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梅花
門前有兩棵碗口粗的松樹,一棵高,一棵矮。當然高也高不到哪里,矮也矮不到哪里。緊挨著它們的幾棵松都小,也單薄,有些枝干衰敗了,看起來干茬茬灰楚楚的,它們就那么想綠不綠的,蔫敗敗地做個樹樣子給人看。
而這兩棵好看,樹氣兒旺,濃密的枝干抱著針葉,幾乎一團老綠。老綠的翅膀下有時站著人,有時不站。這些松們的老家,該在深山。城里不是長樹的地方,只是作為風景遷移來點綴的。它們拖泥含水,被人連拽帶揪弄進了城,栽在街道兩旁供人觀賞。其實零星的松樹有啥可觀賞的,遠遠不如柳。松樹那要成了森林才好看。柳好,它只要往路邊一站,柔軟的枝條隨風蕩漾,詩情畫意立刻噴涌而來。
這條街的兩旁都是風塵仆仆進城的松。它們剛移來的時候,都憋著一口綠氣。誰愿意背井離鄉(xiāng)的漂泊啊。它們知道,城市會讓自己省下簡單的奢望。樹有樹的無奈。有的松很聽話。叫它活它就活了,叫它綠它就綠了。不讓它往高里長,盡管剪去頭發(fā)好了。有的松耍賴,半死不活的。遠看黃巴巴的好像死了,跟前細看枯黃中可又探出幾針綠芽。拔了可惜,長著沒樣子。它就這么跟人耗著。隔些日子它高興了就綠一些,隔些日子不高興了就拉長枯黃的臉。更多的松們,都認命了。山里是個活,城里也是個活,哪兒不是個活呢。也就吐故納新,呼朋喚友的活了。
可是啊,光是松們愿意活了就活么?那不行。你想臨街店鋪里做著生意的人,眼看著這些棵老大不小的松們越來越旺,枝干濃了,可不就擋嚴大街上行人的視線,看不見樹后面的店鋪了么?都被松遮掩了誰還進店來呢。那怎么行,一家人穿衣吃飯就靠個生意。松樹活了,他們就不好活了。當然不行,不能讓松活好活滋潤。
人難活,松也難活。松定然也在破口大罵,移也是人移來的,不是我們自個跑來的。剁也是你們?nèi)硕绲模€讓樹活不活了。樹的憤怒是樹的,人才不理呢。誰理一棵樹的心情呢。人的心情都天天不好,把樹算個啥!
當然,店鋪里的生意人雖然有怨氣,可也不敢一下就去把樹剁了。一棵松的價錢并不便宜。得讓松自己慢慢枯萎掉。最好就那么干茬茬地杵著,不擋行人視線,也占著地方不會再補栽一棵旺的。人有的是辦法折磨一棵樹,而且不留痕跡。
進城沒一年,松們都殘疾了。病怏怏的,左邊活著,右半死了。主干活著,四肢干掉了。殘疾了也得活啊,風一天雨一天,活吧活吧,回是回不到故里去了。人有人的命,樹有樹的命,怨啥呢,掙扎一天算一天。
有一天下雪了。清早的天氣,街上一曲笛音,是那首媽媽的吻。笛音出處,一棵松下,爬著一個藝人。他沒有雙腿,匍匐在地吹笛子。他的面前,一只白瓷缸子。那一刻,我淚流滿面。一棵殘疾的樹,極力罩著一個殘疾的人,為他擋住一身的雪花。媽媽啊,你在哪里?
在一條街的松們都七擰八歪沒個樹樣的時候,偏我門前的這兩棵松活得滋潤。殘疾的樹多了去了。它活它的,管不了那么多。在我買這間店面時,房主說,這地兒風水好哦,一條街的松樹都衰敗了,偏這兩棵旺。樹旺人也旺,你就買了吧。一想,就買了。
待裝修時,鄰居過來說,你買它做什么。門前栽了這么大的兩棵樹,把門面都堵嚴實了,哪有生意。樹大,又不好弄死,要削掉一半樹枝才好。
可是我憐惜這兩棵樹??!它們和我一樣一路漂泊而來,受盡磨難,居然皮實地活了下來。而且是最大最好的兩棵。樹和人,難道沒有緣么?它們原本在深山,而我是一個漂泊的女子,可我們見了面的呢。
好多日子里,我就坐在門前,默默與這兩棵樹相望。就像與自己相愛著的人脈脈對視,看著他輕輕彈落指尖的煙灰那般寧靜,溫暖。難道世間還有比這更美好的事嗎?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