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軍

改革不在于大刀闊斧，而要循序漸進，但關鍵是要找準方向。據(jù)說，有關部門已經(jīng)開始在考慮修訂《高等教育法》，我們期待這次修訂會解決目前存在的一些問題。但改革是漫長的過程，高等教育達到理想的狀態(tài)可能需要幾代人的努力。

這些年對中國高等教育的質(zhì)疑不絕于耳。中國高等教育問題到底有多嚴重，應該如何解決?記者走訪了對中國教育素有研究的全國人大常委、民進中央副主席朱永新教授。

發(fā)展中的問題

《南風窗》：中國恢復高考已經(jīng)31年了，距《中共中央關于教育體制改革的決定》公布也已經(jīng)23年，您如何評價中國的高等教育現(xiàn)狀?

朱永新：平心而論，中國高等教育的發(fā)展總體上有了很大進步，取得了很大的成績，可以說已經(jīng)從精英化走向大眾化。在國際上，一般來說毛入學率達到15％，就算是大眾化，2007年，中國高等教育的毛入學率已經(jīng)達到23％左右。從數(shù)量上來說，我同高等教育有了非常大的飛躍。這么多年來，通過“211工程”和“985規(guī)劃”等，高校的科學研究也有了很大的進步；通過教學評估和學科建設，高等學校的教學管理逐步規(guī)范，教學水平穩(wěn)中有升。高等學校在幫助弱勢群體方面也做了大量工作，教育部承諾要讓老百姓上得起大學，并且出臺了一些政策，比如助學貸款等。

但是目前中國的高等教育也存在一些問題。首先，高等教育行政化傾向比較突出，高校分為副部級、正廳級學校等，行政級別色彩非常濃，校園內(nèi)部的行政色彩也非常濃，學術的中心地位受到影響，高校的學術氛圍、學者做學問的興趣，都受到了影響。

其次，相對來說，整個高等教育的分類管理相對來說還不夠，各種大學趨同化情況嚴重，所有大學都向綜合性大學發(fā)展。學校特色不明顯，學校問的界限越來越模糊。

第三，一大批最優(yōu)秀的人才還沒有加入到大學教師隊伍中來。目前各級科學院、社科院、作協(xié)、畫院等系統(tǒng)都是和大學分開的，也就是說，非大學機構聚集了大批知識分子。我認為，完全可以把撥給這些機構的款項撥給大學，把這些機構里的知識分子聚集到大學里面。上述研究機構里的學者、作家、詩人、畫家等都應該在大學里面做教授。國外大學里有駐校作家，駐校詩人，駐校畫家等等。更多的社會精英聚集在大學，這樣大學才能更有人文氣息和學術氛圍。對于在上述機構工作的專家學者本身來說，大學的環(huán)境也會更加有利于他們的發(fā)展。而且這樣可以使政府節(jié)約許多行政成本。

第四，大學教學品質(zhì)有待于進一步提升。中國的高等教育從精英化向大眾化進程太快，僅用了短短20多年時間就完成了這個歷程，而西方國家則經(jīng)過100多年發(fā)展才走完這個過程。高等教育的急劇膨脹，導致了一些問題，比如師資明顯不足，造成一部分高校教師隊伍魚龍混雜，教學質(zhì)量不能保證；大學的自主創(chuàng)新能力相對還不夠強等等。我們的大學基本上還是延展延續(xù)了中學教育的方法，滿堂灌的情況還很嚴重?？梢哉f，我們的大學還是把知識作為起點。曾經(jīng)有一個調(diào)查，中國大學生每月閱讀量不到一本書，而且真正閱讀專業(yè)類書籍的不到20％，閱讀外文書籍的僅僅9％。而美國大學生每周閱讀量在500至800頁。

第五，少數(shù)高校學術呈現(xiàn)虛假繁榮?，F(xiàn)在的一些教授往往同時在兩三個學校任職，導致一個教授的成果可能在三個大學同時被計算，這種重復計算夸大了學術成果。教授可以在別的學校兼職上課，但是學術成果不應該作為兼職學校的科研成果。我認為，一個學校的兼職教授不能超過一定比例。

另外還有具體的問題，比如高等教育評估問題，現(xiàn)行的一些評估政策不符合實際，也不利于真正的競爭。而且，現(xiàn)在的各種教育評估，尤其是學位點評估等，往往成了學校之間的公共關系競賽。“條件”不如“關系”，許多學校的主要精力不是建設而是“攻關”。再如大學債務問題，新一輪發(fā)展過程中，為了適應擴招的需要，相當多學校都建立了新校區(qū)，學校很大一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借錢，還錢上。用在學校內(nèi)涵建設上的精力就不夠。2006年、2007年，我曾相繼提出了《關于嚴格控制大學建設新校區(qū)的提案》、《關于盡快解決高校巨額貸款負債問題的提案》。國家對高校債務問題也很重視，陳至立同志在一次會議上表示，目前高校債務存在潛在的風險，要把高校負債問題等提到議事日程上來。

弱化高校行政色彩

《南風窗》：您剛才提到高等教育行政化傾向比較突出，確實，高校似乎越來越不單純，學術腐敗、官僚作風嚴重，造成這些現(xiàn)象的根源是什么?

朱永新：中國的干部制度一直是序列化的。一般都是科、副處、正處、副廳、正廳這樣一級級升上去的，很難從破格的程序提升。所以如果要想和政府問人員能流動，高校就必須有一個參考的級別。一直以來，中國公立高校的校領導都是有行政級別的。原來本科院校的黨委書記與校長是正局(廳)級，近10來，位列“985高?！钡拇髮W成了“副部級大學”，其黨委書記和校長成為中央直接管理的副部級干部。1999年，進入985工程第一期的高校只有9所，而到2007年，985高校已經(jīng)有43所。某種程度上，副部級大學的出現(xiàn)，也增強了高校領導的官員定位與官員意識，大學校長又基本是上面任命的，這也強化了政府對高校的行政管理?，F(xiàn)在高校的評價機構、行政機構可以說都是行政導向的。高校濃厚的行政色彩使原來學術氣息濃重的大學校園不可避免會出現(xiàn)學術腐敗和教育腐敗問題。

《南風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高校校長其實是作為官員來提拔和任命的，一些院長、系主任和教授也會在高校和政府機關間調(diào)動，如果取消大學的行政級別，這樣的調(diào)動將以什么為標準呢?

朱永新：確實，取消大學的行政級別可能會使學者教授沒有機會進入干部序列，參與公共事務管理。我認為有一種變通的辦法，那就是對學術性機構應該給予特權，不要進人序列化過程，走非公務員系列。但大學教授可以做科長，也可以做處長、廳長。只要用人單位有一套完善的考評機制，職位要求和考評方式是明確的，這就具有可操作性。大學走行政序列在國外是沒有的，有行政級別其實反而限制了很多教授進入行政序列的機會。

《南風窗》：在現(xiàn)有情況下，怎樣切入才能更好地弱化甚至消滅大學的行政色彩呢?

朱永新：最好是能修改高等教育法，建立起大學的職員制。大學里應該只有少部分職員即管理人員，這些職員是終身制的，這些人應該參照政府管理，有層級管理，有很大的晉級空間，但這種晉升以工資級別為主，不予職位掛鉤。其他職員應該都是輪換的。大學里面很大的一個問題，是行政人員和專業(yè)人員界別相對來說是比較清晰的。我認為不應該把高校的行政人員和專業(yè)人員明顯分開，而應該實行輪換。行政領導職務，比如教務長，應該由教授來做，實行任期制，任期結束還回去做教授。教務長和其他行政人

員應由民主選舉、校長任命。所有類似的崗位都由教授輪換。這樣還能大大減少高校行政人員的數(shù)量，提高行政人員的工作水平?，F(xiàn)在高校行政人員太多了，而且行政人員考評壓力沒有教授的考評壓力那么大，因此，在高校，做行政人員在某種程度上似乎比做教授更有吸引力。

改革不在于大刀闊斧，而要循序漸進，但關鍵是找準方向。我們高等教育的路究竟怎么走，改革的方面是什么，需要認真研究。據(jù)我所知，有關部門已經(jīng)開始在考慮修訂《高等教育法》，我們期待這次修訂會解決目前存在的一些問題。但改革是漫長的過程，高等教育達到理想的狀態(tài)可能需要幾代人的努力。

大學應分類管理

《南風窗》：現(xiàn)在大學基本成了一個產(chǎn)業(yè)實體，您如何看教育產(chǎn)業(yè)化。

朱永新：大學不應該泛泛講要不要產(chǎn)業(yè)化。因為不同的學校要求是不一樣的，不能一概而論。目前中國的大學分類不是很清晰，大學應該分國立、省立、市立、民辦，民辦大學里面又分贏利性大學和非贏利性大學。公立大學就是政府的事業(yè)單位，是為老百姓提供公共產(chǎn)品的地方，經(jīng)費應該由政府財政來提供支持，應該是完全的非產(chǎn)業(yè)。民辦大學里面不贏利的也是不應該產(chǎn)業(yè)化的。贏利性的當然可以走產(chǎn)業(yè)化道路。所以，討論大學應不應該產(chǎn)業(yè)化，首先應該對大學作一個界定和分類。非贏利性的不可以產(chǎn)業(yè)化，而贏利性大學則必須產(chǎn)業(yè)化，像美國的鳳凰城大學。

《南風窗》：但現(xiàn)在有個問題，就是在那些公立大學里，財政撥款并不足以支付學校的一切開支。

朱永新：這確實是個問題，也正因此，高校不得不想方設法取得額外收入。以高校招生為例，雖然高校沒有完全意義上的招生自主權，但可利用120％投檔、加分政策、特長生招生、2％機動指標等辦法取得一定自由度?，F(xiàn)在一些高校有5％～10％的點招生名額，只要學生夠了提檔錢，就可以被錄取。這種點招生學生一般每人要交5萬到10萬元費用，這已經(jīng)成為學校經(jīng)費不可或缺的部分。

在國外，大學可以充分利用社會資本比如各種基金會的捐贈等。但我們的公立大學的基本預算不能依靠這個，公立大學的財政撥款不能搞差額。但現(xiàn)在各級政府還不能完全保證撥款，原因之一是大學數(shù)量眾多，財政負擔沉重。如果把公立大學減掉一半，政府經(jīng)費就沒有那么緊張。我主張大學要進行改制，保留10到20所國立大學，每個省保留2所左右公立大學，每個市保留1到2所市立大學。可以把其余的大學“賣掉”，交給企業(yè)去做，用企業(yè)精神改造大學，應該出臺中國著名企業(yè)辦大學免稅等政策。這樣大學和大學之間就有真正意義上的競爭。

《南風窗》：其實近10年來，中國的財政還是很充足的，用于高等教育的資金也不少，比如進入“211工程”和“985規(guī)劃”的學校，都得到了大筆撥款。但我們提出要建100所世界名校是不是目標太高，目前全世界來說，稱得上世界名校的，也不過百所。如果把資金集中一些是不是效果會更好?

朱永新：香港科技大學只用了十幾年的時間就成了世界名校。中國給一些國內(nèi)名校撥款很多，是完全有可能建成世界名校的。但現(xiàn)在很多學校都把錢用在硬件建設上。我認為大學的關鍵在學科，按學科瞄準世界地位，更容易吸引人才來，所以大學應該按學科投入。“211”是按學校支持，如果按學科，可能效果會更好。

《南風窗》：高校的創(chuàng)收還有一種模式，很多高校的研究生導師，特別是工科院系的導師都有拉課題的任務，給一些專心學術的老師造成極大壓力，并使一些學者商人化，您如何看待這種現(xiàn)象?

朱永新：這種情況國外也有，國外很多高校也管教授叫老板。中國出現(xiàn)這種情況和中國現(xiàn)在的科研評價機制有關，太急功近利，科學研究往往周期較長，出成果可能要5年甚至10年，現(xiàn)在是每年評估。造成一些教授注重包裝，而不注重內(nèi)在和長久的東西。在大學里面，對學者本身的評價，過分注重了他的發(fā)表成果，他的科研經(jīng)費、課題等等，而忽視了學術界本身對他的認同。國外很看重一個學者在學科里面的影響，他的學術地位和學術威望。不同學科應該有不同的評價標準。有些學科周期長，有些周期短，有些學科和市場關系密切，有些不密切，所以不同學科應該有不同的評價標準，區(qū)別對待。

《南風窗》：如何讓和市場關系不密切的基礎學科有足夠的資金發(fā)展，而又不是靠學者自己東奔西走拉課題呢?

朱永新：這個解決起來比較難。首先政府對科研的投入體制要有變化，對不同學科有不同政策，涉及基本理論、長遠發(fā)展，政府要投入多一些，不能讓這些老師面向市場，他們面向市場根本拿不到錢。其次，我們和大學配套的民間基金非常不充分。大學教授拿錢一個是從政府拿，重點面向基礎性學科，和國家長遠發(fā)展基礎密切的。一個是直接面向市場的，可以交給企業(yè)家去做。還有一些學科介于兩者之間，不屬于基礎學科，也不是直接面向市場，但社會上很多人對這些學科特別有興趣，比如某些特殊的鄉(xiāng)土藝術類專業(yè)。這樣的學科要靠基金會。政府和企業(yè)都拿不到錢，就可以到基金會拿錢。也就是說讓不同類型的教授從不同途徑都得到資金。

《南風窗》：現(xiàn)在中國社會的非營利機構還不夠發(fā)達，基金會規(guī)模也較小，從基金會得到大筆資金恐怕還不現(xiàn)實。

朱永新：教育的發(fā)展需要社會各方面的配套發(fā)展，現(xiàn)在可能是有一些外部條件不具備，但這是方向。政府可以出臺免稅等一些激勵機制。

讓民間資本進入

《南風窗》：您前面提到高校轉(zhuǎn)制問題，就是把一些高校交給企業(yè)去辦?，F(xiàn)在好像已經(jīng)有不少民間資本進入了高教領域。

朱永新：是有一些，但中國的民間資本還沒有真正進入教育領域。首先現(xiàn)在沒有好的機制吸引民間資本進入。因為公辦學校占了絕大部分比重，留給民間資本的空間就很小，先前進入的民間資本有許多在苦苦掙扎。其次，中國高等教育現(xiàn)在還是審批制，而不是準入制，一道道門檻使民間資本進來后風險很大，發(fā)展緩慢，很難短期實現(xiàn)辦一流大學的目標。必須先辦專科，專科一般兩年，第一屆學生畢業(yè)后，才有資格辦本科，本科四年，第一屆學生畢業(yè)后才有資格申請碩士點，這個周期太長，沒有20年是建不成一所好大學的。國家應該制定一個標準，招博士是什么條件，大學本科是什么條件，只要達到條件可以一步到位。就像辦企業(yè)一樣，不一定先辦一個小廠，辦好了再辦一個大廠，國家應該注重標準的建立，而不是注重門檻的設立?？梢詫δ切┡撟骷俚膶W校開出黑名單，永遠不得進入。第三，目前公辦大學辦了相當多的獨立學院。這些獨立學院其實是民營的，收費和民營學校差不多，但是掛著公辦學校的金字招牌，這對其它民營學校是非常不公平的。所以真正的民辦大學發(fā)展比較困難。政府應該放寬限制，鼓勵更多民間資本進入高等教育領域。

《南風窗》：獨立學院現(xiàn)在好像也在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