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勇
五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轟的一聲就結(jié)束了。我又回到了那座小城,九十年代也悄然而至。
鐵凝在《大浴女》中說:“九十年代什么都是一副來不及的樣子,來不及歡笑,來不及悲傷;來不及戀愛,來不及失戀;來不及傾聽,來不及聊天;來不及吃醋,也來不及產(chǎn)生決斗的氣概。”有這么多的來不及,我想來不及讀書也該是那個時代的一個特征。但我生活的那座城市格局小,氣候好,交通不便,信息閉塞,它有效地阻擋著外面的喧嘩與騷動,也有效地調(diào)理出人們的平靜與閑適。所以,我似乎還是讀過一些書的。
但我的書卻讀得零亂而不成體統(tǒng),一副乘興而行,興盡而返的樣子。王朔橫空出世了,我就讀王朔;新寫實火了,我就讀新寫實。有一陣子,張承志飽受爭議,張承志的書就又一次走到我的案頭;有一陣子,為了寫一篇文章,我把《趙樹理全集》通讀一遍;還有一陣子,我把《張愛玲文集》買回來,計劃通讀,卻只是讀了她的一些散文,小說死活讀不進去。1993年,為了寫一本小書,我讀的是盧梭與伏爾泰;1996年前后,我把“三紅一創(chuàng),青山保林”之類的紅色經(jīng)典重讀一遍,原因是正在上一門當代文學史的課。1996年春節(jié)前夕,我讀完《豐乳肥臀》,覺得有話要說,就寫一篇長文。我在漫天大雪中把稿子投寄給一份重要刊物,結(jié)果如泥牛入海,我卻因為這篇文章,生了一場小病。1997年,王小波英年早逝,那一年我似乎就把閱讀全部交給了王小波。1998年,我意外地讀到了戴維·洛奇的《小世界》,結(jié)果他的五本小說和一本談小說的書就全被買回來掃蕩一遍。我對戴維·洛奇并不陌生,讀研究生時,我曾托師兄從南京買原版書20th Century Literary Criticism,那本書就是由他主編的。只知道他搞理論有一套,卻沒想到小說也寫得這般有趣。
我也開始讀弗洛姆、馬爾庫塞和海德格爾,讀那些能夠買到的形形色色的理論書。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讀,大為震動;貝爾的《資本主義文化矛盾》一讀,非常震撼?!栋l(fā)達資本主義的抒情詩人》讀了一遍,似乎沒讀懂,卻覺得迷人;《伊甸園之門》讀過去,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美國文化已盡收眼底。
我似乎還制定過一些龐大的讀書計劃,比如我想通讀一遍魯迅,通讀一遍沈從文,但我還沒來得及認真執(zhí)行,就把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稀里糊涂過完了。
在這種零亂的閱讀狀態(tài)中,好像也有一條閱瀆的主線或明或暗,隱隱約約。它蜿蜒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悠閑中,也延續(xù)在新世紀的匆忙里。我說的是米蘭·昆德拉。
我對昆德拉的閱讀始于1989年后半年,先讀他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又讀他的《生活在別處》,從此開始了對他的迷戀。那個時候,昆德拉熱在中國方興未艾,我對他的迷戀似乎也成了昆德拉熱的一部分。關(guān)于昆德拉熱,我也見過一些解釋,但那個隱秘的原因卻一直沒有說透。也許真實的情況是這樣的:某一個時段,知識分子的身心世界與價值系統(tǒng)遭到重創(chuàng),他們既需要療傷,也需要反思,而昆德拉則適逢其時地出現(xiàn)了。昆德拉是一個流亡作家,他體驗過極權(quán)主義統(tǒng)治的荒誕,又以小說的形式不懈地開掘著茍活之個體、扭曲之人格的存在狀態(tài)。他的經(jīng)歷讓中國的知識分子惺惺相惜,他的思考又仿佛提前預(yù)見到中國知識分子將要遭遇的問題。我的一位朋友告訴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他讀過五六遍,正是在對昆德拉的不斷體悟與玩味中,他度過了精神上的困頓期。我想,許多人可能都會有與他類似的感受吧。突然的變故之后,一些人在讀金庸,那是一種逃避;一些人卻選擇了昆德拉,那應(yīng)該是痛定思痛般的重新上路。
就在那種黯淡、沉悶甚至茍活于世的心緒中,我開始了對昆德拉的搜集與閱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與《生活在別處》都是先讀后買,前者1989年12月購于濟南,后者1991年11月購于長治。1990年元月,《為了告別的聚會》在長治買到。1992年9月,《玩笑》代購于北京。1993年,《玩笑》的另一譯本面世,我又買回一本。1992年10月,《不朽》托人代購于太原。1992年11月,《小說的藝術(shù)》郵購于北京。1993年5月,《笑忘錄》在太原買到。1994年11月,《可笑的愛情》郵購于鄭州。1996年3月,《被背叛的遺囑》郵購于上海。1999年4月19日,《本性》在我復(fù)試的北師大買下。1999年12月,《緩慢》購于北師大門外的一家小書店。2000年12月,《認》購于北京國林風書店。2003年,上海譯文推出“米蘭·昆德拉作品系列”13本,這是一次規(guī)模浩大的重譯,起初我猶豫著,只是買回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不朽》與《雅克和他的主人》,最后我終于決定把它們悉數(shù)拿下。2006年3月,我在新加坡上課,見昆德拉的最新文學論集《簾幕》已被臺灣譯出,立即決定購買。又看到臺灣版的《米蘭·昆德拉全集》置于架上,甚是可愛,也想全部背回,無奈囊中羞澀,不敢造次。我只是挑出一本《不朽》留作紀念。而那兩本書加到一起,已是45新元,折合人民幣200多塊。2006年9月,《帷幕》也在大陸面世,我又把它買回來,這樣,對照著讀《簾幕》和《帷幕》,就成了我在2007年春節(jié)前后的主要事情。
現(xiàn)在想想,如此迷戀昆德拉,我究竟從他那里讀到些什么?也許是那種政治與性之間的無限張力,也許是那種思與詩的有機融合,也許是小說中的音樂結(jié)構(gòu),也許是那種既能人乎其內(nèi)又能出乎其外的寫法,也許是他所發(fā)明或經(jīng)他闡釋又重新閃光發(fā)亮的語詞概念:意象形態(tài),媚俗,縮減,快與慢,輕與重,存在的被遺忘。有人說昆德拉只是一個二流作家,這個說法我不太同意。我有一個奇怪的觀點,衡量一個作家是否偉大的標尺之一是看他是否有清晰堅定的理念,而這種理念是否又被他表述成了理論文字。比如,假如沒有那些“論文藝”的文章,巴爾扎克就顯得黯然。假如沒有那些“論藝術(shù)”的文字,陀思妥耶夫斯基就不夠完善。納博科夫不僅有《洛麗塔》,還有《文學講稿》??柧S諾不僅寫出了漂亮的小說,還寫出了同樣漂亮的《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詩人奧登說:“絕大多數(shù)讀者可能都難以接受托爾斯泰在《什么是藝術(shù)》里所下的結(jié)論,但是,一旦我們讀罷這本書,我們就再也不能漠視托爾斯泰提出的那些問題?!边@就是理念與理論對于一個作家的重要性。所以,如果沒有《小說的藝術(shù)》、《被背叛的遺囑》和《帷幕》,我真不知道昆德拉會是什么樣子,他還能像現(xiàn)在這樣在我的心目中如此重要嗎?
當然,我也從昆德拉那里讀到了他對政治的形而上思考。我以為這一點不僅對于我,而且對于許多中國讀者,都應(yīng)該是非常重要的。
近朱者赤,昆德拉的幽靈開始在我的文章中游蕩了。但慚愧的是,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寫過一篇關(guān)于昆德拉的像樣文章。2004年,香港一位同學欲來北京求學,復(fù)試時她說她喜歡昆德拉,并且想以昆德拉作為她的碩士論文研究對象。我大
喜,便把她收入自己門下。如今她已經(jīng)畢業(yè)了,論文也做得不錯,我感到欣慰。我曾經(jīng)動過研究昆德拉的念頭,中、英文的資料也弄了一堆,但我卻一直拿不出時間,也似乎一直沒有準備就緒。昆德拉心儀拉伯雷、塞萬提斯、卡夫卡和哈謝克,對于他們組成的文學傳統(tǒng),我還知之不多。我的學生進入昆德拉的研究領(lǐng)域,于我也許是一種缺感的補償。我似乎還在期待著,牽掛著。
六
1999年秋,我來到北京,又一次當起了學生。我一刀斬斷了與原單位的所有關(guān)系,當?shù)氖羌儗W生。
來北京上學有許多理由,但有一個理由并非無關(guān)緊要:我在那座小城里買不到書,我得找一個買起書來方便的地方。那座小城原本還是有一些文化氣氛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有那么兩年,我去新華書店轉(zhuǎn)一圈,每每會有些收獲。有時候,見一些很專業(yè)的書十本八本地放在架上,我都會感到吃驚。這種書除了我之外,還有誰會去買它呢?我甚至都替它們發(fā)愁了。
這種局面很快就結(jié)束了。大概書店也終于明白專業(yè)書沒有銷路,后來就把書全部進成了大路貨。偶爾有一半本專業(yè)書光臨小城,那也肯定是漏網(wǎng)之魚。我在那里終于買不到書了,只好請遠方的朋友幫忙。而我自己一旦有外出的機會,也絕不會放過那里的書店,哪怕它只是一座小縣城。
與此同時,我也開始了書的郵購。當時,《讀書》雜志每期必讀,其中的一個原因是那上面有一些書訊,它成了我的購書指南。我的郵購范圍也逐漸擴大了,北京的萬圣書園,上海的東方書林,三聯(lián)書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的郵購部,鄭州、杭州的某家書店,它們都成了消化我銀兩的地方。有時候一本特別想要的書遍尋不著,就直接給書的出版社去信詢問,一些書就是這樣買到的。2000年前后,麥克盧漢,開始在中國發(fā)威,《理解媒介》被商務(wù)印書館隆重推出,但這本書我早就從四川人民出版社郵購到了。那一版名為《人的延伸一一媒介通論》,大概是為了紀念那次郵購,我特意把出版社開出的購書收據(jù)貼在書后,那上面的幾欄寫得清清楚楚:接收款7.70元,書款6.40元,郵掛費1.30,合計7.70元。2007年,我見到麥克盧漢的譯者何道寬先生,聽說他翻譯的書我全部都有,他吃驚不小。我沒告訴他的是,或許就是從那次閱讀之后,我不僅迷上了盧氏,而且也瞄上了何氏。我向何先生請教,為什么新版把原來的“電子”改譯為“電力”?為什么他譯得如此之快?何先生就說,他晚九點準時入睡,三四點起床譯書,效率高,出活快。他的這種作息方式讓我頓生模仿之意,但一想到模仿的成本,我就打了退堂鼓。
我現(xiàn)在已忘記我是如何與廣州的博爾赫斯書店建立起聯(lián)系的,但從1995年年底開始,我卻確確實實收到過書店老板每月寄來的新書目,長達一年多。新書目設(shè)計考究,一張A4紙折兩次,正好可以塞進信封。折頁上則印滿了每本書的信息:書名,作者,譯者,出版社,出版日期,版次,頁數(shù),定價。最神奇的是它還提供了每本書的尺寸,這是其他地方的郵購書目中所沒有的,可見老板是個有心人。比如《極權(quán)主義的起源》,上面標的是150x210mm。折頁正反共計六面,其中一面專門設(shè)計為封面。每一期封面上有照片,那是書店重點推出的一位大師。艾柯、愛倫·坡、戈達爾、卡爾維諾、約翰·巴思、科塔薩爾、???、列維·斯特勞斯、利奧塔、海德格爾、圖森、羅蘭·巴特,他們與他們的著作就以這種方式走向了讀者。每一期新書目來臨,我都如獲至寶,便在上面挑挑揀揀,然后就是匯款,等待。還有許多書吊足了我的胃口,卻只能心生艷羨,不敢購買。因為那都是些港臺書,它們的定價讓我臉熱心跳。比如,《??碌纳缾塾?15元,馮建三翻譯的《廣告的符碼》124元,余英時的《中國知識階層史論》135元。這種書我每月買上個三兩本,就得喝一年的西北風。
一年前我整理信件,翻出了博爾赫斯書店當年的新書目,也翻出一封寫于1997年元月的信。信是寫給書店老板陳侗的,信中說:“得知貴店正在籌辦L月刊,這自然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但我想知道的是,如果不訂L月刊,是不是就再也得不到貴店書目方面的有關(guān)信息了。倘如此,我覺得貴店是否可以采取一些配套措施,比如,還可以印一些書目,紙張無須怎樣考究,印刷無須如何精美,亦無須出現(xiàn)什么圖像,這樣可把印刷費用降低,同時隔兩三個月給讀者寄一次,這樣可減少郵資。”這封信既表揚又感謝還提建議,其中也有我的一些惶恐。我害怕失去這份每月必寄的小禮物。但1997年我是如何與陳侗打交道的,現(xiàn)在的記憶已模糊不清;是否收到過L月刊,也已經(jīng)忘卻了。我能夠確定的是,1997年4月,我收到從博爾赫斯書店郵購的《當代思想家訪談錄》一套五本。布爾迪厄的書本來未在郵購之列,但陳老板給我補上了。他在信中說:“因《語言的牢籠》未到,暫改發(fā)《文化資本與社會煉金術(shù)》,估計您不會反對,若再寄《語言的牢籠》,您需補13.75元。”
在網(wǎng)上查,發(fā)現(xiàn)了陳侗與博爾赫斯書店的一些報道。陳老板1962年生人,廣州美院教師,畫家。書店1994年創(chuàng)辦后,前后搬家十多次,至今健在。書店經(jīng)營的書種類不多,卻品味高雅。陳侗似乎要以書店為據(jù)點,給廣州帶來一些文化氣息。據(jù)說,書店只有過短暫的贏利時期,正是我與它打交道的那兩年,此后便只賠不賺,月虧損萬元。陳侗則賣些畫作,以維持書店經(jīng)營。一次記者問陳侗,書店堅持至今的目的是什么,陳侗答日:“保護一種集體的象征和他人的寄托。比方說,當人們說文學在今天不重要了時,這個書店的存在便是一種無聲的反駁。此外,它不光捍衛(wèi)一種文學,它也反對另一種文學。”一看這回答,就知道陳侗是個牛人。原來我當年一直在與牛人打交道。也查到陳侗在1999年的《芙蓉》上發(fā)過一篇三萬多字的長文:《博爾赫斯書店》,那上面都寫了些什么呢?我很好奇。
但是我卻很多年沒向博爾赫斯書店郵購過書了。
免去郵購之苦,正是我來北京的目的之一。
七
我不郵購書了,我開始了書的復(fù)印。
我做的畢業(yè)論文是一個西方的選題:法蘭克福學派的大眾文化理論。當時敢于去碰這個選題,跟我的導(dǎo)師童慶炳先生有關(guān)。第二學期讀到一半時,突然就聽說我們的開題時間提前了,原因是導(dǎo)師將赴新加坡講學,我們頓時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我在腦子里裝了幾個題目,去跟導(dǎo)師談構(gòu)想,沒想到等我說完,他就一一進行了否決。情急之下,我拋出了大眾文化。我說我正在思考中國的大眾文化問題,也正寫著一些東西,大眾文化可不可以做?導(dǎo)師很痛快就答應(yīng)了。但他告誡我,大眾文化的選題有兩種做法,一是面對中國的大眾文化說事,二是去啃一啃西方理論家的著作,看看人家是怎么說的。比如法蘭克福學派的理論大家都在用,但用得是不是那么同事,值得考慮。他分析了兩種去處的利弊得失,讓我回去
自己決斷。
顯然,導(dǎo)師是傾向于后一種去處的,但我卻顧慮重重。西方的理論我一直關(guān)注著,卻從來也沒敢想過要把它做成一篇博士論文。因為我知道,那篇論文但凡要做得有點模樣,就得去讀外文資料,而對讀外文資料,我不僅無信心,而且有恐懼。記得當研究生時,我那學外語出身的師弟曾試圖翻譯點英文文獻,不久就大呼其難。我去跟那些英文理論書打交道,豈不是會要了我的小命?但思前想后,我還是決定冒險一試。人在年輕氣盛的時候總會做一些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情,我當時雖已不年輕,但依然氣盛。
開過題之后,導(dǎo)師已遠赴獅城,且一去半年,我似乎也給自己放了心靈長假。法蘭克福學派的書自然也斷斷續(xù)續(xù)地看著,但我主要卻讀起了別的書,寫著一些不三不四的東西。王蒙的“季節(jié)”系列出齊了,我通讀四本,很不滿意,就琢磨著寫點東西。朱學勤的書讀完了,我覺得很是滿意,就又琢磨著寫點東西。還有崔健的搖滾樂,馮小剛的賀歲片,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它們都成了我思考的問題。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心似平原跑馬,易放難收。我似乎已把法蘭克福學派那幾個爺們兒忘記了。
導(dǎo)師回來了,我也立刻進入到論文的焦慮之中。我在博士論文的后記中說:“當我真想走進法蘭克福學派的世界中時,我卻發(fā)現(xiàn)自己面臨到一個大大的難題一一看不懂。馬爾庫塞說,阿多諾的許多段落連他都看不懂,愚鈍如我者讀不懂阿多諾似乎也不算丟人,但問題是這幫法蘭克福人的書沒有一個好懂的。阿多諾的密碼式語言片斷式寫法本來就讓我的腦袋瓜子既疼且大,本雅明的‘文學蒙太奇又把我弄得一頭霧水,加上洛文塔爾的閃爍其詞,馬爾庫塞的云遮霧罩,有一段時間,我完全沉浸在一種無法言傳的‘低級痛苦中:當別人在為自己的理論構(gòu)想而焦慮時,我卻是在為看不懂而發(fā)愁??床欢趺醋稣撐哪?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之后,我選擇了退卻,我想從‘德國回到‘中國?!边@里說的是大實話。
我制定了詳細的逃跑主義計劃,既夸大了我的痛苦,也夸大了“回到中國”的重要性,以便導(dǎo)師能夠回心轉(zhuǎn)意。他聽完我的陳述,面無表情,卻開始了和風細雨的爐邊談話:你要是還想做點學問,就不能怕吃苦,你得給自己打點基礎(chǔ)。法蘭克福學派可能比較難,但你要是現(xiàn)在不去碰它,以后可能就再也沒有碰它的機會了。導(dǎo)師慢聲細語給我上課,但我知道那些話的力度。在此之前,我已聽說過許多個關(guān)于導(dǎo)師與學生的故事。因為論文,學生被他“整”得涕泗滂沱者不在少數(shù),我是不是要在那個故事會中再增加一個故事?
我無話可說,也無路可逃。我仿佛聽到身后的導(dǎo)師拎著一支二十響的駁殼槍大聲喊著:“不許退,給我頂住!”于是,我便貓著腰弓著腿皺著眉抿著嘴,在飛蝗般的子彈中向法蘭克福學派高地發(fā)起了一輪又一輪的進攻。我去的是“國圖”。
就是從那時開始,復(fù)印書成了我的一件例行工作。當時國圖外文書的藏身之處有三,一為基藏庫,二為閱覽外借室,三是新書閱覽室。前兩個地方都能把書借出來,但一次只能借三本。有一陣子,我的師妹在跟本雅明較勁,書借出來我們就資源共享。有一陣子,基藏出納臺的一位老師見我借書辛苦,就給我透露了個小秘密:電腦程序出錯,基藏庫借完三本后還可以在外借室借三本。我大喜過望,便如法炮制。一下子能把六本外文書放到車簍子里,那是什么感覺?恐怕能夠體會到的人沒多少吧。
也有死活借不出來的書。阿多諾的The Culture Industry:Selected Essays on Mass Culture,是我必須找來一讀的書,國圖的檢索目錄中明明有它,但每次借都無功而返。終于,借書員告我,此書很可能是某位大人物通過關(guān)系借走,長期不還,我才意識到中國的關(guān)系學無處不在。我立刻移師北大,托那里的同學幫忙借書。洛文塔爾的一本書,北京的圖書館里全部無貨,卻發(fā)現(xiàn)它躺在復(fù)旦大學的圖書館里睡大覺,我便向上海的朋友求援。還有的書,中國大陸的圖書館蹤跡全無,我就只剩下華山一條道了:向海外的朋友發(fā)出求救信號。持續(xù)地找,不斷地借,我終于弄回了一堆外文書。
不用說,這些外文書絕大部分都是復(fù)印件?,F(xiàn)在想一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似乎還是一個沒有復(fù)印機的年代;九十年代,復(fù)印機倒是呼嘯而至,但復(fù)印價格驚人,一般人不敢問津。我做論文那兩年,除國圖外,許多地方的復(fù)印價格都降下來了,大大小小的復(fù)印店也寄生于各個高校之中,生意紅火。A4紙,復(fù)印一面兩毛,一毛五,一毛,七分,如今已到了五六分錢,有時復(fù)印一本比買一本還便宜。我從國圖借出來的書,常常是直接就交給了復(fù)印店。在我讀之前先讓機器讀一遍,似乎已成了一個固定程序。裝訂一本復(fù)印件通常三塊,封面紙五顏六色,任其選用。有一陣子,我相中了學校圖書館專門搞裝訂的一位師傅的手藝,就把復(fù)印件全部拎到他那里。他穿針引線,把復(fù)印件縫住,再用牛皮紙做成封面。封面的邊緣處必定要折回一截,以免邊角卷曲。書脊平滑整齊,書名就寫得流暢舒展。而那些摁著兩個大書釘?shù)姆饧梗偸强涌油萃?,在上面寫字,如同赤足走在田埂上。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去那個舊館的作坊里取書,陽光散落在斑駁的墻上,憂傷而凄涼,我就覺得有些恍惚,也有點滑稽。我用機械復(fù)制的形式印了本書,卻還想保留一點手工制作的痕跡,我是不是有病?
自然,那些復(fù)印件我并沒有全部讀完,但它們卻陪伴我度過做論文時的全部歲月。導(dǎo)師說,論文寫10萬字即可,我跟導(dǎo)師要求多給我5萬字的篇幅。但實際上,我已偷偷向35萬字挺進。別人早就把初稿交了,已開始享受做完論文的閑適與快意,我卻依然趴在電腦跟前敲敲打打,鉆在復(fù)印件里尋尋覓覓。當我寫完最后的文字,已是四月下旬,室外陽光明媚,春暖花開,我卻忽然覺得腹中空空,兩腿酸困,像是走了很長很長的路。
也許,我只是一個長途跋涉的行者,這種旅行只有一個個的節(jié)點,卻注定沒有終點。驛站里的短暫歇息只是為了重新上路。
八
1904年,卡夫卡在給波拉克的信中寫道:“總而言之,我們只該去讀那些會咬嚙、刺痛我們心靈的書。書如果不能讓人有棒喝般的震撼,何必浪費時間去讀它。好像你說過吧,人們會去讀書是因為書讓人快樂?上帝啊,沒有書,我們也同樣快樂。讓人愉悅的書,必要時我們自己都能寫出來。人們真正需要的書是讀后有如遭到晴天霹靂的打擊,像失去至親至愛;或者有如放逐于野外的大森林里,面對不見人煙的孤寂,就像自殺身亡。好書必須像把冰斧,一擊便能敲開我們結(jié)凍的心海。對此我深信不疑?!?/p>
法蘭克福學派的書似乎就是卡夫卡提到的這種書。有時候,他們只是寫出了一個句子,就已經(jīng)具有了撼動人心的力量。本雅明說:“沒有一個文明的紀錄不同時又是野蠻的記錄。”阿多諾說:“奧斯威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這種說法深刻精湛,沒有那種刻骨銘心的生命體驗,是寫不出這樣的句子的。有時候想想,任何哲學到最后其實
都是生命哲學。如果阿多諾們沒有在法西斯主義甚囂塵上的日子里顛沛流離,深切感受過流亡之艱辛,生命之脆弱,他們是否還會變得那么冷峻,他們的哲學是否還會憂郁,很可能是需要打上一個問號的。而我讀他們,既是在讀他們對大眾文化與極權(quán)主義的批判,也是在讀他們心靈的歌哭、靈魂的呻吟。從他們那里,我感受到一種底氣、力量和反抗絕望的美。也許,這是除了那篇論文以外的最大收獲。
在那一階段,還有一本書也值得一提,這就是巴赫金的《拉伯雷研究》。
讀《拉伯雷研究》的直接原因是因為我們上了一學期的西方文論專題課。課分兩段,前半段讀的是一本英文原版書,后半段由程正民老師主講,他給我們提供的讀物是巴赫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這本書我在1993年就從杭州郵購到手,讀博之前也已讀過。借開課之機,我又重讀、細讀,忽然發(fā)現(xiàn)這本書的第四章內(nèi)容寫得十分迷人,巴赫金本來是要寫陀氏作品的體裁特點和情節(jié)布局特點,卻岔開筆去,追溯起陀氏體裁的源頭。他談到了莊諧體、梅尼普諷刺、蘇格拉底對話、狂歡式的生活、狂歡化的世界感受、狂歡化文學,這些論述讓我心頭發(fā)亮,兩眼放光。但可惜的是,這些問題并非他這本書談?wù)摰闹攸c,所以簡明扼要,點到為止,我讀起來就覺得很不過癮。為了把狂歡化弄清楚,我把《拉伯雷研究》買回來,準備開讀。
但真正讀這本書已到了2000年的下半年,那門課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讀這本將近700頁的大書并沒有一氣呵成,而是斷斷續(xù)續(xù),讀了整整一學期。記得十歲左右,我偶然弄到了《西游記》的下部,頓時被里面奇妙的故事所吸引。我讀著,每讀完一段就忍不住現(xiàn)炒現(xiàn)賣,立刻給父母“回放”一番。我手舞足蹈地講述著,比劃著,嘴里吐著一串串莫名其妙的象聲詞。大概那就是一種迷狂的境界。半部《西游記》我每天都在讀,但每天只敢讀一點。我舍不得把它一下子讀完,就用這種方式延長自己的快樂。
讀《拉伯雷研究》,我又找到了少年時代的那種感覺。我有意延宕著自己的閱讀,每讀幾頁、幾十頁就停下來,開始咀嚼、回味,對比、聯(lián)想。巴赫金說,現(xiàn)代人體的規(guī)范性意味著,人體已是一種完全現(xiàn)成的、完結(jié)的、有嚴格界限的、封閉的、由內(nèi)而外展開的、不可混淆的人體,任何顯著的凸起、突出部位都被砍掉、取消、封閉、軟化。這種論述是何等精妙!巴赫金引用赫爾岑的話說,詼諧具有某種革命的因素,伏爾泰的笑比盧梭的哭破壞性更大。這真是至理名言!巴赫金說,中世紀的官方節(jié)日無法使人偏離現(xiàn)有的世界秩序,也無法創(chuàng)建任何第二種生活。結(jié)果,節(jié)日生活被國家化,逐漸變成了歌舞升平的東西。巴赫金說,民間節(jié)慶的第二種生活之所以能夠展開,原因之一是有了一個狂歡廣場。我們有林林總總的廣場,但是有狂歡廣場嗎?巴赫金說,廣場話語具有夸中帶罵、罵中帶夸的雙聲效果。我們也不缺少這種話語,但它卻常常流變?yōu)楸本┰挼恼{(diào)侃與油滑。這種話語肯定不是廣場話語,卻很可能是取消了狂歡廣場的后遺癥。我就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地、顛來倒去地、細嚼慢咽地讀著,2001年1月9日,這本舍不得讀完的書終于被我讀完,我在書后隆重地記下了讀完的日期,并寫下兩句感言:“讀此書期間,受到的沖擊與震動無與倫比。大概只有俄羅斯的土地上才能生長出巴赫金這樣的偉大思想家?!?/p>
這本書讀完之后,我開始讀巴赫金的其他著作,讀別人研究巴赫金的著作,讀美國人寫的巴赫金傳。為了讓一些想法凝固,我寫了一篇文章。我還想寫第二篇、第三篇,甚至還在過年回家時做了一點田野調(diào)查,我想考察一下中國的民間文化中有沒有巴赫金所謂的狂歡精神。但是我卻不得不終止我的思考。法蘭克福學派已在向我招手,我不敢狂歡了,我得憂郁。
即便如此,巴赫金還是讓我擁有了一種打量世界的目光,也讓我多了一種價值判斷的尺度。后來,每當人們拿狂歡說事,巴赫金就在我面前出現(xiàn)了。2006年,余華的《兄弟》面世,有人就用狂歡和怪誕現(xiàn)實主義對這部作品做出了隆重解讀,但我卻覺得,《兄弟》與真正的狂歡精神還有不小的距離。
巴赫金說:“思想不是生活在孤立的個人意識之中,它如果僅僅留在這里,就會退化以致死亡。思想只有同他人別的思想發(fā)生重要的對話關(guān)系之后,才能開始自己的生活,亦即才能形成、發(fā)展、尋找和更新自己的語言表現(xiàn)形式、衍生新的思想。人的想法要成為真正的思想,即成為思想觀點,必須是在同他人另一個思想的積極交往之中?!蔽蚁?,我讀巴赫金,也許不光是傾聽,也是一次意味深長的對話。正是在那場對話中,我的思想被他激活,我也磨礪了自己的思想。讀巴赫金的書,我覺得放心、踏實,我甚至從他那里悟出了做學問的道理。九
博士畢業(yè)后,我似乎開始了新生活,這意味著我需要讀更多的書,但我卻寫得越來越多,讀得越來越少。我的生活過得緊張忙亂,如同激戰(zhàn)無名川。我也越來越不滿意自己的讀書狀態(tài)了。
買書早已不是問題。在我當學生的日子里,在我掙工資屈指可數(shù)的日子里,買書常常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一本書拿在手里,我不得不反復(fù)掂量,以決定取舍。如今,我再也不必為買書而摳摳搜搜了。去書店走一趟,只要覺得是對自己有用的書,就二話不說將它拿下,仿佛馬科瓦爾多逛超級市場。但是,我拎著一包一捆的書回來,卻再也沒有了以往的那種欣喜。
獲取書的渠道也早已不是問題。北京的書店遍地開花,轉(zhuǎn)書店便覺得力不從心。北京圖書大廈我也去過幾趟,但置身其中,覺得像在菜市場,我就不去了。學校的東門外有幾家小書店,將近十年的風風雨雨,有的已銷聲匿跡,有的卻頑強地存活下來。有一家書店起了一個俗不可耐的名字:盛世情,但老板卻頗可愛。那是一家夫妻店,男老板瘦得皮包骨頭,女老板豐滿敦實。老板可能是下崗工人,原本沒多少文化,但經(jīng)過大學發(fā)散的人文氣息熏陶,說起外國人名書名已像報中國菜名那樣嫻熟。“哎喲趙老師哎,您老今兒怎么閑啦?您可是有陣子沒來了。您要的波德里亞的書到貨了,最近有本《知識分子都到哪里去了》賣得挺火,要不您也來本?”通常這就是老板的開場白,通常他也會把你夸一頓。你一高興,買的書就多起來了。有好幾年,我主要是在這家小書店買書。
過個一月倆月,我也會去萬圣書園轉(zhuǎn)一圈??赡苁钱斈赅]購攢下的情感,去萬圣就覺得順理成章。實在懶得跑的時候,就在網(wǎng)上訂貨,三天之內(nèi),送書的就會摁響你的門鈴。
我也依然保留著從國圖借書、復(fù)印的習慣。當年跑國圖,國圖里面的復(fù)印價格貴得驚人,只把我這個窮學生嚇得一溜跟頭。后來,還是那個復(fù)印價格,我卻在里面開了戒。百十來塊錢復(fù)印一本,多加五塊錢就可以裝訂。裝訂出來的封脊用一張光滑的薄紙裹著,蚊子在上面都站不住,我一寫字似乎就到了溜冰場。但我卻不再去找那個專門搞裝訂的師傅了,也可能是舊館拆除之后,我已找不到他的作坊。
還有贈書。忽然之間,某學校某專業(yè)就寄過來一包書,那些書通常是在為“跑點”打前站,不
讀也罷。朋友、同學、師長也把他們的大作寄贈過來,這些書我通常是要翻一翻的,但來不及細讀就被其他的書淹沒了。偶爾也有不相識的朋友寄過書來,他們大概知道我是個讀書人,卻不知道我已經(jīng)為書所累。每當我被書壓得喘不過氣來時,我就想起昆德拉的說法:如今是一個寫作癖流行的時代,每個人都成了潛在的作家。但他接著說:“如果有一天(這一天為時不遠了)所有人一覺醒來都成了作家的話,那么普遍失聰、普遍不理解的時代就降臨了?!边@似乎并非危言聳聽。
就這樣,我的書變得越來越多了。我遷往新居,靠墻做了兩面頂天立地的大書柜,其中一個書柜特意增加了寬度,可放兩排。起初它們還有所空余,不久便書滿為患。一個跟隨我讀博的書架是當年中文系資料室的退役之物,卻寬大結(jié)實,用它放外文書正合適,如今也滿負荷運轉(zhuǎn)。我的電腦桌特意做得寬寬大大,為的是放書方便,卻總是被擺得垛得滿滿當當。為緩解桌子的壓力,我又買回來個書車。有那么幾天,桌子果然清爽了許多,但半個月不到,桌子便恢復(fù)了原貌。我把書堆到寬闊的窗臺上,但時間一長,書就被曬得發(fā)黃,或者是下雨忘了關(guān)窗戶,書就跟著泡了湯。書在架上、柜里、桌上、車中都有自己的位置,但我常常為了一本書轉(zhuǎn)著圈找,像是一頭磨道里的驢。我不知道把它放哪兒去了。
但是,當我的書變得越來越多的時候,我卻似乎已經(jīng)不讀書了?;蛘邷蚀_地說,是我再也找不到當年讀書的心境了。以前把書買回來,我就如饑似渴地撲上去;如今,新書已經(jīng)變成舊書,我卻還沒有與它們相逢。為了寫出一個東西,我翻看著一堆一摞的書,那似乎也是一種讀書的方式,但我卻打心眼里看不上這種功利化的閱讀。這種閱讀多快好省,仿佛是1958年的大躍進,顯然并非真正的閱讀。去外地開會,我常常會選擇火車而不是飛機,因為火車是讓人讀書的,飛機卻是讓人看報的。那個時候,或許才有了一點像樣的閱讀,但火車現(xiàn)在也提速了。我的床頭常常堆放著二三十本書,那是治療我失眠的良藥。有好幾年時間,我總會隔三差五睡不著覺,這時候我就開始讀書,讀小說不靈讀理論,讀中文不成讀英語,有時候折騰半宿書會讀到七八種。在這種一星半點、支離破碎的閱讀中,讀書成了蒙太奇。但問題是,我現(xiàn)在幾乎已不再失眠了。
我也不怎么讀文學作品了。有時候好不容易鼓起了讀小說的勇氣,卻常常是半途而廢。賈平凹的《秦腔》,讀不進去;閻連科的《受活》,讀了四分之一;王蒙的《青狐》,讀了三分之一;莫言的《生死疲勞》,只是讀到了“豬撒歡”。2005年盛夏的某一天,我在上海的魯迅公園里讀《2004年最佳小說選》,卻沒弄清楚那些小說佳在何處。2006年我重讀張承志的《心靈史》,忽然對這本當年讓我熱血沸騰的書產(chǎn)生了懷疑。后來我終于想清楚,我是不喜歡他的高調(diào)敘事。日本的桑原武夫說:“人到中年之后,就開始厭倦文學,或者說變成了文學方面的老油子。”是我成了文學油子,還是他們寫得不盡人意,這個問題常常讓我困惑。那些過去沒讀過的長篇巨制我很想一讀,那些過去曾經(jīng)讀過的名篇佳作我還想重讀,但是我卻既找不到讀的時間也找不到讀的心情。張立憲說:“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終于讓自己生活在一個伸手就能拿到書的地方后,讀書的巔峰狀態(tài)卻已經(jīng)過去。像《追憶似水年華》這樣的重體力活,要不趁年富力強的時候啃下來,就一輩子也看不動了。原來讀書也分青春期和更年期的,一個人要是在青春期不抓緊干活,等到了更年期,就會跟才娶得起媳婦的老光棍一樣,對書的那種渴望已經(jīng)力不從心,縱使有欲望,也顯得有些勉強?!边@個比喻略顯粗俗,卻很說明問題。莫非我已到了力不從心的年紀?
2004年6月的某一天,我從書架上抽出《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度松飞洗髮W時就讀過了,《早晨從中午開始》不僅早已讀過,而且讀過許多遍,但這套厚厚的小說我卻一直沒去讀它。也許是覺得讀過《人生》和《早晨從中午開始》,《平凡的世界》已沒必要再讀,也許是那三大卷的長度把我嚇住了,總之,關(guān)于這部書的傳說雖不絕于耳,卻并沒有勾起我的閱讀欲望。但是,在那個悶熱的中午,我卻毫無緣由地拿起了這本書。
孫少平上學的情景讓我想起當年自己讀補習班的歲月,我很快就讀進去了。感覺還不錯,沒有我想像的那么沉悶,看來它會吸引我讀下去。不久,我開始學車了,學車得考交規(guī),考交規(guī)得聽一周的課,聽課還要點名,《平凡的世界》就成了我聽課時的讀物。上課的老師唐山口音,在講臺上一搖三晃,晃得人眼暈,我就把頭埋在路遙的世界里,讀得津津有味。我仿佛又回到了大學時代,老師正在講課,我卻在課桌下?lián)е槐拘≌f。
三大本的《平凡的世界》就是在那幾天讀完的,我似乎又找回了當一名純粹讀者的感覺。這部小說開篇不久即寫到孫少平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起初,他以為是一本煉鋼的書,但開讀之后,他一下子就被迷住了。“記得第二天是星期天,本來往常他要出山給家里砍一捆柴;可是這天他哪里也沒去,一個人躲在村子打麥場的麥秸垛后面,貪婪地趕天黑前看完了這本書。保爾·柯察金,這個普通外國人的故事,強烈地震撼了他幼小的心靈?!谀且凰查g,生活的詩情充滿了他十六歲的胸膛?!?/p>
興許我正是從這部小說中讀到了生活的詩情,我有點被感動了。這種感動盡管已不是我當年讀《人生》時的那種感動,但它確實也是感動。我想到了《人生》里的高加林,想到了《紅與黑》中的索黑爾,也想到了那個為了進城買書卻燒傷了雙腿的少年。也許,在進城的路上,我和許多人一樣,身上既打著索黑爾的烙印,也流著高加林的血液,我們也就有了像他們一樣的燃燒,執(zhí)著,冷酷和忽然之間的轟然倒下。我們得到了不少,也必然會失去很多。
但畢竟我還有感動,我還會感動。想到這里,我忽然覺得自己還不算貧困,臉上也流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