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加強
毛筆起于北方,漢時盛于中原,后南下安徽涇縣安營扎寨,稱宣筆,因一路辛苦,宣筆于唐時得了名。湖州卻靜如處子地恭候著,懷里揣著魏晉的毛筆,飲譽隋唐仍不見張羅,到了宋代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被召進宮,被詔天下。
中國的毛筆,到了湖州浮華了起來,不過,筆墨江南也好,筆墨華夏也罷,湖州筆還真有浮華的資本。
湖筆的這種豐厚,絕非緣于一種文化傳奇,從一個龐大的、久遠的布局去考慮,該是一種精神處境。
毛筆文化根植于中華沃土,生長了數(shù)千年,它的胴體早被撫摸個精光透亮。獨特的中國方塊字,如同溫馨的風(fēng)景,握筆人從中得到沐浴,不管是今人還是古人,漢字如同月照千秋,“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這個寧靜的港灣,恒久地??恐凰椅幕拇?,不管毛筆之外的天地多么廣闊,自我的精髓是始終捍衛(wèi)著的,盡管這古風(fēng)翩然的承襲是極難的。
茫茫大地上有過太多的圓目怒睜的時代,人類只有在戰(zhàn)場上低頭徘徊以后,才思考文明,才摒棄荒蕪,才回到書齋,才操起筆墨,尸體無法換取道義,報復(fù)無從面對結(jié)果,能在人類的心靈騰出空間,騰出地盤的,還須依托筆這個橋梁。
借助文化的力量監(jiān)督或規(guī)范君主及其政府的行為,已成為中國古代的傳統(tǒng)。維護筆錄的權(quán)威,就是捍衛(wèi)國家。因此,執(zhí)筆書史的文化人,常有凜然不可冒犯的正氣??鬃觿h定春秋,亂臣賊子及昏君無不恐懼;司馬遷直書無隱,漢室不敢竄易一字,乃“史載筆”。
《文房四譜》記,后魏世宗常請廷尉游肇筆下留情,游肇不答應(yīng),說:陛下自己留心,毋讓臣人曲筆。故有的君主見寫起居錄的官員就發(fā)怵。三國時魏明帝見殿中侍御史頭上簪著白筆站在一旁,便煩,一個叫辛毗的老臣告誡皇上,此官專門記錄陛下不遵古法之事。中國古代專門有監(jiān)督君主及政府的制度,可惜自宋代以后,這種監(jiān)督機制被取消了。
古代中國,筆桿子于民族的興衰,與槍桿子有同等的作用?!段宕贰份d,史弘肇以為,郭威出鎮(zhèn)魏州,帶樞密使這個軍職便可,說:“安朝廷,定禍亂,直須長槍大劍,若毛錐子安用哉?”三司使王章反駁說:“無毛錐子,軍賦何以集乎?”史弘肇當(dāng)即便無話可說。毛錐子即對筆的貶稱。
《今注》中說:“腰帶劍,筆于冠,示君子有文武之備也?!闭f這種禮飾為權(quán)力或身份的標(biāo)志。南齊永明年間,宮廷跳舞的人筆于冠巾,武帝見了,說筆執(zhí)笏是為受言記事而用,是朝服的裝飾,是莊重,歌舞人著此飾太不敬重了,即令人去掉舞人頭上的筆。
文化人的理性使命,連同身前的孤傲和身后的空名,橫溢的才華和郁憤不得志,都在那一桿毛筆上汩汩流淌,傳世的檄文,慷慨的遺恨,須經(jīng)一桿禿筆,運作起歷史的震顫。清軍兵臨城下,史可法明知打不過人家,他還是做了一回硬漢,寫了《答多爾袞》,請來書法高手,寫畢,送出,與揚州共存亡。史可法歷經(jīng)瞬間的揚眉吐氣之后,永久地反思這保衛(wèi)揚州之戰(zhàn)的歷史價值。中國文人只有緊握這桿毛筆,才揚眉吐氣,才注目天竅,才敢于面對卓越,敢于閱盡天涯路。
讓毛筆走上圣壇,是筆之本身所始料不及的,毛筆使古今的中國文人喚醒潛能的時候,又獲得自尊,于是毛筆不時地為朝廷裝點門面?!稘h官儀》記,朝廷每月賜給尚書令、丞、郎赤管大筆一雙。《東宮舊事》記,晉朝拜皇太子時,賜給“漆筆”四十枚,銅博山筆床一副。漆筆,為紅色,以赤心監(jiān)國。文士寫出好文章的,朝廷也賜筆以示獎勵。司馬相如為天子賦游獵之事,武帝大悅,詔令尚書給筆札。獻帝令茍悅作《漢紀(jì)》三十篇,并詔令尚書給筆硯。王隱寫《晉書》八十卷,皇上也是筆墨資助。浩浩皇恩流注筆端,文明治國的精神傾注筆端,秉承天意崇敬毛筆亦為世界文化史上一個亮點。
讓毛筆成為出奇制勝的絕招,大概會讓天下人瞠目的。唐德宗被叛鎮(zhèn)朱泚圍困于奉天城中,情勢危急。德宗召來渾瑊,賜御筆一枝,空白委任狀千余,招募敢死隊,視其戰(zhàn)功,加封御史大夫以下,實封五百官爵;如委任狀不夠,就寫委任狀于立功者的衣服,重賞之下,群情激昂,終于破了敵陣。賜筆安邦定亂,當(dāng)屬中華文化一絕。
尖齊圓健為筆之四德,有人用來描述文士心懷:尖,敏銳的文心;齊,平易的眼界;圓,兼收并容的氣度;健,自強不息的精神。的確,四德的具有,都出自約束和打磨,筆之成為筆與文人成為文人,都是極不容易的事情,意味著成為社會的工具,收斂的不僅是鋒芒,而且是天生的野性,這對天性自由的文化人來說,確實是件苦差事,唐代僧人貫休說:莫訝書紳苦,功成在一毫。
有人說:從趙孟頫到吳昌碩、沈尹默,湖州人書寫了半部中國史,倘若囊括所有在湖州工作過的大家,如曹不興、王羲之、王獻之、智永、顏真卿、蘇東坡、文同、米芾,這部中國書法史一定讓湖州大放異彩。湖筆的“毛穎之技甲天下”的美譽正是在這樣的文化內(nèi)涵中長盛不衰,飲譽海內(nèi)外的。
毛筆里透露的一種文化精神,讓中國文人的生命意識變得更加強烈,與生命相通,筆亦就成為神圣的敬畏,筆亦就有了自己的品格,由此顯現(xiàn)一種文化象征,湖州人居然沒有僵持在象征中,在讓湖筆更趨完美的過程中享受著毛筆的美麗思想和美麗語言。
人類史上,中國知識分子是敢于和勇于退卻的部落,從人格上講,是自衛(wèi)和自慰。不能實現(xiàn)志向,無從治國平天下時,便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在小天地自娛自耗,安貧樂道地達觀修養(yǎng),盡管有霉酸味,卻寧靜安詳。
筆于文人是一種耕具。于社會是興旺發(fā)達的象征,于國家是勵勛之舉,于人與人之間是祝福的信物。梁元帝獎勵功德的手法很特別,有金、銀飾筆和斑竹筆三種,忠孝兩全者用金管書之,德行精粹者以銀管書之,文章美麗者用斑竹管書之?!对娊?jīng)·靜女》中有“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悅懌女美”一節(jié),“彤管”即紅漆管筆,這筆還是愛情的信物。
僅僅是一桿毛筆,撐起無數(shù)文人的那份傲骨與氣質(zhì),也載負(fù)起千年文人的如許無奈與無常人生。
因為有筆,歷史得以延伸,神話不至殘缺。詩心不再混滅。
因為這筆,屈原將此化作一副傲骨,李白化作一柄長劍。
緣于毛筆,中華民族的所有沉悶與不沉悶都被冷漠地一筆帶過,華夏河山一切的生命之火的燃亮與熄滅,都無情地被化作白紙與黑字。
緣于毛筆,人類對自己居住的山河的庇佑力與日俱增,對生命走向主宰權(quán)的把握,不再是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