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純
1986年8月,時任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的王恩茂同志,對新疆社會科學院谷苞院長說:“希望你們組織力量,編寫一本林則徐在新疆的書,既傳播歷史知識,又能進行愛國主義和民族團結方面的教育?!碑敃r我有幸在場,并留下了深刻的記憶。我從55歲開始寫歷史人物傳記,首選的傳主是林則徐。為了力求真實性,我要千方百計地找到傳主的后裔,請他們答疑解惑,特別是獲得鮮為人知的細節(jié)。我很幸運,先后結識了林則徐的后裔林子東、凌青、傅秀;詹天佑的嫡孫詹同濟;馬寅初的次子馬本初;蔡元培的女兒蔡盎。這些名門之后都是品德高尚、學識淵博的長者,都成了我的良師益友。
林家滿門英烈
1994年11月,我從烏魯木齊出差到福州市,住在福建省委黨校。校領導介紹我去見林子東同志,她是林公的玄孫女。
林子東當時74歲,身材瘦小,頭發(fā)花白,但精神矍鑠,元氣充沛,還有幾分威嚴。因為她曾就讀于地處北京的燕京大學,所以說了一口標準的國語。我對她說:“林則徐虎門銷煙婦孺皆知,但這一壯舉的背后必定有巨大的文化驅動力。我們要把林則徐的精神世界寫出來,這才更有分量……”我不知深淺地班門弄斧。如果對方流露出對這個不速之客缺乏信任感,我必失望而歸。所幸的是她立即打電話給林則徐紀念館的負責人,要他們接待我,并盡可能向我提供史料。
在談話的過程中,她出去了一次。這時一位溫厚的老先生和我聊了起來,他說做人要有“四樂”,一是知足常樂,二是與民同樂,三是天倫之樂,四是自得其樂。這“四樂老人”是林子東的老伴孫明。多年后我才知道,他1941年參加了新四軍,是在戰(zhàn)場上與日軍拼殺過的軍人,離休前是福州市副市長。這天,林子東給我看了一本臺灣出版的《林則徐傳》,封面上有蔣中正題寫的書名,打開第一頁是林則徐像,最上方寫著“林則徐先生畫像”,左下方寫著“蔣中正敬題”。原來蔣介石如此敬重林則徐。
次年,我的《歷史巨人林則徐》一書完稿,想請林子東為此書寫序,她說:“要凌青寫更好。”于是我又結識了林子東的胞弟凌青,并由他為拙作寫了序言。
1996年夏,我到北京參加“林則徐禁毒思想研討會”時又見到了林子東。她比我年長18歲,但不同意稱她“林老”。她說叫“大姐”適合于任何年長的女性。從此我便稱她為“林大姐”。她領我到北京花園街2號,看望了她的雙胞胎姐姐傅秀。和這位蹲過7年秦城監(jiān)獄的寡居老人聊天,竟然會不時地聽到她爆發(fā)式的笑聲。
2002年我定居上海后與林大姐交往更多了起來。2003年她和老伴曾在我家住過兩天,她知道我喜歡收藏蘇聯(lián)產(chǎn)的各式懷表,次年我去福州,她把父親林軾垣民國初期任外交官時用的懷表送給了我。這表可自鳴,是珍貴的老古董。
由于交往甚多,我對林大姐的家世、經(jīng)歷和同輩親屬也有了相當?shù)牧私?,這是一幅長長的歷史畫卷。林則徐有三個兒子,后世香火甚旺,現(xiàn)在已有第九代后裔出世。林子東是林則徐最小的兒子林拱樞的后代。她有兩姐、兩兄、一弟,大姐林圣觀生于1914年,1947年赴德國,與科隆大學教授、曾任德中友協(xié)會長的卡爾·秉格結為伉儷,這位德國教授成了林則徐的玄孫女婿。
林子東的大哥李良(他與曾祖父同月同日生,所以原名林曾同)生于1917年,曾就讀于北京大學西語系,1946年在天津美國新聞處工作時參加了地下黨,是肩負特殊使命的無名英雄?!拔母铩睍r李良在天津被打成“國際間諜”,但無論遭到多么殘酷的折磨,他對黨和國家的機密始終守口如瓶,一字不露,1969年7月18日被迫害至死,年僅52歲。1977年12月31日得到平反昭雪,追認為烈士;1978年7月18日公安部發(fā)出了“向公安戰(zhàn)線的英雄李良學習”的號召。
林子東的二哥林興生于1919年,曾就讀于輔仁大學,1945年在北京的一家銀行工作時,他的妹妹傅秀從解放區(qū)到北京,他便隨妹妹秘密出京,參加了解放軍,任偵察員,解放戰(zhàn)爭中多次出生入死。解放后在安徽大學工作,“文革”遭迫害,其夫人被趕到農(nóng)村,因遭凌辱而死。林興于1993年病逝。
林子東的姐姐傅秀(原名林錦雙)生于1921年,1941年在燕京大學讀書時入黨,后到根據(jù)地工作?!拔母铩睍r傅秀被關入秦城監(jiān)獄7年之久,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她與張春橋的老婆文靜(原名李巖)在一起工作過,知道文靜曾投降日軍的丑史,所以在劫難逃。2001年5月初我去看望過她老人家,不料同年11月她就逝世了。
林子東在燕京大學讀書時,日軍占領了北京,她因此到上海入滬江大學。后來日軍又占領了上海,21歲的林子東決心棄學抗日。1942年,她背著父母,在大姐林圣觀的掩護和幫助下,化裝成農(nóng)村婦女,逃出上海,到蘇南參加了新四軍。新中國成立后她回到福州,先后在省出版社、社科院、社科聯(lián)任領導工作。她曾任全國政協(xié)委員,73歲離休。由于在戰(zhàn)爭中犧牲的年輕戰(zhàn)友太多了,所以她說自己希望能活到50歲就知足了,然而她現(xiàn)年已88歲,依然耳聰目明,且能做大事。
林子東的弟弟凌青(原名林墨卿)生于1923年,在燕京大學就讀時參加革命,后經(jīng)晉察冀根據(jù)地到延安從事英語翻譯工作,20世紀80年代出任我國駐聯(lián)合國大使。1997年收回香港的“中英聯(lián)合聲明”,是他代表中國政府交聯(lián)合國備案的。林則徐如有在天之靈,對香港回歸和有這樣出色的后人必定無限欣慰。
林子東同輩6人,其中5人在20世紀40年代入黨。他們都不是因為家庭貧窮而參加革命,而是為了抗日。在國共之間都選擇了共產(chǎn)黨,所以說林大姐家滿門英烈不是過譽。
詹天佑嫡孫的風格
后來,我想寫一位科學技術界楷模人物的傳記,經(jīng)過再三地比較,我選擇了詹天佑。
詹天佑12歲到美國留學,20歲回國。他畢業(yè)于耶魯大學,是美國總統(tǒng)布什、克林頓、小布什諸君的前輩校友。詹公是清政府授予的“工科進士第一名”,有“中國工程之父”的美譽。但是,關于詹公的史料不能算豐富。我在寫作過程中,有兩個疑點:一是連接火車車廂的掛鉤是否是詹天佑發(fā)明的?我幼年時聽說外國人把這種掛鉤叫“詹天佑”以紀念它的發(fā)明者。第二個問題是臺灣出版的一部《詹天佑年譜》中說,詹天佑參加了1884年發(fā)生的中法馬尾之戰(zhàn)(亦稱馬江之戰(zhàn)),并說他曾跳入海中救出了幾名戰(zhàn)友。因無佐證,我不敢落筆。為弄清楚真相,我于1996年夏季和冬季在北京多處求教,包括到了八達嶺的詹天佑紀念館,也沒有弄清楚這兩件事的真相。但我終于得知詹天佑的嫡孫詹同濟是鐵道部的高級工程師,已退休,家住北京東華門騎河樓南巷。我斷定他必可給我以權威的解答。
一個初冬的上午,我拜識了詹同濟先生。他的住房很簡陋,室內沒有衛(wèi)生間。這使我有點想不通,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十多年后,怎么會是這樣?帶著這種心情,我觀察了他家接待客人的小平房,墻壁上掛著詹天佑標準像,靠墻處有一架鋼琴,除此之外極簡樸。同濟先生有60多歲的樣子,個子較高,神態(tài)嚴肅,不茍言笑,有點令人生畏。他對我的請教,回答極迅速而又簡練,他那種風格和神態(tài)竟然使我聯(lián)想到美國的巴頓將軍。同濟先生告訴我,火車掛鉤的發(fā)明者是美國人詹內,詹天佑生前編寫鐵路專業(yè)辭典時,故意把“詹氏掛鉤”寫成“鄭氏掛鉤”,以避“詹”字產(chǎn)生的誤解。他還說:“馬尾之戰(zhàn)時,我祖父不在馬尾,而是在廣州任英文教習?!蔽业膬蓚€疑問得到了明確的解答后,我說:“您可以為此傳記寫篇序言嗎?”他只說了兩個字:可以。我要求與他合影,他一言不發(fā),但立刻站立到詹天佑像的下面,并用目光示意我和他站在一起,由他夫人為我們拍了照片。我回到烏魯木齊后,很快就收到了同濟先生寫的序言。我通過書信向他請教一些鐵路工程的術語,他都詳細作答。此書出版后我寄給了同濟先生兩冊,他在回信中夸獎了我?guī)拙?,并說孫道臨先生正在主持拍攝電影《詹天佑》。
不可戲說馬寅初的歷史
到1998年為止,我見過的馬寅初傳記有兩個版本,都是20世紀80年代出版的。這兩部傳記自有其可貴的價值,但受時代條件的限制,回避了一些重大問題,也有個別失實的地方。因此,我想再寫一本《馬寅初傳》。這樣,就有了同馬家的交往。
馬寅初先生的次子馬本初生于1926年春節(jié),他住在北京東總布胡同32號。我與本初先生已保持了十多年的親密交往。他是一位精通英語的機械工程師,文質彬彬,外柔內剛。他與父親共同生活了55年,對馬寅初的了解之深不言而喻。1998年4月下旬,我第一次采訪本初先生就連續(xù)談了三個上午,知道了許多感人的細節(jié)。比如馬寅初特別崇敬毛澤東,他給1952年出生的孫女起名“思潤”,“潤”即指毛潤之。思潤有兩個弟弟,一個叫思澤,一個叫思東。思潤“文革”中在北京膠片廠當工人,她最大的愿望是到北京大學當個工農(nóng)兵學員,所在單位兩次推薦她,均因她是馬寅初的孫女而被拒之于北京大學的校門之外。這對性格內向的思潤打擊太大了,她因此患了精神分裂癥,造成了一生的痛苦。
多次交往,使我感到本初先生的特點是實事求是、律己甚嚴。他多次對我說過:“某些贊美我父親的人是好意,但憑想當然寫作,不真實。如有人說我父親喝咖啡,還有人說我父親在重慶和黃炎培下酒館,這都不可能,因為我父親一輩子只喝冷白開水,其他一切飲料一滴不沾。有人說蔣介石抓我父親時,我們一家人哭哭啼啼,根本沒這回事。我只見父親流過一次淚,就是周總理逝世時?!?/p>
“文革”迫害了無數(shù)人,于是有人也寫馬寅初在“文革”中遭到種種迫害,本初先生說:“沒那回事?!彼嬖V了我真實的情況——馬寅初因《新人口論》遭了厄運后,受到周總理的多方面保護,周培源、陳叔通、陳毅都曾來慰問過馬寅初。他行政三級的待遇不變,家里還有一個公派的勤務員。此人姓夏,“文革”開始后,他戴了紅衛(wèi)兵袖章,多次說馬寅初過著資產(chǎn)階級生活,剝削他的勞動,他要造反云云。在東、西總布胡同居住過李濟深、李宗仁、張治中、史良、蔣光鼐、沈鈞儒、王首道、班禪大師……真是名流云集。然而“文革”開始后人人自危。馬寅初家人聽說張治中、李燭塵家已來過紅衛(wèi)兵,馬寅初說:“與其讓紅衛(wèi)兵來抄家,不如我們自己先動手!”于是他家一切可能被認為是“四舊”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被付之一炬了,其中包括劉羅鍋的書法真跡,馬寅初百余萬字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學手稿,連本初夫人的高跟鞋也全都燒掉了。不料,數(shù)天后派出所來人說:“周總理有指示,你家是保護對象,不準任何人闖入,我們負責保護?!币虼恕拔母铩敝旭R寅初本人沒有受到?jīng)_擊,這是歷史的真相。
戲說馬寅初最可笑的是那位因寫文化散文而得名的先生。1997年初,他在臺灣演講,向臺胞們講起了馬寅初最重要的一段歷史。他說:“五十年代他的著名的人口學理論受到嚴厲批判,并因此被撤銷了大學校長的職務。他兒子把這個壞消息告訴他時,他正在洗澡,他聽了只‘嗚了一聲,沒有說第二句話。幾十年過去了,他的冤案徹底平反,并獲得了比過去更大的榮譽,當時他已百歲高齡,他的也已高齡的兒子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時,他又在洗澡,聽了之后仍然是‘嗚了一聲,不再說什么。我覺得他這橫跨數(shù)十年的兩聲‘嗚極有魅力,‘嗚出了高貴,‘嗚出了操守,‘嗚出了大寧靜,簡直可以傲視歷史?!边@段話除第一句正確,其余的內容都是想象出來的神話。本初先生對我說:“我父親是辭職不是被撤職,1960年1月3日他親自到教育部提交了辭職書,3月18日得到國務院的批準后,從北大燕南園回到家中。他85歲時一只腿麻木,91歲患腸癌,做了兩次大手術后臥床,自己怎么洗澡?1979年9月15日北京大學黨委書記周林率眾到我家宣布為父親平反。我父親接受獻花后,坐在輪椅上與眾人合影,由我代表父親宣讀了答詞。那位名人所述內容,誤導臺胞?!蔽揖粗乇境跸壬鷮嵤虑笫堑木瘢⒄洳刂c夫人簽字后賜予我的15卷《馬寅初全集》。
大海的女兒
為蔡元培先生作傳,是我夢寐以求的事。但是蔡元培比列寧還大兩歲,他的陵墓在香港,我怕難以找到他的后代。
2004年元旦一友人對我說,他送女兒學鋼琴路過華山路時見到上海有蔡元培故居。次日上午,我與妻直奔華山路,看完了故居幾個展室后,我問講解員:“您知道蔡元培的后裔在何處嗎?”她說:“蔡元培的女兒就在隔壁的樓上住?!蹦翘煳遗c妻沒帶任何證件,但我仍然迫不及待地按了主人家的門鈴,接待我們的正是蔡元培的女兒蔡盎老人。我們隨她進入二樓的客廳后,頓時覺得處處皆可仰視——左邊的墻壁上掛有劉海粟畫的蔡元培像;右邊有蔡元培夫人、美術家周峻畫的蔡元培油畫像,還有劉半農(nóng)拍攝的蔡元培像……推開兩扇門后,是蔡元培用過的實物展。蔡老大姐身體瘦弱,面目清秀,對我們兩個不速之客毫不見怪,她叫阿姨送上了咖啡、點心和水果,并讓我們在來客本上簽了名。從她的舉止和談吐中,我立刻感到了一位名門之后非凡的文化素養(yǎng)。她是交通大學電子信息專業(yè)的研究員,早已離休,因擔任“中國和平統(tǒng)一促進會理事”,社會活動仍很多。我們的話題很快就轉到了蔡元培和北京大學的關系上了。她說:“我父親比陳獨秀大12歲,比胡適大24歲,三人都屬兔,所以戲稱‘兔子黨?!币匀绱溯p松的談話,開始了我對她多次的求教和求助。凡我想借的資料,有求必應。
有一次我和她聊天,說起了“文革”中發(fā)生的事。蔡老大姐是1948年在交通大學參加地下黨的。她受沖擊時的罪名有三個:一是她是被打成“特務”的科學家彭加木的入黨介紹人;二是地下黨員沒有被敵人抓捕,就可能是叛徒;三是她家有件女式游泳衣,因此懷疑她想穿此衣越海投敵。造反派抄她家,竟然干了近一個月,因為他們把蔡元培留下的大量文物當成了敵偽檔案,所以一頁頁地看得很仔細。可是,魯迅給蔡元培的4封親筆信,卻被抄家的人扔掉了,因為魯迅的信署名“樹人”,他們不知道魯迅本名周樹人,所以不感興趣。她說:“還好,因為他們認為這些文物是敵偽檔案,所以沒有燒掉,全部封存到玉佛寺里。“四人幫”垮臺后,這些文物都交給國家了,沒有損失?!辈檀蠼阏f這些令人痛心的往事時始終笑容滿面,有時會大笑不止。笑累了,只好休息一下再說下去。我在洗耳恭聽時,不由得產(chǎn)生了一些感想:蔡元培有大海般寬闊的胸懷,而我面對的這位慈祥長者,則是“大海的女兒”。
責任編輯:王文運