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
開會,要住賓館。一開一住,都是現(xiàn)代生活方式的一部分,故而去開去住,自然也能算是體驗生活。這兒邏輯上似無大誤。
賓館名稱不一,有級別,有的不叫什么館,叫“大酒店”—像個“館莊”。
真高級的,我無住入資格,但所能住的也并不是最低級。何以為證。正門之外是個“廳”,汽車直駛?cè)搿皬d”,廳基升高,大玻璃門等著你光臨,芳趾入。
一進門,直打晃,地面比鏡子滑亮,鄉(xiāng)巴佬走上去準像劉姥姥在瀟湘館,跌個大跟頭。為什么非如此不可,而且館館皆然?當然是“規(guī)矩”,豪華闊綽,你進來也自覺不是“寒傖人”。
進了屋,照例兩張雙人大床,它們是主位,占滿了不小的屋子(叫“房間”),擠得所有家具陳設(shè)都靠邊站,也幾乎沒有人走的“路”(叫“空間”)。
這讓人有“感”:原來“生活主體”就是睡覺。至于為何不可以擺一張床而另備一張可以折疊現(xiàn)支的“活床”?我沒問過“賓館設(shè)計大師”,也不知有無“賓館法”規(guī)定文本。
屋子不小,愛走動的習性使我總想在屋里轉(zhuǎn)轉(zhuǎn),可是沒法走。坐下來,悶得慌。想到何不到外邊走走?
“外邊”就是很低很窄的樓道(叫“走廊”)。我這人受“古典”的病,一聽“廊”就以為應是花木掩映的“畫廊”,哪兒像這么乏味?
“廊”里不可停留。下樓應該好些?
找樓梯—是個“鐵箱子”,進去比屋里還悶。出來算到了地上??纯矗裁匆矝]有,一大堆汽車,油味熏著讓你離遠點兒。
沒了法子,回屋再坐。向窗外觀觀景—這是都市,市皆洋樓,從窗戶看到的,是樓頂子(因所住屋在高層,望則“俯視一切”),那樓身盡管弄得闊氣,樓頂子可真難看。那一帶高高下下的難看的“建筑藝術(shù)”,足可以把書呆子的“詩境”掃得一干二凈。
“賓館文明”,現(xiàn)代水平,方便舒服,撒尿不出門,拉屎沒有臭味,電燈隨手開,電話緊靠耳?!窍硎軉幔窟@沒錯兒。
我有點明白了:這是西方文化,不過我們借了來的。在這兒,除了吃飯還給筷子,都是洋的了。
“洋的,難道你不覺方便?”我無言以對,卻想起曹雪芹的話:“富貴不知樂業(yè),貧窮難耐凄涼?!弊屛蚁硎芪鞣轿幕n惠,我竟“不知樂業(yè)”;而假若讓我去“穴居野處”,我必又“難耐凄涼”。所以這真是“不可為訓”的“人生觀”。
身在西方文化之中,還不甘心,還要試尋有無一點滴中華文化的痕跡?
低頭看見床柜下備妥的拖鞋,這才想起,該換去“官履”,穿上拖鞋,讓腳也“方便舒服”一番。
一看拖鞋,叫聲慚愧!這可找著了咱們自個兒的文化—原來,拖鞋是不“對楦”的,都不分左右腳,你怎么穿都行!
想起小時候的布鞋,想起老農(nóng)夫起身下炕頭,伸下腳向地下“找鞋”—他絕不用分心去“看準”左右腳。
住在賓館享受西方文化的朋友說:鞋分左右,是進化,是精確,是科學。
我問他:天地萬物,死的好?活的好?兩只鞋,你非讓它各自死在一只腳上,永世不能挪移,是聰明?是笨蛋?中華人穿了幾千年“不對楦”的鞋,難道一個“聰明人”也沒出來“改進”?中華人的智慧,就那么不如人家嗎?你老兄是否要把這賓館拖鞋也貼上“左”“右”的字,以免穿錯了腳?
精確是精確了,機械也機械了。造機器是呱呱叫了的,造人的精神靈魂不該都按機器辦事。
生活需要機器,也需要“非機器”的一些什么—也需要一雙與“官履”不必一致活動的鞋—拖鞋。
其實,這一番“哲理”是常識,本用不著大呼小叫;今日又想說上一說,另有原因—因為聽說已有一位鞋廠廠長,在會議上鄭重提出:為了科學現(xiàn)代化,拖鞋的生產(chǎn)要有所改進,不能再容忍左右不分的落后狀態(tài)了。
誰說咱們中國人沒有一個聰明的?
很多同學苦于寫作沒素材,其實只要留心觀察,細心感悟,生活就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資源庫。本文從開會時入住賓館切入,在自自然然的生活體驗中開始了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真切的體驗與感受中,自然巧妙地點出對賓館文明的不同看法,直至揭示一些人過分西化的創(chuàng)作主旨。全文以辛辣的筆鋒揭示了某些中國人對中國文化的無知無畏,對他們以先進的名義不分糟粕與精華極力推崇西方文化,以機械的思維刻板的執(zhí)行西方文化,反倒丟失了本國文化的盲目屈從而感到惋惜、痛心。全文語言詼諧,比喻生動,形象的描寫刻畫出了以賓館為代表的失去自主思維后,毫無個性的令人窒息的“制造”。并在最后一段以廠長的一段話表達出自己寫這篇文章的緣由。讀罷全文,不僅讀出了嘲諷,讀出了惋惜,讀出了痛心遺憾之情,更讀出了作者深切的愛國情懷。
住賓館之類的生活體驗我們肯定也有,可是我們的思想僅僅停留在舒服不舒服的層面,如果能調(diào)動我們的情思多想一點,創(chuàng)作的源泉就會汩汩而來。
本期選評:浙江省平陽中學李苑芳
●將住賓館與體驗生活聯(lián)系起來,既直接點題又免除了下文的突兀之感。“似無大誤”暗示出作者的情感態(tài)度。
●表述個人體驗,以免有“酸葡萄”之嫌。
●揭示中國人之“好面子”無處不在。
●“照例”兩字提醒讀者注意賓館毫無個性的室內(nèi)設(shè)計。
●直指某些室內(nèi)設(shè)計師在構(gòu)思方面的死板和不靈活。
●以上兩句巧妙的將描述由室內(nèi)轉(zhuǎn)至室外。
●走廊與畫廊兩相對比,強烈地表達出失望的心情!
●貼切的比喻,形象的描寫,透露出作者的無奈。
●進一步控訴了某些藝術(shù)家對現(xiàn)代建筑藝術(shù)的摧殘,流露出對現(xiàn)代建筑的失望之感。
●這就是“賓館文明”,但卻讀不出絲毫“文明”的味道。
●點明主旨批評一些人的過分西方化。
●在“不知樂業(yè)”和“難耐凄涼”的復雜人性中,讓讀者在作者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拉近了與作者的距離,引起讀者強烈的共鳴。
●不甘心中國文化在“賓館“之中的沉淪,奮起抵抗,想要找到一些有利的反擊證據(jù)。
●在自然的描述中帶出下文。
●一個毋庸置疑又備感親切的證據(jù)。
●以辛辣的筆鋒諷刺了享受西方文化的代表人物—“老兄”如鄭人買履般機械的思維。
●拖鞋雖小,但所代表的自主思維很重要。
●“容忍“二字既勾勒出了這位廠長的西化嘴臉,又暗含了作者的愛憎態(tài)度。
●反問有力,既是嘲諷又是抗議。某些中國人,你們該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