壓蓋滿大半個壩子。富貴說從沒見過這么多人來開會,而且這么嚴(yán)肅認(rèn)真。婦人在會上勇敢揭發(fā)木匠單身久了,餓慌了,連品行都不要了。木匠從頭到尾沒說一個字,那以后再沒人聽木匠說過一句話,過了兩個月,人們幾天不見木匠,先以為他外出做木工活了,后來見門是從里面關(guān)上的,撬開進去,才發(fā)現(xiàn)木匠死在自己家里……那是我到鴻雁壩見到的第一件印象深刻的事,那幾個月里,我任何時候閉上眼,都能見到木匠坐在曬壩里的模樣。

      大塊和飄妹兒常與我一起玩,我不敢想象他倆站在批判會上的樣子。

      到中午收工,我發(fā)現(xiàn)人們看大塊和飄妹兒的眼神明顯有了變化。大塊一如既往不茍言笑,看不出他的反應(yīng)。飄妹兒似乎有所覺察,肉肉的臉蛋繃得緊緊的,一聽隊長喊收工,搶先獨自大步離開,我默默盯住她扭動的屁股,心里很復(fù)雜。

      我一路猜測王永紅和志奎會怎樣處理這事,志奎在半路上叫住我,要我準(zhǔn)備記錄。志奎說他一聽出了這種事心子就抓緊了,一再問王永紅,這么重大的事!有沒有證據(jù)?志奎是真的意識到事情的麻煩,絕不是戲謔。王永紅更嚴(yán)肅:沒有證據(jù)但有現(xiàn)象,不然不會有人來反映。

      王永紅還說,要是不管,人家會說我們干部不堅持原則。

      志奎說,不管肯定不行,必須管,還得馬上管。

      志奎提出召開一個小會來處理這個“事件”。王永紅也擔(dān)心事情鬧大會有人怪隊里干部沒能力,同意開小會,她、志奎,再加上大塊和飄妹兒,四個人參加。志奎做了一點修改,取消飄妹兒,換成會計來記錄。志奎的理由是有記錄才經(jīng)得起核查,至于飄妹兒,志奎說她年紀(jì)小,臉皮薄,承受能力差……

      王永紅不同意這一點,小什么???和我同年的,虛歲18了。

      志奎于是換一個說法,出了這樣的事,從來都是收拾男的,先把飄妹兒放一放,弄清情況再說。王永紅這才勉強贊同先開大塊的會。

      我聽出,兩個人都很堅持原則,只是王永紅更能打破情面,更有斗爭精神。其實我剛來鴻雁壩就發(fā)現(xiàn),王永紅看問題很有眼光,我當(dāng)時憋不住,曾同她談起蔡五姐讓我心跳的兩次表現(xiàn),王永紅毫不驚詫,一針見血指出,你別以為她要怎樣,她只是在顯示自己。

      說這話的時候,王永紅還沒當(dāng)婦女隊長,只是個可愛的鄰家小妹兒。

      3

      小會議在生產(chǎn)隊保管室召開。我的記錄本上記下的時間是,午飯后,下午出工前。

      全隊居住集中,一個大院子,200多人,擔(dān)心人來人往看見,開會前先關(guān)上大門。保管室土墻厚窗戶小,室外臨近初夏的陽光明亮亮的,室內(nèi)卻不得不拉開電燈,25瓦的燈泡,燈光紅得有些無奈。

      大塊彎腰坐在電燈下,看起來一大堆。他家就他一人,二十五六歲還沒討老婆,這在當(dāng)時算“很大齡的未婚青年”了,不是沒人嫁給他,是他一人掙來一人吃,沒供養(yǎng)負(fù)擔(dān),長得又個頭高大,屬于條件好的類型。在婚事上,條件好和不好都有各自的麻煩,好在大塊體力壯,人熱心,鄰居家有粗重活一概樂意幫忙,有飯吃當(dāng)然好,沒飯吃說幾句好聽的話也行,目的就是奠定人氣基礎(chǔ)。去年春果然有人將一中年婦女和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領(lǐng)到他家,是外地逃荒來鴻雁壩的母女倆。那母女在他家吃住30多天,春荒結(jié)束,母女走了,一去無音訊。大塊不追究也無怨言。旁人逗大塊,那女孩如何?大塊說,我摸都沒有摸她一下。旁人當(dāng)然不相信他沒摸,他說不服別人干脆懶得再解釋,說,反正不影響吃飯干活掙工分,隨便你們?nèi)ブv。

      我敢斷定,這次他和飄妹兒即使真的有了點什么,也絕對不是大塊主動。

      大塊和我都是一人一家的“單身漢”,平時相處很好,看他蜷著身子的模樣,我一下想起鰥居多年的木匠,心里很不是滋味,這才明白志奎通知我做記錄時要一再打招呼:關(guān)系歸關(guān)系,原則就是原則。

      志奎使勁咳一聲,我以為他要講點什么,忙拿起筆,結(jié)果他只說了幾個字:王永紅,你先講。

      王永紅不推辭,馬上拿起《毛主席語錄》,但沒有翻開,極熟練極認(rèn)真地背誦了兩段,一段是“要斗私批修”,一段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她背第一段我能理解,背第二段把我嚇了一跳,不斷望志奎。志奎坐在小凳上,同樣一臉認(rèn)真,根本不看我。

      王永紅直接對大塊說話,簡明嚴(yán)厲,很方便記錄,她說“事件”性質(zhì)嚴(yán)重,必須老實交代,爭取從寬處理。

      我還沒把后面幾個字寫完,大塊已經(jīng)昂起脖子,直撇撇地鬧起來,大塊說她不來,我總不能坐在地里等。我要是坐著不干活兒,影響“抓革命,促生產(chǎn)”,哪個負(fù)責(zé)?換成你們遇到這種事,你們是不是坐著等?大塊是在申訴為什么幫飄妹兒挖地,一開口就不閉嘴,一句接一句,好像是他在召開會議。

      看見王永紅鎮(zhèn)不住大塊,志奎才說話。志奎一開口,馬上顯出什么是年輕老辣。他問大塊,為啥你們會比大家晚出芭茅林那么久?大塊說,我拉屎。志奎說,你那泡屎有幾十斤?大塊說開始有一陣在刨一個洞,以為有野兔。大塊說這話時側(cè)過頭看了看我,我明白他希望我證實一下,但我不敢。那次做木凳的婦女揭發(fā)鰥居木匠時有人要她拿證據(jù)出來,她大罵,難道要抓出狗爪爪印才作數(shù)?誰又能拿出證據(jù)證明他沒有摸?婦人的話我記得,我拿不出證據(jù)替大塊洗刷,何況他這事已引起公憤,我怕被牽連,就卑劣地選擇了保自己,假裝埋頭記錄沒看見他求助的眼神,只在肚子里替自己辯解,我家庭政歷不好,承受不起風(fēng)險。

      奇怪的是大塊并沒有提我,只和志奎頂嘴,我咋會曉得飄妹兒在芭茅林里干啥?難道你曉得王永紅在里面做啥?

      王永紅嚴(yán)肅申明,我是和大家一起進去,一起出來的。

      志奎不和誰比嘴快,繼續(xù)不急不躁,他說大塊,全隊進去幾十個男女,為啥獨獨你們兩人落在后面?在地里干活的人七八十個,為啥別人沒有幫飄妹兒挖地?手上拿著鋤頭的人都沒有出手,你拿行鋤還不怕麻煩,兩種鋤頭換來換去干,你以為你的覺悟比別人高?聽說過想吃鍋巴飯,才圍著鍋邊轉(zhuǎn)嗎?看見個泥洞洞都想鉆,你說你一天到晚想些啥?

      這番話記錄起來很困難,卻讓大塊啞口了。換在平時,大塊不會在乎這二人要做什么,他會說老子三代貧農(nóng),敢把我怎樣?但這事不行,后來大塊對我說過,這事牽涉到一個女孩,飄妹兒本身有“前科”,經(jīng)不起連累。

      我極卑微地估計,大塊不愿連累的人中可能也包含我。

      大塊放棄了爭辯,嘆口氣,罵一句粗話,說,算了,不說了,這件事就算我一個人錯,與其他任何人無關(guān),隨便你們怎么處分我都認(rèn),該行了吧?說過,大塊又指著包括我在內(nèi)的所有人,招呼,出了這個門,哪個龜兒子再提這事!

      他以為這就了結(jié)了。

      志奎似乎也希望這樣結(jié)束,一下露出如釋重負(fù)的表情,還開個卵子會呀!就宣布散伙。王永紅不同意,她說處理不是目的,目的是教育人,大塊雖然承認(rèn)了事實,但沒有從思想深處認(rèn)識問題,我們不搞自欺欺人的事,這事不能草率結(jié)束。志奎有點不高興,半真半假調(diào)侃,你是隊長還是我是隊長?王永紅很認(rèn)真,飄妹兒是女的,婦女歸我管。志奎顯得有些不耐煩,那你定,你說咋搞就咋搞。王永紅一點不怕?lián)鷵?dān)子,宣布,大塊先寫一份書面檢查,根據(jù)認(rèn)識的程度,再決定下一步如何處理。

      大塊不再吭聲,起身拉開保管室大門走出去。外面明晃晃的陽光涌進來,有些讓人睜不開眼睛。我趁機停留一下,等王永紅離開才鼓起勇氣問志奎,這么弄,會不會……有點……重了一點?我沒說擔(dān)心大塊像木匠那樣崩潰。

      估計志奎也是覺得陽光耀眼,他的手已放到額頭上卻停住了,好一會兒才放下來,志奎說,該說的話總得說,變了雀雀哪能不飛?

      我說大塊確實刨過野兔洞,我在場。志奎一聽發(fā)火了,沖我吼,你嫌牽扯的人少了是不是?他倆晚那么久出來你怎么證明?他幫飄妹兒挖地你怎么證明?那兩個狗日的給我擺些禍?zhǔn)?,你又想給我擺點禍?zhǔn)聠幔?/p>

      我聽出他是不想節(jié)外生枝,心里一下輕松了。

      志奎換了語氣對我說,你幫大塊寫一下檢討,他龜兒子不是吃這碗飯的人。給他分析深刻一些,盡量上綱上線,爭取一次過關(guān)。

      我呆在家里幫大塊寫檢查,也算從挖甘蔗行子的重體力勞動中溜出來養(yǎng)息半天。我很認(rèn)真,一直寫到傍晚,還沒來得及深刻認(rèn)識完,大塊到我家來了,一手端一大碗紅苕稀飯,飯面上有一點咸菜。他將一碗放在我面前,端著另一碗一屁股坐上我床沿,呼嚕呼嚕吃起來。我以為他猜出我沒顧得上做晚飯,一聊才知道,他已經(jīng)不聲不響來看過一次,看來他的無所謂只是表面。

      生產(chǎn)隊給了我一間屋,四四方方,除了沒廁所,所有過日子的東西基本上都在這間屋里:一張床、一個灶、一個角落堆柴禾,還有一張在鴻雁壩被叫做寫字臺的書桌。蔡五姐曾說屋里太擠,多一兩個人就無法轉(zhuǎn)身,勸我把寫字臺放到保管室去。志奎要我別聽那婆娘的話,這屋里只有這張桌子能表明你的身份了,桌子是以前給社教干部買的,曉得社教干部嗎?是國家派來的工作同志,見官大一級,相當(dāng)于戲里的欽差大臣,他們用過的桌子,可以避邪。

      我就是在這張可以避邪的桌子上幫大塊“深刻檢查”。

      一碗稀飯沒吃完,大塊至少催了我三次,要我念給他聽。知道他很在意,我也較真了,我說大塊,我?guī)湍闵羁塘艘换?,你多少該對我說點實話,你和飄妹兒究竟在芭茅林里有沒有“怎樣”?大塊說你忘了我是和你一起進去的。我說,刨了野兔洞呢?大塊沉默了,片刻后,終于承認(rèn)確實碰見了飄妹兒。我追問,只是碰見?大塊說還要怎樣,難道你就沒有在里面碰見過人?

      我當(dāng)然會想到蔡五姐那個姿勢,但大塊比我大整整十歲,按鴻雁壩上的說法,屬于“叫登了(發(fā)育完全成熟)”的大公雞,至少應(yīng)該和我有區(qū)別。我提醒大塊,檢討是我?guī)湍銓懙?,你別害我。大塊又不說話了,悶了片刻,拿起桌上的檢討撕了。我慌著擋他,驚叫撕不得,這是我今天下午的工分!大塊說,老子三代貧農(nóng),沒有一點黑疤,我肯信哪個龜兒子敢咬我!

      我勸他,我說飄妹兒家也是貧農(nóng)。

      大塊馬上沒脾氣了,把撕爛的檢討一塊一塊拼攏,嘴里嘀咕,你先念給我聽聽,有一個牽連飄妹兒的字,老子對你不起。

      大塊不嘴硬,我還得留意他,他這么大著口氣說話,反而不值得當(dāng)回事了。他見我不在乎,又主動解釋,飄妹兒犯過事,經(jīng)不起二層禍?zhǔn)铝?,她還沒嫁人,不要害她。我說你講了你和她在芭茅林里的真實情況我才念給你聽。大塊又做出無所謂的樣子,你不念就算了!

      我知道大塊比我急,故意不勸他。大塊等了一下,很不情愿地告訴我,其實也沒啥,她只是要我?guī)退M改田專業(yè)隊,她說她犯過錯誤,已經(jīng)失去好多樣資格,這次改田是鴻雁壩開天辟地頭一回,每個年輕人都不想錯過,她特別怕又沒資格參加,那樣就太丟人了,她要我一定幫忙。

      看得出大塊不像編故事,鴻雁壩早就在宣傳,壘完甘蔗行子動工改田,改寫壩上不產(chǎn)大米的歷史,那是何等的氣派和振奮人!公社還根據(jù)土地分布情況,按上壩中壩下壩組建三個聯(lián)合專業(yè)隊,我們隊屬下壩專業(yè)隊,大塊憑借家庭成分和個人能力,被定為下壩籌備組成員。不過,他一句話就把我說服未免太容易,我自以為聰明,反問,飄妹兒和王永紅是一起長大的好朋友,為啥不找王永紅幫忙?大塊說,王永紅是黨員,飄妹兒擔(dān)心黨員不講人情。我還是不認(rèn)可,幫忙的話在哪兒不能說,要躲在芭茅林里講?大塊不滿意我一問再問,有點急了,她也不是存心要在芭茅林里去講,無意中碰見我了,正好沒其他人在場,真要有旁人在,她還不一定會講,她是犯過錯誤的,怕我拒絕,遭別人笑話。

      老實說我不是被大塊說服的,我是不想惹大塊不高興,僅從這一點就看出我不如志奎和王永紅堅持原則。

      大塊又招呼一句,對你說的話,不準(zhǔn)對任何人講。我問他為啥不能講,他一下子冒火了,叫你不講就不講嘛,哪來那么多X問題!

      4

      志奎走進我的屋就說,關(guān)門,睡。以為他開玩笑,見他一張臉繃得很緊,一副剛與誰鬧過吵過的模樣,我馬上知趣地閉上嘴。志奎脫了鞋子往我床上倒,床寬,他側(cè)身躺上去沒占到一半寬度,躺好又說,睡。

      志奎才29歲半,已經(jīng)在生產(chǎn)隊當(dāng)了六年副隊長,大半年隊長,少年得志的人大多容易盛氣凌人,他沒有,有也很少,這是我很多年以后才意識到的,但當(dāng)時我就對志奎確實有好感。

      志奎不是單身漢,是娶了婆娘的人,家里又沒來很多客人,年紀(jì)輕輕不陪婆娘跑到我這里睡“素瞌睡”,至少可以猜出是和婆娘鬧僵了。換成別人我可以逗一逗,對志奎不行,志奎是我頂頭上司。這證明很早以前我就懂得什么叫分寸。

      志奎躺在蚊帳里不動,我以為他挖甘蔗行子累,睡著了,又聽呼吸聲不沉,知道還醒著,正掂量要不要和他說點什么,蔡五姐在門外叫我。志奎聽到她的聲音,抬起身子,壓低嗓門嚴(yán)厲招呼,把燈關(guān)了,就說我不在這兒。

      蔡五姐是志奎的婆娘。志奎知道她是沖著他來的。

      我關(guān)了燈開門出去,蔡五姐果然是找志奎。我的屋小,門又不嚴(yán)實,蔡五姐如果先探聽過,肯定什么都能聽到,無奈志奎招呼過,我還是硬著頭皮說他不在這兒。蔡五姐似乎曉得會是這個回答,很平靜地說,我懶得再找,想回家睡就回,不想就算了。

      這番話當(dāng)然不是說給我聽的。她說過就轉(zhuǎn)身。我跟過去一步,悄悄勸她,你讓一步,志奎就回去了。蔡五姐一臉嚴(yán)肅,不在乎名聲的男人,我寧可單身也不和他過。她走兩步又回頭說,人要沒個好名聲,活起有啥意思!

      我反而不好面對志奎了。等蔡五姐走遠(yuǎn)我才假裝自語,我說抱著婆娘睡,隨便怎樣也比抱著自己膝蓋睡強。志奎沒出聲,我以為說錯了話,正后悔,黑暗中志奎突然開口,你懂個屁!我又不知道該說什么了。過一陣志奎才說,龜兒子婆娘,當(dāng)了一回貧下中農(nóng)代表,就以為她有多了不起了。

      我說,她再了不起也不敢惹你呀,你是隊長。

      志奎說,隊長怎樣?她自稱是貧下中農(nóng)代表,可以監(jiān)督隊長,還罵我站不穩(wěn)立場,覺悟不高,枉稱是貧下中農(nóng)的后代……志奎正說得流暢,突然道聲算逑了,不說了,明天還要出工,睡瞌睡!

      當(dāng)真不再出聲。

      第二天夜里志奎依然在我這里搭鋪,第三天也來了,每次都幾乎不說話,招呼一聲倒頭便睡,該打呼嚕照打不誤,認(rèn)不得什么叫失眠。他早晨要安排全隊出工,比我起床早,晚上我比他遲上床,礙于有他在我屋里,我阻擋了常來我這兒玩的年輕人,我們把說說鬧鬧的場合移到曬壩上。“三合土”壩子寬寬大大,一方靠保管室,一方挨近大片竹林,另兩方對著無邊的甘蔗地,沱江對岸縣城的燈光遠(yuǎn)距離映過來,天地間飄著淡淡的霧,那種朦朧的氛圍非常撩人。說些啥無所謂,青春年少,坐在一起就愉快,一天勞累不知不覺沖淡。如果沒女孩在場,會有人唱兩句“葷山歌”,很重的“油葷”,露骨演繹男女之事,但很少人說黃段子,那時離黃段的繁榮至少還差30年。蔡五姐就是在曬壩邊找到我的。

      她指使一個小孩來叫我,小孩按她的教唆對我說,那邊有人找你。我東猜西疑走到光線更暗的土墻邊,隱約見她穿一件單薄的短袖衣服站在那兒,雖然不清晰,還是感覺出她身上的衣服只有一層。她舉起的那只手,手上托兩個碗,小碗反扣大碗上,從兩個碗的縫隙處冒出誘人的香氣。

      她肯定發(fā)覺了我的目光對準(zhǔn)的什么,她說,給你倆一點好吃的。她的語調(diào)中充滿平時很難見到的輕柔,我說別拿我遮太陽,我不是草帽。她有些尷尬,一下將碗塞給我,不容我有所反應(yīng),已消失在黑暗中。

      只好捧著碗回去。志奎睡著了,我撩起蚊帳把他叫醒,將兩個碗放在他面前席子上,還沒揭開反扣的碗,志奎就嘆一聲,狗日的,給我炸的油坨坨!

      按現(xiàn)在的說法,油坨坨是鴻雁壩一道名小吃,做法和炸油條差不多,只是形狀圓圓的,像踩了一腳的乒乓。我猜測多半是志奎喜歡吃的東西,蔡五姐的戰(zhàn)術(shù)陳舊得有點好笑,但志奎沒有罵罵咧咧推開碗,也沒有邊罵邊吃。志奎對著香氣逼人的油坨坨,輕輕說一句,龜兒子婆娘,就會搞這些,把你惹毛了,又來討好。我不陪他肉麻,胡亂念戲劇臺詞:雞公打架頭對頭,兩口子吵架不記仇。志奎一點不開玩笑,其實也沒吵,只為飄妹兒那事爭了幾句,她說我打不開情面,不敢跟壞人壞事斗爭,她狗日的想到啥說啥,不曉得利害關(guān)系,正是運動火口上,亂說話會害死人的!

      我雖然年紀(jì)小,卻非常清楚政治運動的厲害,我父親在這上面吃了大虧,否則我也不會比那么多人早到農(nóng)村。不過,知道厲害我也只能勸他,我說蔡五姐是在家里說的,沒外人聽見,不會有事,飄妹兒和大塊的“事件”好多人都曉得,你是隊長,蔡五姐肯定要替你擔(dān)心。

      志奎說,飄妹兒也是倒霉,不管啥子話,在哪里不能對大塊講?偏偏在芭茅林里說。黃泥巴掉在褲襠里會怎樣!飄妹兒運氣太差,反動口號的事還掛在那里,又冒出作風(fēng)上的事,才十七八歲,還沒嫁人,要處分她,我下不了手。

      志奎又說,還有一句話,只對你一個人說,傳出去了你負(fù)全責(zé)——她那個年紀(jì)的女娃娃,家庭出身又好,能壞到哪里去?

      我聽出他對飄妹兒的事是調(diào)查過的,但他沒法幫她,那個年代最充分的理由是“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說你是,你就是。我當(dāng)然記得那天甘蔗地里人們看飄妹兒的眼神。

      沒料到蔡五姐又來敲門了。聽見蔡五姐在門外叫我,志奎放下蚊帳,揮手要我出門去。

      蔡五姐并沒有要進來的意思,只把捏在手上的幾根棉簽遞給我,她說藥棉花上沾的“敵敵畏”,殺跳蚤的,你把它放到席子下面,志奎最怕跳蚤,只要有跳蚤,他就睡不著。

      聽她說話音量就明白她是讓屋里的志奎聽。

      我把棉簽?zāi)眠M屋,志奎坐在蚊帳里埋下頭,不看我也不出聲,有點電影里那種被觸動了什么心事的味道,只是沒電影夸張。我看電影特別怕“靜場”,就半開玩笑問志奎是不是感動了,干脆趁機回去。志奎說你曉得個“垂子”,五姐嫁給我那陣是我家最窮的時候,全家七口人,找不出一件沒補疤的衣服……

      必須解釋一下志奎說的“垂子”(這“垂”字是我選的),就是人們常說的“逑”,鴻雁壩人習(xí)慣以此強化語氣,特別解釋一下不是為了注釋方言,是這個語氣詞還會有更多的事。

      當(dāng)時就意識到志奎動情了。果然,他用力抓起充滿汗味的衣服,梭下床,將腳伸到木拖鞋里,嘰呱嘰呱回去了。我以為事情該進入一個緩沖時段,誰知第二天蔡五姐就來我家,沒有了討好志奎時的柔和,一臉嚴(yán)肅對我說,你們這樣做要犯大錯誤!我說,“你們”是哪些人?她說,你們隊委會的干部。

      蔡五姐來之前我正坐在那張惟一可以表明我身份的寫字臺前記生產(chǎn)隊的賬,房門在我左側(cè),光線也來自那兒,蔡五姐走進屋立在我桌子旁,整個桌面暗下來。我想不抬頭看她都不行。我說你影響我做賬了。她說我在給你說正事,別往一邊扯。

      她非要我說出為什么幫飄妹兒寫檢討。

      蔡五姐背著光,我仍然看清她犀利的眼神,我真的有了理不直氣不壯的感覺,只好狡辯,檢討上又不是落飄妹兒名字,為啥要扯到飄妹兒身上去?蔡五姐說,一回事,幫大塊等于幫飄妹兒,那種事比大熱天生了蛆的死豬更臭,你們難道不怕臭氣粘上身?

      我不希望隔壁的人誤解我和她的對話,特意字字清楚地告訴她,是我一個人,我在幫大塊提高認(rèn)識,幫助階級弟兄提高覺悟。蔡五姐說,屁!那二人一點兒沒有承認(rèn)錯誤,哪有可能提高認(rèn)識?念在他倆是貧農(nóng)成分才耐心做工作,難道不是在挽救他們?幫他們寫檢討是妨礙他們提高認(rèn)識,他們今后還會犯錯誤,你們這么做不是幫他們,是害他們!

      又是“你們”!我在肚子里望了望背后那堵墻,墻那面是婦女隊長王永紅。

      我再次告訴蔡五姐,是我一個人寫的,你別口口聲聲“你們你們”的,一竿子掃一群人。

      蔡五姐用近乎輕蔑的眼光看我一眼,別嘴硬,我不是擔(dān)心你,老實告訴你,上面在培養(yǎng)志奎,整個下壩17個生產(chǎn)隊長,獨獨選志奎當(dāng)下壩改田專業(yè)隊的籌備組長,你以為這容易嗎!志奎一再給我說,他就是累死也不能辜負(fù)大家的希望。

      蔡五姐說,這么重要的大事在等著志奎,你們卻連一件“壞人壞事”都處理不好,上面會怎么看待?廣大的貧下中農(nóng)會怎么看待?

      她的聲音招來幾個鄰居,我不想被人圍觀,有些不耐煩,我說志奎是隊長,你回去對他反映。

      蔡五姐更不耐煩,你們不要影響了志奎!她踩著很響的腳步聲走了,我既委屈又不服氣,用得著踩這么重嗎?

      蔡五姐才離去,與我一墻之隔的王永紅來到我家,這不意外,蔡五姐一口一個“你們”,王永紅肯定不會不在意。

      王永紅問,蔡五姐找你了?她語氣溫和,有同情我的意思。我年少離家,一點點溫暖都會令我心動,那一刻,我拿賬本的手情不自禁有些發(fā)抖。王永紅本來的名字叫春芬,去年才改的,我剛來鴻雁壩時她對我極好,我和她家之間的墻是竹片糊石灰,中間有一處壞出一個洞,蔡五姐取笑過,干脆把整壁墻全拆掉,春芬一點不生氣。自從改名為王永紅,又當(dāng)上婦女隊長后,這樣的故事沒有了,她也很久沒出現(xiàn)在我屋里。

      王永紅說,蔡五姐是為你們好,她擔(dān)心你們卷進壞事情里去。

      我馬上明白自己表錯情了。她也說的是“你們”。她一開始就心明眼亮。幫忙寫檢討,或者想放過這件事的,只是志奎和我。她讓我再次明白,這種事,只要有人較真,不管大塊和飄妹兒的家庭成分多好,也不可能簡單了結(jié)。

      我只好說沒有卷進去,也沒有幫飄妹兒做什么。王永紅不說信,也不說不信,她說,有句話,除了我,其他人不會對你說得這么直接:你的家庭政歷本來不好,更要站到正確的立場上,要拋棄私人情感……

      我應(yīng)該明白王永紅這么說,是真關(guān)心我,至少我該道聲謝或者順從地點點頭,但我那會兒已經(jīng)被弄得有些心虛,只顧慌著狡辯:我和飄妹兒沒有私人情感。

      王永紅語氣一下冷了,沒人提飄妹兒,你緊張什么?

      這才意識到,王永紅早已不是兩年前那個非常親近的鄰居小妹兒了。

      我對介入那個“黃色事件”有點后悔了,我有了很不好的預(yù)感。

      反復(fù)猶豫要不要把蔡五姐找我的事告訴志奎,我不想給志奎兩口子帶來新的不愉快,志奎在我家搭鋪那兩天富貴就告誡過我,那兩口子關(guān)系一直很親密,你別在中間起反作用。

      志奎似乎什么都清楚。隔一天挖甘蔗行子,他故意走來和我同一行,我在前面挖,他在后面壘,他年輕力壯又熟練,追得我拼足了勁才適應(yīng)他的節(jié)奏。沒過多久我倆就與其他人拉開距離,到身邊只見長長的甘蔗葉梢不見人時,他直起腰叫我,說,這兩天看過飄妹兒的臉么,有什么感想?

      出了這樣的事,誰會不注意飄妹兒?飄妹兒肉肉的臉蛋完全沒了光澤,以前年輕人晚上一起說說唱唱,大多時間有她,這幾天基本上不參加了,看見我們不說話也不招呼,整天埋頭做活路,收工又埋著頭回家,我們一群小青年昨天晚上還聊到她,說看了她的模樣心里很不是滋味。

      志奎說,飄妹兒最怕有人新賬舊賬一起算。飄妹兒特別有上進心,她說過,人要是沒有志向,活起也沒啥意思!現(xiàn)在這樣了,哪還談得上什么志向!

      我說,飄妹兒找過你?志奎說沒有,是我希望隊里多一點有志向的人。我說,我也有志向。志奎說,我難道沒有幫你嗎!

      志奎的一只手一直捏著行鋤把,他說,挽救飄妹兒的政治生命,等于是救她的命,也許,在她看來,比救命更重要。

      像我這種家庭政歷不好的人,聽見隊長有這個念頭,心里一下輕松許多。

      飄妹兒的“前科”,在今天看來一文錢不值,但那是個特殊年代,那樣的事是可以丟命的。志奎說過,出那事,和飄妹兒喜歡出頭露面有關(guān)。飄妹兒在縣城里讀初中,以往是周末才回家?!拔母铩遍_始,學(xué)校停課鬧革命,號召農(nóng)村來的學(xué)生回鄉(xiāng)“抓革命,促生產(chǎn)”,生產(chǎn)隊回來了四個中學(xué)生,飄妹兒是其中四分之一。鴻雁壩靠近縣城,中學(xué)生不像山區(qū)那么金貴,回來后的中學(xué)生們像一瓢清水倒進水缸,除了言談中偶爾流露一點書本語言,一般很難看出與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樣。只有飄妹兒例外,繼續(xù)保留中學(xué)生的活躍,只要聽到沱江對岸縣城里傳出大喇叭和鑼鼓聲,哪怕半夜也要趕過江去。

      不久公社也成立革命群眾組織,聯(lián)合附近幾個公社,搞萬人進城大游行。飄妹兒走在浩浩蕩蕩的隊伍中,不可能不激動,行進途中她情不自禁站出去領(lǐng)呼口號。那時候媒體不發(fā)達(dá),“偉大的舵手”這個稱呼又剛出現(xiàn)在報上,飄妹兒雖然號稱初中生,實際上沒上幾天課就停課鬧革命了,激動和忙亂之中她混淆了“舵”字與“般”字,將“偉大的舵手”喊成“偉大的般手”。

      當(dāng)場有人要抓她掛黑牌游街。好在身邊革命群眾都證明飄妹兒家庭成分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呢氜r(nóng),三代人歷史清白,加上貧下中農(nóng)組織有氣派,聲稱貧下中農(nóng)有能力自己解決,讓飄妹兒平安回家。都以為過一陣子就沒事了,不料有多批人一再來鴻雁壩,調(diào)查“呼反動口號事件”的處理情況,公社也責(zé)成生產(chǎn)隊“結(jié)合抓革命促生產(chǎn)來解決”。不久,縣城里的革命組織忙著奪權(quán)斗爭,這事才逐漸冷下來。后來只有一個開手扶拖拉機的小子舉起活動扳手逗過飄妹兒,問這是什么。當(dāng)然,那小子是喜歡飄妹兒胖嘟嘟的模樣,故意無話找話。

      5

      越是擔(dān)心影響到什么,就當(dāng)真會影響到什么。我最怕遭遇的事果然來了。

      落雨,不方便進甘蔗地,婦女們圍坐在保管室擇胡豆種。頭天夜里正好輪到我和富貴值夜班守保管室,我倆在保管室門上方那張充滿汗味葉煙味的床上,伴著嘩嘩雨聲“擺龍門陣”到深夜。知道次日不會出工便放心大睡,直到被婦女們的說話聲和放肆的笑聲吵醒。

      保管室樣式修建特別,門口屋檐超過半間屋寬,檐口用四根石柱高高支撐起,像一個長長的帽檐,鴻雁壩的人稱這種建筑為“亮檐柱”。 守夜的床就懸在保管室門口亮檐下,離地一人多高,舉直手臂摸不著,守夜人要順著樹棍綁成的簡易梯子爬上去,木梯跨度大,故意不方便小孩和女人上。床上罩著深色麻布蚊帳,加上守夜人怕鞋遺失,都習(xí)慣把鞋帶上去,所以下面很難判斷上面是否有人。這種隱蔽性那天就給我和富貴帶來了麻煩。我倆還沒有睜開眼便聽見女人們在下面講男女之事,毫無顧忌,講男人在她們身上的表現(xiàn),講她們?nèi)绾紊『ⅰ以诮邮茉俳逃哪暝轮许槑默F(xiàn)象就有這一樣:嫂子們成堆的時候,講起某些事,比大哥們說得更有深度。

      想逃離現(xiàn)場,又怕遭她們集體哄笑,再兇悍的男人都經(jīng)不起她們來這一手,更怕說我是故意想聽,傳出去今后怎么做人?我求助似的看看富貴,富貴給我打手勢,要我別出聲。只好躲在蚊帳里,絲毫不敢動彈。

      也不知誰開的頭,談“黃事”的話題突然轉(zhuǎn)到“紅色熱門”——鴻雁壩改田的事。鴻雁壩是沱江沖積成的平原,土地肥沃松散。志奎曾取笑過,撒尿時手抓緊,萬一“老二”掉到土里,會長出一大堆雞巴來。這么好的土地,千百年來卻從沒種植過水稻,據(jù)說是土質(zhì)松散滲漏快,除非有不斷的長流水。沱江倒是就躺在鴻雁壩旁邊,只是河床低,河灘寬,還隔著寬闊的芭茅林,不便提水。修水渠和“土改田”決非三五個隊可以干成,必須全公社一齊動作。這事議過幾次沒結(jié)果,“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一來成了,全公社48個生產(chǎn)隊一致同意秋天開始改田。春天,到處歡呼“革命形勢空前大好”,鴻雁壩公社又發(fā)揚只爭朝夕的精神,將“戰(zhàn)天斗地奪豐收”的舉措提前為壘完甘蔗行子馬上開工。

      那段時間,公社和縣的廣播多次反復(fù)播送有關(guān)內(nèi)容,稱為“敢叫日月?lián)Q新天”的壯舉。一時間,進改田專業(yè)隊,親手開創(chuàng)嶄新歷史,成為鴻雁壩年輕人心目中的榮耀事。連去相親的小伙子和大姑娘,和對方見面都會先自我介紹“我是改田專業(yè)隊的”,其語氣,絲毫不比20年后說“我是經(jīng)理”遜色。我比其他年輕人更看重專業(yè)隊員身份,不單是從小就在學(xué)校老師教育下樹立了做英雄模范的宏偉理想,更重要的是我家庭政歷不好,必須要比別人做出加倍的成績,因此特別關(guān)注這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她們一議這個話題我情不自禁瞪大雙眼,事后富貴說我當(dāng)時的表情像發(fā)情的公牛,眼里射出驚人的饑渴。

      蔡五姐想顯示她知情,透露專業(yè)隊名單已經(jīng)確定。蔡五姐說,昨天下雨,你們在家歇氣,志奎在公社開了一天會,回來淋得一身透濕,連褲腰帶都不是干的。女人們對雨濕衣服的事不感興趣,只問蔡五姐,曉不曉得我們隊有哪些人進專業(yè)隊?蔡五姐故意吊大家胃口,她不說名單的事,要大家先保證不說是她透露的。有人笑罵她裝瘋,又有人求她快說。我突然有了不祥的預(yù)感,果然,蔡五姐說飄妹兒和我都被取消了進專業(yè)隊的資格。

      蔡五姐不是幸災(zāi)樂禍,是帶幾分同情,她說,上面說飄妹兒犯了兩大錯誤,叉了;會計娃娃本來是要留的,想樹一個“可教育好子女”的典型,有人說會計娃娃和壞人壞事劃不清界線,唉,也叉了。

      有人頂蔡五姐一句,你的話能信多少?蔡五姐說,我親眼看過名單。蔡五姐的態(tài)度越堅決我越失望……富貴見我臉色不對,一再打手勢,要我別出聲。

      但我無法平靜,腦子里像煮沸的稀飯,膩膩糊糊亂翻滾。自從傳出鴻雁壩要改田,我寫過好多篇相關(guān)的廣播稿,還一再在文稿中表雄心壯志,這些稿子在公社和縣廣播站播出多遍,鴻雁壩上知道我的人多了許多,我要不進專業(yè)隊,別人會怎么說?那個年代,任何人都非??粗嘏匀说脑u價。

      富貴見我好一陣不動彈,把嘴湊到我耳邊,輕輕說,命上有的始終跑不掉,比如我找婆娘,我爸把第一個嚇跑了,后來接連來了好幾個,眼睛都挑花了。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你干著急有垂子用!

      安慰人的話也被富貴說得硬邦邦的,但就比軟綿綿的勸說見效,我至少意識到干著急沒絲毫用。一咬牙,吩咐富貴不準(zhǔn)再打擾,我掏出鋼筆,用床頭的舊報紙作稿紙,趴在混合汗味和葉煙味的床上,在亂糟糟的鬧聲中寫申請,誠懇要求加入改田專業(yè)隊。我相信這會是鴻雁壩改田專業(yè)隊的第一份書面申請,更相信我的熱情會打動上面。我寫得很長,沒考慮別人有沒有興趣讀,很多年過去,依然記得大致內(nèi)容。我寫我是戴著紅領(lǐng)巾長大,胸前別著共青團徽成長的革命青年,在鴻雁壩翻開新一頁歷史的時刻,如果不能貢獻(xiàn)一份微薄的力量,我將遺憾終生,死不瞑目。又寫了請組織上在實際戰(zhàn)斗中考驗我,把最艱苦的任務(wù)交給我,等等等等。具體字句回憶不起,但那份赤誠,那份決心,至今可以當(dāng)之無愧地用認(rèn)真二字來注釋。

      寫好初稿發(fā)覺富貴躺在我身邊睡著了,下面已經(jīng)空無一人,完全沒注意到女人們什么時候走的?;丶胰ヮ櫜簧现笪顼埑?,又修改了一遍,下午,趴在那張可以辟邪的書桌上,盡量工整地將申請書抄寫了兩份,抄到天黑才完。我把其中一份送到隔壁,交給兼任團支書的王永紅。

      王永紅以為我是遞什么紙條,誤會了,不伸手,嚴(yán)厲問我寫的啥。聽我說是進專業(yè)隊的申請,她又一臉驚訝,問我從哪兒來的消息。我才記起上午擇胡豆種的人群中沒有她。

      她接了我的申請書不鼓勵也不說研究,她說,飄妹兒才交了你又來交,你倆到底是商量好的還是有人教你們?

      她臉上掛起幾分警惕神情。

      我沒料到飄妹兒也寫了申請,農(nóng)村長大的女孩也來這一手?我明白自己寫的申請既不是第一也不是惟一,更急著把抄好的另一份申請送到志奎手上。

      東彎西拐的巷道雜亂無序,房屋阻擋了縣城投射過江的燈光,夜晚的院子里遠(yuǎn)沒有野外亮,從沿路人家屋檐縫和小窗戶漏出的燈火不僅不照路,反而晃眼睛,我不得不一會兒彎下腰,一會兒用手左遮右擋?;蛟S正是這樣,才不聲不響接近志奎家,就看見飄妹兒和蔡五姐站在門邊說話。

      飄妹兒每一下都走在前面,我更急,但聽見她們對話,馬上又替飄妹兒惋惜。飄妹兒給蔡五姐送來20個雞蛋,這個禮品在今天的城里拿不出手說不出口,在當(dāng)時,卻至少是四五個人的家庭幾個月油鹽錢。飄妹兒家人多勞動力少,是典型的入不敷出的困難戶,她上街連涼粉都舍不得買一碗來吃,為進專業(yè)隊,真的是投入血本了。只是,她干的是件笨事。這20個蛋送給別人我沒把握,送給蔡五姐,飄妹兒確實糊涂。

      果然聽蔡五姐嚴(yán)厲斥責(zé)飄妹兒,說她錯上加錯。

      沒見志奎出來。室內(nèi)燈光勾勒出她倆的剪影,飄妹兒用圍腰兜著蛋站在那里,從姿態(tài)上就看出她非常羞愧,仿佛被當(dāng)場捉住的偷蛋人。

      終于聽到飄妹兒解釋:我沒在芭茅林里做壞事,我真的是求大塊幫我進改田專業(yè)隊,我已經(jīng)十八九歲了,年齡一大就再沒機會了。

      蔡五姐不相信,正大光明的事,為啥要躲躲藏藏的?

      飄妹兒聲音很弱,我不敢讓別人知道我很想進專業(yè)隊,我前次的事還懸在那兒,怕別人說我削尖腦袋往里鉆,懷疑我有什么陰謀。

      蔡五姐說,不就是把土隔成小塊,弄平,關(guān)水插秧,能搞啥雞兒陰謀?

      一句話就把飄妹兒感動了,感動得說話聲音都有些發(fā)顫,五姐,都像你這么高的水平就對了。

      蔡五姐也興奮了,要飄妹兒悄悄把蛋兜回去,她說,我一定給他們說,幫助教育歸幫助教育,不能剝奪人家的雄心壯志。

      如果蔡五姐不說最后這句話,我不會進她家門。

      果然只有蔡五姐一人在家,正坐在桌上喝稀飯,見我進去她沒招呼,繼續(xù)把嘴里的泡菜嚼得嚓嚓響,整個屋彌漫著泡菜味兒。蔡五姐說,你找志奎嗎?他又和我賭氣了,我煮的飯也不吃了。說著用嘴指了指桌上。

      我懷疑蔡五姐是調(diào)侃我,因為志奎在我那里搭過鋪。

      蔡五姐又喝下一大口稀飯:信不信隨你,志奎怪我把專業(yè)隊名單的事漏出去了,罵我自由主義,說我管事太寬。我怎么管寬了?貧下中農(nóng)是主人翁,就該承擔(dān)重任。哪天的廣播不這么說!你說是不是?

      我當(dāng)然說是。

      我一順從蔡五姐就來勁,說,其實志奎的火氣不在這上面,志奎是不滿意我說他原則性不強,說他辜負(fù)了組織上的培養(yǎng),對不起廣大貧下中農(nóng)的信任。他說我亂給他上綱上線,存心要害死他。他抱起鋪蓋就沖出去了。

      蔡五姐說得很隨意的樣子,但我看見她眼里有淚花,在電燈下特別顯眼。

      蔡五姐說,我們開口爭氣,閉口爭氣,爭啥氣?不就是圖個不被人小瞧?這么多年了,有誰見過鄉(xiāng)下農(nóng)民像今天這樣被人尊敬!開會游行喊口號,哪次不喊向貧下中農(nóng)學(xué)習(xí)?我們?nèi)W(xué)校參加批判會,老師學(xué)生敲鑼打鼓歡迎;散會人多擁擠,大喇叭直喊讓貧下中農(nóng)先走;晚上操場上放電影,專門給貧下中農(nóng)留一片好位置;不管是電影是戲,只要演貧下中農(nóng),全是英雄是模范。人活到這個份上,還要怎樣!人家把你當(dāng)成“金包卵”,你不要把自己搞成“卵包金”,要對得起別人的尊敬。志奎他不懂這些嗎?他比我懂得多得多。事到臨頭他就落不到行動上,枉自是個革命干部,真的讓我很失望!

      蔡五姐早已淚流滿面。

      蔡五姐的話令我更想盡快交加入專業(yè)隊的申請。就問知不知道志奎哥去了哪兒。蔡五姐毫不猶豫準(zhǔn)確回答,他跑到守保管室的床上睡去了。蔡五姐說,你去告訴他,五姐說的,是好漢就別回來。再不提高認(rèn)識,下次就不是他賭氣出去,五姐會一腳把他踢出去。

      我驚訝蔡五姐對志奎行蹤了如指掌。就直奔保管室去。借助對岸縣城遠(yuǎn)距離映過來的燈光,勉強可見門上方那張床的輪廓。我抬頭叫志奎哥,他答應(yīng)了,以為我是來守夜的,說,從今天起每天只輪一個人,我長期頂另一個。我想勸他去我那兒搭鋪,又意識到我家庭政歷不好,他是上面培養(yǎng)的革命接班人,不去我家,總是有這方面考慮的。

      我說志奎哥,我交一樣?xùn)|西給你。志奎摁亮手電筒,上來吧,這陣只有我一個人在上面。我順著樹棍梯子爬上去,將申請書遞到志奎手上。志奎像拿著什么燙手的東西,不知如何處置,他說,你別信蔡五姐的話,龜兒子婆娘只曉得顯洋盤,把還在研究的事到處亂說。我說趁還在研究,更該抓緊交申請書了。志奎哼一聲,寫這些有垂子用,你以為這就能解決事情了嗎?飄妹兒今天下午寫了血書,還是不起作用!

      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患了大病似的周身發(fā)軟,費好大勁才從簡易梯子上下到地面。事隔30多年再回憶那事,連我自己都驚訝,為了一點榮譽竟會那么牽腸掛肚!但是我不會記錯,當(dāng)時就那樣。那時候我正處于興趣最廣泛的年齡,那幾天卻對任何事都打不起絲毫精神。

      6

      飄妹兒不僅割破手指,沾著鮮血寫了申請書,還給家里留了遺書:如果不能投身改天換地的壯麗事業(yè),如果連那么多年輕人能參加的事都沒有資格去,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虛歲18的飄妹兒做好了最大投入的準(zhǔn)備。

      大塊聽我說了這事,急了,認(rèn)為是他影響了飄妹兒,他說,在芭茅林里要是干脆地答應(yīng)了飄妹兒,就不會拖延時間,也就不會出來晚了引起別人懷疑,一遲疑竟弄成這樣。大塊要親自去勸飄妹兒。怕又添新的麻煩,要我作陪,大塊說,你要敢不去,老子對你不起!

      我也怕麻煩,就選中午時分在保管室曬壩,那兒視線好,四通八達(dá),即使有人說啥,也有充足的理由辯解。我估計,有了這么多麻煩,飄妹兒不會來。結(jié)果,飄妹兒比我和大塊先到。

      大塊話不多,一開口便很直接,他勸飄妹兒放棄,不就一個改田專業(yè)隊,不去又不會死人,有啥了不起!飄妹兒也很干脆,說大塊,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這是政治生命,和命一樣重要,沒有這個,活起頂多就是掙口飯吃掙件衣服穿,和一頭牛一條狗沒多大區(qū)別。大塊說,這么明白的事我哪會不懂,我的意思是,有些事只能聽天由命。飄妹兒不同意,毛主席說事在人為,有志者,事竟成。

      飄妹兒說,如果你真的想幫我,就答應(yīng)我一件事。

      大塊毫不猶豫,狗才不想幫!

      飄妹兒臉一下緋紅,話卻說得斬釘截鐵,你娶我,你政治條件好,當(dāng)你的婆娘可以沾你的光,我們可以一起進專業(yè)隊,還可以在工地上舉行革命的婚禮。

      大塊一下跳起來,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了!人家會怎樣看我?

      飄妹兒馬上冷淡了,那你就不用管我的事。說罷拂袖而去。

      大塊像急著尿尿的狗一樣原地亂轉(zhuǎn),這才意識到旁邊還有我,大塊說,我是那種人嗎?我是那種人嗎!我說她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你叫個垂子!我在鴻雁壩學(xué)會不少粗話,張口就來。大塊火氣更大,去找狗日的志奎!

      我被大塊強拉到志奎面前,為了表示無辜,我一個字也不說。大塊其實也說得不多,就一句,他說狗日的志奎,你要不收飄妹兒,老子就退出專業(yè)隊!

      我一聽大塊這么說就滿肚子感慨,有本錢的人就是不一樣,敢叫。

      志奎那陣子不在他和蔡五姐組成的家里,在他父母家,正端著一個大碗吃飯,他才不怕大塊要挾,碗一放就朝大塊罵,你狗日的威脅革命干部,你在找死!

      志奎端起碗又說,你再在老子面前放潑,我日死你先人!

      我拉著大塊退出來,我說,志奎心情不好,這件事把他弄得很煩,他比你更急。有句話我沒對大塊說,志奎的煩躁反而給了我一線希望,我估計志奎也在為我和飄妹兒的事著急。

      事情的結(jié)果超出所有人預(yù)料,名單正式公布時,我和飄妹兒都在其中。我看見貼在保管室土墻上的名單,心子撞得胸口痛,好想把名單揭回家去,生怕知道的人多了會發(fā)生變化。

      是王永紅后來在無意中道出實情,批準(zhǔn)的原因是志奎一再說改田需要人力多,中年人家事拖累大,今天婆娘流血明天娃娃生病,遠(yuǎn)不及未婚的年輕人利索。正好公社也希望盡快改田成功,給革命委員會成立一周年獻(xiàn)禮。就這么定了。

      那幾天我無數(shù)次聽見飄妹兒哼同一句歌:我們獻(xiàn)身這壯麗的事業(yè),無限幸福無上榮光……

      這時候我才回味起飄妹兒要大塊娶她做婆娘,對于大塊的拒絕有些想不通。我把這事悄悄對富貴說起。我和富貴那時正站在保管室邊,看土墻上紅紙寫的專業(yè)隊員名單。是夏天里的明朗日子,富貴眼中閃著曖昧的光,很明顯的曖昧,非常清楚。富貴說,你以為大塊不想飄妹兒嗎,他狗日的做夢都在想。我連連表示不可能。富貴說,飄妹兒長得肉鼓鼓的,具有很強的可抱性。我說富貴,虧你龜兒子還是民兵排長!富貴很不服氣,民兵排長又怎么啦?脫光衣服褲子,武裝部長也一個樣子。說了許多怪話,富貴還是收起曖昧,認(rèn)真道出他的判斷,富貴說,大塊怕別人說他趁人有難撿便宜,現(xiàn)在的人看重名聲,名聲比什么都重要。

      其實我也是這個看法。

      我這會兒不準(zhǔn)備回憶改田工地上的事,盡管30多年過去我依然能看見當(dāng)時的情景。不講的原因是講的人太多,而且都不像,電影沒演像,文章也沒寫像,我暫不參與倒胃口。那時候我們在廣播稿里用得最多的詞就是紅旗招展、歌聲飛揚、熱火朝天,現(xiàn)在想來也不準(zhǔn)確,不知道是詞的毛病,還是理解上的毛病。開始確實有一面寫有“下壩專業(yè)隊”大黃字的紅旗,扛旗的人每天要帶鋤頭扁擔(dān)箢篼,總是把旗子搞忘,久了也就淡了。大家干活確實很認(rèn)真很賣力,但連續(xù)幾小時體力活,不可能節(jié)奏飛快還在臉上做喜悅表情,不信誰來試試。歌聲得看干什么,像改田這樣的活兒是短距離搬運泥土,大多數(shù)時間嘴巴必須用來喘氣,那種狀況下唱得出來的基本不是人。

      在唱得出的時間里,唱歌最多的是飄妹兒。

      改田工地分兩大板塊,一個是從小山坡上取石頭,修水渠;一個是把寬闊的土地筑埂分割成小塊,再將每塊中細(xì)微的起伏弄平。我和飄妹兒都屬于后面這個分支。小山坡在鴻雁壩不靠江那面,離我們的直線距離大約兩三公里,在那里取石頭的大多會石匠活兒,清一色的男人,自稱“工(公)人”。石匠有時要喊號子吼山歌,鼓勁兒壯聲勢,傳說可以辟邪防工傷。經(jīng)常聽到小山坡上傳來長聲吆吆的高亢喊聲,聽不清楚詞,但我曉得大多是葷內(nèi)容,比如:你的婆娘我睡過,大家味道差不多……比如:幺妹十七八,坐在門口把花扎,看見雞公啄雞婆,啄得奴家心火發(fā),罵聲龜兒子挨刀的,為啥不來啄奴家……據(jù)說至少幾百年前就開始傳唱。按今天的說法,應(yīng)當(dāng)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當(dāng)時卻提倡不唱。不過,事實是,提倡和唱,不統(tǒng)一。

      我們這兒沒人唱那個。這兒有個“鐵姑娘隊”,說話不能不分場合。還有,確實累,30多年后還能想起那種累的感覺。工地上偶爾也有歌聲,只要一響起,多半與飄妹兒有關(guān),既是領(lǐng)頭唱又是主唱,不僅聲音聽熟了,連某個字會如何發(fā)聲我都可以預(yù)知,因為她唱的大多是那幾首,除了“我們獻(xiàn)身這壯麗的事業(yè)”,就是“我們年輕人,有顆火熱的心”,再就是“學(xué)習(xí)大寨呀趕大寨”……我理解飄妹兒的興奮。但富貴告訴我這不是好現(xiàn)象,富貴說他老爸說的,“太歡喜的雞婆會踩爛蛋”。我說富貴,你老爸不是把你第一個女朋友踩扁了嗎?富貴一臉輕蔑地望我,你懂個垂子!我不想和富貴爭論,這小子,太老氣,不青春。

      專業(yè)隊實行投票選優(yōu)秀,第一個月我和飄妹兒從組到隊都是優(yōu)。第二個月評比,我和她又以高票當(dāng)選。當(dāng)選后我倆都不敢笑,怕被人說是驕傲,就竭力皺著眉頭扮虛心狀。志奎收工路上遇到我們,他一手扛鋤頭一手叉腰,對飄妹兒說,好!又轉(zhuǎn)身對我說,好!

      其實他自己的票數(shù)比我們高。

      我悄悄問大塊他為啥特別鼓勵我們。大塊說,你別裝瘋。我不高興了,誰裝瘋誰是小舅子。大塊仔細(xì)看看我,說,好多人都曉得的事,你會沒聽說?你和飄妹兒能夠進專業(yè)隊,是志奎犟贏了的結(jié)果。

      我聽明白了——志奎說過,他喜歡有志向的人。志奎說,挽救一個人的政治生命,等于救她的命,有時,比救命更重要。

      我更明白,我和飄妹兒如果有絲毫閃失,都會給志奎帶來災(zāi)禍。

      到第三個月結(jié)束,公社決定慶祝“第一個戰(zhàn)役”的勝利,開個表彰大會,要上壩中壩下壩三個專業(yè)隊各推選一批先進。說我“沒料到會當(dāng)選”是故作謙虛,為了不辜負(fù)志奎的保舉,除了干活努力,我還在收工后寫了好多篇廣播稿,公社和縣的廣播都播出過我們專業(yè)隊的好人好事,不少人說我讓“扣肉沒有埋在碗底”。單憑這一點,投我票的人也會增多。飄妹兒當(dāng)選更是意料中的事。“鐵姑娘隊”公認(rèn)干得最多最好的兩個人,王永紅和飄妹兒。王永紅如實告訴大家,她沒有飄妹兒干得多,她要經(jīng)常參加干部會。鐵姑娘們說開會也是革命工作。她倆都當(dāng)選,也是當(dāng)之無愧。

      下壩專業(yè)隊隊委會審定了上報名單,讓我抄寫,估計是因為上報的名單中有我。我一高興就淺薄地囂張起來,很自由主義地把這事漏給飄妹兒。

      飄妹兒瞪大雙眼一下子驚呆了。那陣子我和她正走在甘蔗地中間的小道上,前后左右全是鋪天蓋地的甘蔗林,我看她驚得那樣,又悔又怕,擔(dān)心她發(fā)出什么叫聲,恰好只有我和她走在一塊兒,傍晚的甘蔗林光線又有些暗淡,走在前面和后面的人看不見我們在做什么,憑叫聲會猜測我做了什么動作,弄不好再版一個“芭茅林事件”,我這輩子就完了。

      好在她沒叫,只捂著胸喘氣。我問她,這么經(jīng)不住榮譽?她好不容易才說出話來,她說,心子都要跳出來了!

      才過一天,志奎和王永紅一同在工地上找我談話。他倆把我從正在干活的人堆里叫出來,帶到離開大家,靠近甘蔗林的地方,我還以為他二人要對我說點勉勵的話,結(jié)果,他倆給我傳遞了一個很殘酷的消息。志奎說,評先進,要看表現(xiàn)和貢獻(xiàn),還要看政治,政治高于一切,公社審查先進名單,不可能不考慮這一點,就這個樣子,日他媽,他們把你叉逑下來了。不等志奎說完,王永紅搶著補充,其實,你個人的政治沒啥問題,你是共青團員嘛,主要是你的家庭政歷不好,這也不是你能做主的事。王永紅還說,上面并沒有要求和你談話,我和志奎擔(dān)心你有其他想法,特意找你擺一擺龍門陣。

      志奎和王永紅故意說得輕描淡寫,志奎還一反常態(tài),表情大大咧咧,表示對這種事不在意。不管志奎和王永紅用啥方法,還是沒能填補我心中空蕩蕩的感覺。有一刻,夏日的陽光突然變了溫度,照在臉上,比貼著冰塊更冷。

      好在這種事在那個年代相當(dāng)普遍,我必須接受,還得說服自己,先進是走在隊伍前面的人,家庭政歷不好,哪有資格走在貧下中農(nóng)前面!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誰叫你出生在一個那樣的家庭。

      我強作笑臉向兩位干部表態(tài),服從組織,不背思想包袱,繼續(xù)努力……

      志奎粗暴打斷我的話,早就講完了,還說個垂子!

      志奎的語氣告訴我,他的心情并不比我好。心情一差就離不開粗話,鴻雁壩的男人幾乎都這樣。

      他倆又找飄妹兒談話,依然坐在和我談話那個地方。我遠(yuǎn)遠(yuǎn)望過去,他們身后甘蔗林像厚重的墻巍然聳立,前不見頭后不見尾,這種氣勢襯得他們的身影小了許多。我從飄妹兒垂頭喪氣的樣子,斷定她也被“叉下來”。她有“現(xiàn)行”,我沒有,雖然她家庭成分好,我還是有一點吃虧的感覺。

      一整天里飄妹兒再沒有唱一句歌,沒有說一句話,干活卻比以往更狠,有一股不要命的味道。我明白她從昨天的大喜到今天的失落,會特別難受,很后悔昨天把消息漏給她。

      回到家,靜下來我才覺得空虛難耐,多年后我在鴻雁壩的家被洪水徹底沖毀,十年心血汗水積攢的財富幾乎全“洗白”,那時候我的失落感也遠(yuǎn)沒有這么重。我坐在那張可以辟邪的書桌前很久不動,那是我對灰心一詞理解得最具體的時候——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

      志奎來了,手上捏兩個玉米面和麥粉混合做的饃,他把饃放到我面前的桌上,轉(zhuǎn)身脫掉鞋子,坐上床,蜷作一團,不說一個字。

      我知道志奎早已回到蔡五姐床上去了,我想說這饃是蔡五姐做的吧,就是開不了口。不過那饃的香味確實很有說服力,我突然發(fā)覺餓得很厲害,就一聲不吭把兩個饃吃得干干凈凈。志奎見我吃完饃便下床走了,還是沒說一個字。

      7

      一整夜我都在夢中為自己申辯,到天亮周身發(fā)軟,還是咬牙起床做飯吃然后出工??钢ぞ咦叱龃笤鹤幼哌^保管室曬壩,遠(yuǎn)遠(yuǎn)看見飄妹兒站在甘蔗地邊,我猜出她是想和我說話,卻沒猜出她要說的內(nèi)容。她等我走近一開口就直接談?wù)?,聽說你昨晚悶在家里慪氣?我反問誰說的。她不回答,繼續(xù)問,你進專業(yè)隊就是為了名利?這話問得我有些緊張,那個年代,名利二字大糞一樣臭,說誰追名逐利,等于說誰心術(shù)不正。我馬上嚴(yán)厲起來,反問,你呢?你自己呢?她說得像背課文,為了實現(xiàn)革命理想,把青春貢獻(xiàn)給戰(zhàn)天斗地的壯麗事業(yè)!

      語言很書面,但我看出,沒有半點虛假半點做作。

      我也聲明,我只希望大家不把我和我的家庭等同起來看。

      飄妹兒喘口氣,這次評不評先進也許是對我們的考驗。

      飄妹兒這番話和她昨天的神情差距太大,真的這么快就提高認(rèn)識了?我有些不大相信,后來證明我的疑惑是有道理的。但當(dāng)時我不敢問,不相信群眾也是一大錯誤,我是連小錯誤都犯不起的人。

      就這么同飄妹兒一道走過甘蔗林間的小道,剛進入一段寬闊一點的路,發(fā)現(xiàn)王永紅扛著工具在前面走,我一下放慢腳步。飄妹兒問,怎么了?我說,王永紅見我和你單獨走在一起,她會怎么想?

      我當(dāng)然不會提前次幫忙寫檢查惹的麻煩。

      飄妹兒說,你曉得是哪個叫我來勸你的嗎?我直發(fā)愣,莫非是王永紅?飄妹兒獨自甩開步子往前走,說,不住在你隔壁,哪個會曉得你在慪氣!

      年輕人再累也舍不得放棄晚飯后的聚會,尤其夏天,坐在一起隨心所欲閑聊,涼也乘了,心情也舒坦許多。有人暗地里說我們是處在發(fā)情期,其實,不只單身,娶了婆娘的人有時也來,比如富貴。

      富貴雖然年輕,因家里有老有小,生產(chǎn)隊也需要留兩個頭兒,綜合考慮沒讓他參加專業(yè)隊。富貴參與大曬壩聚會的次數(shù)不多,他說最見效的娛樂是搓揉婆娘,我情緒低落那兩天他來了,后來我才意識到他是有意來的。

      富貴比其他人先到。月光亮得令對岸縣城投過來的燈火黯然失色,大曬壩及四周的竹林甘蔗林都罩上一層銀灰,隔很遠(yuǎn)我就看見銀灰色中有一個紅色火點一閃一閃,知道是有人在那兒抽葉子煙,只是沒猜到是富貴。富貴會修電源開關(guān)會修抽水機,他的機靈又配上極不相稱的老氣,20多歲抽葉子煙的人相當(dāng)少,年輕人都不喜歡和他一起守夜,我不在意那味道,抽起來可以驅(qū)蚊子。還有,我喜歡聽他說很實在的話。

      沒等我在他身邊坐穩(wěn),他就直撇撇地對我說話,進了專業(yè)隊就對了,還在乎啥子先不先進嘛。我一聽忙聲明,我不是得寸進尺,先進是榮譽,也是對我努力的一種承認(rèn)。他覺得這話很好笑,有人不承認(rèn)你就不做事了?我的婆娘并不需要旁人承認(rèn)乖丑,她照樣給我生兒子。我說,我和你觀點不一樣。他說,垂子!無非是虛榮心作怪。

      他說話沒有面對我,兩只眼一直對著茫茫夜色,他望著灰蒙蒙的空間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別以為只有你才不順心,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念不通也得念,除非不活了。

      我等他注釋這句話,誰知他偏偏這次破例了。

      猜不出富貴針對的是誰,我把隊里近些日子發(fā)生的事來回想了幾遍,先以為富貴針對的是蔡五姐,我在乘涼時聽一伙伴說過,蔡五姐因為對飄妹兒的事說過“幫助教育歸幫助教育,不能剝奪人家的雄心壯志”,這話傳開,就有人說蔡五姐不明是非,立場有毛病,也有人說她是炫耀自己看問題有眼光。蔡五姐這些天正氣哼哼打聽說話的是哪些人。

      我很快否定了這個猜測,蔡五姐從來不認(rèn)為她家的經(jīng)難念,她要的就是“顯英雄本色”的機會。

      如果志奎不連續(xù)在我家坐幾次,我真還猜不出富貴到底指的是什么。

      志奎每次來都坐上我的床,抱成一團,一言不發(fā),坐一會兒,走了。第二天照樣來,繼續(xù)如此反復(fù)。我以為他是對我表達(dá)同情,多幾個晚上才知道,我犯了自作多情的毛病。

      志奎很疲倦,像連續(xù)配種幾次的公豬,連站的力氣也快沒了,四肢拉伸攤在我床上,說他剛從公社回來,有事要我馬上做。

      志奎告訴了我一件令人目瞪口呆的事——有一撥又一撥的人,連續(xù)在縣城張貼大字報,揭發(fā)鴻雁壩集中人力大張旗鼓改田,打著“學(xué)大寨”的幌子,以生產(chǎn)抵制革命,干擾斗爭大方向。大字報還揭露,“文化大革命”開始以來,鴻雁壩沒有搞出一次轟轟烈烈的高潮,幾乎無所作為。按當(dāng)時“行情”,這絕對是很嚴(yán)重的罪行,誰也不敢把這話不當(dāng)回事。

      縣革委沒有動靜,公社革委更不敢貿(mào)然表態(tài),上壩中壩的專業(yè)隊進退兩難,實際上已處于半停工狀態(tài)。志奎見事關(guān)重大,又得不到明確指示,只好跑遍下壩17個生產(chǎn)隊征求意見,結(jié)果更為難——每個隊都有幾十畝甲等好地沒種甘蔗,專門留來改田種水稻,如果一事無成停下來,那么多人力物力白投入,還糟蹋了人民公社的土地,這也不是小罪過!別說無法向廣大貧下中農(nóng)交代,自己良心也過不去。志奎為此一再跑公社,跑得領(lǐng)導(dǎo)們一聽他來了就躲。

      關(guān)鍵時刻,只有一個人替志奎拿了主意,這人就是蔡五姐。

      蔡五姐像罵兒子一樣罵志奎,你們拿那么多人那么多地不當(dāng)回事,莊稼人就靠這個為革命做貢獻(xiàn),你們可以不要命,不能不要良心!

      志奎回?fù)舨涛褰悖阒粫缘缅亙菏氰F做的,還有鍋蓋呢!你曉得街上的大字報哪兒來的?是革命群眾貼的。毛主席說,群眾是真正的英雄。

      蔡五姐說,人家的群眾是真正的英雄,我們的群眾就是假英雄?

      志奎大驚失色,不準(zhǔn)蔡五姐胡說。蔡五姐說,我不是胡說,他們能寫,難道我們就找不到人寫?明明是你自己有私心雜念,沒有樹雄心立壯志。

      這話把志奎弄毛了,大叫,你少在大字報上抄些帽子給我戴。兩人鬧翻,蔡五姐氣得捶胸頓足,當(dāng)真把志奎趕出家門。蔡五姐說,你太令我失望了!我太失望了!

      可能氣消了,志奎坐在我床上一再感嘆,龜兒子婆娘的腦殼真還好用。

      志奎說這話的語氣肉麻得令我周身起雞皮。

      志奎又去找公社領(lǐng)導(dǎo),志奎說,大字報,大家寫,我們組織人對著寫。終于有領(lǐng)導(dǎo)被他感動,冒險告訴他,土地、情感、愿望都不起作用,惟一鎮(zhèn)得住的是革命委員會的紅頭文件。縣革委是紅色政權(quán),誰反紅色政權(quán),誰就是反革命。

      那領(lǐng)導(dǎo)沒說具體怎么辦。志奎自幼在縣城邊長大,見多識廣談不上,想點鬼點子不難。

      志奎對我說,你給縣革委寫幾封群眾來信,用很多貧下中農(nóng)的語氣寫。

      我提醒志奎,風(fēng)險很大。

      志奎顯然早已想好,一切麻煩算我的,我現(xiàn)在是寡婦生兒——已經(jīng)處在風(fēng)口上了,改不成田同樣是罪人,不如把好事做成,死了也留個好字。

      志奎,一個講究把復(fù)雜事簡單化的人,自從我認(rèn)識他,從沒見過他這么滿臉莊嚴(yán)與憂郁。他走后很久我都睡不著,躺在床上看著黑暗中清晰浮現(xiàn)的志奎。我和飄妹兒因倒霉煩惱,風(fēng)光的人居然更煩惱。

      我變換語氣寫了三封渴望學(xué)習(xí)大寨治理山水的信,懇請革命政權(quán)發(fā)一個紅頭文件,支持貧下中農(nóng)的革命行動。找人在信上摁手印的時候進行得很順暢,有人還主動找上門來摁。后來聽說蔡五姐一家一家地去發(fā)動,我把這話告訴志奎,志奎不動聲色,說,哼!

      信送去縣革委剛?cè)?,就接到緊急通知:后天,縣革委要來20多人視察改田工程。志奎跳起來,這種事,不怕上面來人,就怕上面不來人!

      志奎連夜召開下壩專業(yè)隊隊委會,提出一個驚人的設(shè)想:突擊幾塊成品田出來,讓視察的人“眼見為實”。他說的成品就是把幾塊改造成形的地關(guān)上水,插上秧,弄成真正的田。志奎仔細(xì)籌劃過,新修的水渠還早,可以利用原有的灌溉渠放水,派人去沿途口子看守,只要中途不分水,肯定能淹出幾塊田,然后集中力量連夜插秧……

      志奎的話還沒說完,下面已是一片嗡嗡聲,接二連三有人提出疑問:有沒有把握?萬一弄巧成拙更糟!現(xiàn)在這季節(jié)只能插晚稻,到哪里去買晚稻的秧苗?種田和種地使用的農(nóng)具不一樣,時間這么緊,到哪兒去找耙田、插秧的農(nóng)具?……有人提問,也有人支招,又有人質(zhì)疑那些招數(shù),會場成了農(nóng)貿(mào)市場,各人強調(diào)各人的,鬧哄哄一片,幾乎聽不清任何人的話。志奎招呼了幾次不起作用。平時聽這些人說起改田種水稻熱情蠻高,到關(guān)鍵時刻,卻為一些小事爭論不休。志奎本來就缺乏耐心,幾次想拂袖而去。

      被迫耐著性子說服大家,志奎的話就有些沉不住氣,他說,我們改田的事全縣人民都聽廣播說了,眼下成了老頭兒的雞巴,軟溜溜地懸在那兒上下兩難,我們的臉難道是屁股?

      志奎說,很快是縣革委成立一周年的日子,人家早做出成績等著給縣革委獻(xiàn)禮,我們呢?拿垂子給革委會獻(xiàn)禮!

      志奎這話大家都明白——我們什么也沒干成,到時候拿啥去給縣革委獻(xiàn)禮?其中的粗話只是本地習(xí)慣性的語氣詞,換成其他人甚至換成我,情緒激動起來都可能這樣說。但下面卻突然有人笑起來,笑聲轉(zhuǎn)瞬間擴大,變成哄堂大笑。我也忍不住跟著笑了,因為志奎這話說得很容易讓人想到另一方面去。

      這話有些多層意思的味道了。

      不管怎么說,17個生產(chǎn)隊終于還是統(tǒng)一起來。志奎顯示出過人的指揮能力,各個環(huán)節(jié)落實專人負(fù)責(zé)。當(dāng)天夜里,按志奎的說法是上下一齊動。幾個小時過去,一塊地果然淹滿水。第一次淹上水的地還不是田,看起平整的地面,一淹水立即顯出細(xì)微的不平,同時,未浸泡過的地,泥土粗糙,毫無面糊感,斷然不能插秧。如果過去種過田,駕上牛,來回耙若干遍,這事就解決了。但隊里沒有水田用的耙,只能打人海戰(zhàn),用鋤頭和腳來回攪拌。

      干起來才曉得這活兒累得驚人,一會兒工夫便腳手發(fā)軟氣喘吁吁。志奎把人分成兩部分,一部分下田攪拌,一部分在地邊休息,輪流上陣,依然不輕松。有縣城的燈光隔著沱江映過來,干活不會看不見,只是參與人多,場面亂,無法掌握每個人。飄妹兒不知哪來那么大的狠勁,竟然一輪接一輪地干,一聲不吭,直到清晨昏倒在田里,人們才發(fā)覺沒有人看見她中途休息。

      王永紅抱著周身泥水的飄妹兒,放聲大哭。

      志奎也紅了眼圈,大聲喊,下次評先進,哪個再叉你,老子堅決不依!

      為這句話蔡五姐和志奎又爭論過一次。事實證明了蔡五姐的正確。這事結(jié)束又評了一次先進,當(dāng)選面相當(dāng)大,大隊、專業(yè)隊和公社表彰的人,加起來超過參與改田人的三分之二,被表彰的人中仍然沒有飄妹兒。

      很快,飄妹兒閃電般地嫁到外地,她嫁了以后生產(chǎn)隊的人才知道。消息確實那天夜里,大塊在我屋里默默坐了好幾個小時。

      過幾天飄妹兒按慣例“回門”,我們發(fā)現(xiàn),飄妹兒的話比以前多了許多,見到人就說過不停,說的幾乎是同樣的話:他們都說我有啥子毛病,其實不是,我只是想說話,啥子毛病也沒有,就是多說了一點點話,說話會有啥毛?。?/p>

      飄妹兒在娘家那幾天,只要出家門,大塊幾乎都不遠(yuǎn)不近地跟在她身后,皺著眉頭,默默看她,不轉(zhuǎn)眼地望。直到飄妹兒離開,大塊才對我說了一句,當(dāng)初我要答應(yīng)了她,就沒有這回事了。我想安慰他,說,那不一定。大塊火了,紅著眼睛瞪我,敢說不一定!

      次年春末,大塊放炮取石時,排啞炮出了意外,不幸身亡。

      8

      視察團來的前夕,一共完成四塊成品田,僅一畝多一點,沒有達(dá)到志奎設(shè)想的兩畝。舊灌溉渠太小,水量不夠。只好這樣了。第四塊田還沒插完秧時志奎沿視察團來的路走了一次,發(fā)現(xiàn)其中一段甘蔗林太密,長長的甘蔗葉伸到小路中間,志奎擔(dān)心甘蔗葉上的小齒割傷視察團的人,馬上安排人將那些伸出的甘蔗葉或者割短,或者挽起來。

      正說再也找不到紕漏,突然變天,烏云越來越厚,都知道這個季節(jié)的雨不會久但也不會小,去現(xiàn)場的路上,有一公里多泥路,因為是橫穿甘蔗地,從來沒有鋪過碎石,一下雨就泥濘。視察團的人萬一走不過去,所有一切豈不白干!

      志奎臉色比天上的云更黑。

      都急著想主意:不可能組織人背,就算你愿意背,人家也不愿意讓你背;用木板墊路?哪來那么多木板!請縣革委視察團換時間……這話還沒說完,志奎馬上打回去,這一改,很可能遙遙無期。

      蔡五姐顛著胸部在旁邊晃來晃去,她還在和志奎賭氣,說話不看志奎,但聲音很大,她說,叫所有人都把家里的油布、蓑衣、草帽、斗篷(斗笠)全借出來,把路蓋上。

      人們發(fā)出了嘲笑聲,志奎也笑了,但不是嘲笑,志奎輕輕罵了聲龜兒子婆娘。我一看就明白,志奎被蔡五姐的話啟發(fā),想到了辦法。

      去冬砍倒的芭茅大多還堆成一個個垛子立在江邊,志奎通知相關(guān)生產(chǎn)隊,馬上集中勞動力搶運芭茅。17個生產(chǎn)隊一下子來了近千個社員,有人挑了兩擔(dān),有人只挑了一擔(dān),一公里多泥路就全部鋪滿芭茅,路面被嚴(yán)嚴(yán)實實遮住。為防止火災(zāi)和其他不安全因素,志奎又讓富貴調(diào)動民兵通宵守護。

      志奎正忙得兩眼噴火,有人騎自行車送來一張通知,要志奎馬上去公社。他問是什么事,送通知的人只知道是緊急事,此外啥也不曉得。志奎捏著通知猶豫了一下,將迎接視察團的有關(guān)事情再作一番交代,還是去了公社。

      據(jù)說,志奎回來已過半夜12點,周身淋得透濕。只有蔡五姐一個人在等他。他倆本來還在賭氣分居,但蔡五姐把志奎接回了家。后來有鄰居說,他聽見志奎家的豬整夜一直在哼哼,發(fā)出一種很不正常的聲音。

      鄰居說,不吉利。

      大家就更擔(dān)心明天的縣革委視察團。

      雨嘩啦啦地下到臨近黎明才停。天剛亮,就聽見志奎嘶啞著嗓子,在院子里來回大喊去揭路上的芭茅。各生產(chǎn)隊的人都按時到位。志奎一再強調(diào)方法后,才允許動手。幾百人小心翼翼將遮蓋在路面的芭茅揭開。除了揭芭茅時濺落的一點點水,一公里多泥路面同沒下雨前幾乎一樣。太陽開始露出一線臉,像個出門前先藏在門后窺視一下外面的小女孩。雨是不會再下了。

      志奎問身邊的人,哪個有煙,我扯一口。

      他拿著別人的葉子煙桿,很別扭地吸。那之前我從沒見他吸過煙。

      歡迎的隊伍按設(shè)計站好,等了一陣,不見視察團過來,又解散。過一會兒,估計要來了,又站好隊,等一陣還是沒來,又解散。終于聽到甘蔗林外傳來喊聲,縣革委視察團到了。歡迎隊伍再次迅速排列好。一輛北京吉普和幾輛大貨車從甘蔗林后冒出來,轉(zhuǎn)眼開到面前,停在大公路和鄉(xiāng)村小道交界處。歡迎隊伍一起鼓掌,高聲唱歌,“毛主席呀派人來……”唱得情真意切。

      車上人狂呼“向貧下中農(nóng)學(xué)習(xí)”的口號,邊呼邊下車,這才看清不是20多人,少說也有一百多,工人、解放軍、學(xué)生、干部,各方面代表都有,可見紅色政權(quán)同樣非常慎重,當(dāng)然,也可以理解是對貧下中農(nóng)來信非常重視。

      走在雨后依然干燥的泥路上,兩旁是熱情的人群,縣革委視察團的人確實興致很高,但似乎沒人注意到腳下的小路為什么下了一夜雨仍然是干的。

      視察團的注意力在貧下中農(nóng)身上,17個生產(chǎn)隊的社員都在關(guān)注視察團,沒有人注意到志奎與昨天有什么差別。

      所有人都圍在那幾塊成品田四周,剛插下的秧苗在周圍原始森林般的甘蔗林襯托下,像才出生的小動物,嬌嫩凌亂。百多名各界代表現(xiàn)場展開討論,有點雷厲風(fēng)行干革命的味道。近千社員在尚未改完的空地上忐忑不安地旁聽。我雖然不能像志奎站在視察代表旁邊,但那個年代的人發(fā)言流行慷慨激昂,幾乎每句話我都聽得清清楚楚。

      確實有人反對,說種甘蔗是革命的分工,只要革命需要,黨叫種啥就種啥;贊同改田的理由也明白,要有人定勝天的氣派,不改造舊山河就無法創(chuàng)建新農(nóng)村;肚子餓了不可能只吃甘蔗只吃糖,古巴都在拿糖到我們國家換糧,難道我們又拿糖去別的國家換米!真正奠定決議的是有人提到最高指示,毛主席說過“以糧為綱”,說過“廣積糧”,這話還沒完周圍旁聽的貧下中農(nóng)就紛紛議論起來,的確,毛主席沒說過“以甘蔗怎樣”,也沒說過“廣積糖”。

      就有貧下中農(nóng)帶頭呼口號:戰(zhàn)天斗地奪豐收!誓死保衛(wèi)紅色政權(quán)!縣革委視察團的人也振臂高呼:向貧下中農(nóng)學(xué)習(xí)!用鮮血和生命保衛(wèi)毛主席!一瞬間,整個現(xiàn)場一片激昂的口號聲,驚天動地,聲浪越過寬闊的甘蔗林,兩公里外的院落和江對岸縣城邊的人都能聽見。

      送走視察團,大家把握十足,等候好消息。當(dāng)天傍晚,公社的廣播在夕陽照耀下大聲喊志奎和王永紅馬上去公社,下壩各個院落十多個高音喇叭同時播放一句話,半個鴻雁壩回聲繚繞。這種宏偉壯觀的聲勢經(jīng)常有,此時聽起來分外振奮人。志奎和王永紅去了。誰也不曾料到,志奎這一去竟成永遠(yuǎn)。

      志奎的遺體是次日清早發(fā)現(xiàn)的,躺在新改的幾塊成品田旁邊,出工的專業(yè)隊員們看見,驚愣萬分,圍在四周放聲大哭。

      我們隊的人和公社的車幾乎同時趕到,緊接著是縣里的公安,一來就封鎖了現(xiàn)場,過一會兒,運走志奎遺體,并讓王永紅和蔡五姐一同去了。

      中午,傳出志奎死因,說法不統(tǒng)一,有說是喝農(nóng)藥自殺,有說是患急病,也有說勞累過度,還有說是嚇?biāo)赖??!拔幕蟾锩敝兄{傳盛行,說法不雜亂才不正常。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造成志奎災(zāi)禍的起因是他前兩天那句話,他說“拿垂子給革委會獻(xiàn)禮”。這話可有多種解釋:問——拿啥給革委會獻(xiàn)禮?賭氣——堅決不拿任何東西給革委會獻(xiàn)禮!惡毒幽默——拿襠里的玩意兒獻(xiàn)給革委會。志奎這話是當(dāng)著幾十個人說的,在那個年代,誰揭發(fā)都不奇怪,說話的當(dāng)天夜里公社武裝部就知道了。志奎帶領(lǐng)人們加班突擊成品田時,調(diào)查工作已在緊鑼密鼓地進行。

      除了那句拿什么獻(xiàn)禮的話,還抖出志奎“袒護壞人壞事”的問題。負(fù)責(zé)調(diào)查的人似乎有意幫志奎,盡量找與志奎無過節(jié)的人詢問,但最終還是放出話,批斗是難免的。

      前晚志奎深夜淋著雨從公社回來,和蔡五姐在家里長時間地談話,幾乎是蔡五姐一個人在說,她一再要志奎主動深刻檢查。志奎靠在椅子上,很久才開口一次,每次都是同樣幾個字:沒有田什么都是空的。

      “芭茅林事件”以來,志奎一直想替相關(guān)人員解脫,現(xiàn)在,他自己卻套起了,無法解脫。

      志奎遺體送回,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死在外面的人不能回家,靈堂搭在保管室。公社沒再說任何話,下壩17個生產(chǎn)隊都送了花圈,五顏六色堆得保管室曬壩像花園。隊里的人不善于在別人傷口上撒鹽,都不說半個關(guān)于死因的字。只有王永紅表現(xiàn)失常,哭得比所有人都傷心,那副淚漣漣的凄楚相,與她平時的鐵姑娘英姿很不融洽。就有人私下懷疑她是告狀人,還記起第二次通知志奎去公社也通知了她。但我不相信?她確實積極求上進,卻不可能舉報志奎。

      還有另一個人不大合常理:蔡五姐。她應(yīng)該最悲傷卻沒有痛哭,更沒有悲痛欲絕的表情。志奎生前和蔡五姐一直互相心疼,絕對不是虛情假意。我利用守靈時間長的機會,特別留意過蔡五姐。那三天,她幾乎一步不離守在志奎身邊,有時默默坐在那兒,有時又獨自對志奎遺體說話,說得最多的一句是:這樣躺下,總比挨批斗好……我會把你的兒子帶好,永遠(yuǎn)維護你的聲譽。

      我拿她反復(fù)嘀咕的這句話悄悄問富貴,富貴確定我確實聽清后,反而松了口氣,富貴說,她懷娃娃了,志奎有后人了!

      不多久蔡五姐果然挺起了肚子,幾個月后生下一男孩。蔡五姐沒改嫁。我頂替母親招工離開鴻雁壩時,她的孩子已上小學(xué)一年級。

      再次見到蔡五姐是今年的事,這之前我聽說過蔡五姐的兒子參軍,退伍后應(yīng)聘在鎮(zhèn)上搞開發(fā)。算來該超過志奎去世時的年齡好幾歲了。我很想看看志奎的兒子長成什么樣,就去了蔡五姐家。

      我去得不是時候,他們母子正在吵架,吵得很厲害,事由卻極簡單:鎮(zhèn)上要解聘志奎兒子,志奎兒子咬牙切齒在家找證據(jù),他曾經(jīng)幫鎮(zhèn)上開過假發(fā)票,替鎮(zhèn)領(lǐng)導(dǎo)付過娛樂費,給鎮(zhèn)上干部發(fā)過多次過節(jié)費……總之,他被惹怒了,要去舉報。蔡五姐嗓子嘶啞,大罵兒子,她越罵,兒子越憤怒,舉報的決心越大。蔡五姐終于控制不住,朝30多歲的兒子臉上狠狠扇去一巴掌,那一聲脆響,令所有在場的人驚呆。

      蔡五姐任淚水滿臉流淌,她顫抖的手指著有些發(fā)呆的兒子,罵:那年,上面來調(diào)查,我是說過,說你爸說了那句話,確實說了……但我是希望上面幫助他,教育他,他是黨培養(yǎng)的紅色接班人。我絕對沒有半點私心,沒有半點個人雜念!

      蔡五姐說兒子,你去舉報,連你自己一起舉報。

      責(zé)任編輯 洪清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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