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鳳
一
善良的人們,追求人與人之間的和諧相處,相親相愛。
惡人。為了滿足自己的權勢欲,煽動與制造普通人之間的摩擦、懷疑、憎恨、敵意。
二
我走過了德國的不少大城市、小城市和農村,沿著甫德的“浪漫之旅”深入到了德國南部的腹地——黑森林;甚至參觀了交通很不便利,需要徒步攀登山路才能到達,如童話般瑰麗神秘的“新天鵝堡”??墒?,回到北京以后,一直徘徊在記憶中的,卻并非這些如詩如畫的景致;因為,始終縈繞于我心里的,是曾經給無數(shù)平民百姓造成悲劇命運的敏感地帶。
柏林市的標志性建筑物之一,是著名的勃蘭登堡門。它始建于十八世紀的八十年代,比柏林市成為德意志首都的時間還要早上將近一百年?!伴T”的造型高大雄偉,氣概非凡,當時是為了慶祝德意志聯(lián)邦的統(tǒng)一而修建的,地理位置選擇在一條東西通衢的西端,這條大道有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叫做菩提樹下大街。只要走進菩提樹下大街,即使你的位置在大街的最東頭,也可以望見巍峨矗立著的勃蘭登堡門。
誰都不曾料到,當歷史演進到了二十世紀中葉時,這座曾經作為德意志民族統(tǒng)一象征的勃蘭登堡門,卻變成了德意志民族被分裂的標記。
那天,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一個來自遙遠東方的中國旅人,剛剛從曾被縱火焚燒過的國會大廈門前,步行到勃蘭登堡門的下面。
現(xiàn)在,在這座“門”下,任何來訪者,都可以自由自在地漫步。從門洞的這一邊,走到門洞的那一邊,再從門洞的那一邊,踱回到門洞的這一邊。觀看,拍照,散步,流連,或者坐在靠背椅上休憩。
可是,在十幾年前,確切地說,是在一九六一年至一九八九年之間,此處卻是異常敏感的地帶。因為勃蘭登堡門不僅是“柏林墻”的一部分,它也是劃分東柏林與西柏林的分界線。至今,它的附近,仍然保留著一段又一段未被拆除的柏林墻。我想,保留這些斷壁殘垣,大概是為了讓今人了解那一段慘痛的歷史,緬懷無辜犧牲了的平民百姓們吧。
在勃蘭登堡門斜對面的人行道上,豎立著一排紀念碑式的墓碑。每一塊墓碑上,都刻著當年遇害者的名字,并鑲嵌著他們諸位的照片。專程來到此處的人,或偶爾路經此處的人,都會駐足,靜靜地端詳他們的儀容,浮想聯(lián)翩,默默地悼念。墓碑前面的地上,擺放著一束又一束的鮮花,這些鮮花,都是善良的人們,奉獻給他們的。如果他們真的地下有知,我想是會得到些許安慰的吧。
現(xiàn)在的柏林墻,已經是拆除后遺留下來的,一小段,一小段的。在原東柏林的地界內,距離勃蘭登堡門一箭之遙的地方,有一段未被拆除的柏林墻,這段“墻”似乎比其他段“墻”更長一些。在這段柏林墻的旁邊,用黑色的大理石,修建了一塊矩形的紀念碑。在這座紀念碑前面的地上,同樣擺放著一簇又一簇的鮮花。在簇簇鮮花的旁邊,我看見了一位坐在輪椅上的老者。他滿頭白發(fā),低垂著頭顱,佝僂著身軀,正用他的右手輕輕地撫摸著大理石紀念碑的碑面。他的形象強烈地震撼著我。我想,他的心中,一定裝著一個或者多個悲慘的故事。我曾經讀過多篇關于柏林墻的真實報道,知道這面冷酷的“墻”,是前蘇聯(lián)當局和前東德當局,于一九六一年的八月十二日凌晨一點鐘,以突然襲擊的方式建造的。正是這面“墻”,在一夜之間,就讓事先毫不知情的普通百姓,頃刻被分離在東西兩邊。夫妻,父母子女,情侶,不管是怎樣親密的關系,只要是一方在東德一方在西德的,都休想再輕易團聚。如果有人妄想從東柏林逃到西柏林去,那么你就準備好吧,也許要付出傷殘,甚至是生命的代價。不是嗎,剛才看見的那些鐫刻在墓碑上的名字,不就都是僅僅為了與親人重逢,而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嗎?眼前這位坐在輪椅上的白發(fā)老者,一定是那段殘酷歷史中的幸存者,他此刻正坐在墻下,沉默地哀悼著??上也欢抡Z,否則,我一定前去安慰他,與他對話。
不了解一個民族的歷史,就不了解該民族的人民大眾內心的創(chuàng)傷。幸而,德國人民的偉大兒子雷馬克,用他的長篇小說《生死存亡的年代》和《凱旋門》等等作品,向全世界的讀者,講述了普通德國百姓曾經遭受過的深重苦難。
三
除了“柏林墻”外,我還到過另一處敏感地帶,這就是朝鮮半島的“三八線”,那條人為地把美麗的朝鮮半島分割成為南北兩個不同國家的北緯三十八度線。
三八線,只是一條普普通通的緯度線,但是,它卻把同一種語言、同一個民族的朝鮮人。分裂成了不能互相往來的兩個國家;不僅如此,它還使三八線以南的韓國人民,與中國大陸人民,互相隔絕了四十幾年。
大概是因為東方人比西方人更加細心吧,在“三八線”的南北兩邊,都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鐵絲網和鐵蒺藜。要想如前東柏林人那樣冒死穿越分界線,是完全不可能的。親人離散的南北朝鮮家庭,只能老老實實地服從命運的安排,忍受骨肉分割之苦。
在大韓民國的地圖上,“三八線”南邊的這排鐵絲網,叫做“南方限界線”。在“南方限界線”的南邊,有一座大理石石碑,黑色的巨石正面,刻著三個白色的中文大字“望拜壇”。石碑的后面,鐵絲網的前面,還矗立著幾塊長方形的石雕,每塊石雕上面,都雕刻著朝鮮半島的江山峰巒。
從“南方限界線”往南走約一百米,還有一座紀念性的建筑物,名曰“望拜閣”,它是韓國普通民眾可以到達的最北邊的一個地點,也是外國旅游者可以抵達的最北邊的一個地點。望拜閣的南邊,是一個小型的公園,公園的西側,又豎立著一個很高大的大理石紀念碑。紀念碑上,用漢字刻著一首名為《南北和平統(tǒng)一祈愿詩》的詩句:
白衣民族兩分裂,憂國忠心恨滿腔;
愿回天地平和運,統(tǒng)一江山大瑞光。
在這座詩碑南面的廣場上,陳列著一條被截斷了的鐵路,鐵道上停著一輛火車,車頭朝北,車尾在南。帶著我去參觀的高麗大學中文系主任李東鄉(xiāng)教授告訴我,從前,在未被分裂的年代,這條鐵路的線路是很長的,它可以從朝鮮半島的南端通到最北端,還可以通過平壤直達北京,是連接朝鮮和中國的主要干線。如今,它卻被截成了南北兩段,車廂也只能停在這里,望北興嘆了。
“望拜閣”的正南方,有座展覽館,走進展覽館的大門,迎面看見了一根柱子,柱子上有個電子計時器,它時時都在顯示著:南方和北方分裂,已經多少年多少個月多少天了。我去的那天是一九九三年一月二十九日,它就告訴我:已經分開四十七年九個月零十三天了。
中秋節(jié)和春節(jié),是朝鮮人最重視的兩個節(jié)日,也是全家團聚的日子。李東鄉(xiāng)教授告訴我:多少年來,每逢這兩個節(jié)日到來,許許多多原籍北朝鮮的韓國公民,都會來到“望拜閣”,跪在地上,朝著北方拜望,祈盼著祖國早日和平統(tǒng)一。
近幾年,我從電視屏幕上看到過,南北朝鮮親人團聚的場面,他們那撕心裂肺的痛哭聲,經?;仨懹谖业亩H。而有幸得以相見的親人,只是離散家庭中的極少部分,還必須是在雙方當局開恩的前提下,才能實現(xiàn)。即使獲準見面,時間也很短,到時必須分手,相信很多讀者朋友都從電視屏幕上看見過,他們互相擁抱難舍難分的情景。
無論是朝鮮半島的被分割,還是德國的被分割,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遺留物。稍微有一點歷史常識的人,都看得很明白:戰(zhàn)爭的勝利果實,由掌權者分享;而戰(zhàn)爭的悲劇后果,則由人民大眾來承擔。
四
今天,德國已經結束了分裂的局面,成為統(tǒng)一了的德國。而朝鮮半島,仍然被分割成南北兩個不同的國家。同一個國家,同一個民族,被人為地分離開的,還有中華民族的海峽兩岸。被分離的原因是歷史,是內戰(zhàn)。
在世界上的某些地方,民族與民族之間的戰(zhàn)爭,一個民族內部的戰(zhàn)事,仍在繼續(xù),連綿不斷。
無論什么形式的戰(zhàn)爭與紛擾,都是由不同類型的政客挑起來的,而這些戰(zhàn)爭與紛擾所產生的痛苦與災難,則全部都由參戰(zhàn)的普通士兵及其家屬,還有無力左右自己命運的平民百姓來承擔。
從古至今,正直的偉大的文學家和藝術家們,一直都在企盼全人類都能走向和平與大同。早在兩個世紀之前,列夫·托爾斯泰就在他的《戰(zhàn)爭與和平》里,尋找過避免戰(zhàn)爭實現(xiàn)和平的藥方。音樂家貝多芬也在他的《第九交響樂》里,高唱歡樂女神的頌歌,表達他向往世界大同的心愿。應該說,歌頌和平,反對戰(zhàn)爭,追求人類走向大同的結局,是一切偉大的杰出的文學家和藝術家們的共同理想。
可惜的是,雖然這些人類精英有著仁慈的心靈,但是他們卻沒有力量阻止殺戮的進行和噩運的延伸。因為他們只有高尚的思想,而沒有手中的權力。而權力,有時往往掌握在惡人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