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
爹爹
1975年,無論人心還是社會,只是仿佛沒有白日一般的睡意深沉。一過晚上九點,人們便真的睡熟了。上海的大街小巷,無論是陳舊的四十年代花園洋房,還是三十年代的美國式公寓,或者是二十年代的石庫門里弄,十年代涂抹了棕紅色油漆的木質(zhì)板屋,便漸漸散發(fā)出壓抑而失望的軀體在沉睡時動物般微臭的體味。那深長而寂寞的睡意,如街道上的夜霧沉甸甸地漂浮著,籠罩了整個城市。三年前,毛澤東詩詞的美國翻譯者伯恩斯通從上海訪問歸去,發(fā)表觀感說,中國人的身體絲毫沒有本位感,它們?nèi)绱顺领o,猶如自然界中的山水。從1972年到1975年,人們?nèi)耘f生活在一片蒼茫之中,由于不再用紅漆大規(guī)模地涂抹街道和建筑,也不再大幅張貼革命漫畫,這個城市在平靜里漸漸顯得凋敗和灰暗,在江南多云的天空下,如同一個白發(fā)蒼蒼,并患有抑郁癥的老人。
吉迪在1975年初夏時,對一個叫史美娟的女孩一見鐘情。吉迪當時正靠在大禮堂后臺的一扇窗前,握著塊松香,在小提琴弓上的馬鬃來回拉著。他是滬光中學小分隊的,拉小提琴。他穿著一件的確良白襯衣,因為要演出,特意向父親借來。他自己的白襯衣已經(jīng)穿不下了。父親的白襯衣突然襯托出他瘦削而平坦的肩膀,當他垂下頭湊近領口時,偶爾能聞到自己被衣服包裹的軀體散發(fā)出的荷爾蒙旺盛的氣味。
那時,表演舞蹈的女生們正擠在后臺樓梯口候場。幕布本是紫紅色平絨布做的,因為積滿灰塵而幾近褐色,那個后臺陳舊頹敗,到處都灰撲撲的。而那些穿著淡黃色緊身衣的女孩子,則像一大片燈光那樣耀眼而突兀。在革命時代的尾聲,人們小心翼翼地表現(xiàn)出對1日時代的模糊緬懷,這種對時代的反動在民間滋生,猶如偶爾落在陽臺上探頭探腦,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觸即飛的麻雀。并沒被十年以前革命狂飆驚嚇過,只是被后狂飆時代的禁錮和無聊折磨的少年們,在這場懷舊潮中擔當了先鋒的角色。這一年,滬光中學參加上海市中學生文藝匯演的舞蹈節(jié)目,表現(xiàn)的是學生如何向農(nóng)民學習放鴨子,在廣闊天地里成長。在這個陳詞濫調(diào)的節(jié)目里,出挑的是那十二個扮作小鴨子的女生。她們在腰上圍了一圈平日里只用來裝飾國慶報欄的淡黃色皺紙,這種皺紙有彈性,也很結(jié)實,她們用它來代替芭蕾舞短裙的縐紗。遠遠望去,盈盈一尺長的淡黃色皺紙裙從她們腰間蓬起,露出了膝蓋以上的部分大腿,幾可亂真。她們將頭發(fā)緊緊扎成發(fā)髻,在發(fā)髻上插了一根染成黃色的羽毛。這樣的扮相,令人不得不聯(lián)想起《天鵝湖》里的小天鵝。
她們早早換好了演出服,匯集在后臺,每個人都努力揚起下巴,伸直脖子,高高在上的,令人不敢隨意接近。
雖然當時中學里的風氣,男女生不會輕易交談,平時即使在校外迎面遇見,也是視而不見地擦肩而過,但吉迪還是確切地感受到女同學們的飄飄欲仙,和她們心中奔騰的狂想。他知道她們認定自己此刻就是《列寧在1918》電影里那些翩翩起舞的舊俄芭蕾舞娘。他猜想她們矜持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不知道作為電影里的人物,她們應該如何舉手投足。電影里只有三分鐘的時間是跳舞的,然后就被沖上舞臺的革命者打斷了。倒在地上的天鵝驚慌地爬起來,然后永遠消失在幕布后面。這些女孩子都是和他在一個街區(qū)長大的,小時候是在同一場學校包場電影里看了《列寧在1918》??吹蕉韲勘c自己的妻子吻別時,在銀幕上被放大的,因為接吻而變得柔軟的嘴唇,和接吻發(fā)出的“嘖嘖”聲,曾嚇得大家鴉雀無聲,從此永志難忘。吉迪知道她們此刻假裝不在意,其實她們正像雷達那樣密集地捕捉著別人的注目,并萬分受用。他輕易就看穿了這些虛榮的小技巧,他生性溫和,生怕讓人難堪。所以只事不關己地淡淡笑著,握著一小塊琥珀色的松香。就在這時,他看見了史美娟。
她是繼光中學小分隊的。她穿了一條用大紅麻葛被面改裝的朝鮮大裙子,顴骨高高的,又寬,濃重的腮紅像紅旗一樣招展。她眉毛又濃,臉又圓大,像無錫大阿福一般。她撥開一片昏暗,紅光燦燦地走了進來。她看到那群矜持的女孩子們,整個人突然被提起來似的,煥發(fā)出一種毫不掩飾的驚喜。她甚至驚呼了一聲:“哦喲?!?/p>
她閃閃發(fā)光的圓臉,如閃電一般擊中吉迪。他心里平地響起一聲雷。在隆隆雷聲中他爭辯道:“她才是俄羅斯女孩。”一時間,《初戀》里那個亞麻色頭發(fā)的少女,《復活》里的馬斯洛娃都奔涌到他的眼前。那都是他好不容易向別人借來的舊俄小說里與愛情有關的少女,十五六歲以后,他開始費盡心機搜羅俄羅斯小說,相比歐洲小說來說,俄羅斯小說在六十年代的發(fā)行量更大,品種更多,七十年代時更容易找到。而且書中的世界正符合他心中對世界的期待,有時就像一個瓶子對上了它的蓋子一樣絲絲入扣,每逢遇到這樣的時刻,他總是捧著殘破的舊書,感動得幾乎落淚。吉迪望著史美娟,與他雷達般的女同學相比,史美娟很平實,還有些笨拙。吉迪心里決堤般地涌出了憐愛,是俄羅斯小說和詩歌中對鄉(xiāng)村少女的那種贊美和深情。在皺紙做的蓬蓬裙和被面做的朝鮮長裙問僅僅一剎那的較量中,他突然有了愛護史美娟的渴望。柔情如傾盆大雨般向他襲來,簡直讓他恐懼。他右手緊緊捏著手心里的松香,左手牢牢扣在弓上,由于用力太猛,指甲變得慘白。
他記不得怎樣開始的,他們就交談起來。史美娟的聲音像她的長相一樣,有種鬧市里成長的粗礪。她說話的時候,好像把嘴咧得太大,聲音輕易就越過口腔沖出來,不像他班上的那些女生小心面部的分寸。雖然大家說的都是上海話,但她有種特別市井的口音。他的女同學們即使在1975年那樣萬物都夾著尾巴的年代,也在心頭暗暗橫起一把母親言傳身教的尺,度量殺富濟貧后殘存在人民中的階層界線,并執(zhí)拗地捍衛(wèi)它。她們有時甚至比她們的母親還要頑強。他知道,她們是斷斷不肯與她攀談的。但史美娟的這些不足,卻正好符合吉迪對自己愛情的期待。
女生們冷冷的眼神掃過來時,吉迪感到它們就像自己在發(fā)高燒時,母親觸摸他額頭時冰涼的手掌。渾渾噩噩中那種突然襲來的舒服的涼意,讓他既受用,又有些為自己擔心。小寧銳利而驚愕的眼神,則如指甲劃過。她的眼睛極黑,在臉上如同驚嘆號。她只飛快地瞪了他一眼,說不清是驚愕還是恍然大悟,然后就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開眼睛。從幼兒園同班以后,吉迪和小寧接著小學同班,中學同班,彼此一直在對方視線里,卻再也沒交談過。
吉迪參加演出的節(jié)目,是小提琴合奏《云雀》。開弓不一會兒,他就發(fā)現(xiàn)琴弦下方棕紅色的琴面上,積了一層白白的松香灰,他意識到,這一定是剛才松香上得太多了?!斑@就是那個!這一定就是那個什么愛情!”他在羅馬尼亞歡快的民問小調(diào)里,與心中的不相信爭辯。在小提琴黑色的琴托上傾斜著打量回蕩著音樂聲的陌生禮堂,他看到黑沉沉的高大天棚,兩邊帶有焰式拱廊的大廳,后背高高的長條椅,地板吱吱嘎嘎直往下陷的舞臺,他猜想這里原先應該是個廢棄的教堂。他自己學校的禮堂從前也是座廢棄的教堂,他很喜歡在那里排練,因為教堂的穹頂放大了他們幼稚的琴聲,突出了音樂的神圣。他在每一個可以揉弦的地方都不放過,竭力晃動他的左手,享受獻身般的
神圣中那種溫柔與潔凈。他回想起史美娟出現(xiàn)在后臺的樣子,她身上的麻葛被面上織著一條字:國營上海第八絲織廠出品。她一點也不遮掩。春天濕潤而蒼白的陽光透過雨痕斑駁的玻璃窗落在她手上,他看到她的手很靈活,指甲旁邊的皮膚長著發(fā)紅的肉刺,這是一雙勤勞的手。此刻,他將她的身影嵌進了一道失修多年的焰式拱門里,就像書中瑪斯洛娃在復活節(jié)前夜的教堂里遇到聶赫留朵夫的情形一樣。
吉迪恍恍惚惚的,回到后臺,跟著同學一起返回學校,然后,夾著貼皮的琴匣子回家。他經(jīng)過襄陽公園,看到初夏的梧桐樹梢上方東正教堂陳舊的圓頂。大家都喜歡在梧桐樹下照相,以教堂的大小圓頂為背景。其實,東正教堂已經(jīng)成了工廠的車間。經(jīng)過它時,能聞到一股機油氣味。缺鈣的小孩子,仰著蒼白的圓臉在樹下的草坪里跑來跑去。這是他生活中的公園。母親管襄陽公園叫杜美公園,這是它四十年代的舊名字。經(jīng)歷了那么動蕩的新時代,母親卻還是刻意保持著舊細節(jié),她甚至還保留著當年與父親約會時的戲票和節(jié)目單,那是一張印制拙劣的蘭心劇院的節(jié)目單,有白俄表演的舞蹈,那是父母最心愛的消遣。那個晚上,看來是她此生的高潮。難得的是,她那時已有預見。
他想著史美娟的聲音:“我就在黃浦公園門口等你?!焙笈_從來都是這樣亂,帶隊老師壓低嗓子招呼學生,從臺上沖下來的人還留著表演時的興奮,隨手將別人撥拉到一邊,幕布被掀動了,浮塵四合,臺上的歌聲在后臺回蕩,他們的談話總被打斷,因而也變得急促緊湊,心心相印。就在他不得不擠回小提琴合奏的隊列里去的最后幾分鐘,史美娟直接定下了約會地點。
沿著襄陽公園的外墻走回家時,吉迪才真正反應過來,史美娟要他去黃浦公園見面。那可是傳說中追求時髦的粗魯青工談朋友的地方,是家里地方太小,沒地方去的窘迫青年約會的地方,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與那樣的地方有什么聯(lián)系。他回想史美娟的臉,她扭歪了嘴角,那個笑容顯得有些古怪,過于親昵,或者過于主動。此刻想起來,那幾乎就是一張陌生的臉。吉迪有些拿不準自己,他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對黃浦公園這個建議有一股說不出的抵觸和失望。
不過,星期天一大早吉迪還是出發(fā)去了外灘,還特地戴了父親給的舊手表。在1975年,中學生戴手表,已足以炫耀。父親將自己用舊的瑞士手表交到他手里的時候,曾說過,一個男人懂得如何炫耀,而不是簡單的賣弄,這才算本事。這幾年,父親常常就事論事地講一些人生警句給他,他只是諾諾,沒有搭腔,因為他覺得這樣的場面有些做作。
吉迪乘坐的兩廂式電車吱吱扭扭一路響著,經(jīng)過淮海中路。華亭路口新華書店的玻璃櫥窗里掛著毛澤東的畫像和幾本32開的小說書,雖然有大幅宣傳畫和領袖畫像還有彩色皺紙的點綴,陳列著紙張粗劣、種類單一書籍的櫥窗,還是難掩蕭條。四十年代林森中路上時髦的國泰大戲院仍舊站在現(xiàn)在的淮海中路和茂名路交界的街角上,它如今叫人民電影院。不再喧嘩的門口貼著巨幅的阿爾巴尼亞電影廣告畫。傳說這家電影院畫電影廣告的美工是個個頭矮小的老克勒,他畫的電影廣告有讓人心領神會的洋派,卻找不到一點把柄,在傳說里,他畫的上海郊區(qū)風景足以與法國的印象派比肩。吉迪的姐姬和母親晚飯后散步,常常就以到這里來看廣告畫為目的地。到淮海東路后,木頭門板尚未卸下的店鋪越來越窄小,雖然行道樹還是梧桐,但樹干也明顯地瘦小下來,失去了淮海中路梧桐森森的租界趣味。這里的空氣中也多了一種燃燒著的木頭的氣味。等車窗里撲進來的氣味再次變化成成腥潮濕,電車在舊大樓的溝壑里擰動著身體,好像一只爬行的蜈蚣。所有的市聲都被街道兩邊的大樓放大了,令人感覺動蕩不安,外灘就到了。
吉迪從26路電車終點站走出來,心里仍舊想著史美娟的話。當時,她在嘈雜的人聲中說:“我家就在上海大廈后面?!边@倒算是一條去黃浦公園的理由。唐吉訶德在貴族小姐窗下彈琴唱歌,他也為史美娟去黃浦公園。
吉迪經(jīng)過沿江的那一排陰沉的大樓,公園坐落在外灘的盡頭,仿佛長句子的一個句號。
吉迪想起了上小學時的經(jīng)歷。從公交公司借來的大客車里塞滿了小學生,一個香蕉座上要坐四個小孩。老師坐在司機座后面一只滾燙并隆隆作響的鐵皮鼓包上,她身邊放著一只灰綠色的茶水桶。茶水桶上面用紅漆筆寫著學校的名稱,這是從男廁所和女廁所中間的桌子上搬來的。參觀過外灘以后,他們將要在公園里野餐。
老師的聲音又尖又亮,就像李鐵梅,她說話的時候也總是把上唇用力壓下來,像京戲演員一樣逼尖了嗓子。他們的隊伍沿著陰沉高大的大樓前的人行道走著,房子的墻上有許多大石頭,門楣上有被敲掉了鼻子的石像,闊大的門窗都很神秘地緊閉著。他們在兩棟沖天的高樓前停下來,各班聚攏在班主任四周,聽他講解沙遜大廈和中國銀行大樓的歷史。老師的聲音最清晰尖亮,壓住了其他的老師。她說,一棟樓比另一棟樓要高六十厘米,因為外國資本家不肯中國人造樓超過他家樓房的高樓。吉迪記得自己仰著頭看,可怎么看,都還是中國人造的銀行更高些。他心里十分疑惑。然后,他們就來到公園門口。老師讓他們一只腳站在大門里面,另一只腳站在大門外面,她要大家感受到兩只腳的不同,一只是“華人與狗不許入內(nèi)”的腳,另一只則是“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的腳,這就是新舊社會兩重天。然后,大家一起把象征著舊社會的那只腳跨進去,與象征新社會的腳會合。他們班的活動又是全校最有趣的,別班的小孩既嫉妒又譏諷,圍著他們起哄,說應該把他們都從兩腿之間劈開,不能讓舊社會跟著新社會享福。而且,像吉迪這樣把左腳代表舊社會,右腳倒可以代表新社會,根本就是反動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
吉迪怏怏不樂地回憶著這些,一邊穿行在大樓的陰影里。
看到史美娟,吉迪的心咯噔一跳,她正一只腳前,一只腳后地站在公園大門口。她腳上的丁字帶黑皮鞋,在一雙白襪子的襯托下格外隆重。吉迪似乎想要逃開,但他的腳卻加快步伐,載著他的身體向她跑去。
他的肩膀向左面傾斜著,像一架拐彎時的滑翔機。
史美娟將他帶到賣門票的窗口前,自己往旁邊一閃,示意吉迪買票。她幸福地看到吉迪腕上露出的手表。她心里閃過回憶,那些看上去很有身家的成年男人,就是這樣露出腕上的手表,給他們的女人買一張公園門票的。這樣的情形,讓她這種從公園靠外白渡橋的一小條豁口里爬進去,時常因此被園丁驅(qū)趕的小女孩深為羨慕。吉迪臉上也有與他們相似的沉穩(wěn),這就是她想都沒有想,就定下要到公園里見面的原因。她從小喜歡在公園里混,見識過這里形形色色的人,可她從小就喜歡看那些帶著好看女人散步的沉穩(wěn)男人。在她心里,這才是真正的生活。穿著皮鞋,戴著手表,見多識廣卻斯文地閉著薄嘴唇,這才是真正的男人。即使是1967年跳黃浦江自殺,也是這種男人最周正,不像其他人那樣弄出很大的動靜,死得像唱戲。史美娟曾見過一個端端正正的男人跨過堤岸上的圍欄,向江中走去,就像在散步時一樣不緊不慢,水漸漸浸沒他的肩膀,他的脖子,然后,幾乎是突然的,
水面上就空了。這個公園里常有人自殺,為什么的都有,她第一次看到人這樣靜默堅決,心中震動。晚上忍不住在飯桌上提起,爹爹酒氣熏天地說:“是只模子?!?/p>
吉迪腕上的表面上黃渣渣的,是很有來歷的樣子。史美娟心花怒放。
要不是吉迪提起,史美娟還沒發(fā)現(xiàn)花壇后的高大鐵皮板上,他們小時候紅彤彤的毛主席像已變成正在歡呼著的紅小兵畫像了。她常來公園玩,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倒是吉迪看出了變化。初夏時分,花壇里開滿一串紅。史美娟路過花壇時,趁門衛(wèi)不注意飛快地將手在花上一擼。等走過花壇,她笑著將手掌攤開給他看,手心里已松松地握著一把細長的紅花。偷花一直是她的拿手好戲。弄堂里的女孩子誰也比不上她伶俐。偷一串紅吃,偷茉莉花給姆媽泡茶,偷草地上的野薺萊回家燒薺萊豆腐羹,偷樹上的無花果哄弟弟妹妹,這些都是她的能耐。
她拿起一朵一串紅,將花尾放到唇齒之間,輕輕一唆,花莖里的一小滴甜水就滲到嘴里。然后,她遞給吉迪一朵,“你試試,里面有甜水的。”
吉迪照樣試了試,果然花尾里有些甜絲絲的,他從未想到過還可以吃花,他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的牙齒碰到花朵,但還是有股吃了肥皂般的感覺。見吉迪咧著嘴,她也皺起眉毛來笑:“要是碰到牙齒,就像吃到蠟燭一樣的呀?!?/p>
微微隆起的草坡上站著一只孤零零的白色涼亭,有一家人穿得整整齊齊的,聚攏在亭子前拍全家福。史美娟告訴吉迪:“我家也在這里照過全家福的,在我姐姐和哥哥到黑龍江兵團去插隊落戶以前。我全家都來了,阿姨爺叔家的人也都來齊了,他們來,多少要帶點禮物來,我爹事先就吩咐姆媽不要買全帶到黑龍江去的東西,看親眷們都送了些什么再說。我爹爹精明得很。我們家人多,鏡頭里擺也擺不下,他就拼命讓我們擠攏去。大家都擺好功架笑,笑得我下巴都酸死了,可爹爹還沒有把所有的人都擺妥當。真正將我們笑死了?!彼蛄恐菓舯┞对阽R頭里的人家,他們喜氣洋洋的,不是家里的孩子從鄉(xiāng)下回來探親了,就是外地的親眷來做客了。在他家拍照的時候,她高高興興地想到姐姐走了以后,她可以占用姐姐的抽屜了,那可是一只帶暗鎖的抽屜。而且,她終于有了一床獨用的被子了。在她們家的那條街面上,像她這么小就有獨用的被子,已經(jīng)算是條件好的了。而且,她家還有一架照相機,爹爹年輕時從中央商場里淘來的舊貨。她能理解站在最前排的孩子們臉上的驕傲。
走下草坡,就是堤岸。一條白色鐵皮船正緩緩經(jīng)過江面,一孔孔的舷窗下,都拖著黃色的銹漬。吉迪看到堤岸邊的椅子上,已坐滿了人,大多是成雙結(jié)對的男女。他看見一個穿藍罩衣的女人,正專心致志地給將頭擱在她大腿上的愛人摳耳朵。另一對男女,卻緊緊貼著臉,滿臉都是情不自禁的笑容,看上去就像新聞片里的兩只隨風搖曳的蘋果。自從看過《列寧在1918》以后,吉迪似乎再也沒看到過男女親熱的場面,他心里轟地響了一聲。這里果然能看到男生們私下傳說的“十三頻道”。吉迪發(fā)現(xiàn)長條椅上的人都手腳不怎么安分,他們的臉上,也都有種奇怪的,類似于被責備后,破罐子破摔的表情。吉迪慌忙閃開眼睛,并側(cè)過肩膀來,好像要為史美娟擋住堤岸上的不雅。而史美娟卻嘻地笑了聲,說:“看好,他們馬上就要吃‘鉛絲了?!?/p>
吉迪在班上聽到世面上流行的切口,叫接吻“鉛絲”,“鉛絲”不是真的鉛絲,而是英文kiss的意思。這都是熱衷做小阿飛的男孩的作為,他從未嘗試過真的在生活中使用阿飛的語言。但他此刻勉強自己說:“你們這里叫吃鉛絲啊,我們那里叫扯鉛絲?!彼吹剿种干霞毿〉陌毯郏耄耗鞘钱敵醯娜獯塘粝聛淼陌?。
“反正差不多?!笔访谰昱略谶@里深究下去,要是一定要搞清楚到底是哪個字,她還真說不清楚,這本來就是孩子們口頭流傳的,本來就不計較哪個字。
“你看,還在談朋友的人都坐在椅子上。已經(jīng)敲定的人就到樹叢里去了?!笔访谰觏樖种钢杆麄兩磉呎?jīng)過的冬青樹叢,將話題轉(zhuǎn)開,“你看到那邊地上白花花的東西了吧,就是他們留下來的塑料紙,墊屁股用的。聯(lián)防隊的人最喜歡抓這種野鴛鴦了。到晚上來捉,特別是夏天,能從樹叢里提出一長串來。捉到辦公室里去審問,然后讓單位來人領?!?/p>
“你怎么晚上也會到公園來的?”吉迪問。
“我們來乘風涼。帶著席子來,鋪在草地上,這樣躺在草地上才舒服呢。我們街坊的小孩一來就一幫。我弟弟他們奔來奔去,我們女孩就在草席上躺著講梅花黨的故事,還有塔里的女人?!笔访谰晁南峦送?,“這些都是手抄本呀。”
吉迪也聽說過手抄本的事,好像都是些黃色故事,可他沒機會借到,可也不敢問史美娟里面到底說了些什么。他家的風格很謹慎,懂得規(guī)避,他沒想到這女孩這么口無遮攔,就像她說話時運用口腔的方式。
公園的小徑將他們引導到一個水池旁邊,水池后面陳列著一座太湖石假山。吉迪想起小時候在這里野餐,老師就將茶桶放在水池的寬沿上。有兩戶人家集合在假山前照相,還有一對情人在旁邊等待。史美娟的臉突然紅了,沖其中一家人隊列中高瘦但頭卻圓大的男孩子揮了揮手,“洋釘!”她叫。
“番茄!”那個男孩將眼睛從她身上掃到吉迪身上,似笑非笑地回應道,“哦唷,番茄今天要炒蛋哉?!?/p>
她的臉更紅了,吃吃笑著抬起手來,好像要撲過去打他。又轉(zhuǎn)過頭來對吉迪解釋說:“他叫我番茄,因為我小時候臉上長凍瘡,總歸很紅,好像血色很好。”
吉迪“噢”了一聲,她臉頰上是有些淡褐色的斑痕,他開始以為是蛔蟲斑。她喜洋洋地回望著他,看到他飛快地調(diào)開眼睛,她以為吉迪吃醋,就趕快解釋=“洋釘是我家鄰居,洋釘?shù)陌职謰寢尵鸵匦陆チ恕K≡谀棠碳?。他其實沒有上海戶口,畢業(yè)時很討厭的。”但是,吉迪看起來也并沒有因此而高興起來。他說:“他們不該選在假山前照相,這樣看起來,像花果山上的猴子?!?/p>
史美娟本想要笑的,但沒笑出來,就又不想笑了。洋釘一家人雖然不好看,而且弄堂里的人也的確常常開他家身材的玩笑,但她不想吉迪笑話他們。
他們沉默地在公園里游蕩。路過小賣部時,他們看到那里已經(jīng)放上了冰箱,冰箱白色的表面寫著“冷飲”兩個淡藍色的大字,帶來了夏天令人愉快的氣氛。冰箱上還有一只用棉被裹起來的大茶桶,那里面有冰水調(diào)制的酸梅湯。八分錢即可買到滿滿一塑料杯。酸梅湯是深褐色的,涼得讓人肚子里的腸子都打哆嗦。有幾個男人正站在冰箱前面的涼棚下喝酸梅湯,垂在身體一側(cè)的手緊緊捏著帶拉鏈的黑色人造革包,看樣子是幾個外地來的采購員。吉迪猜度著自己是不是也該請史美娟喝一杯,他猜想她會很樂意。但他知道,要是他請客酸梅湯,而她滿臉高興的話,他自己就會更不高興。所以,最后他決定什么也不做。但是當他們經(jīng)過小賣部以后,他又覺得自己渴得要命,更覺得自己輕慢了史美娟。
旁邊的冬青叢里傳來了男女低低的說笑聲,吉迪循聲望去,看到樹叢里隱約有個帶綠色軍帽的青年將身邊的女人一把拉倒在自己懷中,那女人幾乎躺在地上了,別扭地蜷著雙腿,她也穿了一雙白襪子,一雙
丁字扣黑皮鞋。他的心咚咚亂跳,說不清是厭惡還是刺激。他訕笑著,假裝熟視無睹。史美娟卻說出了讓他震驚的話:“這兩個人是在軋姘頭?!?/p>
“你怎么看出來的?”吉迪驚問。
“那女的已經(jīng)是老阿姨了。”史美娟斷然說,“她的眉毛已經(jīng)散了,只有結(jié)過婚的女人,眉毛才是散的?!?/p>
吉迪下意識地看了看史美娟的眉毛,那是兩條濃眉。
史美娟突然橫過手肘,碰了一下發(fā)呆的吉迪,說:“快,那里還有一張空椅子?!痹捯粑绰洌褯_向前,繞過大樹,跳過椅子背后矮矮一溜指甲花,飛快地拉長腰肢往下墜去,坐到一張正對江面的椅子上。然后,她將自己手里握著的藍白相間的網(wǎng)袋放在身邊的空座上,為吉追占好座。
與史美娟并肩坐著,吉迪不禁驚慌地想:別人別以為他們也是軋姘頭的。
史美娟的手再次向他伸過來,張開,滿滿一握,是黑龍江出產(chǎn)的大葵花籽,炒得噴香。
吉迪搖搖頭,“你自己吃吧。”
江面上吹來了帶有土腥氣的微風,史美娟漸漸感到裸露在外的皮膚沉甸甸的,沾滿了水汽,渾身黏嗒嗒的。她知道這是因為江邊的風里帶著海洋上的鹽分,一旦離開江岸,皮膚就會恢復原狀。她將姐姐春節(jié)回家時帶回的葵花籽偷偷炒了些,放在衣袋里帶出來。本來打算和吉迪分享春節(jié)剩下的最后的美味。吉迪對瓜子不感興趣,使她有些失望。但那失望里還有些為吉迪驕傲的成分,這還是因為他不想嗑瓜子吃。
他們并肩坐著,沉默著。
史美娟從記事起,公園沿江的長椅上坐著談戀愛的大人。1966年以后,公園清靜了,幾年,然后變本加厲,愛人們的動作越來越放肆。她覺得公園就是這樣的,沒什么可大驚小怪。她也向往過自己和一個男人并肩坐在長椅上的這一天,這標志著自己長大成人了。她對自己將來的向往很具體,將來做一個儀表局的工人,上班穿白大褂。和屬于自己的男人一起坐在公園沿江的一條椅子上輕聲細氣說話,兩個人都穿得干干凈凈的。她只是沒想到,當這理想突然觸手可及,卻是這樣的沉悶和縹緲。
又有一條大船從畏江口沙沙有聲地開了過來。它桅桿上斜掛著不少五顏六色的三角旗,一派異國情調(diào)。史美娟精神一振,慌忙指給吉迪看??吹酵鈬旃辉谔炜障嘛h揚,吉迪也不由得直起身來。不過他們都不知道在桅桿頂端上飄揚的旗幟,白底上橫著一條綠色的,是哪個國家的國旗。他們認識中國旗、美國旗、蘇聯(lián)旗、阿爾巴尼亞旗、朝鮮旗,這些都是中國最重要的朋友或者敵人,其他的知之寥寥。有個水手站在甲板上,朝公園里招了招手。他的手遠遠看去是褐色的,手掌顯得格外的白,正符合吉迪想象中水手的膚色。史美娟舉起胳膊來向輪船揮手,一邊說:“他看見我們了,那個外國人看見我們了?!?/p>
那條船慢慢向十六鋪的方向開過去,沙沙的水聲也漸漸遠去。他們一直看著它和它身后水中的一道痕跡,也許是由于它高高飄揚著的漂亮而神秘的小三角旗,跟在它身后噗噗作響的灰白色駁船顯得格外乏味,讓他們都覺得沮喪起來。
此刻,吉迪似乎終于又找到在后臺曾打動過他的那種心心相印,他動了動手指,不知是不是也可以和其他椅子上的人一樣對史美娟做些什么。她顯然是愿意的,而他卻不知道該做些什么。
史美娟生怕好不容易才活躍起來的空氣再次沉悶下去,趕忙再談起外國人。這個公園里總能夠看到外國人,全上海大概也只有這里能看到真的外國人了?!斑@里到底是市中心啊?!彼袊@道。她說,甚至住在上海大廈里的外國人還來看過她家吃飯?!跋奶斓臅r候,我爹爹喜歡在上街沿上吃飯,比家里涼快,街坊鄰居都在外面吃,很熱鬧的。我娘總是先用水把地上沖涼了。那天我正在搬飯碗出去,兩個外國人來了,笑瞇瞇地看著我家的桌子,大概看小菜好不好。我爹爹會說點洋涇浜英語的,就跟他們說英語。我爹爹要面子,一邊應付他們,一邊用上海話叫我不要把剩的炒米茜拿出去,被筷子頭戳過的萊,到底樣子難看?!彼f著又笑,“我娘怕萊放在屋里時間長,倒放壞了,就悶在屋里,滿頭大汗地將它吃完了。我爹爹還不高興,怕人家外國人以為他沒有家主婆的。”
“你家爹爹怎么會講洋涇浜英語?”吉迪問。
“他老早在外國人的船上做水手,他去過荷蘭呢。我家玻璃櫥里現(xiàn)在還放了一雙木頭刻出來的小鞋子,就是他從荷蘭帶回來的?!笔访谰昊卮鹫f?!坝袝r他喝過老酒,高興了,就講給我們聽一點外國的事。外國大馬路,人家走路的地方,比上海人的灶頭還要干凈?!?/p>
吉迪聞著史美娟嘴里葵花籽油汪汪的暖香,心里終于難過起來。
史美娟的興致終于也低落下來了。他只管靠在椅背上,眺望一片荒蕪的浦東,根本不像別的男人那樣一團烈火,甚至他連碰都沒有碰她一下,就像對待小菜場的落腳貨。
“我爹爹見過的世面大了?!彼俅未蚱鹁瘢八f外國人的咖啡可一點也不好吃,就像咳嗽藥水?!笨墒羌线€是一動不動地望著浦東,而且,他臉上出現(xiàn)了和那些穿得像跳《天鵝湖》的女生同樣的可怕表情。她看著他的臉,想起公園對面的黃浦游泳池。夏天游泳池換水的時候,一池子的水漸漸流光以后,終于露出池底下被消毒水腐蝕了光澤的白藍相間的馬賽克地面,那是一塊傾斜不平的地面,裸露出它的危險。她還是不敢相信他的變化。
吉迪終于受不了她疑惑和吃驚的眼光,他轉(zhuǎn)過頭來笑了笑,說:“有人在江里游泳呢。我還以為是自殺的人。大家總是說,你要死就去呀,黃浦江又沒有蓋子?!?/p>
“我弟弟他們總是在江里游泳的,他們從外白渡橋那里跳水。有次住在和平飯店的外國人還來給他們拍照呢。后來還被警察罵了一頓,說那個人是美國人,不曉得要回去做什么文章?!笔访谰暾f。
“哦。”吉迪說,他似乎很不喜歡她這樣說外國人,又飛快地轉(zhuǎn)開了眼睛。
在令人尷尬的沉默中她重振旗鼓,又建議說:“下次我們可以晚上來這里看野鴛鴦。你知道‘十三頻道這回事吧?!?/p>
吉迪漲紅了臉,終于將頭往敞開的領口中一埋,站起身來,一邊說,“我要回去了”,一邊就逃開了。
史美娟看到他匆匆經(jīng)過冬青樹叢、草坡和亭子,有一只灰白色的水鳥跟著他飛了幾步,又轉(zhuǎn)身向江面飛來。
筷子俱樂部
2005年復活節(jié),在倫敦。
清晨,高地門公園附近的背靜小街被冷颼颼的細雨淋得透濕,不過,在雨中開放的玫瑰顏色反倒更加鮮艷了,香氣也和著濕潤泥土的氣味在街道上徘徊不已。復活節(jié)的早上,仍舊充滿睡意的街道上帶著節(jié)日早晨特有的寧和的感傷。
吉迪拉著他家的老狗維基去高地門公園散步,身上一團凜然寒意。穿過黑色的鑄鐵轉(zhuǎn)門進公園時,吉迪走到了狗的前面。他轉(zhuǎn)過頭來瞥了維基一眼,它狹長的臉上果真有種郁郁不得志的清高表情??磥砟燃颜f的沒錯,他和他的狗,的確越長越像。維基像鏡子一樣照出他心里那種嗒然不快。由此吉迪想到,或許自己真越長越像父親了。維基的舉止,更讓他想起父親中年時候的模樣。在嗒然不快里,父親還有些潔身自好的小小得意,對身外的一切似笑非笑。
娜佳一直都委曲求全,生怕惹吉迪不高興。她一
直想維持好他們之間的關系,她的確喜歡吉迪這樣風格的東方男人,喜歡他對俄羅斯藝術的熟悉,因為她是列賓美術學院的畢業(yè)生。她從圣彼得堡輾轉(zhuǎn)來到英國,想在此找到一個合適的人結(jié)婚,留下來當英國人。而吉迪不光在體面街區(qū)有棟祖上傳給他的房子,有體面工作,未婚,而且會拉小提琴,熱愛俄羅斯文學,富有情趣,這讓她有種熊掌與魚兼得的感覺。所以她總是揣摩吉迪的心思,投其所好,甚至在床上會夸大自己的快感來取悅吉迪。這些移民的苦處,吉迪都看出來了,都能同情地理解,也并不因此居高臨下,只是他心里明白了,就無法再讓自己不明白。這苦情毀滅了他的愛意。他喜歡交俄羅斯女朋友,喜歡亞麻色頭發(fā)的,苗條的,就像有些人就喜歡吃辣椒一樣,幾乎就是生理上的習慣了。但每次他的女朋友都交不長,在現(xiàn)實生活中遇到的女孩,與他心中的形象有致命的錯位。這個復活節(jié)前夜與娜佳結(jié)束。她得知再不能挽回他們的關系后,漸漸漲紅了臉,甚至連額頭也紅了起來。她惡狠狠地看著吉迪和他的狗,有些語無倫次,“你們都一樣,你和你的狗,自以為了不起,其實還真不算是什么純種?!蹦燃岩恢比棠椭系倪^分,他時時刻刻都要她像普希金長詩里的主人公一樣完美,她總覺得自己走在吉迪標準的鋼絲上,不得不竭盡全力。
吉迪靠在墻上,看著娜佳蒼白的小臉在月色里微微顫動,什么也沒說。他心里明白,娜佳的惱怒不光出于失戀,還有更現(xiàn)實的原因。
她終于失態(tài)了,她的口音因為憤怒和失望,終于暴露出東歐女人的粗魯。吉迪依稀熟悉這種坦克車般的粗魯和強硬以及諂媚。
他再次想,也許下次再也不找俄羅斯女孩了。從十九歲跟隨父母姐姐移民到倫敦,吉迪初戀的女友,就是一個俄羅斯女孩。至今,他有過六個前女友,全都來自俄羅斯。吉迪對自己搖搖頭,承認自己除了不合時宜之外,已有些老光棍的別扭。光陰飛逝如白駒過隙,他的人生已經(jīng)過半。但他仍沒想好到底要與誰結(jié)婚。他只知道,自己不會娶俄羅斯女人,不會娶中國人,不會娶英國人,不會娶黑人。他知道自己不會和這些女人成一家人。一家人可是個親密無間的概念,他不相信這些種族的女人會和自己在心靈上親密無問。上一個俄羅斯女朋友告吹后,父親已在病中。他躺在床頭還調(diào)侃他,問他癮頭是不是已經(jīng)過足了。
每次,都要到他來自俄羅斯各地的女朋友耗不起,鬧開了,他才想要戒癮。
娜佳低聲咆哮時,茫然四顧的孤獨如汪洋大海般向吉迪漫來。吉迪就那樣一聲不吭地靠在墻上。從那時直到現(xiàn)在,吉迪再也沒開口說過話,他知道自己舌頭兩側(cè)已經(jīng)有牙齒的印記了,這不是因為脾虛,而是因為太久沒用嘴了。那些舌頭兩側(cè)的印記,就像夏天睡枕席時留在頰上的席子印一個道理。
公園里起伏的大草坡在細雨里綠得十分可人,草坡盡頭的樹林也綠意蔥蘢。英國多雨的春天其實非??蓯?,充滿大地回春的幸福感。吉迪想起自己的大學時代,下課回家抄近路,天天都穿過那片樹林,然后,是這個草坡,再路過黑色的游園規(guī)則牌,出邊門。母親在門前的小花園里種了玉蘭花樹,這個季節(jié),樹上開滿白花,在喬治式古舊街景的襯托下格外活潑和親切。母親到了英國后,才有機會發(fā)展自己對園藝的熱愛,她再也不用在窗臺的方寸之地種花了,她突然擁有一個花園。
父親常常在走廊盡頭的廚房做晚餐,整條走廊有時會充滿了匈牙利燴牛肉的香料氣味。當時,唐人街沒什么值得買來懷舊的。他們家是連根拔起,為了省心,有意識地斷了與上海親屬的聯(lián)系,所以,他們家不可能有國內(nèi)寄來的干貨包裹。所以他家三餐,吃的是中西混雜的食物。不過,也慢慢習慣了。他們在繼承的房子里找到許多箱十九世紀末從上海陸續(xù)運到倫敦的中國古董瓷器,被父母用來裝飾出一個深具東方情調(diào)的家,或者送去古玩店寄賣,用它們維持了生活的體面,供他上亞非學院。
在大學時代,吉迪一度認為倫敦就是他的母城,高地門就是他的老家。他家的人在這里苦盡甘來,一腳踏入天堂。這樣的城,怎么不讓人視如母城呢。這么多年,在安定的心情下熟悉了一草一木,一磚一石,幾十年都在同一家面包店買面包,在同一家圖書館里借書還書,天天在這草坡上散步遛狗,上海被一層層的倫敦記憶埋葬得更深,幾乎忘記了!夢里的人,也說著英文,而且他們常常說的是吉迪至今不敢賣弄的咬文嚼字的文雅英文。
吉迪沿著草坡上的小路,一直走到大橡樹下。遠遠看見大樹下他家的椅子被夜雨打濕,顯得顏色深多了。那把椅子是父母雙雙謝世后,他和姐姐捐給公園的。他家的人來此散步二十多年,常常在這樹下歇腳。他們街上鄰居曾在這里捐一張長椅紀念老人,他們也這么做了。吉迪和維基每次散步至此,看到大樹下的椅子,就過去坐一下。椅背上刻著一條字:為了紀念聶家的詹姆士和埃利斯賢伉儷。這里怎么不是母城,對父母的紀念都在這里。
吉迪一直到十九歲那年的秋天,才知道父母親有英文名字。那是個令人震驚的秋天。先是政局變了,四人幫被粉碎。接著,香港的親戚從天而降,帶來英國的律師函,通知父親去英國繼承遺產(chǎn)。直到這時,吉迪和姐姐才知道父親竟然能說一口好英文,母親竟也能說一口好英文,他們在說英文時,幡然轉(zhuǎn)變,謹小慎微的小職員形象,像一件外套似的被脫了下來。他們是詹姆士和埃利斯,家族在倫敦留給他們一處房產(chǎn),還有滿地下室十五世紀到十八世紀的古董。父親的家族,竟然是清末和民國時代的上海望族,祖上做過上海道臺,這個道臺竟然還在公園紛爭時代,在蘇州河畔為租界華人爭取到了一個華人公園。他還在公園門口題寫了一塊大木匾,上面寫了“寰海聯(lián)歡”。他的故事與吉迪在中學歷史課上學到的知識正好相反。父親竟然在一本新華字典的封面夾層里藏著一張道臺穿官服的照片,他和姐姐立即在舊照片上發(fā)現(xiàn)了與自己相似的兩道濃眉。他們曾經(jīng)以為自己只是遺傳的,哪知道要追溯到如此久遠。
緊接著,他們家就迅速整理行裝,申請護照,注銷戶口,靜悄悄地離開中國。
在中國的最后一夜,每人兩口箱子已放在門后。可他們是那么害怕會節(jié)外生枝,以至一家人都睡不著。他們怕外人知道,所以沒有退房子,沒有收拾共用部位的用具,沒有處理家具,吉迪和姐姐沒向?qū)W校和單位告假,甚至父母也都沒有向單位告假,出發(fā)的日程一直處在保密狀態(tài)。母親曾問父親以后這些怎么了結(jié),父親笑了笑說,永別了。那夜,吉迪躺在他的長沙發(fā)里問父親,他怎么會這樣老奸巨滑,就像地下工作者一樣。父親嘿地笑了聲,告訴他,他的親弟弟,被單位送去大豐農(nóng)場勞改。他的親姐姐,被嚇成了精神病,從六四年起,一直住在北橋的精神病醫(yī)院里。要是他們自己不張揚的話,從一代直系親屬關系上并找不出破綻,這全都是因為他們自己不當心。這也是他為什么叮囑全家人甘居中游的原因,如果要入黨,組織就要查三代了。
直到飛機起飛了,離開中國的海岸線了,他們才敢相信自己真的逃離了陰影。當父母終于可以毫無顧慮地布置自己的家,吉迪才發(fā)現(xiàn)他們嗜好青春藝術風格的家具,和中國瓷器,口味十分混雜和摩登。也許
正是因此,他們雙雙過世后,他和姐姐肯定,他們一定會認可在公園里捐一張椅子的紀念方式。這使得他們能體面而溫情地被提及,特別是聯(lián)系到祖上當年題寫的那塊早巳灰飛煙滅的木匾。
父母生前每天都到公園里散步,他們總是打扮得很整齊,用發(fā)蠟抿整齊頭發(fā),在襯衣領子里襯好平整的絲綢圍巾,母親穿上皮鞋。他們與那些穿著運動衫就去公園的年輕一代相比過于鄭重。父親一直說,公園是個公共場所,打扮得賞心悅目是公民義務。吉迪記得在上海時,他們也是這樣的。剛到倫敦的時候。父親曾將他拉到邊門口的游園規(guī)則牌子前,點給他看園規(guī):不得穿著隨便,不得在公園里說不適合在公眾前說的字眼,不得隨意脫鞋或脫衣,不得在非指定處曬日光浴,不得在非指定處聚餐、集會、歌詠,不得在非指定處使用任何遙控玩具。園規(guī)一共有86條之多。絕大多數(shù)都是不得如何。父親告訴他,自己深深喜愛這樣的秩序感,這給他帶來從未有過的安全感,和做人的體面。吉迪說這已妨礙公民自由,父親卻仰天長嘆一聲:“兒子,我是從亂世里出來的人!”但父親并不責備吉迪的想法,他認為吉迪已是英國人,他有資格崇尚自由主義。
吉迪路過父母的長椅,輕拂過父母的名字。即使只是在手指上那一點點觸覺,吉迪也為自己父母感到安心。在祖上的福蔭下,他們終于在英國體面地走完了人生。這種對血緣物以報答的感恩心情,吉迪深有體會。他走向小動物園。高地門公園里的小動物園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當皇家花園改變成公園,向附近的居民開放,就為小孩子們準備了一個小動物園。吉迪聽到驢子的叫聲,那里是維基的樂土。吉迪看到它背上的毛都激動得立起來了,到底物都以類聚,吉迪想,娜佳她們永遠不會明白這種感恩,和這種感恩里藏著的自憐與自卑。
吉迪在熙熙攘攘的唐人街上走著,這里與英國其他地方都不一樣,走在路上很容易被人撞到。這種身體突然一驚的感覺,會喚醒他已經(jīng)縹緲了的東方感。好像有一個遙遠的自己在心中某個角落翻了個身,好像就要醒來。吉迪有些喜歡這種感受,這也許就是每次筷子俱樂部活動,他都提前到唐人街轉(zhuǎn)轉(zhuǎn)的緣故。他總是從這邊的牌坊一直走到那邊的牌坊,尤喜去鉆門面狹小的古舊老店,里面小得需側(cè)著身子,按下衣擺,得說古老的廣東話。那些老店,曾是一百年前倫敦惟一能買到鴉片的地方。吉迪喜歡探索那些與中國有關的混亂不堪,或者有過混亂不堪歷史的地方。在那里,他情不自禁想到萬歷皇帝,有歷史學家宣稱,他是中國第一個有記錄的鴉片上癮者。鴉片與中國人情感的關系可謂深厚,吉迪從大學時代起,漸漸對這種奮不顧身的頹唐感深感興趣。
按理說,復活節(jié)的中午,闔家團聚的時刻,筷子俱樂部不會活動。這是倫敦最體面的華人俱樂部,會員們都是從中國近代史上盤根錯節(jié)的大家族里漂流海外的人,都經(jīng)人介紹,考證,驗明正身后才能參加。這個俱樂部可以說是個以血統(tǒng)為資格的遺少俱樂部。這次,是因為上海來的近代上海工商史專家只有今天中午有空,可以為筷子俱樂部成員做專題演講,并與他們共進午餐,大家這才決定聚攏在一起。通知上還專門提到,這位外灘史專家同時也可為各個家族的脈絡問題答疑。
對吉迪來說,有出乎意料之喜的,是這位女客人與他小時候的女同學同名同姓,他不知道會不會就是同一個人。那個女同學,出身于山東南下的干部家庭,與吉迪住在一條弄堂里,一起上了小學和中學。她家獨占了一棟洋房的整個二層樓,比一般窘迫地分居在洋房各個房間里的人家要舒服得多。那棟洋房真正的主人龜縮在三樓,他家的女兒們教養(yǎng)好過她,卻沒有她的大方和單純。在吉迪看來,這女同學身上的好處都來自于外來統(tǒng)治階級清白的身世,與高人一等的優(yōu)越感。他們從山東來,住進上海,把上海當成他們自己的,沒有一點遲疑,也不賠一點小心,就這么土生土長起來。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她家也倒霉,也被抄家,可她的落魄,從無自卑,而是此身甘于眾人違的孤傲決絕。要是那女孩現(xiàn)在果真成長為著名的歷史學家,與吉迪在此處相逢,這種本末倒置,真是太戲劇化了。
一品香萊館偏向考文垂花園的那一邊,在這條古老的小街上。店是李鴻章眾多后代中的一位重孫開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第二代。店主人雖然還姓李,卻是在倫敦出生的華人,將Li的拼音,寫成了Lee??曜泳銟凡苛甏闪r,老主人就在頂樓布置了一個清雅的閣樓,他特地請會員們將自家祖上的照片拿去請人畫成肖像,仿造國家肖像館的樣子掛在墻上,組成一個小小的近代中國名人肖像館。那些陌生的面孔和赫赫有名的名字,在四壁一一排開,差不多就包括了三分之二的近代中國史。不過,將李鴻章的像與翁同稐的像放在一起,已不再令人不安。康有為的后人連中文都說不清楚了,管行李叫“李行”。大家都不愿意打擊他說中文的信心,所以到實在沒耐心聽的時候,也滿面微笑地點頭。以會員們的處境,與對的人,在一個對的時間,吃著中國菜,說一點彼此認同的那個不曾暴亂四起的中國,這何等奢侈。大家都小心翼翼維護著。
吉迪想起父親是如何將自己帶上這個吱嘎作響的樓梯頂端,如何捐出一對日本仿唐的碎瓷花瓶給這房間做擺設,如何將他介紹給那些坐在暗處蒼老的臉:“犬子在SOAS的東亞系讀書。”然后,要他給大家行鞠躬禮。吉迪就這樣一點一滴地學習1日中國的斯文,學習做一個世家子弟。年輕時,他覺得很是腐朽,現(xiàn)在卻越來越欣賞,走在穿過羅素廣場大群黑壓壓的英國人里,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古意盎然,因此而優(yōu)越。
女客人已坐在窗前的沙發(fā)椅上,與會長談笑風生。即使背光而坐,臉上一片晦暗,她的眼睛仍像驚嘆號一樣醒目。果然是小寧。是吉迪的女同學。吉迪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她穿淡黃色跳舞裙的樣子。那時,當她看到自己與黃浦區(qū)來的史美娟交談甚歡,也是這樣恍然大悟地瞪大眼睛。小寧演講的時候,吉迪在一邊為她播放幻燈。
吉迪繼承了父親喜歡擺弄時髦電器的嗜好,對所有機器方面的東西都愛好。實在無機器可擺弄時,他就用父親留下的一套三十年代的德國工具拆裝舊手表。所以,每次俱樂部有報告,吉迪都負責幻燈,保證演講人帶來的圖片能在演講中使用。從前,會員中有人回中國省親,會將旅行中的見聞拍成幻燈,包括自己祖上的大宅子、留在大陸的老人、自家企業(yè)被新主人如何翻新的實景等等,在聚會時作個報告。大多數(shù)報告,都是出于由衷的“逝者如斯夫”式的感懷,因為他們大多數(shù)的遭遇就像吉迪一樣,雖然繼承了祖上的濃眉,卻無從了解家族的歷史。
這次不同的是,上海從1840年至2005年的幾番滄海桑田,在圖片里從他們眼前流過。沒有抒情,沒有迷茫,也沒有吉迪小時候習慣了的民族主義高調(diào)。小寧這次一方面又輕而易舉地超越了從前對近代史的歪曲,另一方面也超越了會員們感嘆滄海桑田的激越感情。她描繪了一段沒有被意識形態(tài)左右的歷史。吉迪體會到了這個立場的超然。既羨慕又不平的淡淡嫉妒在他記憶中蘇醒,讓他想起在上海度過的中學時代。如今,小寧還是理直氣壯地當上上海史專家。
在說到外灘公園第二次擴張時,英國人受到上海道臺的抵制時,小寧微笑地轉(zhuǎn)過臉來,對吉迪說:“這個人就是你的曾祖父,他是曾國藩的女婿?!闭f著,她又向自認為只是康有為后代的派卻克微笑了一下,說:“你們其實是遠房姨表兄弟。你的外祖父是曾國藩家的表親?!奔虾团蓞s克因此特地喝了一杯酒,慶祝彼此成了親戚。接著,小寧為在座的好幾個人解釋了他們之間縹緲的親屬關系,當時的大家族,人口眾多,彼此通婚,大家多少能沾上邊,一個復活節(jié)午餐吃得皆大歡喜,等于英國人回老家見親戚團聚一樣。
小寧坐在一屋子倫勃朗風格的幽暗肖像下,彼此別有一種煥然一新的和諧。她最欣賞嚴信厚的肖像,因為油畫烘托出主人的沉郁和不甘心,比1907年發(fā)表在英國的照片更醇厚。小寧來英國做外灘中文資料和英文資料的對比研究,她在多倫的東方博物館里作了一個演講,并訪問到了一個在上海出生的英國僑民。她在大英圖書館的印度閱覽室看書,是英國文化協(xié)會出面為她申請的最高級別的閱覽證。吉迪開始還與別人一樣圍著她問自己家族的各種底細,好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后來,一種不服漸漸從心中升起,他不愿意一個外人,真正的外人來告訴他,他家里發(fā)生過什么,點出他的無知,以及這個遺少俱樂部的虛妄。
小寧當然是可以成為一個上海史專家的,但她本應來向他們求證歷史細節(jié),尋找私人歷史的線索以補充大歷史的空洞,而不應來指導他們了解自己的祖上。但是,他們中又有誰有能力做這件事呢?這些大家族,全都將自家的歷史刻意隱瞞和忘記,就像吉迪父親做的那樣。比起小寧提及的歷史經(jīng)緯,他們所能說的不過是些過去聲色犬馬的物質(zhì)生活,帶著一股艷羨的俗氣。
吉迪第一次強烈地覺得,俱樂部里的人與其說是已歸宗認祖的遺少,不如說是狄更斯小說里的孤兒,他們從沒有得到小說里的幸福結(jié)局。
大家都說這個復活節(jié)過得這么有意義,吉迪更應該請小寧喝酒。吉迪微笑著點頭,“我也是這么想的。我請小寧去艦隊街的那家喝酒去?!蹦羌揖起^是當年《英語語言詞典》的作者常去喝酒吃飯的地方,至今店堂里還標出他的座位,而且保留著狄更斯時代的酒館面貌。吉迪的心思里,有種試探小寧口味的意思。小寧顯然知道約翰遜,她高興地笑了。將手掌在吉迪臂上按了按,表示謝意。但吉迪卻既放心又失落,他放心的是,小寧似乎是同好,不至于乏味,失落的是,對這個山東革命者的后代,他似乎仍舊沒有優(yōu)越感。而且,她無名指上結(jié)婚戒指的閃光晃了他的眼,沒什么來由地添了些悵然。他以為自己早將他們之間的那點幼稚的關聯(lián)忘記了,可此刻卻發(fā)現(xiàn)并不是這樣。
吉迪索性站起來,說是去為大家下陽春面來吃。這是他從父親那里繼承過來的俱樂部余興節(jié)目。他們父子下陽春面的功夫,比任何唐人街上的師傅都要講究。他進廚房去,讓幫廚的揉了面團,等面團醒的時候,他自己親手調(diào)了細鹽和老式的白色晶體味之素,然后,他上案板,也沒要別人遞過來的圍裙,就那么搟了面餅,切出極細的面條來。在案板上將面條小心翼翼抖散的時候,浮粉在他褲子上薄薄地落了一層。幫廚的女學生殷勤地說:“要不要我?guī)湍銍粐?”吉迪搖搖頭,他這就是做給小寧看的。當時,他們的弄堂里只有兩家人熱愛面條,小寧家是她媽下廚做炸醬面就大蔥。吉迪家是他爸下廚做陽春面。
吉迪親手將烏木的大托盤送進房間去,帶著一身細蔥的暖香。小寧臉上果真出現(xiàn)了又一個驚嘆號。吉迪照例裝作什么也不覺得。
在酒館里,小寧似乎是為了報答吉迪,將自己了解到的聶家掌故一一告訴吉迪。聶家子弟的英文是傅蘭雅和夫人親自教授的,聶家的女兒們是上海第一批教會學校的女生上海道臺的家訓是,后代永不為官。吉迪只是默默地聽,不肯提問。小寧以為吉迪已經(jīng)知道了,就對他說,要是她講的不新鮮,就要告訴她,免得她饒舌。吉迪點著頭笑,一半自嘲一半掩飾地說:“我什么都不知道,全憑你告訴我?!蹦强跉?,聽上去真假莫辨。
小寧啪地打了他一下,說:“不要陰陽怪氣?!边@還是他們在幼兒園時的習慣。
從艦隊街的老酒館里出來,他領她去看了薩繆爾·約翰遜的故居。在方形的老式內(nèi)院里,灑滿突如其來的明亮陽光,天已放晴了。小寧仰頭看外墻上釘著的名人牌,心滿意足的樣子,讓吉迪想起了小時候。他們曾經(jīng)是一對好朋友的,在那條每天晚上都有人搖平安鈴,奉勸大家火燭小心的弄堂里。吉迪突然想念起上海來,他十九歲離開后,就再也沒回頭。
與小寧在艦隊街分手。小寧望著他,突然說:“看你下廚房去做陽春面,我突然對所謂‘海外游子有了具體的認識?!?/p>
“什么認識?”吉迪臉上出現(xiàn)了一點淡淡的笑影子。
“自我放逐?!毙幦耘f毫不客氣。
“為什么不說這是四海為家?”吉迪說,“我家從來不像你家,總是理直氣壯站在明亮的中央。這就是我們要四海為家的先天條件。我家不是還有過“寰海聯(lián)歡”的匾嗎?”
“可你不覺得這里面有包容和放逐的不同嗎?”小寧說。
“這可怪不得我們?!奔险f。
“我只是指出兩者的不同。沒責怪你?!毙帥]有理會吉迪埋下的伏筆,揮了揮手就走了。她還得趕去真正的國家肖像館翻拍戈登銅像。這個中文歷史書上的侵略者,是英國殖民史上遠東的先驅(qū)者。
吉迪在街上走了走,一時沒有方向。陽光益發(fā)耀眼,天藍得幾乎要滴下來,一派春光。他發(fā)現(xiàn)街上除了成群結(jié)隊的游客,還有一群一伙的家庭,顯然他們都是吃完了復活節(jié)團圓飯,出來散步的人。能在不同的表情里,找到面孔結(jié)構(gòu)上的相同,這在吉迪看來就是了不起的神跡了。街上蕩漾著節(jié)日輕松的溫暖氣氛,吉迪卻不知道自己應該到哪里去。姐姐姐夫一家?guī)е⒆觽兓貝蹱柼m老家去過節(jié),想起來,晚上與娜佳的決裂其實就是復活節(jié)的安排引起的。娜佳想與聶家一起過節(jié),可吉迪不過節(jié)。他已經(jīng)熟悉了這種在復活節(jié)油然而生的孤獨感,并不想排遣它,他知道怎么與它共生。
吉迪在十字路口站了站,向右面一拐,向羅素廣場走去。
一出太陽,空氣里就暖洋洋的,充滿新鮮樹木和草地散發(fā)出的春天氣息。女孩子們突然露出了她們白皙的腰腹和脖子。吉迪走過人群,覺得有些懶洋洋的暈,他知道在諾丁山的街道上,一定站滿了喝啤酒的人,這個天氣,在露天喝點啤酒,會極舒服。但過后,他會感到非常沮喪。這樣的天氣,要是有女朋友,她們也都喜歡做愛。他可以滿足她們,但卻自己控制著,不肯到高潮,因為他知道,高潮以后,他也會非常沮喪。
吉迪害怕經(jīng)歷那種沒有來由,因此也很難戰(zhàn)勝的沮喪。
他越走越背靜,街上幾乎沒有行人了,面包房、餐館、雜貨店、一應關了門?!督鹑跁r報》的辦公大樓里也一派寂靜。他走下彎彎曲曲的窄街,來到他工作的畫廊門口,摸出鑰匙,打開邊門,展廳里有股畫廊特有的氣味迎面撲來。這種氣味里有種若有若無的舊畫布的干燥松香油氣味,既古老又刺激。吉迪不禁深深吸了口氣,這是他最愛的氣味。
陳列的古老油畫前沒開燈,所以,在自然的天光里,那些老舊的圖像團團散發(fā)出歲月的暮靄,溫暖而
隔絕。吉迪一面關門,一面去看那幅掛在正中位置的1860年的上海外灘,那是個叫福華的中國畫匠畫的,雖說是油畫,卻有著深重的國畫筆觸,好像外國口音很重的英文給人帶來的異國的浪漫情調(diào)。那外廊式的低矮洋行樓房前,苗條的香樟樹和銀杏樹,一團弱冠少年般的稚氣。在畫作的最右端,外灘公園還沒有建園,只能看到一條長滿青青蘆葦?shù)臑┑?。外灘寂靜的堤岸上,能看到拖辮子的中國人在與戴著拿破侖式灰黑色禮帽的外國人站在一架馬車邊交談,一團和氣。這幅畫,是這家以收藏遠東殖民時期油畫作品為特色的畫廊的鎮(zhèn)店之寶之一,也是吉迪進畫廊工作時經(jīng)手的第一幅作品。為了確定這幅畫的年代,他將外灘建筑建造的年代一一查出來,一一對照。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出生在上海,但對它知之寥寥,就如對自己的家族。那是他第一次對自己的故鄉(xiāng)正襟危坐。
吉迪獨自在幽暗的展廳里待了一會兒。他感到自己的心開始沉靜下來。
然后,他走下樓,他的辦公室在樓下的半地下室里。他推開自己辦公室的門,拿了茶杯去公用的小廚房,坐了一小壺開水,沖洗了一遍錫蘭紅茶后,釅釅地泡開茶磚,沉重的茶香四溢,他用從冰箱里取出牛奶,沖進滾燙的茶水里。顏色迅速變成醇厚的淺棕紅色。放了三塊方糖,他又在杯碟里放了塊曲奇餅,然后,端回辦公室,在桌上放好,再放上一塊棉布茶巾備用,最后打開藏在書柜里的音響。他舒舒服服靠進深深的沙發(fā)圈椅里,喝了一口茶。
畫廊里沒有一絲聲音,宛如一個自在的小世界。辦公桌對面的墻上,掛著需要鑒定的新油畫復制品,那也是一張十九世紀中葉的外灘。黃浦江上有一些小木船,上面堆著大包,吉迪想那不是茶葉,就是鴉片。對那個時代的少年外灘,他已經(jīng)很熟悉了。
馬友友的大提琴輕而清晰地響起,他在演奏巴赫。
吉迪吁了一口氣,如同船終于進港后的最后一聲汽笛。
意大利冰激凌
2007年秋天的一個下午,史美娟恍恍惚惚地走到長治路口。陽光突然從西面的樓房旁邊刀一般明晃晃地劈過來,新修好的這段長治路,像話劇舞臺上的布景般明亮,整潔而單薄,陽光晃花了她的眼。她用手背擋了擋,覺得眼淚乘機涌出來,嗓子也卡住了,心里像死了人般地難受,她覺得自己就要哭出來了。
史美娟心里說,這是沒辦法的事,沒有辦法?!皼]有辦法”這四個字,對史家的人來說,就是節(jié)哀順變的意思。1987年爹爹去世,大家對媽就是這么說的。1999年姆媽去世,大家對她也是這么說的。2001年小弟向她借錢開雜貨店,小弟長得像爹爹,可做派怎么也不像,大祥雜貨鋪的生意眨眼間就敗了,她的錢自然也打了水漂。她去催債,小弟也說,這是沒辦法的事?,F(xiàn)在,她對自己這么說。
為了錢,與小弟不開心,史美娟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回自家老房子了,春節(jié)這種闔家團聚的日子她也不回去。
她自己的家住在外環(huán),整條街都是新房子,她和丈夫都是從小在石庫門弄堂里長大的,所以格外渴望住新房子,他們對自己終于能有新房子住最滿意。他們家住在一樓,陽臺外面有一個小花園,不比石庫門的天井大多少,但是自家花園。他們在花園里種了兩株茶花,沿墻種了一排青竹,正中間種了一棵小樟樹。她還特地算好樟樹的位置才下種,將來樟樹長大了,樹蔭不至遮住房間里的陽光。即使這么個小花園的布局,他們都用皮尺反復量過,用硬板紙按比例做了個設計稿。這是石庫門里長大的人擅長的生活技巧。
樟樹下養(yǎng)了一大缸紅鯉魚。那只缸是史美娟從娘家拿來的,原先姆媽放在廚房里盛米用,后來弟弟一家在里面放廚房的雜物。她就將它搬回來養(yǎng)魚。
這個小區(qū)那么多家有小花園,就數(shù)他們家的花園興旺。春節(jié)還沒到,她就早早把紅燈籠掛在陽臺上,門上貼了一個倒掛的“?!弊?。晚上在小廚房里吃完飯,收拾干凈了。女兒回自己房間做功課,她和丈夫兩個人在客廳沙發(fā)上坐定,嗑瓜子,看黃金檔的連續(xù)劇。外面路燈將燈籠長圓的影子投射到一塵不染的地板上,史美娟從連續(xù)劇的喜怒哀樂里走了神,她審視自己的生活,心中安穩(wěn)而且自豪,自己靠一雙手,雖然如螞蟻搬家一樣地辛勞,但最后也建立了體面的生活。她有時想念自己的父母,她有能力讓他們享女兒的福了,可他們都已不在。但這種想念并沒令她感傷,只是令她有些遺憾,她有時想象,要是將父母接到自己家小住,他們會如何地高興。父母總是真心為自己孩子的生活喝彩的,他們會讓她心滿意足。
不過,大年夜的黃昏,她在廚房窗前忙著,突然看見鄰居一家一戶的,拎著大包小包出門,她知道他們是回家團圓的。有時是一對小夫妻,有時卻是中年夫妻加上孩子。孩子要是磨蹭,鄰居夫婦就一疊聲地催,怕回去晚了,他們的父母要動氣。老一輩寧波人規(guī)矩大,要是小輩擺了桌子才進門,不會給你好臉色看的。史美娟想到自己的父母早年也這樣。那時,她的心就往下沉一沉。別人的匆忙,襯托出了自己的寂寞。
娘家在莘莊的蒼茫暮色里像電影一樣浮現(xiàn)出來。過了外白渡橋,過了禮查飯店和上海大廈,再往下,外灘高聳的大廈立刻被窄街代替了。據(jù)說那片街區(qū)和外灘一樣古老,都是英租界最老的街道。街道兩邊都是漆成紅色的木頭兩層樓。后門一般都用來開店,前門開在弄堂里,弄堂口的門楣是圓拱形的,裝飾著半圓的外國花紋,兩邊還有雕花柱頭,只不過里面藏滿了經(jīng)年的老灰塵。
史家的后門開著,多冷的天都會開著,依稀還能看出當年爹爹開的雜貨店的格局。八仙桌已經(jīng)移到房間正中來了。八仙桌是老貨,既寬大又扎實,紅堂堂的。史美娟直到有了自己的房子,買了自家的吃飯桌,將雙肘擱在桌橫頭,才意識到如今桌子的單薄和局促。她才想到當年爹爹敲著桌面說的話,這個世道就沒有一樣比得上老早。爹爹仗著自己破落小業(yè)主的身份,常喜歡在孩子們面前調(diào)侃當局的宣傳,他總是頭皮硬翹翹的,有種江湖氣。爹媽在世時,史家的年夜飯是何等熱鬧呀,家中九個孩子,那一夜一定都到齊,各自還帶來自己的家里人、孩子,要在八仙桌上放上圓臺面,才擠得下。不過,就是孩子們再擠,爹爹還是照坐他那張?zhí)珟熞?,這是家里的規(guī)矩,小輩沒有怨的。家里的男人們輪流陪爹爹喝酒,說些甜言蜜語。當時,大家都為了哄老人開心,現(xiàn)在回想起來,卻深深覺得甜蜜。那時桌子旁邊擠滿了人,一個個看過去,姐妹們越長越像姆媽,弟兄們越長越像爹爹。而下一輩的小孩卻恍如小時候的兄弟姐妹。團圓桌邊,年年都這樣上演人生回顧。遺傳是個神秘的東西,因為它,兄弟姐妹不同的命運就顯得格外地不合情合理。即使像史美娟這樣用實用主義將心情控制得很好的人,也不兔有些感慨。而父母沒死前,史美娟是無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們都不在了,自己的生活會是什么光景。
今天史美娟又看到那張舊八仙桌了。她悄悄站在后門的窗外往里面望,那張舊桌子還放在原來的地方,只是臟得連原來的漆色都看不見了,這是姆媽在世時絕不可能發(fā)生的。桌面上放著吃過的剩萊,還有被揉得皺巴巴了的隔夜晚報。小弟的手還是那么賤,凡是紙頭到了他手里,一定會被揉得軟塌塌的。她心
里將自家的客廳里想了想,要是擠擠,也許能放下這張桌子。她想,要是小弟不肯給,她就說,桌子算是抵債物資。
老屋里靜悄悄的,什么聲音也沒有。要是姆媽在,一定終日開著無線電,聽滬語廣播。有時她一個人回家,姆媽總會塞給她一點什么吃的,一塊煮熟的冷芋艿,一塊硬糖,有時是一把瓜子。史美娟知道姆媽也這樣對待其他兄弟姐妹,姆媽最喜歡單獨塞點什么給兒女,還將手急急將你的手團起來,好像很秘密似的。這是姆媽一貫的小門檻,史美娟知道,可她還是喜歡這種姆媽格外寶貝自己的感覺。矮小的姆媽總是站在幽暗的房間陰影里,仰著頭,好像一條浮游在舊魚缸里的白色金魚。
史美娟不停地開導自己說,沒有辦法,沒有辦法。
她看到長治路上那棟紅磚樓房時先愣了愣,在她記憶里,這個路口沒有這么漂亮的老樓房。然后,她發(fā)現(xiàn)它是被翻新過的。那棟樓從前黑黢黢的,磚頭墻上到處都是空氣里鹽分腐蝕的小洞。史美娟想,到底是老房子,修起來就能這么好看。她想起爹爹當年的那些酒糊涂話來,原來,他是真見識過外灘的好日子的。她接著想,自家的紅色木板房子,怎么也不可能還原成這樣。這就是為什么這棟房子可以保護下來,而自家那條街上的房子會統(tǒng)統(tǒng)拆光的理由。史美娟心里是信服這個理由的。她知道自己是個明白事理的人,自己會想通的。小時候的弄堂已不復存在,這是自己好幾年不愿意回來老房子的另一個理由。每次回來老房子,心里都不開心,心里都埋怨,老房子已漸漸變得不敢認了。
小時候,每家都出一個大人參加弄堂里的大掃除,整條弄堂總是千干凈凈的,即使每家都用木頭馬桶,房子里也沒什么臊臭氣味。中午陽光最好的時候,弄堂里向南的那面墻,斜斜地靠了一排刷得干干凈凈的木頭馬桶,開著蓋子,在陽光下消毒。馬桶里盛著一小汪清水,在陽光下閃爍光芒。這是史美娟心中最穩(wěn)妥的關于家的記憶。即使簡陋,仍舊整齊踏實,也不失做人的體面。小時候在弄堂里,頭頂上永遠飄拂著洗干凈的床單和衣物。弄堂里的人很愛干凈。出太陽的天氣,每到黃昏,弄堂里響徹了用竹拍打松棉花胎的聲音,住亭子間的人家終年都照不進太陽,所以他們總是曬被褥,拍松,從不浪費陽光。史美娟想到這些,就好像轉(zhuǎn)身一步,就能回到小時候去。
但現(xiàn)在,因為弄堂口造了公共廁所,整條弄堂都變得臊臭烘烘,要不蹂到弄堂口地上那些內(nèi)容可疑的水,就走進去,已是癡心妄想。整條弄堂就像是垃圾桶一樣,散發(fā)著各種古怪的氣味,四川食鋪的辣椒和香料以及終日沸騰的油鍋散發(fā)出令人頭昏的辛辣氣味,魚攤散發(fā)出來的腥臭氣味。菜攤散發(fā)出來的腐爛的萊皮的氣味,通風不暢的房間里散發(fā)出來的骯臟地板和被褥的油耗氣味,總之,弄堂不再井然有序,不再克勤克儉地過好自己的日子,它現(xiàn)在骯臟,自私自利,一副敗家子的腔調(diào)。這樣風氣早已敗壞了的弄堂,又在上海市中心的黃金地段,當然應該拆掉。要是我是市長,我也會拆掉它造新房子。史美娟這樣想。
只是,只是從此自己就再也沒有老房子可回了。史美娟想。她幾年不回家心里都安妥得很,是認為什么時候想回去懷懷舊,只要乘上地鐵,再換一部車,就到了。即使不愿意進小弟家的門,可一切都天長日久地在那里,聽憑自己的選擇。這與小時候以為父母都不會死一樣。
現(xiàn)在,站在長治路上,史美娟意識到,等老房子一拆,大樓一蓋,這地方就跟她渾不相干。她看到街對面的街區(qū)已經(jīng)起了高樓,原先的紅色木房子、夏夜?jié)M街的躺椅和方凳、滿街納涼的人和破開西瓜時清涼甘甜的氣味、冬夜霧氣里散發(fā)著黃色光暈的寒冷路燈,已經(jīng)蕩然無存。她從小到大,不知從這里經(jīng)過了多少次。她記得夏天滿街的躺椅,是因為她家門口也放著好幾只躺椅,方凳上放過爹爹的茶杯和香煙,飛馬牌的。她走在那條街上,就好像已經(jīng)回到了家。她記得冬夜街上的沉浮的潮濕霧氣,是因為她與丈夫談戀愛時,正是一個冬天,那時沒有咖啡館,沒有夜場電影,家里沒有屬于可避人耳目的角落,一場戀愛,就在這些冰涼的街道上走來走去談成的。年久失修的小木頭陽臺搖搖欲墜,但在破痰盂罐和破搪瓷面盆里,種著一串紅和太陽花,春天和秋天時,這些小小的花朵讓人心中安慰。是的,現(xiàn)在那一切已經(jīng)蕩然無存。她和它,互相不認識。對街嶄新的街景像一扇關著的門一樣,將她關在外面。她知道等自家老房子拆光以后,自己家的那條馬路也一定就是這種情形。
史美娟覺得,到了那時,自己就會像石頭縫里爆出來的一樣,沒了來歷。在她小時候,這“石頭縫里爆出來的”,可是一句厲害的罵人話,連對方的父母都一并抹煞。她有點害怕地想,要是自己以后繼續(xù)不與兄弟姐妹來往,豈不就是孤兒一樣了?
失落再次淹沒了史美娟的心。爹爹去世時,她有過這樣的感受,但那時還有姆媽要照顧,所以她很快就緩過來了。出嫁時離開娘家,心里也空落落過,但只要回家,就能看到從前的一切,慢慢的,她又習慣了。姆媽去世時她難過得久些,她對丈夫說,你一定要對我好,現(xiàn)在我是孤兒了。話雖說得難聽,但史美娟心里還明白,這是每個人都會經(jīng)歷的事,別人過得去,她也可以。甚至后來用不再參加春節(jié)團聚逼迫小弟還錢,史美娟還是沒什么難過的。她覺得自己不出現(xiàn),就是給小弟無聲的壓力,讓他知道自己的楊白勞身份。可是,此刻她穿過馬路,老房子已經(jīng)看不到了,上海大廈長長的陰影越過馬路將她罩住,她走著,走著,覺得自己好像一片樹葉,從樹上落了下來。這次來真的了,這次是被連根拔起了。要說是孤兒,史美娟覺得自己就是那種被遺棄的孤兒,不光沒有爹娘,也沒有家,是孤零零的一片落葉。從前的娘家,只能活在心里??墒访谰瓴辉趺聪嘈胚@么不實在的東西。
但是,陽光仍舊這樣明亮。
陽光給街道和建筑帶來了活潑和抒情的氣氛。史美娟看到陽光像蜂蜜一樣涂滿在古舊的禮查飯店西墻上。弄堂里所有的人都管這家飯店叫禮查飯店,沒人叫它后來的名字:浦江飯店,大家都覺得這個名字太土。所以,她從小也叫它禮查飯店。她看到墻上有三個玻璃燈箱,上面畫了一個穿黑色外套的外國人趕著一架馬車,上面坐著一個外國女人,十九世紀裝束。燈箱上標明這是1846年開張的老店。小時候聽弄堂里的老人說禮查飯店是上海最早的外國飯店,她還將信將疑的,怕那些舊社會過來的人吹牛皮。燈箱果然證明了這個傳聞。史美娟想,啊呀,自己從小在這面西墻下走來走去,原來就走在上海最老的外國人飯店旁邊。她黯然的心緒里閃爍出一絲得意,好像自己站在上海的中心地帶。小時候,即使是中國那么封閉的七十年代,外國人在別的街道上要引起圍觀的情況下,也有外國人在她家放在人行道上的飯桌旁止步,看他們吃什么。小時候,她就有這種處于城市中心的優(yōu)越感。
從小,小弟就是弄堂里最不安分的小孩。他最喜歡鉆到這種老房子里去玩,直到大樓里的人發(fā)現(xiàn)他,將他趕出來,罵他小癟三。小弟曾告訴她,禮查飯店里的地板光滑得站都站不住,比家里的吃飯臺子干凈多了。史美娟回想起來,這關于地板的描繪,竟是她
從此以后對地板的最高要求。她家的地板也是每天姆媽用水擦干凈的,但從未有過光滑得站不住的體會。想起來,小弟一直是很機靈的小癟三。他對外灘的大樓簡直著迷極了,沒事就跑去看大樓,什么樣嚴厲的門禁,他都有本事躲進去?;貋砭驮谂美锎蹬?,桂林大樓里的墻是金子鑲的,海關大樓里的樓梯是玉石做的,春江大樓里有特務的電臺,因為他親耳聽到里面的辦公室傳出來電影里發(fā)報的聲音,這些都是小弟的英雄事跡。小時候,姆媽將小弟分給史美娟管,他出了錯,她就要連坐,像從前日本人管中國人的方法。她是小弟的保人。不知多少次,家里開飯前,她都得去外灘找小弟回來。家里不肯給吃飯遲到的小孩留萊,要是不能在開飯前將小弟帶回家,她也得陪著一起吃殘羹剩萊,有時連剩菜都沒有,只能用碗里剩下的菜汁淘飯。史美娟從小就痛恨小弟。不過,她也因為這樣漸漸熟悉了外灘的那些大樓,因為小弟的故事,那些大樓在她的記憶里籠罩著神秘的氣氛。
史美娟想,也許就是從小做慣了他的保人,等他要開店的時候,她會想也沒想,就把自己的錢借給他了。她與他,真是前世的冤家。
過了外白渡橋,就到了外灘。外灘永遠熙熙攘攘地擠滿了游客。她看到在人群里兜售劣質(zhì)紀念品的小販,還看到擠在人群里東張西望的男人們,她知道他們是外地來的小偷,專偷外地人。外灘的這三種人是永遠不變的,游客、小販和小偷。只是在游人中兜售“到此一游”紀念照的流動攝影師有點變化。他們手里的照相機,從海鷗120,變成小小的銀色數(shù)碼相機。她發(fā)現(xiàn)攝影師、小販和小偷都輕易地放過自己,心里笑了一下。算他們有眼色,看出她是上海人。她在人群里擠著走路,卻很靈巧,從不會輕易撞到人,或者被人撞到,她一點也不緊張,八面玲瓏的,誰也別想揩到她的油,這就是上海人啊。
外灘的人群里還與從前一樣,散發(fā)著一種假日般興致勃勃又隨遇而安的氣氛,像一盤炒香的葵花籽。大家部走得慢,呱啦呱啦說著各地帶來的方言,閃光燈此起彼伏。她看到外灘的特產(chǎn)青年,那是些能說英文的青年,最喜歡跟單獨來外灘的外國人搭訕。她知道他們其實沒什么明確的目的,不像外面人想的那么居心叵測。就是生活得太無聊了,想找外國人說說話。他們年輕的臉上閃爍著情不自禁的羞怯和興奮,陪伴在與他們說話的外國人身邊。要是外國人不答理他們,他們就后退一步,沉到另一股人流里,像一塊落入水面的石頭。史美娟走在這樣的人群里,心情舒展開來,與從前一樣。她一直是喜歡到外灘閑逛的,她喜歡這種鬧市特有的混亂而自由的氣氛,喜歡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她的心胸開始放松下來。
走在高高的堤岸上,史美娟看著街對面的大樓。它們一點也沒有變,她看到它們,就想起小時候語文課本里的一個詞組,“像山巒般連綿起伏”。它們陰郁的灰色從未變化,即使那里上百扇鋼窗反射著陽光強烈的光線,也不能消解它神秘的陰郁。
小弟當年偷偷鉆進鉆出的大樓,現(xiàn)在倒是漸漸開放了。春江大樓和和平飯店南樓之間的一小條溝壑,其實是春江大樓的出入口。當年春江大樓沒變成現(xiàn)在的外灘18號時,它的正門是關死的,只開放邊門。她有一次就在那里等到了小弟。她對他大吼一聲:“哪能沒人將你捉得去啦!”
此刻,憤怒已經(jīng)淡去,但卻從史美娟的記憶里浮現(xiàn)起,當時被迫在各家大樓門口探頭探腦找小弟的時候,看到過的各色門廳。像山洞一般拱形的門廳嵌滿了金燦燦的馬賽克,好像阿拉伯神話里的山洞。鋪滿了潔白大理石的門廳。吊著晶瑩閃爍的水晶吊燈的門廳,即使在大白天,也燈光雪亮的。布滿了彩色玻璃斑斕光芒的門廳,好像一只萬花筒。外灘大樓的門廳,就像她的萬花筒。她從未想到,有一天它們可以真實可用。但這并不影響她喜歡它們。
小弟雖然頑皮,卻也知道輕重。有解放軍站崗的地方,他是絕對不進去的?,F(xiàn)在,像蠟人一樣一動不動站著的解放軍不見了,那棟大樓變成了銀行,只要有錢,誰都能進去。這棟大樓改造的時候,史美娟在晚報上看到,它曾經(jīng)是外灘最大的銀行,工人們還在大樓的墻里面挖出許多珍寶。還有一次,小弟為了討好她,帶她去看了江西路上的一個門廳,那里的墻上用閃閃發(fā)光的彩色馬賽克嵌出漂亮的外國壁畫。小弟斷定那些金色的小方塊都是真的金子打的。他許諾總有一天,他候到機會,就幫她偷一塊,送給她當嫁妝。那時,她剛上中學,人還沒發(fā)育。
想到這些,史美娟撇了撇嘴,暗自罵了句:“想得出?!钡睦铮瑓s像一條落水的舊毛巾那樣軟了。眼前的那些大樓,一幢一幢都開放了,都是有錢人去消費的地方,可小弟沒有一分錢,照樣進不去。史美娟嘆了一口氣,她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搞懂過小弟這個人,搞不懂他折騰來折騰去,到底想干什么。但她心里明白,他沒啥壞心。
海關大鐘下面,遠看小如縫隙的窗予中的一個,是她中學時代最要好的小姐妹小惠家的窗子。小惠全家只有一間屋,據(jù)說原先是海關單身職員的宿舍。好在宿舍里有個大儲藏室。她家自然是很擠的,床底下、桌子底下、大衣柜底下、五斗柜底下,全都滿滿登登塞著東西。所以床單一直拖到地上,桌布也一直拖到地上,小惠叫它們遮羞布。小惠的床,是靠在窗下的一張沙發(fā)。
史美娟常常在放學后到顧小惠家里去玩兒,因為那時顧小惠家的人都還沒下班,家里只有她們,可以說些秘密話。她們算是閨中密友,曾梳一式一樣的麻花辮,穿一式一樣的方領白襯衣,還有一式一樣的白色尼龍襪。她們每天上學都叫好一起去,放學了等好一起回家。學農(nóng)時睡在一張鋪上。冬天去公共浴室洗澡,就合用一個小隔間。現(xiàn)在想起來,小惠算是史美娟這輩子最要好的朋友,以后,她再也沒找到過這么心心相印的朋友了。她們倆一直要好到各自有了男朋友,才漸漸淡下來。此刻,史美娟想起當年顧小惠父母大床的床幃,是白色的龍頭細布,繡了十字繡。還是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的緊俏貨。那時,自己對將來的理想,就是結(jié)婚以后,自己的床幃也是這種繡了十字繡的。
顧小惠什么都比史美娟早些,早來月經(jīng),早懂得白色毛線衣晾干的時候要先用紗布包一包,再曬太陽,這樣白毛衣才不會發(fā)黃。早知道舞女、妓女和向?qū)牟煌?。史美娟最喜歡聽顧小惠說話,因為她懂得的,她聞所未聞,可一旦小惠說出來,史美娟才發(fā)現(xiàn)這些也正是她好奇的。顧小惠對世界的看法,總能叫史美娟臣服。當然,顧小惠也更早解了風情,她一眼就能看出來哪個男生對她有意思,當時,男生和女生同學四年,連話都不說。即使在這種情況下,顧小惠也懂得怎么能勾住男生的心,引得他們在她們身后吹口哨,學農(nóng)吃餛飩的時候,在她們小組的臉盆里多放幾只餛飩。不過,顧小惠從不瘋瘋癲癲,她只是臉上笑微微地垂下眼睛,飛一個眼色過去。史美娟最佩服顧小惠的這種功架。
中學時代,史美娟有個難聽的綽號,叫爛番茄。因為她很晚才用胸罩,體育課時跑跑跳跳,胸前的動靜總是很大。而且她太喜歡紅色,冬天的棉襖罩衫是紅色的,毛衣也是紅色的,跳舞穿的被面子還是紅色的。史美娟因為自卑,不得不守著本分。她整個中學
時代只有過一次不成功的戀愛,只和她的男朋友去過一次外灘公園,當時就叫那男孩給甩了??墒访谰旰苤?。她思忖著,要不是和顧小惠在一起,琢磨多了男女之事,也許連那次戀愛都沒有。
史美娟回憶起這段像煙火這么短促,這么驚心動魄的故事,撫今追昔,她真是滿意自己后來的好運氣。丈夫知疼知熱,職業(yè)長相都拿得出手去,是正經(jīng)過日子的人。
顧小惠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就在眼前,她熱辣辣地看著自己,一遍遍地問后臺的經(jīng)過,像唯恐孩子嫁不出去的小媽媽。她像梳子一樣,將史美娟的整個艷遇都梳理清楚了。她對那個男孩是淮海路上的很滿意,對史美娟當機立斷定了公園見面也很滿意。她評論說,這樣雙方才算勢均力敵。他有淮海路,她有外灘公園,大家都是市中心的。她們?nèi)唛L的討論不斷被海關大鐘的報時曲打斷,《東方紅》爛熟的曲調(diào)穿插在顧小惠對那個來自淮海路的男孩的各種推測里,鐘聲很響亮,但并不刺耳,不時能聽到鴿子撲扇翅膀的聲音夾雜在鐘聲里,那是些被鐘聲驚起的鴿子。史美娟知道顧小惠恨不得能代替自己去公園,這點女友之間的暗自明察讓她有點美滋滋的,咸魚終于翻身。所以,當那男孩莫名其妙一走了之,史美娟氣急敗壞來找顧小惠,顧小惠一口咬定那男孩是個寶寶仔,不值得當他男人看,史美娟聽到自家心中“啪”一聲,好像她與顧小惠之間松動的榫頭又合攏了,她與顧小惠各歸其位。她心里踏實了。
穿過顧小惠家又長又暗的走廊,那天她們倆去了樓頂。那天的陽光好得很,樓頂上曬滿了各家的被褥和衣物。外灘的許多大樓都有這樣巨大而平坦的樓頂,樓頂上鋪著被生生曬成灰白的柏油氈,地上留著一點點白色的痕跡,是風干了的鴿子糞。樓頂好像荒涼的山頂一般,在那里俯視外灘,行人如螞蟻一樣蠕動著,拖著長辮子的20路和21路電車則像蜈蚣。堤岸上游人如織,白色的輪船在江面上緩緩而過,白色水鳥如撤下的紙片一樣在水面上盤旋。她們靠在鐘樓的灰沙墻上,當大鐘響起,靠在墻上能感受到鐘聲的震動。這從建筑里傳來的微輕震動,讓她們想起工業(yè)基礎知識課上老師關于聲波的講課。她們雖不是什么好學生,但老師講的課還能記得住,并在自己的生活中偶爾想起。
她們看到不遠處的外灘公園,看到白色的涼亭頂像頂銅盆帽那樣扣在草地上,看到樹叢里圓池塘里滟滟的水波,還有門口那棵古老銀杏樹的巨大濃蔭。那是多么好看的小公園啊,多適合摟摟抱抱的呀,她們心中由衷地贊嘆,怎么也不明白,為什么那個淮海路的男孩就這么笨。那天靠在墻上,她們的話題像車轱轆一樣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又回到淮海路上的寶寶仔身上。他到底是第一個出現(xiàn)在她們倆面前的準男朋友,比只跟在她們屁股后面吹口哨的男生靠譜多了。她們倆在樓頂上俯視外灘,像伏擊的游擊隊一樣,卻怎么也看不見敵人。
她們終于做成了好朋友。史美娟現(xiàn)在想,要是當時和那個男孩真有了什么,她和顧小惠當時就會散了的。她知道大多數(shù)女人都重色輕友,有了男朋友,就像老母雞抱窩一樣,容不得自己的女伴再占主導地位了。史美娟也覺得奇怪,其實自家男人和自己小時候的女伴,互相并不沖突,怎么就不能兩全其美了呢?
顧小惠和史美娟都利利落落地嫁了人,搬出了外灘。她們開始還有些聯(lián)系,有時約好了一起回娘家,還可以見面。后來,顧小惠父母搬了家,史美娟也買了房子,從夫家搬了出來,漸漸就失去了聯(lián)系。史美娟一直以為,顧小惠要找她的話,可以去她家老房子問小弟。她們不會失去聯(lián)系的。現(xiàn)在,她不敢這么肯定了。要是她現(xiàn)在上樓去找顧小惠,新房客連顧小惠是誰都不知道了,要是顧小惠以后去找自己,連那條老街都找不到了的。這是非常奇怪的感覺,好像丟了東西似的,可心里卻覺得那東西還在原處。只要去找,一定能找到。海關鐘聲從她自小熟悉的那個樓頂向她俯沖下來。1997年前,海關的鐘聲曾經(jīng)恢復了從前的英國報時曲,但1997年后,又變成1966年開始的《東方紅》。她心中握著這熟悉的曲調(diào),就像握著顧小惠16歲時的手,她和顧小惠都幫忙做家務,所以她們的手指上都會長肉刺。她希望自己能輾轉(zhuǎn)找到顧小惠,告訴她自己家的電話。她相信顧小惠一定和自己一樣,現(xiàn)在就是炒個菜,也戴上黃色的家用手套。史美娟仰望鐘聲響起的地方,她控制不住自己錯誤的感覺,感覺自己要是再次走上那個樓頂,也許還能回到少年時代。
史美娟慶幸地感嘆,海關大樓是永遠不會被拆掉的,外灘是永遠不會被拆掉的。順著海關大樓向前望去,她看到白色的東方飯店大樓,她的婚宴當時就設在東風飯店里。那時爹爹已經(jīng)吃不下什么東西了,連坐兩個小時都嫌累??伤€是堅持要在外灘的東風飯店嫁女兒。他將弄堂里的老鄰居也請去了,連叔叔一家也請到了,三年自然災害時,為爹爹沒按時還借叔叔家的糧票,叔叔與爹爹竟然一舉斷絕來往?;檠缯麛[了六桌,全雞全鴨全魚。當時史美娟很肉痛酒席的錢,恨爹爹狠心敲這種國際竹杠。但現(xiàn)在想起來,她卻慶幸自己可以永遠說,自己是在外灘大樓里擺的婚宴。要是現(xiàn)在,她想都不敢想可以到外灘三號的餐館里擺婚宴。她回憶著自己走在大理石樓梯上的感覺,奇美牌的白色高跟鞋一走路,就吱呀吱呀響個不停,愛麗絲牌眼線筆給眼皮帶來奇怪的沉重感,好像自己的眼睛睜不開似的。爹爹蠟黃的臉上堆滿了自豪的笑。顧小惠是自己的伴娘,不時用手指“啪”地彈一下自己的后背,提醒她挺起身子,不可露出疲態(tài)。史美娟知道這棟房子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東風飯店了,但只要它在,它就仍舊保留著她此生最重要的回憶,和海關大樓一樣。
它們也是她的老房子。
史美娟累了,可她不想回家。外灘堤岸上的椅子上坐滿了外地人,她不愿和他們滾在一淘。她從來就不愿意和外灘游客坐在一起。
這時,她看到堤岸上有一間冰激凌店,通體用玻璃圍起來,狹長的,像根鹽水棒冰。它應該是新店,從前堤岸上沒有這么好看的冷飲店。靠堤岸的小桌子上鋪著整潔挺括的白桌布,店名是一行外國字。那家時髦的小店,看上去就像是外國畫報里的一樣。史美娟想起和丈夫談朋友的時候,公園里只有一間簡陋的小賣部,他買正廣和的桔子汽水給她喝,他們只能站著喝。
史美娟決定慰勞自己一次,到冰激凌店里去歇腳。
她走進店里,買了一杯冰激凌。二十五塊錢,可以選三種,她選了芒果的、巧克力的和曲奇的。她知道這真的太貴了,但卻沒感到心疼。世上的事總是一分錢一分貨的,史美娟想著東風飯店里的宴席。也許等女兒結(jié)婚時,她應該像當年爹爹敲丈夫竹杠一樣,敲女婿一下,真在外灘三號弄一個婚宴。她如今已徹底了解了它的好處。史美娟開始有些想入非非起來。她想起當時爹爹提出東風飯店時,姆媽驚嚇的模樣。姆媽張著嘴,看看爹爹,又看看丈夫,好像聽到搶劫似的。但姆媽的臉色忍不住活潑起來,像個等禮物拆包的小孩。史美娟如今算是真正體會到姆媽聽天方夜譚般的心情。對史美娟來說,能獨自吃一客二十五元錢的冰激凌,與女兒在外灘三號辦酒席,是一樣的。
她在靠堤岸的小桌上坐了下來。用小勺挖了一口冰激凌吃,果然是好冰激凌,一點冰渣都沒有。甜美的味道像一個微笑一樣在口中蕩漾開來。她對自己松了一口氣,她知道自己會好的,果然。
她看到路過的游人都隔著玻璃,多看她一眼,就像從前外地人在外灘看到本地小姑娘,也總是多看她們一眼一樣。那種眼光是對她的肯定。史美娟離開外灘以后,已經(jīng)多年沒有領受過讓她自豪的外地人眼光了。莘莊是上海人和新上海人雜居的新區(qū),過著郊區(qū)樸實的日子,聽人說,就像美國的郊區(qū)生活。史美娟此刻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竟然一直是懷念外灘的鬧世生活的,在這里,感受到自己處在市中心,心里最受用。
這時,她開始想念起顧小惠來。要是找到了顧小惠,她就帶她來這里吃冰激凌。老房子沒有了,這里可以成她們倆的新?lián)c。她知道顧小惠也一定會喜歡這里的。聽說顧小惠父母家也搬到了莘莊,不過,即使顧小惠也住在莘莊,史美娟還是想來這間冰激凌店碰頭。
透過窗子她看到,有一家人在外面的堤岸上照相,取的是東方明珠的背景。從前在外灘照相,都是在公園里,可以取到上海大廈的背景。要是去水泥平臺上,就可以取到外灘大樓的景。要是站在涼亭那里,也可以取到公園的景。史美娟家最后一張全家福也是在這附近的堤岸上,取的是東方明珠的景。那是史家最后一個團圓年,爹爹還在。爹爹自是站在當中的,照片出來,東方明珠正好從他肩膀那里突出去,好像他背了一桿槍似的。再早的一張全家福,還是哥哥姐姐去黑龍江兵團前照的,在公園的假山前。哥哥姐姐都提前穿上了兵團發(fā)的解放軍制服,他們一副前程遠大的樣子,爹爹則借了哥哥發(fā)的海芙蓉毛領子的軍大衣穿,小弟和大弟則借了哥哥的軍帽戴,一家人都有點雞犬升天的快樂。那時,沒人知道黑龍江兵團的苦。
史美娟直看到那家人拍完全家福,拍完老人和小孩的各種組合照,向前走了,才轉(zhuǎn)過頭來,問店堂里的年輕小姐:“小姐,這冰激凌是哪一國的?”
小姐穿著一身黑衣服,露出白皙的脖子,頭上還俏皮地戴著黑色的水手帽。如今真是世道好了,一個冰激凌小姐也有這么好看的工作服。史美娟想,要是她和顧小惠年輕的時候,堤岸上有這家店,她們會很向往來這里工作的。她們也曾如她一樣年輕,一樣苗條,只是運氣沒她這么好。
“意大利的?!毙〗憷事暬卮?。
責任編校逯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