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培弘
北方的冬天冷,冷到什么程度?
冷到水可以結(jié)冰。
在長春的記憶里,總有一條蜿蜒的石板路,真的很蜿蜒,細細的長長的看不到它的盡頭。其實我住的地方算是綠化很好的了,在那樣的城市,深深沉沉的天一到冬天就只剩下灰了,冬天就從那無盡的黑灰里早早地到來了,可我總覺得那兒的冬天有種意猶未盡的姹紫嫣紅。
其實一直不知道那個給我?guī)砀杏|的姐姐的名字,也許從我們遇見的時候開始,那一切格式化的東西就不需要存在。
第一場雪總是特別的美,也許是象征純潔與干凈吧。我依舊徒步走在石板路上,那是非常長的一段路,我的腳下卻驚奇地盛開著無數(shù)彩色的花——一個個彩色的瓶子,里面裝的是各種顏色的水。我在第一個墨紅的瓶子前停下腳步,蹲下身細細端詳,我不敢拿起也不敢搖晃,因為我看到,那墨紅的火,正開始結(jié)冰,在水的最上面一層,開始出現(xiàn)薄薄的細細的冰。放眼望去,蜿蜒的石板路邊,這樣的彩色冰花一直延伸下去,在一個套著櫻紅棉衣的人身上停住。她專注的神情猶如一朵血色紅梅,燦燦地耀眼,仿佛一轉(zhuǎn)眼就要消失。我怕我的腳步聲打擾了她,小心翼翼走過去,在五米的地方。她抬起頭來望著我,給了我一個微笑。她很瘦也不白,但眼睛很大很亮,眉毛很淡,睫毛卻很長。她不漂亮,但我卻如看到了仙女一般心動,在這片白皚皚之上,一個穿著紅衣的仙女。這就是我在看到她時的第一反應(yīng)。后來我告訴她的時候,她笑瞇瞇地說我就會拍馬屁,我嘆氣說,怎么仙女說話和思想這么低俗……
那是后話。可我第一次認識她時,沒有說太多,也許是怕上學遲到,也許是冷得受不了。我在她身后看她把一個個彩色的瓶子壓到雪地里,她很認真。走之前我還是沒忍住,問她這些是什么。
這些是我養(yǎng)的水。
那樣蹊蹺的答案。我很想明白這樣做的意義,種種奇怪的思想如同呼嘯的冷風在腦子里襲過來又亂過去。我說你還會再來嗎,她搖搖頭又點點頭,她說她家不住在附近,可她會常常來探望它們。
“我不在的時候你能幫我照看它們嗎?”
我驚訝,可卻不假思索地點了頭。我也不知道我要怎樣才算是照看,我只是覺得好玩。于是我的一個點頭,讓我遇見了一個春天。
于是,每天放學上學,甚至是晚上睡覺前,我都會趴到窗戶上去看看路上的水,不,彩色的冰瓶,是否依然立在那里。令我欣慰的是,住在我們這棟樓的人都沒有去偷那些無用的小瓶子的沖動,那五彩繽紛的冰瓶映得那個冬天分外地紅。
北方的冬天,特別漫長。等到大地蘇醒,往往要半年時間。那些養(yǎng)著水的瓶子,被深埋在雪里。在四月的一天,重現(xiàn),解凍,我站在有了綠色的石板路邊,等她來。我站在那里,等待一個紅色的天使。
我開始回憶,這個冬天,她一共來了三次。
第一次,我看到她不停地跑,從小路的最南端,一直跑到最北端。她說,真的還在,我的水還在,她又說謝謝我,一邊喘著大氣,一邊摁我的肩。我和她一起笑,她說了很多話,說什么“這個世界是公平的”,“你聽到水的笑聲了嗎?”……我就跟著點頭,她的臉頰像蝴蝶揮動的雙翼,像一個沒有憂愁的小女孩。
第二次,她蹲在雪里哭。那天的雪很松很軟。我問姐姐你為什么哭,她說媽媽哭了,爸爸走了,很難說水為什么會哭,要是我也變成冰就不會掉眼淚了。那一次我才有些明白,她養(yǎng)水的意義,心像被人揪住般疼痛。她在雪地里不停地顫抖,我靜靜地蹲在她身旁。我不知道該不該說其實我的父母也在上個星期分開,只由一個電話,從遙遠的南方撥過來,告訴我,用再平淡不過的聲音告訴我——哦,我和你爸呀,已經(jīng)離婚了。
第三次,她依舊穿著那身櫻紅。這次,她是直接來找我的,她說你快樂嗎?我笑笑喊道:“快樂得不得了?!?/p>
她笑笑,在雪地上認真地挖出一個油綠的瓶子看里面結(jié)滿的冰。在她眼里,我看見了希望,如一個信徒握著手里的信仰。她說她要南遷了,要跟她媽媽去南方,等到春天來了,水復蘇的時候,她會把瓶子帶回去,帶到有海的南方,那里的水不會結(jié)冰。
四月的一天,我又見到了她。她拉著她媽媽的手,來到冬眠了半年的水瓶旁。她把它們認真地挖了出來,她媽媽在一旁看著看著,忽然捂著嘴哭了起來。她語無倫次地說那些是她與女兒的爸爸一起給她買的漂流瓶。她曾對女兒說,當瓶子里裝滿眼淚,帶著它們漂流到遠方,愿望就會實現(xiàn),一歲一個,一共是十七個。
姐姐把它們都小心翼翼地挖了出來,沉甸甸地抱在懷里。那是多么美麗的一個童話啊,裝著眼淚的漂流瓶。它的結(jié)果,便是與大海相融,眼淚入了海,便再也不復存在。這個童話在姐姐的心里,一種就是十七個,她帶著這樣的夢,去南方找她的海洋去了。
她養(yǎng)的水,原來是她的眼淚。
那么,請放逐,放逐入海。她說過:很難說水為什么會哭。在這一刻我才明白,這里有她多少的愿望,多少的夢和心疼。她的心是多么堅強。
在那年的冬天,她是我的春天。她的未來,水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