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穆貝勒

1 鋼筆

應(yīng)該說，你的初戀是由一只鋼筆開始的。

18歲的生日，你和畢小巧約好去看電影?？僧呅∏伤四愕募s，說例假來了肚子疼。你拿著多余的一張票跑去退，售票員不讓，這時，一個滿頭大汗的男生出現(xiàn)了。

他問售票員，還有票嗎？

自然，這就成全了你們。陌生的兩個人，因為電影坐到了一起。這電影到底演了什么，你全然沒有印象。只記得這個男生有點面熟，黑暗里無意中碰到一起的兩只手，同樣都是汗涔涔的。

電影散場時，他突然拿出一只鋼筆。他說，祝你生日快樂。

后來，畢小巧主動向你坦白，她說，王博很早就喜歡上你了，眼看畢業(yè)，才破釜沉舟的。

你這才明白，原來，你的初戀是被算計了?？赡悴⒉挥嬢^它的出身，每次約會，你都精心準(zhǔn)備，為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而揣摩半天。

終于，晚自習(xí)歸來的路上他抱住了你，說：我們報一個學(xué)校好不好？我想和你永遠在一起。你在他的懷里笑了，可也意識到，他的成績是名列前茅的，而你，只能在二等院校線上徘徊。

他做這樣的犧牲，開始讓你覺得虧欠，所以你變著法地對他好，為他織圍巾，給他織手套。畢小巧說，快高考了，你不能太分心。你想想也對，可就是禁不住想念。第一次模擬考試你名次下降得厲害，他難過地說：你怎么就不能和我一起努力呢？

其實，你比他更難過。

終于你連二等院校也沒有考上。開始時你們還有電話聯(lián)系，漸漸地就成了杳無音信。半年后，畢小巧告訴你說，王博談了一個女朋友，同班同學(xué)。

你沒有哭，你知道遲早會有這么一天的。那晚，你在滅了燈的宿舍里點著蠟燭寫信，用他送給你的鋼筆，因為信紙的質(zhì)量太差，剛寫上字就洇開來，糊弄成一團。你這才明白，這場初戀就像鋼筆，深了會洇散，淡了又覺不足。所以每一筆都寫得小心，生怕寫錯后涂抹得一塌糊涂，只有練上一手漂亮的字，想好才能下筆。

可是初戀，誰能事先想好呢？

2 鉛筆

后來，你就堅持練鋼筆字，說不清楚到底是為了什么，失戀的傷口蜷縮在心底，但還是頑強地生長著。直到那一天在階梯教室，你身后的男生遞過來一張紙，你才記起和王博分手已經(jīng)兩年了——這兩年，似乎就像一天。

紙上是張素描，自己的背影。背影下方是用素描鉛筆寫下的一個疑問句：我很想知道，美麗背影的女生有著怎樣美麗的名字？

你們的愛情，就從互報姓名開始了。他說“我叫陳天宇，藝術(shù)系國畫班的。”你說“我叫沈小顏，文學(xué)系的?！?/p>

文藝男女，就這樣走到了一起。后來一天，你在論壇里看到一個帖子，說文科女理想的伴侶是理科男，文理兼有才登對，后附種種理由。你看著情不自禁地想笑，跟帖說，愛，需要理由嗎？

這句話，一如你對他的愛，真好。給他洗被套和臭哄哄的襪子，打飯時偷偷地將大一點的排骨換到他的碗里。寒假到了，你坐在家里為他織紅色的圍巾和手套。

你一共為他織了兩個圍巾，四雙手套。他為你過了大三生日。大四那年的生日，他在貴州山區(qū)里寫生，沒有禮物，也沒有電話。

你不怪他，那么偏僻的地方，手機應(yīng)當(dāng)是沒有信號的。

你這樣安慰自己，不去理睬耳旁的流言。其實你是早該知道的，藝術(shù)系的浪子，骨子里的冷酷不是圍巾和手套就能溫暖起來的。

畢業(yè)就這樣到了。那晚，學(xué)校后山池塘邊，你們一起賞月。天氣很熱，他額頭上都是汗，你給他擦，問他有什么打算，他說去西藏，和班里幾個同學(xué)一起。

你的手忽然的就寒起來，徹骨。你終于明白那些流言都是真的，他不僅為了那個個子高高的長發(fā)女生去了貴州?，F(xiàn)在，更要丟下自己，追隨她遠赴西藏。

他走時沒有向你道別，你抱著那張素描哭了一宿，等到天明，紙上淡淡的鉛筆字，竟被淚水擦去了。

這張愛情素描，勾勒出了愛情的雛形，卻終究只是一個背影，沒有清晰的面目和未來。

3 圓珠筆

圓珠筆的出現(xiàn)，可以說是你自己的選擇。

教書以后，你不再用鋼筆和鉛筆，而是喜歡上了用圓珠筆。說不清是因為圓珠筆方便隨意，沒有鋼筆的洇濃鉛筆的淡薄，還是因為握著圓珠筆時不會有握著鋼筆和鉛筆時的心事。

所以，即使這一次填寫優(yōu)秀教師簡歷表，已經(jīng)注明了要用鋼筆填，你還是用了圓珠筆。于是，身為教研組長的他把你喊了去。

之前，你是聽說過他的，有一張嚴(yán)峻的臉，一個賢良淑德的妻，還有一個三歲的乖巧女兒。辦公室里只有你和他，他一副嚴(yán)厲的表情。他扔給你一只鋼筆，說了一句話：連學(xué)生都知道做題要先審題，你這個老師居然不懂。

你本來是沒有想哭的，工作以來，你早將自己筑成堅硬的城池?？蛇@一次，你哭了。因為他扔來的那只鋼筆，與你的初戀送給你的，居然是同一個顏色和牌子。

那些過往的悲傷，就像當(dāng)時窗外的雪花一樣，排山倒海。

他被嚇到了，他不會明白，25歲的女子頂著堅硬的外殼不是清高，而是為了抵御寒夜里從心頭悠悠襲來的悲傷。

你們的相識，可謂是以淚開始的。所以，以淚貫穿也不足為奇。愛上有婦之夫，本身就是一出悲劇?？墒羌毾胂耄彩墙o過你快樂的。出差在外，每晚都和你煲電話粥，出差歸來，給你帶當(dāng)?shù)氐奶禺a(chǎn)，杭州是絲綢質(zhì)地的圍巾，西藏是上等藏銀的戒指。

你看著抽屜里滿滿的飾物，心事卻也積滿一屜。

25歲的女人，對男友背后藏的小禮物已不再驚喜。你希望得到的是一個名分，盡管空洞不如實物真實，但有了名分，你就能將圍巾掛到脖頸戒指戴至手指，而不是藏進抽屜。

畢竟自己的角色不夠透明，當(dāng)流言四起時，你以淚洗面，不想見人。就連在另一座城市的畢小巧也打電話質(zhì)問，你怎么對自己這么不負(fù)責(zé)任啊！

這一句話，讓你無地自容。你問自己，為什么呢？

你離開時，沒有向任何人告辭，包括他。所以，當(dāng)他趕到你的居所時，只有滿滿一抽屜的飾品涼涼地放在那里。

其實，你的離開只是對自己的懲罰。當(dāng)時，你只貪圖圓珠筆的方便隨意，不在乎它不夠正式甚至連填寫表格都沒有機會。盡管他不計較，可是旁人眼里，圓珠筆終究登不了大雅之堂。

4 毛筆

時至今日，你已經(jīng)28了，孤單地在一座陌生城市生活。每天坐固定路線的公交，游走于晨晨昏昏。

夜里回憶前塵往事，你突然很想有一只毛筆掛在床頭，不知是因為憧憬，還是安慰。周末，你去了一家古玩店，看見了一只翠玉做成的毛筆，歡喜地問老板說，這只筆，賣嗎？

男人笑了，他說，你是今年顧客中，唯一要買毛筆的姑娘。

28歲的女人，經(jīng)歷過了青澀不懂愛、膽怯留不住愛、輕率不負(fù)責(zé)任愛后，鋼筆、鉛筆、圓珠筆，你已處之泰然，只消用一個筆袋統(tǒng)統(tǒng)包裹。你是自以為心若明鏡了，一個眼神便可看穿筆的性質(zhì)，洞穿它將留下的筆跡，回贈遙相呼應(yīng)的舉止。

可是，你的心再徹悟，銀白色的月光照耀到窗前時，為什么還會拿出筆袋來，跟著摩挲袋中根根涼物的手指淚流滿面？

是沒有愛夠，還是沒有傷夠？你自己也難弄清。否則，這個男人邀你去看電影，為什么還會答應(yīng)？電影院里，你們并排而坐，不再有初戀時的悸動。第七場電影里，他的手摸索著握住你的手。

他的手里，是那只翠玉毛筆。

你忽然就哭了，想起年少那個夜晚，生命的輪回，以如此的方式戲虐著你固守的愛的城池，將它攻陷占領(lǐng)，而后遺棄成了座廢墟。

他說，現(xiàn)在，很少有人會對毛筆情有獨鐘，我想我們才是適合的，都是希望平靜生活的人。你無法肯定，也無法拒絕。他不緊逼，將一枚戒指放到你的手心：什么時候愿意了，就戴起來。

過往的回憶讓你猶豫不決，這一個，真的就是自己期望的那只毛筆嗎？

日復(fù)一日，寒冬下起大雪，他說給你送些新鮮的蔬菜，你站在窗前等他。他到了，從車廂后拿出一大袋子蔬菜，然后扛到肩膀上，小心翼翼地走在濕滑的道路上。

不知為什么，你忽然看到了很多年后你和他的樣子：他戴著眼鏡在書房里練書法，而你，坐在暖暖的陽光下為他織一件灰色毛衣，一只黃白的貓瞇縫著眼睛，在你腳邊懶懶地打著哈欠。

你就這么輕輕地笑了，可是眼角，卻躥出來很多很多的淚水。你走到門口，耐心地聽著他的腳步聲一步步接近門前，心里反復(fù)地醞釀著一句話。

你想對他說，給我戴上這枚戒指，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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