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一統(tǒng),書房設(shè)在高處。面南一窗,臨窗一桌,桌前一椅。我便常在這里打發(fā)時光。寫作的間隙,便??创巴?。原以為,窗口僅是一空框,白日一窗陽光,晚上一窗夜色而已??淳昧?,竟看出一窗文章。
窗框成了畫框,圍一方景象。春夏秋冬,陰晴雨雪,晨昏晝夜,景象各異。這幀畫,是活的,四季常新,四時常新,常常使我賞心悅目,又常常得到詩的浸染,禪的解悟,美學的教導,大千世界的默默啟示。
院中兩棵樹,一槐,一柿,皆自故園移來。五度寒暑,槐已碗口粗,柿已高過屋頂。它們都有意地將枝椏伸到窗前,都只三兩枝,不多也不少,也許樹也懂得中國畫“留白”的規(guī)矩?槐枝柔而細,柿枝粗而硬;槐葉小而稠,柿葉大而稀。它們那么隨便地卻又是那么嚴謹?shù)亟Y(jié)構(gòu)在一起,疏疏密密,參參差差,錯錯落落,便結(jié)構(gòu)成一幅《綠陰圖》。有時,驀地飛來一雙黃鸝,次第落上幾只野雀,便更似任伯年的寫生冊頁。朝朝暮暮,經(jīng)旬累月,我看畫,看葉片被春風裁出,由嫩綠,到青綠,到蒼綠;雁聲里,秋風總把一兩片黃葉、紅葉送我面前,報告我冬的消息。待葉全脫去,樹木刪繁就簡,枝柯盡為鋼骨鐵筋,橫橫豎豎,交交叉叉,曲曲折折,便成了一種符號,隱隱地引我作形而上的思考。當一天凍云,半宵朔風,釀出一場大雪,長空茫茫,瓊瑤飄飄,枝枝盡著粉裝,宛若銀鑲玉琢一般,則又是一番奇妙??此母邼崳悴唤詰M形穢,仿佛思絲慮縷都沾染了世俗的污垢。
此外,便是天空。窗框中的天空,不知是天空的多少分之一??葱?,卻也廣闊無垠,卻也變幻多端。晴日,一碧如海,湛藍湛藍,使人疑心一竹竿戳上去會戳下水來。間或,幾朵白云,如匆匆過客,一腳闖進來,展示一下縞潔的衣袂,不道一聲再見,又匆匆走了,去繼續(xù)長途的行旅。清晨和傍晚,旭日和夕陽總是放肆地揮霍無盡的色彩,將云翳和天空打扮、點染,濃妝艷抹,堆錦疊繡,似乎在特意向人間炫耀其富有和瑰麗。陰雨天,滿窗灰暗,雨點兒卻扯出萬千白線,織一襲珠簾,使窗前的枝啦、葉啦,都化作簾上的圖案,便氤氳成了朦朧美;同時,天地間便響徹雨的樂章,淅淅瀝瀝,窸窸窣窣,滴滴答答,就常常把人的思緒拉得又遠又長。最是雷雨天,則更為壯觀。濃云如墨染,翻滾奔涌,飛揚跋扈,抖下雨點像碎石,狠狠地砸向地表,撞出磅礴恢弘的聲響,令人想起金戈鐵馬鏖戰(zhàn)方酣的沙場;閃電挾著霹靂,直將天宇攪亂,大地震撼,使人恍惚看見,半空中確有巨龍在藹然行云,霈然作雨。只一忽兒,又云散日出,從地上拱起一道虹霓,架一孔通向天庭的彩橋……這一切,都像是戲。戲中寓意,我琢磨不透。當夜闌更深,萬籟俱寂,腰酸臂困時,我總是停下正寫的稿子,凝視窗外,蒼穹碧落,顯得那么深邃,那么幽遠,藏著無底的秘密。而那些星星,卻顯得那么明晰,那么切近,似乎登上樓頂,伸長胳膊便能采摘。有時,一鉤彎月,光芒枯黃,叫我想起雞聲茅店,落霜的板橋上一串兒旅人的腳印。有時,一鏡滿月,清清朗朗,好似能照見我的臉龐,我的心靈;月面的陰影,使我想起史前的凄美的神話……我的窗口,應也是宇宙的窗口。透過窗口,我們互相溝通、交流。它昭示我萬古不易的永恒,我告訴它有限人生的求索。
窗口雖小,卻包含萬象,如一部奇?zhèn)サ臅?。日日,月月,年年,我讀它,竟百讀不厭,且常有新的發(fā)現(xiàn),新的體味。遂意識到,這窗口,也是我心靈的窗口。只有敞開心扉,裸露靈魂,才能品察萬象,神游萬仞,得到與客觀世界相近、相親、相知的契機。
1990年10月12日
——許兆真選自《周同賓散文·浮生蹤跡》,河南文藝出版社,199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