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夢

潘　穎

外婆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外婆的父親因吸食鴉片，英年早逝，自此家道中落。為供外婆的哥哥（我的舅爺）讀書，外婆選擇了留在農(nóng)村，很長時間靠撿野菜為生。舅爺成為醫(yī)生后，對外婆有所接濟。外婆育有三女一子，外公脾氣暴躁，對子女管教嚴(yán)厲，但對兒子較為寵溺。三個女兒都比較能干，離開了小鄉(xiāng)村，只有兒子學(xué)業(yè)未成，留在農(nóng)村。子女成家后，外婆便“哪里需要哪里去”。

2000年，我們搬到新居，父母工作忙，外婆來照料即將高考的我。烈日炎炎，外婆每天負(fù)責(zé)全家的飲食，中午總是按時開門迎接我。

2001年，我考入大學(xué)，外婆又接受新的“任務(wù)”，把農(nóng)村舅舅家的孩子接到城里讀書。為了給舅舅省錢，外婆租了紙廠里靠近垃圾堆的一間房子，一個月200元左右。一個老人，帶著兩個念小學(xué)的孩子，要照顧生活，接送上學(xué)，還要管教。每次我和母親去，外婆總是很開心，早早的生火，用她那個小小的煤爐一樣接一樣的做菜，為了省煤，總是要把一塊煤用盡。她自豪的介紹著我——她的外孫女。在她生活的那個村莊，我是唯一的大學(xué)生。她認(rèn)為，當(dāng)年她和外公飽一頓饑一頓供孩子讀書，現(xiàn)在她們的下一代、下下代，終于不用面朝黃土背朝天了。

2004年12月，我懷著豪情壯志報考北大，我做夢都想帶著我的外婆去看北京，看奧運。我牛氣沖天的對外婆承諾：“我們?nèi)タ磰W運吧，你回到莊子里可以大吹特吹一通了。”那一整天，外婆都特別開心。很長一段時間，她沉浸在這個夢想中，陪伴我，鼓勵我。

2005年4月，我以4分之差與北大失之交臂。在調(diào)劑過程中，我一直郁郁寡歡，并打算再考一年。外婆安慰我說，不在北京讀研也可以去北京工作啊，我的外孫女已經(jīng)很優(yōu)秀了。其實，那時外婆身體已經(jīng)開始虛弱，為了不干擾我調(diào)劑，她忍著不說。最后一次看到健康的外婆，是復(fù)試前我做頭發(fā)，她端著磨好的豆?jié){送來給我喝。她忍受著病痛，內(nèi)心充滿希望。

2005年5月，母親打電話來說外婆被查出食道癌晚期?？梢詣邮中g(shù)，危險性大，但如果不治療，只有幾個月生命。已上60歲的外婆選擇手術(shù)，她說自己還有好多愿望沒有實現(xiàn)，還有好多東西沒有去看。6月，我去省立醫(yī)院病房，看到突然骨瘦如柴的外婆，我拉著她的手，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兩個人都淚如雨下。重癥病房的許多病人神情落寞，對外界排斥，甚至衛(wèi)生間也不讓其他病友用。只有外婆年紀(jì)最大，卻從不吝嗇自己的微笑，一直在鼓勵別人。

手術(shù)之后，外婆由兒女輪流照顧。我則去她租的房子照顧了表弟表妹一段時間。外婆暑假在我家，母親想把家里養(yǎng)的兩只烏龜殺了給她補身體，外婆拒絕了。她每天小心翼翼的切點肉喂養(yǎng)它們，悄悄為我們洗碗、擇菜、燒水，其實那時她連抬胳膊都很費力了。但外婆總是小聲說自己忙慣了，還堅持每天鍛煉一會身體，從未放棄希望。

由于兒女都要上班，外婆輾轉(zhuǎn)在三個女兒家生活。在小姨家時，外婆病情已很嚴(yán)重，時常疼痛難忍。所幸子孫都不嫌棄她，仍像幼時那般親昵，沒人的時候，外婆傷心而又默默地掃去她掉落的發(fā)絲。每次我和母親去探望她，她總是拖著孱弱的病體在門口張羅我們，臨走時又不舍地拉著我們的手，說“不要掛念我”。

2007年春節(jié)，外婆回到農(nóng)村老家。這時她已病入膏肓，每天全身極度疼痛，必須依靠杜冷丁維持。我舅爺舅舅過年回來看望外婆，他們倆都是骨科專家。她卻指指隔壁，讓他們?nèi)タ赐従印８舯诘脑宕蚬な軅?，癱瘓在床，包工頭態(tài)度惡劣，分文不給。這些善良又可憐的農(nóng)民，只能看兒女的臉色，沒多少錢來治病的。在數(shù)次看望外婆的過程中，他們在外婆督促下治好了袁叔的病，分文未取。

春節(jié)兩周，我都在農(nóng)村陪外婆。我坐在床前，總是裝作開心的樣子，跟她說自己的生活、學(xué)業(yè)、愛情。她常說：“你穿上制服會是什么樣？戴著大帽子一定很威風(fēng)吧? ”“工作安全嗎？”我撫摸著外婆每日打點滴的手，輕輕說：“外婆你不要忘記，我答應(yīng)帶你去看奧運的，你一定要好好活，堅持活下去?！彼f：“外孫女，我真的想活啊，有這么多人對我這么好。我想看你做法官，看你舅舅的兩個孩子考上大學(xué)。十年，只要再活十年就能看到了。我一生老老實實，為什么我會生這個病??？”

2007年暑期，我忙于準(zhǔn)備碩士論文開題和司法考試。每次打電話，外婆都用盡全身力氣鼓勵我，并叮囑我不要掛念她。我最后一次和外婆通電話，竟是讓她幫忙問舅舅，男友的輕微皮膚感染要用什么藥膏。我甚至忘了，外婆接電話、說話是多么地困難。

2007年6月6日，外婆靜靜地去了，走的很安詳。父母隱瞞了這個消息，直到我把學(xué)校的事情處理完。我回來上墳?zāi)翘焓峭馄诺摹拔迤摺?。外婆臨走前，說要把她的墳立在舅舅家對面的小山上，這樣她可以一直注視著、保護(hù)著她的兒子，讓他不怕夜行、不怕野物。

畢業(yè)后，我與北京再次失之交臂，因為那個再也無法實現(xiàn)的承諾，我沒有選擇去北京工作。在我的心中，沒能帶外婆去看奧運將是終身的遺憾。那段時間，每當(dāng)別人提到奧運，總是滿滿的欣喜，而我，卻止不住滿腹的遺憾和哀愁，甚至不敢聽以前很喜歡的那首《天黑黑》：“我的小時候，吵鬧任性的時侯，我的外婆，總會唱歌哄我，夏天的午后，老老的歌安慰我……”那首歌好像這樣唱的。

也許悼念我的外婆，和奧運盛事相比多么渺小。但傷痛之后，我突然明白，我的外婆只是千千萬萬中國農(nóng)民中的一個，奧運之于外婆，可能只是一個簡單的夢想。外婆欣慰的，是子孫的成功和孝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