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文盛
最后一期報紙印出來的時候,安舍回到了霍家莊。在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他沒有和家里的任何一個人打招呼,便偷偷地睡了。等到他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所有的人都立在床前,好奇地看他。他的外祖母,一個出生于唐朝的老婦人,眼睛里蒙著千余年的灰塵,指著他的頭部,用一種細(xì)微得只有小孩子才能聽得清的語調(diào)說道:“如果你再醒來得晚一些,我們就全都走掉了。你是不是不想看到這些人?”安舍沒有弄明白她的意思,盡管這句話他已經(jīng)一字不落地聽到了。旁邊的人還在嘀咕,眼睛巴巴地朝他擠得更近了一些——因?yàn)樵缭谑昵?,他們的聽覺在這個老婦人面前就失靈了,為此只能寄望于安舍。安舍沒有滿足他們的心愿,他自己的事情太多了,經(jīng)過一整夜的酣睡都沒有減輕分毫。他對著自己的外祖母打了一個呵欠,然后覺得不妥,又忙不迭地道了歉。老太太說:“罷了,你還是睡你的覺吧。如果到這一天傍晚你還睡不醒,我們就不回來了?!彼龥]有說這些人將會到哪里去,安舍也沒有問。
事實(shí)上睡到中午的時候安舍就徹底醒了。他開始覺得餓,饑腸轆轆。過了十分鐘,他掙扎著下了地,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老了一大截子。他的眉毛胡子都白了,像是一覺睡過了五十年。這種感覺卻又似乎是舊有的,安舍奇怪地看了鏡子里的自己一眼,覺得其實(shí)什么都沒有變。他轉(zhuǎn)了個身,能夠看到自己睡覺前的樣子,再轉(zhuǎn)一個身,還能看到自己五歲時的樣子。那個時候的安舍長相蠻俊俏的,不像后來,五大三粗,根本不像是個讀書人。對了,有一件事我忘了交代,安舍出生在一個書香世家。他的祖父曾經(jīng)是名動一時的大詩人,不過活了不到六十歲就死了。盡管在當(dāng)時這算不了什么,但安舍得知這一點(diǎn)時,仍然覺得這是個短命的老人。當(dāng)他到了十五歲的時候,向父親提出了自己的這一看法,受到了父親的嚴(yán)厲訓(xùn)斥。安舍不服氣,試圖辯駁,于是事情的結(jié)論便模棱兩可,連旁邊人看著都驚奇不已。
安舍的父親沒有留下什么,在安舍十九歲那年去了美國,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這是十三年前的事情。時間匆匆地晃過,安舍連父親長什么樣子都忘得差不多了。但是有一天,差不多是父親走后半年左右吧,安舍覺得實(shí)在無聊,就去了父親的一位老友那里——這是一個阿姨輩的中年婦人,她仔細(xì)地盯著安舍看了半天,鄭重地告訴他:“你父親年輕的時候就是你這個樣子。真是,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所以你不用想了,多看看你自己,一切就都了然了?!睆拇撕蟀采崦靼琢诉@個最基本不過的事實(shí):他就是父親在這里的遺留。一切的一切,都是從這一天開始的。安舍看著自己,顯得魂不守舍。那位阿姨走過來,說:“你們父子倆,連表情都一模一樣。真是你爸的種?!边@后一句話,把安舍惹惱了,他說:“你怎么這樣講話?”可是當(dāng)他轉(zhuǎn)過身來時,看到了這個中年婦人的眼睛,淚水汪汪的樣子?!拔乙郧熬瓦@樣講話,你難道不知道嗎?”安舍后退了一步,一個趔趄,她緊跟一步,幾乎要把他抱住了?!鞍沧泳?”她沖他大喊。安子君是安舍父親的名字。
安舍有些不知所措了。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女人,小名叫秀,以前,他一直叫她秀阿姨。這個秀阿姨估計(jì)是父親的第一個情人。安舍略略定了定神,就明白了這些事。在這上面,他真是和父親一樣地聰明剔透。當(dāng)秀阿姨試圖再做出進(jìn)一步的舉動時,安舍沒有慌亂,他用自己年輕有力的手臂擋住了她:“我是安舍。安子君是我父親。”秀阿姨被這句話震住了。她離他遠(yuǎn)了點(diǎn),看了看他,然后就又是一臉迷惑?!拔抑?,我知道的?!彼哉Z著,“可不還是一樣的?”安舍覺得她的神情是羞澀的。真是好玩。他在心里嘀咕了一下。“秀阿姨,你是我爸爸的情人嗎?”說出這句話,兩個人就都愣了。過了好大一會兒,兩個人都不說話,安舍感到餓了,就像后來他常常經(jīng)歷的一樣。他及時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在她看來,這顯得幼稚而荒唐??伤€是覺得有必要問清楚她現(xiàn)在的感覺:“秀阿姨,你難道不覺得餓嗎?”說完這句話,他的興味正濃,但那位秀阿姨,已經(jīng)意興蕭索。
“我不會做飯的,你難道不知道嗎?我的老公和孩子們從來都不會對我提這樣的要求。”
安舍從來沒有見過她的孩子們,更沒有見過她的老公。在安舍的記憶中,同她交往最多的男性就是父親安子君。因?yàn)槟赣H早在安舍十歲的時候就出國了,父親只說是“出國”,從來不愿意提起母親到底去了哪里。父親常常夜里出門,一整夜都不回來。安舍十三歲生日那天,和往常一樣,他只能倚靠在年老的外祖母懷里,聽她講述發(fā)生在唐朝的那些傳奇。“我年幼的時候隨父親游歷天下,對許多事都懷有很濃的興趣。即便到了三四十歲的時候,仍然記憶猶新??蛇@些年,我已經(jīng)快忘記唐朝了。”安舍只聽著她嘮叨,很少發(fā)表自己的見解。但他心里的疑問根深蒂固,因?yàn)闀r間久了,反倒從沒有機(jī)會把它提出來。讀了書以后,安舍最想請教外祖母的就是關(guān)于詩人李白的故事。他喜歡李白的詩和人,他想和詩人李白一樣,且歌且吟地四處浪游。只有一次,外祖母無意中講到了李白。她說那是她八九歲時的一個黃昏,在長安的酒肆中,她看到了他。旁邊人都說那就是大詩人李白。當(dāng)時他還沖她和她的父親招手,他的身后是古都長安緩緩沉落的夕陽??諘鐭o際的感覺在瞬間里襲擊了她,詩人李白到底是怎么走的,后來,她連一點(diǎn)記憶都沒有了。
外祖母的故事毫無出奇之處。安舍將它與父親和秀阿姨的交往放在一起比較,發(fā)現(xiàn)還是后者更能吸引他。相對于常常相見的秀阿姨,李白畢竟是太遠(yuǎn)了。當(dāng)他將自己的目光從奶奶的講述中游離開來時,秀阿姨已經(jīng)明目張膽地在他們家里出沒了。父親對外祖母說:“這是一個老朋友。”安舍對父親的這個解釋記得非常確切。他以后同父親說起秀阿姨,用的就是“你的老友”這個稱謂,第一次這樣講時父親因此還大發(fā)雷霆,但過了不久就習(xí)以為常了。甚至連他自己也開始使用了這樣的說法,“我去看看我的老友?!卑采嶂浪秩ヒ娦惆⒁塘?。安舍的外祖母對此心知肚明,理解得比安舍更為準(zhǔn)確,不過她從沒有說出來過。這大概歸咎為她出生于唐朝的緣故。雍容大度的外祖母,表現(xiàn)得比所有人都泰然。
安舍對秀阿姨從來不反感,說起來,他認(rèn)識她的時間已經(jīng)太久了。就是秀阿姨,也深知這一點(diǎn),“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才九歲。”這句話讓安舍嚇了一跳,因?yàn)樵谒艢q的時候,母親還沒有離開。那么,父親是在這時已經(jīng)認(rèn)識秀阿姨并同她交往了嗎?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到底會做些什么事?安舍一琢磨這些,就頭痛欲裂?!拔覀兪裁炊疾蛔觯妥谝黄?,喝喝茶水,說說閑話。我和你父母親都是同學(xué)?!毙惆⒁桃呀?jīng)平靜下來,笑微微地看著他說。
這個說法安舍勉強(qiáng)接受了。不過,當(dāng)她沉迷于往事的時候,安舍卻一點(diǎn)興趣都沒有了?!拔夷赣H怎么能同你是同學(xué)呢?”他無論如何不容許她把自己與他的母親放在一起相提并論,盡管這么多年,母親從來沒有回來探望過他,甚至,從某種程度上講,她連做一個母親的資格都沒有??砂采釁s好像不會記恨她。因?yàn)槟赣H在外面,比他更加孤單的日子都過了那么多年,他們母子,有著血脈間的同病相憐。這是安舍心里的隱秘,他同任何人都不說。秀阿姨顯
然不知道他的隱秘,她只知道眼前這個人,是安子君和沐小霞的兒子,她生活的不堪之處,全是拜他們之賜。這些事,這個安舍,他又怎么能知道呢?對了,他為什么叫安舍呢?安子君啊安子君,你為什么給你的兒子起名叫安舍呢?
安舍確實(shí)是餓了,他自己跑到廚房里去,炒了一個黃瓜雞蛋,切了一盤熟牛肉,開了一瓶香檳酒,“就這樣將就著吃了?!彼炎龊玫臇|西端到客廳里來,有點(diǎn)兒難以掩飾的興奮之感?!靶惆⒁?,我這樣做,是不是冒犯你了?真是打擾了?!边@幾句話說得不倫不類,那個被稱做秀阿姨的人“撲哧”一笑:“你和你父親一個德行,他第一次來的時候就是這樣。以后就越來越隨便了,一直到盤踞在我這里不走……”這句話說得含混不清,安舍的心里陰暗下去?!澳銈儾皇峭瑢W(xué)嗎?”但他實(shí)在不愿意這樣褻瀆父親,就避而不談。可是他到底有些局促不安。吃了幾筷子后,安舍就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
“你做過這樣的飯給你的父親嗎?給你的外祖母嗎?給你的母親?”看起來,秀阿姨也是大感意外。喝了點(diǎn)香檳,她說的話很快就顛三倒四起來?!昂枚嗵炝?,從沒有一個男人給我做過飯。自你父親走后……噢,你母親走得更早。以前,她也會做飯。你確實(shí)是她的兒子,繼承了她的因子??蓱z你母親,她可看不到你的手藝了。那時你還太小?!彼f著話笑起來,令安舍大為震怒?!澳憬o我住嘴?!痹拕偝隹?,他就后悔了。因?yàn)樾惆⒁痰哪樕珴q得通紅,在香檳酒的作用下,呈現(xiàn)出與她的年齡極為不符的青春色澤。她不惱反笑:“我就喜歡這樣。你父親也這樣訓(xùn)過我。我就奇了怪了,沐小霞到底有什么好,你父親追隨她那么多年,隔了快十年了,竟然還跑到國外去。你小小年齡,怎么就有你父親的風(fēng)范。真讓我喜歡?!卑采岬男睦锔∩蟻硪唤z不良的預(yù)感,他看到她的手伸過來,她的身子也靠過來。他覺得自己快要制止不了那種該死的沖動了?!靶惆⒁蹋憧斐燥?。菜都涼了?!彼穆曇籼罅?,連自己都嚇了一大跳。
秀阿姨這回沒有聽他的?!霸撍赖模瑒e叫我秀阿姨,就叫我秀,叫秀秀也行。我跟你說,你父親叫我秀秀?!卑采嵝睦锖迾O了,“別提我父親,我和他不是一個人?!钡脑捥珕伪×耍咀钃醪涣怂蛩爝^來的手。她的手在他的頭頂摸了一下,“可憐的孩子?!彼f著話就哭起來了?!拔业暮⒆幼阕阌衅甙四瓴粊砜次伊恕J俏易儔牧?,還是變老了,變臭了?可憐的安舍,我知道你叫安舍。我知道你喜歡我,要不你才不會來看我。我說得對不對?對不對?”秀阿姨的神色是楚楚可憐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個婦人,怎么看都不是。她淚水漣漣的樣子,實(shí)在是讓人心疼。安舍的心經(jīng)常會疼。外祖母說,“我們那個年代的人不這樣。你媽媽也不是那個年代的人。她心腸軟,所以才會吃那么大的虧。”外祖母說,“要不是惦著你,我真想回唐朝去了。你媽媽去了哪里?我早忘記了?!蓖庾婺刚f,“你不要像他們。倆孩子都沒有出息。你要像,就像你自己?!?/p>
安舍心里“突突突”一陣跳。他用力掰了一下那雙伸過來的手,聲音卻輕盈得像一只蚊子似的:
“秀阿姨,我想起我姥姥了。我姥姥在唐朝看我?!?/p>
“我的姥姥可是霍家莊最后一個美人,”安舍說,唐朝以后,霍家莊就再沒有一個美女出生。秀阿姨輕輕地打斷了安舍的話:“在你的眼里,秀秀還不是?”安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提醒她說:“秀阿姨?!睕]想到這一下又把她惹急了,“安舍”,她大聲喊起來,“在我的眼里,都一樣。你就是你父親。秀秀就是秀阿姨。你不同意我這樣說,你現(xiàn)在就從我這里滾出去?!彼f翻臉就翻臉,讓安舍大覺尷尬。他真想賭氣一走了之,可看看她的一臉怒色,還是有些無來由的害怕?!耙郧埃赣H是不是這樣?她會這樣對待父親嗎?”沒想到,他的心思被秀阿姨看穿了,“都一樣的。我說了多少次你就是不聽。我把你和你父親看成同一人。聽我的話,你到我身邊來。你心里隨便怎么想吧,但不許再多說。小心我剪掉你的舌頭。你信不信我敢這么做?信不信?”安舍打了一個寒噤,他覺得這個人有些陌生。太陌生了。他有些后悔今天來找她了。他到底是怎么來的呢?
外祖母來了。她在院墻外喊著安舍,“小舍兒,回來吧,小舍兒?!蓖庾婺傅穆曇衾锿现L長的尾音。這是老輩人中最流行的一種叫法,不知道是不是從唐朝開始的。外祖母嘀嘀咕咕著,“小舍兒的魂丟了?!比缓笏陀謸P(yáng)高了調(diào)子,“回來了,小舍兒回來了。小舍兒,你聽到姥姥在喊你了嗎?”安舍有心答應(yīng),可看看秀阿姨瘋癲的樣子,大氣都不敢出了。沒想到,她又在那里“撲哧”一笑:“姜還是老的辣,你這就回去吧。以后想來還可以來。不,你必須來。就定在明天早上吧。我等你。你要是不聽我的話,想想什么后果!”說著話,她舉了舉剪刀,“咔嚓”一聲,安舍看見眼前有什么東西被剪掉了。
這一夜,剛在家里躺下的時候,安舍睡得很不踏實(shí)。外祖母和家里的其他人都睡在外面,叔叔啦、姑姑啦、舅舅啦,還有他的兩個親姨,都睡在外面。他們說,小安舍犯了和他父親同樣的病。他們心里著急,但毫無辦法。如果說這是遺傳基因的話,那為什么在父親的兄弟姐妹那里,這種基因都沒有發(fā)生作用。他們在外屋商量好,輪流進(jìn)屋來陪伴他??此o靜地睡著,聽他睡熟時說著夢話。安舍為什么會一直叫著“秀阿姨”,他們誰也無法解釋。這是霍家莊里公認(rèn)的美人兒,因?yàn)榘采岬母赣H離了一次婚,這件事,他們都曉得。他們卻不知道在安舍的眼睛里,她可不是一個美人兒,只是一個曾經(jīng)非常熟悉的女人和長輩。他在年紀(jì)尚小的時候就開始去她那里,聽她說話,看她在屋子里無所事事的樣子。叔叔們猜測說:“是哥哥把孩子帶壞了,壞掉了。”盡管這是他的孩子,“安子君,”他們說,“上行下效,他孩子和他真是一路貨?!彼麄冞@樣罵,也不擔(dān)心被媽媽聽到。他們的媽媽前兩年就去世了??伤麄冋媸窍矚g這孩子,因?yàn)檫@一輩里,他是一根獨(dú)苗。他們決定要把他寵壞了。
每一個人都不放心另外一個人。前一個人還沒有堅(jiān)持到半小時,后一個人就進(jìn)來了。到凌晨四點(diǎn)多的時候,大家都累得不行,于是就集體離開了。安舍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天色昏沉。在此之前發(fā)生的大小事情,他都忘記得差不多了。這大概歸功于他的至親們輪流守護(hù)的緣故。當(dāng)熹微的光線射到地面上時,安舍已經(jīng)離開了自己的家,去赴秀秀阿姨的約了。他現(xiàn)在開始稱呼她“秀秀阿姨”了,這樣叫起來親切些,估計(jì)她應(yīng)該喜歡。至于叫她“秀”或“秀秀”,他目前完全做不到?!罢媸枪硎股癫畎?,”他嘟嘟囔囔著敲響了秀秀阿姨家的門?!斑诉诉恕钡那瞄T聲在清晨的霍家莊顯得格外嘹亮,在空氣中傳了很遠(yuǎn)。緊接著全村的狗都叫起來了。安舍瑟縮著繼續(xù)敲門,但已經(jīng)后悔自己的莽撞了。好在他沒有等多長時間,門就“吱呀”一聲開了??匆娛撬?,秀秀阿姨喜出望外,“你想我了,對吧?”她的身體發(fā)出令他著迷的氣息。
他懵懵懂懂地點(diǎn)著頭,被她生拉硬扯著進(jìn)去了。
天色大亮以后,安舍坐在屋子中央的藤椅
上看一本畫冊。他迷戀于那些色澤,像他迷戀秀秀阿姨身上的氣味一樣。這種氣味是在很久之后才形成的。但事情的肇始,卻是一本沒有一個漢字的畫冊。“這是你父親寄給我的。在霍家莊,只有我才配得到這樣的禮物?!笨磥硭麄儽舜诉€是念念不忘。安舍的心里,滑過一絲奇怪的嫉妒感。這種感覺,也是在很久之后才慢慢地加深的。許多年之后,他還清晰地記憶著當(dāng)時的場景:他叫著她的名字,第一次去掉了“阿姨”兩個字,她的表情柔媚而古怪,但顯然已經(jīng)忽略了他怎么叫她了。她只是要正面看他,臉部的神情卻不像她,是另外一個人的。至于這一個人到底是誰,安舍從來都不知道。好多年后,湊巧,他看到了一些書,并且記憶起了秀秀阿姨身上的那種滋潤潮濕的氣息,他才覺得自己老了,肌肉松弛,因此對自己的十九歲開始無比地迷戀起來。
好多年后,不了解內(nèi)情的人對安舍誤解很深,把他視作社會的渣滓,甚至覺得他是不可救藥的。因此,除了對自己的外祖母,安舍沒有對任何人講述過自己。外祖母生于唐朝,一直沒有去世,安舍遇到什么過不去的坎兒都可以對她講,對其他人就不能。他深知自己對姥姥依賴成性,即使在省城混跡多年,也總是生活在姥姥的陰影之中,因此過了三十歲,安舍就開始籌劃著定居故鄉(xiāng),再也不外出浪游了。秀秀阿姨已經(jīng)不知去向了,問起姥姥的時候,老人家劃了一個半圓,含義不明地說:“能到哪里呢?許多人都是這樣消失掉的。包括你的父親母親甚至將來的你。”因?yàn)槟壳暗酿囸I和長年的孤寂,安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正午,姥姥知道他長睡已醒,及時地趕回來,準(zhǔn)備和他促膝談心。沒想到安舍卻沒打算這樣做。其原因再也簡單不過:他的投資失敗了,欠債累累。他投資報紙的歷程變成了一個奇談怪論,被許多人說來說去。鑒于此故,安舍已經(jīng)失去了和任何人交談的興趣。他清點(diǎn)了自己多年的積累,卻發(fā)現(xiàn)大部分記憶已經(jīng)如此堅(jiān)硬,成了封凍的冰層。他根本無法破冰,就準(zhǔn)備終生靠虛構(gòu)小說度日。
姥姥的目光穿透歲月的迷霧定在了那里。她用手劃下的那個半圓,形成了半個光圈,輪廓很深,像囚禁生活的時間和空間:一半兒明亮,另一半兒,卻仍然混沌。
終止符
十年前她來到現(xiàn)在的這個公司。那時她的名字叫雅心,后來改名素月。不過,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知道她改名的事了。她尚且年輕的時候,是個公認(rèn)的美人兒,有點(diǎn)像東南亞的一個女明星。因?yàn)樗皼]有城府”,人長得又好,名字也好聽,所以追求她的人挺多,整天有人喊她的名字,公司里到處可以聽得到“雅心”、“雅心”的叫聲。她埋頭做事,從來不去趟這些人的混水。所有人的意圖都非常明顯,她早已看出來了。又因?yàn)樗錾碡毢?,母親改嫁,因此對待情感,她總是十分謹(jǐn)慎。這期間很多人探聽她的家事,她的學(xué)歷,甚至有人借著到省城的機(jī)會到她的母校去看了看。更有甚者,一個真心喜歡她的男子,還通過不知什么途徑,找到了她的一位學(xué)友,同他吃了一次飯,和他談?wù)摿嗽S多她的事情。她似乎沒有明顯的情感經(jīng)歷,因?yàn)檫@位同學(xué)沒有說出來,他對她的歷史毫無所知。只是他們同鄉(xiāng),知道她的母親嫁給了一位地產(chǎn)商。舍此之外,關(guān)于她的信息就少得可憐。這個時候,她正在辦公室里修改一封準(zhǔn)備寄出的書信。這是一個非常隱秘的事件。她瞞過了所有的人。
而說她沒有城府的人,是她的一個上司。這個人離婚多年,沒有再娶。他可能寄希望于把她變成自己的第二任妻子,因此對她事事遷就,百般上心。他喜歡用老一套來對付她,說她的好話,安排輕松的工作給她,給她買一些小零碎。有時竟然對她放任自流。雅心似乎明白這一點(diǎn),又似乎不明白,不過,她從來沒有表現(xiàn)得過分逾規(guī)。這也是在十年后,他仍然對她不死心的原因。但是她這時已經(jīng)變得非常沉悶了,與十年前大為不同。他眼睜睜地看著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整整十年,她都在他的眼皮底下,卻逐漸地脫離了他的掌控。是她的思維深處,出現(xiàn)了一種奇怪的作用力。這位上司,和他的情敵探討過這個問題;他的情敵,一個名叫林子瑞的人,就是上面提到的這個男子,他不只為了解她的事找過她的同學(xué),還借出差的機(jī)會去了她的家鄉(xiāng)林隱。在據(jù)說是生她的那個院子外面;站了整整三個小時,目的是要記住她的出生地。事實(shí)上他終生都沒有忘掉這一幕幕場景。那里蕭索而陳舊,偶爾有一位小商販從街巷上吆喝著過來,又吆喝著過去。有幾十只麻雀一直在嘰嘰喳喳地叫喚。一個步履蹣跚的老太太,經(jīng)過他的身邊時停下了腳步。他向她提出了“雅心”這個名字。老太太說:“這丫頭叫我四奶奶。哎,娘兒倆,都是苦命人啊?!绷肿尤饐査喂?,她沒有說,徑直從他的眼前離開了。
你瞧,圍繞雅心,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兩個男子。但真正的主角尚未出場,也許他永遠(yuǎn)隱蔽在幕后。誰知道呢?反正雅心從來沒有和任何一個人正面談?wù)撨^他。她通過自己的言行舉止透露出蛛絲馬跡,但所有的跡象只短暫地存在過,轉(zhuǎn)瞬即逝。而在時間的流逝中,真正追隨在她的身邊,且忠心不二的,只有林子瑞一個人。這是一個怪誕的男子,因?yàn)樵谥袑W(xué)時代遭遇過閃電般的愛情而影響了終生。
雅心來到公司的第一天是5月18日,這一點(diǎn),她之所以記憶多年,是因?yàn)檎粋€月后的同一日,正好是她的生日。到了6月18日這天夜里,雅心接到了母親從林隱市打來的電話。她哽咽著和母親講話,被逗留在辦公室未歸的上司聽到了。他借故上衛(wèi)生間路過她的門前,因?yàn)槁牭搅怂诳?,就敲門進(jìn)去了。這位姓楊的上司是個孤獨(dú)而好色的家伙,她一眼看穿了這個事實(shí),但苦于他坐在這里,一直沒法離開。他問起她的生活習(xí)慣,安慰她不要為一時的傷感所困,他還說自己經(jīng)歷了比她多得多的孤零零的日子,因?yàn)槔掀艗仐壛怂约河譀]有孩子的緣故,他的生日便也多半在刻意的忙碌中度過。好多次,他都想不起來了。沒錯,他的遺忘是人為造成的。他盡量想把自己扮演成一個長輩和上司的樣子,的確,他比她大了整整二十歲,可是,他做得不是很成功。因?yàn)槲葑永镩L時間只有兩個人,一男一女,他顯然有點(diǎn)掩飾不住。一個月里,他有意無意地觀察了她多次,發(fā)現(xiàn)自己真有點(diǎn)喜歡上她了。譬如她說話的樣子,柔軟的嘴角微微翹起來,嬌憨而淳樸,既像小女兒,又像小女人。再譬如她走路的樣子,腰部輕扭,像水蛇一樣,不由得勾起人的許多幻想。他有心將這種幻想付諸實(shí)踐,可總是苦無良機(jī)。而今機(jī)會仿佛被他等到了。
雅心發(fā)現(xiàn)他盤桓的時間有點(diǎn)久了,從他進(jìn)門開始,已經(jīng)有一個半小時。這期間她看了幾次表,但他視而不見。他提出為她慶賀生日,但被她委婉地拒絕了,可是心里還是有點(diǎn)感激他。這差不多是夜里九點(diǎn)鐘光景,他待在這里的意圖再也明顯不過。雅心暗暗地觀察他的神態(tài)和輪廓,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討厭這個人。他的呼吸還是正常的,這一點(diǎn)令人安慰。剛滿二十歲的雅心這樣想。她估計(jì)他接下來可能會有一些舉動,想到這些,她隱隱地興奮起來。她并無憂傷,也并不覺得饑餓。她遠(yuǎn)不是他所想象的那
樣,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她有一些信心,可是又不很自信。不過,有他在這里和她說一些不咸不淡的話,時間終于慢慢地過去了。她想起以前在學(xué)校的時候,有一個男生會在這一天陪她到很晚,有一次,兩個人竟然在草坪上一直坐到黎明時分。等到東方露出了魚肚白,他就俯下身來,吻了她。他的嘴唇里,有一種青草的味道。
“他的呼吸很重,喘著粗氣。”事情結(jié)束以后,她常常這么想。
在他的記憶里,再也沒有比眼前這個姑娘更安靜自如的女子了。他看起來好像什么都不懂,看起來就是這樣。“我好像不能夠忍下心,我不會侵犯她的,因?yàn)樗裁炊歼€不懂?!边@個姓楊的上司名叫楊黎。他嘟嘟囔囔著,同時又十分惋惜時間的稍縱即逝。雅心沒有聽清楚他在說什么,可是她漸漸地感覺到情況不對了,因?yàn)閺乃难凵窭铮瑥乃饾u靠向她的身體看來,他仿佛再也不準(zhǔn)備忍下去?!澳阏媸莻€沒有城府的孩子,”他微笑著摸著她的頭,“你非常相信我,對嗎?”雅心不知道說什么好。過了一陣子,她才開始提醒他,“主任,時間是不是很晚了?您累了吧?”“叫我楊黎。工作之外,我們是平等的。對嗎?”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溫柔。她聽懂了他的暗示,完全聽懂了??稍跅罾杩磥恚撬陌凳驹谇?,因?yàn)槭撬嵝阉f“您累了”,確實(shí)是該休息了。他戀戀不舍地看著她,盡量把這種意味傳達(dá)出來。他的神情很快沉重起來,似乎不愿離開,完全不舍得。
這個叫雅心的小女子早已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可是并無一絲懼怕,因?yàn)檫@個叫楊黎的人,幾乎像一個可憐蟲一樣守著她,甚至期待她主動來勾引他。想到這一點(diǎn),她“撲哧”一笑,引起了他的誤解。他以為她就是無城府,因此順?biāo)浦鄣鼐桶岩k的事開始辦了。他遇到了一點(diǎn)點(diǎn)阻力,但是不很大,因此他幾乎就要成功了。雅心在這時發(fā)出了一聲喊叫:“啊”。她的聲音傳透了墻壁,似乎把整幢樓里的人都驚動了。
她看見了一雙眼睛。是那個曾經(jīng)吻過她的同學(xué)的。他在暗中,看著她。這時,距離他們分開,是三年時間。
他在吻過她的那年夏天,獨(dú)自去西藏旅行,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在這個充滿了荒唐錯覺的夏天,剛剛上班不久的小女子雅心收到了一封寄自西藏的信件。這封信沒有落款,只有一個指向模糊的圖形傳達(dá)著一種難解的寓意。雅心看過這封信后陷入長久的昏暈之中。她深信他再也回不來了。這一天,林子瑞在公司附近的酒館里喝得大醉。楊黎和林子瑞唯一的一次深談便是發(fā)生在這時候。當(dāng)他們從酒館里出來的時候,兩個人都神色異常。林子瑞說:“從她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過去。”但這種說法被楊黎嗤之以鼻。當(dāng)時林子瑞是另外一個部門的小頭目,能夠和楊黎稱兄道弟。楊黎以兄長的身份對他加以勸戒,事實(shí)上更多的因素出自私心。
雅心在一個人的日子里度過了許多天。盡管仍然有不少人對她趨之若騖,可她深信自己最近不會和任何一個人糾纏了。她在夏天將近結(jié)束的時候患了一種奇怪的病,全身的皮膚都變成了青紫色,而且局部已經(jīng)發(fā)黑。有一天她拾掇完東西睡下后又起來,把所有的舊相冊都攤開,她找見了那個人。他捧著她的臉,微微地笑著。就在這時,屋子外傳來一聲凄厲的鳥叫。再一次睡下后,她在被子下面發(fā)出長久的壓抑的哭聲。
林子瑞始終對她的興趣不減。她漸漸地察覺出來。但是無濟(jì)于事。她開始獨(dú)來獨(dú)往,和多數(shù)人都不太搭言。在一些好事者的聒噪下,她幾乎就要被開掉了??墒撬诠ぷ魃辖K歸沒有什么大的過失,而且林子瑞和楊黎或多或少地都在幫她,所以就一直留了下來。到了冬天的時候,她和他們倆的關(guān)系被多數(shù)人所察覺,因此風(fēng)言風(fēng)語被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奇怪的是,作為當(dāng)事人,都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特別之處。有一個周末,他們?nèi)齻€人還一塊兒到附近的飯店里去吃飯。席間,雅心恢復(fù)了常態(tài)。終日間彌漫在她身上的皮膚病和苦焦情緒似乎也消失不見了。在他們倆送她回家的路上,她低語著祝福這兩個好心人。他們倆都默默地抽煙。
雅心尚未有對于將來的明確的打算,因?yàn)樗哪挲g實(shí)在小。可是時間在她的孤獨(dú)中流逝得很快。在短短的幾年里,她和楊黎、林子瑞差一點(diǎn)都發(fā)生了那種關(guān)系,但她從來沒有想到過要嫁給他們中的任何一人。這是一個延續(xù)多年的秘情。讓人驚詫的是,這件事在當(dāng)事人中嚴(yán)格保密。等到雅心的手中漸漸地攢了一些錢,她就在市中心買了一個小戶型的房子,把自己的所有東西都搬了進(jìn)去。從此,她更加能夠遠(yuǎn)離公司里的是非。只有到周末,她才和幾個朋友聚會一下,并且能夠小小地?fù)]霍一番。這里頭當(dāng)然有楊黎和林子瑞。
在雅心二十八歲的這一年,發(fā)生了一件至關(guān)重要的事,把她的簡單有規(guī)律的生活打破了。她那嫁給地產(chǎn)商的母親因病死掉了,地產(chǎn)商人緊急地打電話把她召回了老家。最后一眼看到母親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她的肌膚竟然也是青紫色的。埋葬母親的時候她哭得幾度昏厥,因?yàn)楸瘋?,差一點(diǎn)跳到墓穴里隨母親而去,令四周觀者大為動容。這一天過后,她把自己封閉了整整一周。林子瑞幾次探望,都被她拒之門外。
幾年來,雅心因自己的皮膚病已經(jīng)大傷腦筋。她身上的青紫色時有時無,去了幾家大醫(yī)院,都沒有確診,反而因?yàn)獒t(yī)生對病情不同程度的判斷把自己弄得神經(jīng)緊張,幾乎喪失了生活下去的信心。兩年前一個揚(yáng)著風(fēng)沙的下午,她最后一次從醫(yī)院里出來,從此發(fā)誓再也不到這里來了,哪怕因此而亡。這件事情,她從未對任何人說起。
可是母親的去世,加深了她的孤獨(dú)。到了這一年的大年夜,她因?yàn)闊o人相伴,只好一個人滯留在家。同樣孤單得發(fā)慌的林子瑞跟蹤了這一天里她的每一個進(jìn)程,看她出去買菜買肉,看她返回她所住的那個小區(qū),進(jìn)了那扇鐵柵門,并且尾隨她上了樓,等到她關(guān)門五分鐘之后給她打了電話。因?yàn)楸蛔约旱奶幘硣槈牧?,她答?yīng)了他要求一見的請求。僅僅隔了一刻鐘,他就敲響了她的門。
雅心換了一身睡袍接待了這個來訪者。幾年來,他對她的情意,她已經(jīng)一目了然??墒牵裏o法確定的是,假如她將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病情毫無保留地告訴他,他到底會怎么做?然而這陣子,他卻是蠢蠢欲動的,還有一種成年男子存心不良的局促和慌亂。她看著他,好像要注視到他的肺腑似的。
雅心的思路是縝密的。她不容許自己犯一丁點(diǎn)錯誤。哪怕看著他在自己眼前難堪,被逐漸上漲的情欲弄得發(fā)昏,也強(qiáng)似自己被他從里到外剝光了,然后才狠狠地嘲笑一番要好。
可是呆坐著的林子瑞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看著她的時候幾乎要噴出火來。他從骨子里鄙視自己的情欲。因此也鄙視她。這個道貌岸然的婊子,小賤貨。她不知道他在狠狠地罵自己。
后來,是因?yàn)楸舜讼鄬Φ臅r間長了,她慢慢地嗅到了他身上濃重的男子的氣息,她開始希望他離自己近一些,更近一些。在大年夜,她希望如此。她的身體,已經(jīng)被封鎖得太久了。
“那么,來吧?!彼龓缀跏敲摽诙隽恕?/p>
林子瑞的動作有些笨拙。笨拙得要命。他緊張得大汗淋漓。雅心拿手捉住他的手,引導(dǎo)他,“來吧,”她在他的耳邊,一遍遍地呢喃著。
可是,他還是太緊張了。他的身體仿佛不是他自己的。他看著時間在眼前一晃而過?!霸S多年了?!边@個男人,他看著自己的身體,終于掩飾不住地大哭起來。
雅心神情蕭索地抱住他的頭,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有一種奇怪的意念在活動。她甚至希望永遠(yuǎn)這樣下去,“這樣好?!庇幸粋€男子在自己面前哭泣。這是她在夢境里多次遇到過的情境,而今,它終于來了。
她仿佛再也無法承受心里的重量似的,緩緩地坐起身來,并且讓他把枕頭支到腋下。她覺得自己要愛一個人,被人所愛。她自己的所有秘密都不是秘密了,她要讓他傾聽來自她身體里的那種愈來愈響亮的呼聲。
于是在這個奇怪的夜晚,雅心把自己的疑慮一古腦兒傾吐而出。這種傾訴使她恐懼而惶惑。林子瑞,起初是停止了哭泣,靜靜地聽著,然后就用一種可以勒死人的力量,把她緊緊地包裹在懷里。他以為這種力量是神奇的,可以盡數(shù)驅(qū)除她心里的一切陰翳。可是,他錯了。
所有的話都講完后,雅心的神情有一種死寂般的神奇。她要他“發(fā)毒誓”,“不把這個秘密說出去”。她要他“都忘掉”。忘掉她身上那種奇怪的顏色,忘掉這個夜晚。忘掉他對她的深情。忘掉她這個女人。忘掉他們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一切的一切,他都不能在以后的任何一個日子里提起,更不能泄露分毫。否則,便詛咒他“突遭橫禍,血肉橫飛”。
林子瑞被嚇怕了。但他照著她的話,一字不落地重復(fù)了一次。
他以為這樣做她便相信了他??伤€是錯了。在此后的幾年里,雅心似乎像個夢魘似的把他纏上了。每逢她的肌膚變色,病情發(fā)作,她便首先打電話給他,叮囑他要牢記自己的諾言,否則即便自己化作厲鬼,也不會饒恕他。剛開始的時候,林子瑞還會一遍遍地重申自己“一定遵守諾言”,后來便一再地安慰她,他幾乎想盡了世界上最溫柔最美好的語言來取悅于她,再后來,他干脆一言不發(fā)了。如是幾年。
奇怪的是,除了這種周期性的反復(fù),在公司里時,雅心仍然一如既往,雖然寡言,可是出挑的形象照舊使一些男人對她懷有非分之想。譬如楊黎,從始至終,總對她懷著某種美好的期待。他不止一次地在林子瑞面前提起他心里的那些齷齪的幻想。好幾次,林子瑞差點(diǎn)為此與他干架,以至于楊黎對他的成見和嫉妒心越來越深。他深信他已經(jīng)“背叛了弟兄們”,“君子不奪人所好,而你他娘的,肯定做了那些屁事。什么玩意兒……”
他們之間的仇恨終止于一封書信。這封書信署名為“素月”,從本市的一個郵局寄來,收信人是林子瑞。他們推敲了半天,終于確定這個人就是雅心。這封信里有幾句話讓人大為震驚——因?yàn)闋可娴揭呀?jīng)離開的人,所以信里的語句頗為隱晦——盡管如此,林子瑞就已經(jīng)知道自己的失敗始于何時了。不過他沒有向任何人說出這一點(diǎn),包括他自己在后來的人生中也一直拒絕承認(rèn)。
署名“素月”的那封信是這樣寫的:
……我知道自己將死,所以不加留戀,也無法挽回。我相信我今生只愛一人,因?yàn)樗米吡宋业囊磺?,然后在高原腹地終止了自己的生命。他生前寄給我一幅在高原上的寫生,我明白他是祝福我忘記了他。其實(shí)我沒有忘記他。就在他進(jìn)入我的身體的時候,他的一切已經(jīng)在我的生命里深種??墒撬]眼的時候,我沒有在他的身邊。我們分手已經(jīng)三年零66天了,他一定在生命窒息的一刻也念叨著這個數(shù)字……老天剝奪一個人的生命時從來都不會打招呼的。據(jù)說那場泥石流中,至少有80個人喪失??稍谖业男闹校挥幸粋€人。我的他死了。我在不久后就無比確切地證實(shí)了這一點(diǎn)……此后幾年,我發(fā)誓老天罰我以孤寂。那些愛人的人,被愛的人,都應(yīng)以這樣的方式承受罪責(zé)……我當(dāng)然不是例外。這些年里,那些出現(xiàn)在我生命里的人。都不是例外。我看到了他們纏綿不斷的孤寂。多么可笑啊,這真是一個巨大的輪回……今天,我就要走了,將自己置入永恒……
信中的最后一句話是:謝謝林子瑞。感念這個癡情的傻瓜。我在另外的世界里祝福他。
雅心或素月確定是離開了。因?yàn)樽源撕螅僖矝]有在我們的視野里出現(xiàn)過。
至于這個故事,是林子瑞講給我的,他在半年之后來到省城。他說這個故事里有好多東西他一直沒有弄明白,可是故事結(jié)束了,他只能將這個故事擱下,開始新的生活。他還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信件到底比人的壽命長。雅心可能知道這個。等我死了,我就把信件還給她。可誰知道我們會不會再次相遇?”
這句話我好像在哪里看到過。三月的一個黃昏,我在家里翻書時偶然發(fā)現(xiàn),博爾赫斯在其短篇小說《遭遇》中就是這樣的調(diào)調(diào)兒,那么擺在我面前的這封信,就完全是一個虛構(gòu)。我用一根火柴,把它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